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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田稻騎上生產大隊時代留下來的那輛破「永久」,回到了銅錢沙。

  他來到自家的祖墳前。

  「爹!地又要賣了,墳又要遷了啊!」他撫著墓碑長歎。父親講過的那一幕幕如在眼前。天還是這片天,山還是這座山,江還是這條江,地還是這塊地,人卻不是那朝人。那年他還沒有來到這世間。

  六十年哪!陳耀武掘墳要地的事他沒有忘記,也差點忘記了啊!

  陳耀武掄起一把大鋤頭,對著剛要落山的太陽,狠狠地掘下去。他恨不得把埋進土裡的半邊太陽,像刨紅薯一樣刨起來,扔到東海裡去,讓天黑得更快一點,免得讓村裡人看見了說短道長。

  他更怕田土根看見了來求情,心軟下不了手。

  人哪!誰不是人生父母養的?沒有誰是從樹洞裡蹦出來的。

  一堆黃土刨開,一具腐棺露出,還有一具用蘆席裹埋的腐屍。

  白骨,腐屍,一股刺鼻的臭氣。這便是五尺男兒田土根的父母。

  常言道,入土為安。不!假如你的兒孫窮得連巴掌大的地也保不住,死人啊!你也別想安靜地躺在地下。

  陳耀武掘了田土根的祖墳。天下大忌呀!雪仇報復嗎?

  陳耀武跟田土根世代無冤無仇,而且還是隔代的表親,何苦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幹這號缺德事呢?難道就不怕報應,遭人唾罵?

  不。他僅僅是為了五分地。他是有言在先,先禮而後兵。事不過三,三三有九,連續跟田土根交涉九次了,拖了半年多。他娘的屍已經爛了,爛脫了骨,皮肉肯定化為塵土,墳頭的狗尾草長得那麼肥就是證明。難道還要等到骨頭爛?骨頭爛到何年何月?

  這地早兩年就賣了,這墳早該遷了。

  為了救母親的一條命,田土根把這最後的五分地抵押給了陳耀武。贖不回,只好賣了。這墳原來在田角上,並不礙種莊稼,兩條蘆席那麼大,也收不了半斗糧。但陳耀武買過去,並入他的大塊,這墳就等於挪到田中央了。一叢荒草,幾株野村,荊棘亂長,狗獾打洞下崽,蛇窟墳塚,格外刺眼。陳耀武是個種田的精明漢,田種得精,莊稼伺候得好,已成了小財主,眼裡哪容得這根刺呢?這墳,犁田礙犁,耙地擋耙,煩人得很。且風水先生說,這叫疽,壞了地脈,要破財的。疽,剜掉,理自然。他花了五十塊大洋,還免了一年的息錢,可謂仁至義盡了。

  田土根交出地契的那一刻,這條十八歲的漢子幾乎趴下了。

  「表哥,讓我娘在地裡躺些時光吧!等我有了錢,贖——娘的屍還沒爛透哇!」

  陳耀武應允了。一晃兩年已過。

  死人以為睡在自己的土地上,哪知地已易主。鬼曉得,也要哭哩!

  田土根企望蒼天開眼,給他一個發財的機會,贖回那五分地。

  他跑到杭州城裡去當了一年腳夫,差點兒丟了小命。回到田家畈時,他沒掙下一個餘錢,隻身住進了土地廟,打短工。肚皮要緊,管不了地皮。

  陳耀武催他遷墳。

  「表哥,讓我往哪裡遷呀!」

  「讓你爹娘的屍骨喂野狗,我也管不著了。你再不遷,我就動手了。」

  於是,等到日頭落山,他耐不住了。白天掘,怕人說,夜裡掘,怕鬼擾。趁晝夜交替時,他帶了個長工,說是來清地。

  他在墳頭燒了一堆紙錢,作了三個長揖,禱告道:「表叔表妹,實在對不起了。這塊田不姓田,姓陳了。你們早點超生去吧!我送你們路費。去吧,來世莫做窮鬼。」

  陳耀武掄起了鋤頭……

  田土根睡在土地廟裡,土地爺也沒給他報個信兒。

  慘慘的月光下,十幾塊朽糟的薄木板,散發著浸透了腐屍水的辣臭。那是他父親的棺材,比骨頭爛得還快。母親的那張裹屍席早已化為塵土。母親比父親晚死三年。五年之內,厄運連年,連一間破房兩畝地也全敗光了。家破人亡,只剩下剛剛成年的一條光漢。

  兩具白生生的頭顱骨,齜著牙,驚歎著這無情的人世。黑洞洞的四個眼窩,塞滿了沃土,混飩惘然。盛過腦漿,七竅薈萃的骨殼完全變成了一個殘缺的刮了皮的葫蘆瓢,裝了一捧污泥,幾十條肥壯的蚯蚓在耳洞裡蠕動。這兩個瓢兒裡裝過說不光的恩愛話,裝過兒孫滿堂金玉繞樑的發財夢。光明去了,永遠是黑暗。相吻相儒的熱烈,轉眼是冰涼與堅硬,在溪邊的一叢狗尾草中。

  他們活著的時候,這塊土地曾是他們的立身之本。春天翻來,秋天翻去,土裡滲透了他們辛勤的血汗,也有過歡歌笑語。那手印足跡尚未退盡,魂安何處?

