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生意的總有一天要賠血本。
開工廠的總有一天要關大門。
當大官的一腳踩空就進陷阱。
黃泥土千年萬年養活老百姓。
豆女在高速公路旁的護欄鐵線網障上摘豇豆,一邊摘一邊唱著她自己胡謅的這支歌。這歌詞是她近幾年「創作」的,用越劇腔調,瞎唱。
豆女是瘋婆,干瘋事、說瘋話,人們習慣了。發表預言卻不是常事,種瓜種豆才是她日常最重要的。高速公路兩側的水泥樁、鐵網上都是她種的瓜葛豆籐。護路工拿她沒治。但她有一個原則,只在銅錢沙的地段上種。她覺得那些地空著是犯天條的。地是不該糟蹋的,不能這裡一塊用洋灰(水泥)封著,那裡打進個鐵柱子。地,不讓長莊稼,等於不讓女人生孩子。只要一見空地,她就種,或栽瓜,或種豆,不論季節,不論收穫。她收穫的瓜豆,家裡是吃不完的。常在家吃飯的只有三個老人,豆女和兒、媳。田潮生常住城裡。他雖然在公司配有一套住房,大多時卻空著。他自己會開車,配有一輛奧迪,回父母處只需十分鐘,回岳丈家二十五分鐘。妻子林靜和孩子田田的