  他和她,分不清誰是誰了。頭、手、腳、胳膊、肘、腿、筋骨、脊樑、肩、髖,二百零六塊,四百十二塊,亂雜無章,堆在一起,不分你我。白得發亮,黑得發靛,五臟六腑,肥了人家的地。勞勞碌碌,累斷筋骨,實指望化在這祖宗遺留下來的土裡,傳給子孫,誰知這土地拋棄了他們。

  女人的盆骨裡塞滿了泥土,男人的髖沒有了雄壯,一樣的窟窿。

  這死亡的黑窟窿啊,流動著人世的長河,這失去的兩畝地,曾養育過一個家族。土地存亡,家族興衰,歷史浮沉,轉眼百年。

  一條白狗,公的。一條黑狗,母的。它們發情,在野地裡交媾,死去活來,纏了半夜。累乏了,餓了,扯脫開來,聞到了腐屍的氣味,奔過來,發現了這堆沒有油水的白骨,卻又不忍走。幸好土根的母親骨子裡還有點骨髓殘液,被黑母狗咬破,舔出點腥味。公狗叼起他父親的頭蓋骨,甩開,嗚嗷嗚嗷地叫。母狗的發現啟發了公狗,它終於從骨堆裡找到了一隻女人的大腿骨,拚命地趴在地上啃著,長舌伸進骨筒裡,吧嗒吧嗒地舔得起勁。

  蟈蟈兒在溪邊草叢裡吟歌,流水兒淙淙潺潺,雲兒擁著月亮在慢慢地縹緲。

  太陽從東邊碧綠的錢塘江開闊的江面上冉冉而升。

  白狗和黑狗滿足了情慾後,激起的食慾得不到滿足,守著一堆乏味的人骨啃著,忘記了黑夜的消失。

  田土根從土地廟裡爬出來,叩響了田七爺的門環。

  七爺是田家畈田氏家族的族長。都快民國二十年了,他還戴著一頂瓜皮帽,把那見不得人的灰辮子塞在黑色的瓜皮裡,恪守著鬚髮乃授自父母,不可擅自剃去的理念。長鬚垂胸,有時弄得鬍子頭髮一把抓。清晨聽到有人叩門,他便披著長衫,起來開門。

  「七爺!」田土根見了,撲通一聲,跪在階前。

  「你還有臉回田家畈?」

  「七爺,看在祖宗的分上,給塊地讓我埋了爹娘的骨頭吧!」

  「賤骨頭,窮骨頭,讓野狗啃去吧!」他說中了,狗正啃得起勁。「連五分地都保不住的東西。埋,埋髒了姓田的地。給田氏家族丟臉的東西。」

  「我也是沒有辦法呀,七爺。」

  「怎不把你娘賣了,把你自己賣了?女人賣了可以再討,田賣了討得回來嗎?」

  人活世間,買賣總是少不得,免不了的,惟有三樣是賣不得的:一是祖傳田地,二是兒女,三是老婆。賣田者最大不孝,賣兒者最為不仁,賣妻者最是不義。寧可賣血也不要賣這三樣。

  「不是我要賣,是抵押的。他早就蓄了心。」

  「那你就求他去把你爹娘的墳留著。」七爺早知此事。

  「田是他的,他要刨哩。七爺,只要你同意,我把爹娘起了,在田家祖墳地邊挖個小坑,不做墳瑩,埋了那白骨。」

  「呸!別把窮骨頭裡的酸水流到祖墳裡去了。不行。」

  「七爺,我給您叩頭。」田土根的額頭磕在石階上,很響,帶血。

  「大清早,莫把窮氣沾到我的門檻上了,滾!」

  「七爺,再窮,我也姓田呀!」

  「姓田?你連一厘田也沒有了,還有資格姓田?辱門敗戶的子孫!田家沒你這子孫,我要把你從田氏族譜裡勾掉。」七爺一腳把他踢下台階,關了大門。

  七爺如此對待族中兒孫,也有他的一分道理。田、陳兩家在田家畈這塊古老的土地上,爭日奪地,由來已久。田氏人家,靠三百多年的努力,開創了這片依山傍水的沃土。陳氏的祖人本是田氏人家的入贅女婿,一百年前,陳家出了一個舉人,遂去了母姓,復了父姓,人了興旺,同田氏抗衡。到了清末,陳家人不僅耕讀,而且進城從商,同城裡人聯姻了。做生意賺了錢,拿回來買回,田多了,又買點小官做做,把個耕讀為本的老祖宗漸漸地從江邊擠到了山腳下。陳耀武是陳家近十多年冒出來的暴發戶,他的田剛好和田土根家的兩畝地搭界。田土根家這兩畝田傳了三代,終於到了父親手中,怎奈家中連遭厄運,父母雙亡。陳耀武借親戚的名義,提供資助,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覬覦著緊挨溪邊,灌溉便利,旱澇保收的兩畝好地,一口一口地把它們吃了過來。田七爺也曾想買下這兩畝地,陳耀武詭計多端,先得了手。田改了姓,他氣是不氣?

  田土根不想把父母的遺骸扔到異地去。田家畈是他們的生養地、埋葬地,葉落歸根,做鬼也願在家鄉的土地上遊蕩。鬼魂失去了時間的逼迫,不再受油鹽柴米的煎熬。鬼魂沒有了未來,他只有過去。過去是鬼的光明,是童年,他追溯的是活著的時光。他把年華像種子一樣地撒在故土上,他要一顆一顆找回來,抱在懷裡,永久地重溫,而不像活著的人數著還剩下多少日子。

  死無葬身之地便是人生第一慘的結局。

  田土根跪在七爺的門口,渴望一片孝心能感動長輩,畢竟骨子裡他們是一脈相承的田氏族人。

  七爺第二次開門見他還沒走,罵道:「孽種,你跪的地皮也是我的,跪一個時辰,我要收租錢!」

  田土根倏地爬起來。這話挖苦得太深了,他死也沒忘這句話。田稻聽父親說過幾百次。從他學說話那時起,父親就告訴他:「沒地的不是人。」

  當年,田土根受了田七爺的一番羞辱,脊樑骨也寒了,全身毛髮直豎,眼冒金花。他在田家畈已無立錐之地了。

  他忿然拿了鋤頭,神情恍惚,走出了村子。他要去起墳,移墳,把爹娘的白骨從黃土中挖出來。埋到哪裡去,他不知道。田家畈容不了他這個活人,也容不下兩個死人。埋到江邊去?不行。江流一時沖南岸,一時掃北岸,說不準哪天潮水一沖,渣兒影兒也沒了。

  他打算把父母的骨骸挖起來,悄悄埋到山上去,然後去打工。

  他來到田頭,太陽剛剛升起。一眼望過去,墳沒了,平展展一片新翻的黃土。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像在夢遊中。

  兩條狗在溪邊草叢裡啃那白生生的骨頭,兩個骷髏被甩在一邊。犬齒嚼碎骨頭的崩崩聲,令土根頭顱炸開,血沖腦門。他一把抓下頭上的破氈帽,扔在地下,歇斯底里地狂叫:「陳耀武,我日你的祖宗八百代!爹——娘——」

  他瘋狂地衝過去,掄起鋤頭砸下去。

  狗怎麼知道嚼碎的是人之父母,突然的襲擊令它們濘不及防。黑狗的一條腿被砸斷了,汪汪叫著在地上亂滾。白狗來不及扔下口裡的一截骨頭,叼了就跑。那是土根娘的左腿骨。

  土根終於找到了發洩的活物。他一邊撕心裂肺地狂叫,一邊使盡全身之力,猛砸在草叢裡翻滾的黑狗。

  黑母狗的腦袋被砸開了花,眼珠子也掉了出來,鮮活的血濺到土根父母的白骨上,死相極慘。

  身軀高大、行動敏捷的白公狗,驚魂甫定,放下那截骨頭,在半里外的土坡上怒視著這個發瘋的年輕人。

  土根打爛了黑狗,來追白狗。白狗見勢不妙,仍捨不得那截骨頭,叼起,往山腳下跑去。土根窮追不捨。白狗終於明白了,那人為的是骨頭。於是,它放棄了那截骨頭,逃進竹林。

  土根拾起那截骨頭,「娘啊——」嚎啕大哭。

  他哭了一會,回到村裡,找了一隻破麻袋,又來到田頭,一邊流淚,一邊一塊一塊地撿起那骨頭,把被狗咬碎的屑兒渣兒也一點不剩地拾起,裝進了麻袋。

  「爹,娘,我一定要找塊地安葬你們!」他跪在地上發誓。

  天地之大,哪有埋得了一堆白骨的方寸之地呢?

  他坐到江邊。浩浩蕩蕩的江面,晚潮湧起,濤聲遼遠,如泣如號。寬闊的海塗上,沙頭鷗像黑色的精靈,聚集在被潮汐漸漸湮沒的沙洲上。它們時而成群掠起,渴望發現江流中飄來的死屍。一葉打魚的孤舟,載著一個漁夫,悠蕩在湧動的江水中。斜陽殘照,江岸邊的蘆葦在晚風中搖曳。蘆叢裡飛起幾隻野鴨,迎著落霞飛去。鹹菁子在古老的塘堤畔開著黃花,一片一片。兩三頭水牛在夕陽下啃著泛黃的秋草。遠的海,近的山,水天相連,天地是如此廣袤無垠。浮生營營,萬物都在它們自己的位置上,被時間推移著,惟有田土根父母的一堆白骨沒落處。他本可以隨便在堤邊的荒灘上掏個洞把這麻袋白骨埋了,但他不死心讓父母做野鬼,得做個墳。然而,一做墳,就會有人來說,這荒地是他的。田家畈沒有了他的立足之地,可他不信,這麼大的天地,就找不到他的立足之地。

  他背起麻袋,拭去了淚水,回到土地廟,清理了一下物什,用另一隻破麻袋裝了。又煮了幾個紅薯,充了饑。天黑下來了。

  當晚,田家畈發生了一場火災,陳耀武家的房子燒去了一半。

  田土根不見了。

  田土根在江邊抓了一條小船。船兒像一片柳葉,兩頭尖尖,中間最寬處也不過三尺四尺,長丈餘。船上有一道半圓形的卷篷,破舊得很。一支獨槳。他把自己的破行李家什扔進船艙,把父母的骨骸抱進篷內,讓老兩口子在活像棺材的船篷裡,隨他而去。一把鐵鍬,一柄鋤頭,一把柴刀,一把魚叉是他的全部生產工具,是父母留下的遺物。這條船不是他的。管它是誰的!反正沿江一帶,這種船很多,富春江發水沖下來,錢塘江漲潮捲上來。潮起潮落,常有遺失,也有撿得。他駕了小舟,順流而下。一輪明月照著他,寬闊的江面悄然無聲。

  太陽冷酷無情地從東天碧水中探出頭來。又是一天開始了。何年何月何日對一個一貧如洗的人來說,一點也不重要。他們無須歷史來記載,歷史也不會去記載貧窮的個人,雖然他們推動著歷史的車輪前進,車上坐的才是歷史要記載的人。

  田土根的小船漂到一個無人的江心沙洲上,泊定。

  他累了,困乏極了,餓極了,要歇一歇。他把小船拖上沙洲。這不是他心中的目的地。他心中沒有目的地。然而,此時他到達了目的地。一切都出於偶然。

  潮落東海,錢塘江顯得溫情脈脈。杭州灣的風,吹向太平洋。那年頭,太平洋正躁動不安,第二次世界大戰在太平洋上醞釀。杭州灣潮起潮落,平靜地數著日腳。

  江水很清,浪很柔,平坦的沙嘴尖,似偌大的一條舌頭,伸到江流中,輕輕地吻舔著江水。兩岸的山,十分遙遠。江兩岸是荒蕪的海塗。偶爾見一截古老的塘堤,堤內有寥寥的村莊。

  這江中間的一塊沙洲顯得十分孤寂。說島不像島,說洲不像洲,極不規則的一塊地,最高處也不過高出水面五六尺。大潮席捲過來,這片地就幾乎看不到了。活像冒出母體的嬰兒腦袋。沙地上有一片蘆葦。秋天還有些許綠色。蘆花兒紛紛揚揚,野鴨從蘆花中飛起。

  這一片不知是何年何月湧起的沙土,堆壘成渚。她是海生的。

  錢塘江,杭州灣,北岸長起南岸坍,南岸湧起北岸坍,十年龍擺尾,甘年鰲換肩,滄海桑田百年看。弄潮兒,種田漢,北岸坍了趕南岸。江流有道,潮水無情,主航道常常改變,海塗茫茫,漂移不定,湧潮推起的泥沙,沉積下來,二三十年便成了灘,三五年又被水沖得無影無蹤。據記載,宋朝以來,就有人打塘,明清幾百年中,官府也徵集當地百姓打塘圍堤,以御潮水。蕭山人打塘,把江流逼向北岸的餘杭,餘杭人圍堰,把江流推向南岸的紹興。紹興人又把江流推向海寧,海寧又逼向余姚。滄海桑田,反覆無常。杭州灣是地球上一個沒有平靜的海灣。它像一個大喇叭,越語吳歌的富春江雖然吹奏出江南人的千種柔情,一入錢塘,就變得粗曠喧囂。東海的潮汐,湧進喇叭口,兩岸漸窄,海潮湧起,形成排山倒海的巨浪,往緊口灌入,沖得兩岸濁浪排空,於是形成世界一大奇觀——錢江潮。錢江兩岸的人們,隨江流南徙北遷,先民們留下了河姆渡文化,良渚遺址。

  是海的威力,構造了吳越大地。是人的毅力,凝成了吳越文化。

  田家的故事就從這江心沙洲發端。

  田土根把小船拖上沙灘,擱了,拿起一個大紅薯,咬著,嚼著。他仰臥在沙灘上,面朝天,背貼地,什麼也不去想,望著蒼天。蒼天啊,給我個容身之地吧!吳天茫茫,無極無終,求得著嗎?大地托著他,如浮滄海。他下意識地將手摳進泥沙,感覺到一股潤徹肌膚的清涼。

  他猛地坐起來,大徹大悟。天地是如此之大呀,只不過是人心太小。田家畈也不過一巴掌大呀,何必在那裡死撐?走出了田家畈,發現了新世界。我不就坐在一塊地上?這地姓什麼?東海龍王錢塘君送給我的了。這裡無人無田,只有蘆葦、野鴨、沙頭鷗,連鬼也沒有,是一塊新生地,連名字也沒有,起碼他沒聽說過。沒有人在這裡住過的痕跡,乾淨得連人的腳印也沒有。誰不怕潮?誰不怕孤獨?人呀,都愛往人多的地方擠。他被擠出來了,擠到一塊新天地裡來。他騰地一下從地上跳起來,跳了三跳,又跪倒在地,匍匐著,五體投地,喊道:

  「我的天啊,我的地呀,我的爹,我的娘啊!東海龍王爺,錢塘君:我田土根就落根在這裡吧!天賜我,海賜我!」他拜了起來。他光圓飽滿的頭額如春米一般,一口氣在沙灘上磕了一百個頭,把沙地砸出個坑來。他站起來,地上留下了七個深窩兒。他挺腰立直,面向東海和紅日。紅日高照,沙鷗飛翔,白雲藍天,蘆花紛揚。昨夜的潮水把沙灘洗得分外乾淨,瀕水處,一行行沙鷗的爪痕如錦上添花。

  「這塊地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他撒開腿在沙洲上奔跑,大叫,驚起了蘆葦中的野鴨,水邊的鷗鳥,它們竄到空中,盤旋著,瞅著這個瘋人。

  沙洲是不規則的橢圓形,西高東低,頗像即將臨盆孕婦的肚皮。東頭,也就是下游有兩個沙嘴,如兩條半截子大腿,延伸到水中。一個淺淺的回流灣,如張開的胯。低灘上泥沼中稀落落的蘆葦陰毛般羞怯,浪湧來,在水中搖動,濕漉漉的。紅日的光輝射到胯下,江水蕩漾起漣漪,輕風如溫柔的巨手拂摸著,傳遞著天地交媾的溫馨。

  田土根跑到胯灣裡,站到淺水中,掬起一捧水喝了一口,又甜又成。他索性把嘴伸到水中,牛一樣「咕咚咕咚」喝了個暢快。他伸直腰覺得膀胱鼓脹,便解開褲子,挺起陽物,淋漓盡致地撒了一泡長尿。「我日——」日誰?「日陳耀武的老婆!」他扭轉身於,向西,上游,他來的那個方向,手握著陽物,閉上眼睛,猛挺了三下,面前彷彿就是陳耀武年輕漂亮的老婆的裸體。他獲得了一種快感。「表嫂——我日你的×!」他咬牙切齒。他從來沒想過日女人,這是第一次。表嫂比他大十歲。

  他不僅有動作,還在光天化日下大叫,有聲有色。沒人知,天曉得。

  他解了恨,收起傢伙,沿島走了一圈。露出水面的部分約有三百多畝,高地約有五六十畝。的確沒有人跡。平日,只有打魚的人偶爾將小船靠上來,撒泡尿,撿幾個野鴨蛋什麼的。島的南邊是主航道,江面有二三里之寬。北邊只有半里之遙。南江很深,有大船行駛。北江較淺,常過漁舟。北邊水流平緩,泥沙不斷在淤積。灘塗在延伸。田土根背起父母的遺骨,拿了柴刀和鐵鍬,走到最高處,放下麻袋,揮刀砍倒一片蘆葦野草,露出一塊空地。他在空地上挖了一個坑,把盛著碎骨的麻袋抱進坑裡,跪下:「爹,娘,兒子給你們找了一塊地,你們就安安靜靜在這裡躺一百年,一千年吧!」

  他築了一座高墳,打得結結實實,又在墳瑩尖上重新栽上一叢蘆葦,如旌如幡,在風中獵獵招展。

  他用鍬在地上寫了個大大的「田」字。

  一葉破舊的小船,一塊孤寂的荒洲,一座新墳埋白骨,一個赤貧如洗的男人,構成了一個獨立的世界。田土根結草為廬,在爹娘的墳旁搭起了個窩棚,鳥蟲魚為友,日月星為伴,潮水大風為敵。他立下根來,發誓不走了,除非龍王爺請他去。潮水來時,奔騰咆哮,白浪滔天,那氣勢既壯觀又恐怖。這島上至今無人敢落下腳來,主要是怕潮。田土根不怕,他要守住這塊土地,守住爹娘的墳。墳是卷不走的,一個大活人,怕什麼。潮來潮去不就一忽兒的事?蘆葦,鹹菁子,海龍頭能在沙洲上紮下根來,難道人還不如草芥?胯襠灣裡抓魚簡直方便得像在園中摘瓜菜。他用土壘起個小灶,架上小鐵鍋,柴草多的是,管燒。他吃了紅薯,煮了魚湯,吃飽了,打圍堰。他計劃以爹娘的墳為中心,在秋、冬、春潮小季節,圍出一塊十畝大的田來,用堤把潮擋住,慢慢墾,種莊稼。天無絕人之路啊!

  他躺在窩棚裡。這是沙洲上第一個有人落宿的夜晚。他點了一堆煙,熏趕蚊蟲。月照江天,安恬無擾,只聽到細浪搓揉沙灘的沙沙聲。他謀思著今後的日子。父母是死人,一埋了事,他是活人,拿什麼去換油鹽米和五尺布頭遮體?冬天,總得有床棉被,有件棉襖,眼下,得有床蚊帳。白天他可以一絲不掛,大叫大喊,可畢竟是人,終究得走出去呀!還說不定會有人來。極目之內,江中航船上的人來來往往,漁船上也有男有女。他得把這裡整治得像戶人家的樣子,給江上來往的人看。他得像人一樣地生活,得到外界人們的承認:不僅要人們承認田土根,還要人們承認這塊地是田土根的。他想,得給這塊地取個名字,告訴別人,我是什麼地方的人。這一點很重要。我既然不是田家畈的人,那就是這裡的人,是這塊土地的主人,祖宗。他想了好一會,終於想出個名字來:銅錢沙。這銅錢大的一塊沙洲,像一枚大銅錢,他要在中央挖出一塊方方的田來。他做著發財的夢。

  田土根像一個剛登基的國王,考慮著如何治理自己的國土。第一個計劃是打魚撈蝦捉蟹。不僅自食,重要的是拿去換錢,換油鹽米布。第二個計劃是弄幾根木頭或者捕竹,把棚子支撐牢,做得像屋的樣子。第三個計劃是圍田,弄點種子來,先種蘿蔔青菜,明年試種稻麥。他還想,有個女人就好。他笑了。除非天上掉下來,水中漂得來,要麼是神,要麼是鬼。人是不會給他做老婆的。誰瞎了眼會到這裡來跟他受罪。神更不會。董水行孝,感動了七仙女。而他呢?不孝,連父母的屍骨也保不住。只有鬼才同情他。此時,他覺得鬼比人更可接近。他聽過許多鬼的故事。他又想到陳耀武的老婆,那圓圓的屁股,挺挺的奶子。白天他罵過她,夜裡想來又後悔了。關一個女人什麼事哩。女人嫁給誰就是誰的,這跟種田一樣,田賣給了誰,就由誰去種,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女人沒有自由。

  他想著想著,睡著了。

  大風掀開了窩棚,潮水湧了上來。他一躍而起。潮水淹沒了淺灘上的蘆葦,擱在沙灘上的小船被浪托起。他衣服也沒穿,奔過去抓住小船,拖到高坡上。

  夜潮萬馬奔騰,在錢塘江上怒吼。月光下,看得見一道銀光閃耀的巨龍,張牙舞爪,向銅錢沙撲來。

  潮來啦!他拴好船,返身向沙灘上跑去。他從小在錢塘江邊,跟父親學趕潮,水性極好,是一條水中的好漢,頗有名氣的弄潮兒。趕潮是他的拿手好戲。今日他獨佔潮頭了。往日趕潮,有許多同夥,大家爭搶被潮水捲起的魚。那叫潮頭魚。這是最窮的漁民們的一種生計,沒船沒網用命換魚。驚險而收穫不薄的殘酷生活,一般人是望而卻步的。

  喧囂的狂瀾,推起數尺高的浪峰,沿江溯岸,奔騰跳躍。江水中的魚兒,被捲進浪峰,拋到空中。浪花四濺,魚隨著慣性,被投擲出來,扔到沙灘上。弄潮的人,順著潮水奔跑,拾起被摔昏的魚,一步也不敢停留。他們身處浪峰前,潮頭像一堵牆,一堵一堵塌下,浪峰如張大的虎口,魚就是從虎口中吐出來的。弄潮兒必須光著身子,胯襠裡只繫著三寸寬的布條兜住那羞物,手中握一柄五尺來長的竹竿。竿頭有網撈,見魚就撮,一邊撮一邊跑,稍緩一步,打個愣怔,就會被身後的巨浪一口吞噬。好手一般是能死裡逃生的,那就必須把竹竿夾在胯裡,背往浪峰上靠去,以竿當舵,平攤四肢,保持平衡,才能從浪裡鑽出來,又不被浪捲進去。這種情況下,弄潮兒身上是不能沾任何障物的,赤條條,跟鰻一樣,否則,橫了潮,被壓到水底,就沒命了。

  田土根只有命一條。他看潮來,也來不及拿一根竹竿兒,裸體奔向沙灘,等候潮水撲向銅錢沙。

  一線潮像一根巨大的橫桿,平著江面推過來,觸到沙洲上,折成兩段。胯襠灣裡,水堵湧起一丈餘高,鋪天蓋地,像一床大被子蓋將過來,幾乎要將窩棚蓋進去了。

  田土根在南邊的平灘上。那被觸斷的橫浪,猛地掃向沙灘,撩著牙向他撲來。他開始奔跑。

  浪花拋出一條條銀色的大魚,擲在沙灘上。他腰兒一躬抓起,用力往高坡上扔出兩三丈遠。魚落在草灘上。他順著岸往西跑,撿大個的魚扔上草灘,一口氣跑到了荒島西端。潮頭撤下沙洲,西端的水面形成一個巨大的四面。土根迅速地退回。他知道,一眨眼,西方的潮水就會向凹面壓來,形成碰頭潮,匯成幾層樓高的沖天水柱,扶搖直上,形如蘑菇。如果被壓進了回頭潮,必死無疑。他退離到沙洲西端高處,站住。月光下,兩股潮水絞成一個大水柱,騰騰而升,吼聲如雷,波光閃閃,如一條巨龍,昂首咆哮,彷彿要吞掉半空的那輪明月。倏而,雪花蓋頂,四散開來,島也搖動了。水花擊落在他的肌膚上,有點疼。

  潮頭拋開江心的沙洲,繼續向西滾滾而去。江面餘波迴盪,水位高了好多,沙灘全浸在水中,島小了一半。

  他回頭沿南邊走,尋找剛才扔上來的魚。腳下不時踩了螃蟹。他抓住一隻夾著他趾頭的大蟹,扔到江中。他找到了魚。昏了頭的魚活過來在草灘上蹦跳,有的三蹦兩跳,就要跳回水中。他忘記剛才的恐懼,興奮起來,抓起一條又一條三斤兩斤七八斤的大魚,放到小船中。船艙裡不知什麼時候灌了半艙水,正好養魚。他數了數,三十條。土根大喜,天賜我了!

  天亮前,潮平了,一江水,款款東流。田土根收拾了一番,蕩起小船去城裡賣魚,然後買米,買鹽。如果錢多,還可以買紗布蚊帳。蚊子實在太多了。

  到杭州城有十多里水路。他不想到附近的集市上去,不願意碰到田家畈的人。這裡離田家畈不到二十里。

  他搖著那條小船,滿江的朝霞送著他。城裡魚價高。他在城裡混過,見到過人家賣魚。天亮時,他把船搖進了大運河,又拐進小河。杭州城內到處是河與橋。沿河懸岸,橋頭埠頭,挨挨擠擠,全是人家。進城賣魚賣菜賣筍賣瓜賣豆的農民,都是搖著小船在河下叫賣。除了大運河、烷紗河、東河中河等縱橫交錯,五百步、八百步、一千步便有一座石拱橋。橋像一道道拱門,兩岸有石級碼頭,橋兩頭均有店舖。河岸橋頭,掛滿了雜貨店、小吃攤、酒肆茶坊的幌子和招牌。有的人家,懸河而居,半邊屋子用石柱或者木柱撐著。有的人家大門朝街,後門臨河,下河來,有石級埠頭,還用小柵門兒開關。洗衣洗菜用水用木桶兒扔下來,吊上去,很方便。河裡有小魚小蝦。清波門是清的,西湖水是綠的,古蕩河清波蕩漾,兩岸有蘆花、菜花,河岸上有一棵棵烏□樹,樹上有鳥巢。從錢塘江七彎八繞可以把小船划到西湖裡去。小橋邊或者小橋上大都有涼亭,供人歇憩。河下賣,河上買:用個竹竿兒挑了個竹籃兒,籃兒裡放了幾文錢,空籃兒吊下來,滿籃兒挑上去,活鮮鮮,水靈靈。

  田土根把小船搖到烷紗河下,魚已經賣去了大半。他把船拴在龍翔橋下,爬上岸,坐到臨河的小吃攤前。他看著自己的船,摸了摸口袋裡的錢。他想享受一回,舒舒服服、自由自在地吃一頓,像個人的樣子。他要了二兩黃酒,一碟豆腐乾,一盤油爆筍,一大碗米飯。昨夜沒被潮水捲走就是今天的福分。烷紗河一帶住的大都是有錢人家,賣魚不用討價還價,價高。這行當他還得做下去,得有個好碼頭,有批大方的顧主,還得結識幾個城裡人。

  「船家是河下賣魚的?」小吃店裡的老闆與他搭訕。

  「是呀!」他一指船艙裡的魚,「瞧,又大又活鮮,昨晚的潮頭魚。」

  「不錯,有鰣魚嗎?」

  「有。大的三斤多哩,肥吶。」

  「師傅貴姓?」

  「免貴姓田。」

  「哪裡人?」

  「田——」他吞下了「家畈」二字,改口道:「銅錢沙上的人。」

  「銅錢沙?河下賣魚的人我認識很多,沒聽說過銅錢沙。很遠來的吧?」

  「不遠。在江中間。」他產生了自豪感,因為他把自己創造的這個地名告訴了城裡人。我田土根是有地方的人,靠銅錢沙吃飯。不給誰求情,不給誰下跪,站起來,照樣姓田。

  他陡然想到該攢點錢,首先給父母刻塊石碑,祖墳沒有碑,等於人沒有姓。那塊地該姓田。等有了錢,討個女人,生一群孩子,老子就是銅錢沙上的祖宗了。

  他用一條魚抵了酒飯錢。老闆說:「多來呀!好走。」

  田土根說:「我會常來。有好魚給您留著。我是銅錢沙的,記住。」

  「銅錢沙的,好小伙子。姓田,大名?」

  「田土根。」田土根答得理直氣壯,像個人樣。

  他賣光了魚,買了油鹽,買了幾升米。他找到一個刻碑的鋪子,用剩下的錢下了訂金,給父母刻一塊石碑。他堅信半個月內,可以掙到這塊碑錢。蚊帳和棉被以後再說。

  他從江邊村子裡抱來了一隻小花狗,連公母他也沒看。他打死過一隻黑狗,多少還有點歉意。狗畢竟是畜牲啊。他用魚骨喂小狗,小狗很快跟他產生了感情。他打塘,小狗陪他;他打魚,小狗在岸上跟著跑,幫他找到扔在草叢裡蘆葦中的魚;他睡覺,小狗趴在鋪前。小狗忠心耿耿地跟著他,好在島上水鳥很多,抓不到,逗著玩。

  田土根打魚圍塘蓋窩棚,一刻不停。潮來了,他奔向潮頭,拼一番,收穫可觀。三五日去城裡一趟,賣魚,換回一些用品。孤寂的荒洲上,有了一些生機,有了一盞燈,那是一盞小馬燈。他跟狗說話,狗吠。他終於攢夠了刻碑的錢。

  他把那塊鑿有父母姓氏和他的名字的碑扛到小船上,那船晃了幾晃。他摸了摸石碑上刻的字:

        故顯考田府昌達公妣彭老孺人之墓

                 孝男土根立

  這行字刻碑人教了他好多遍,才記住。

  他的名字也刻在碑上,萬古不朽了。

  田土根把這塊小石碑扛上銅錢沙時,是何等自豪。

  「爹,娘,我給二者立碑了,讓後人知道,田家人是最先到銅錢沙上來的。」田土根把碑扛到墳頭,砸得島一震。

  他把碑豎起來,跪下,磕了三個頭。

  小花狗不理解,撒腿往碑上撒尿。

  田稻撥開草叢,細看父親當年給祖父祖母立的那塊小碑。父親死時立的那塊大碑有祖父母的三倍大。祖父母的碑仍然保留著。他上學認字後,父親就把碑文上的字教給他。他雖然沒見過祖父母,卻認識了他們的姓名。

  賣了村,遷了墳,這塊刻有祖父母名字姓氏的碑得留著。

  母親還沒有死。

  她死後葬到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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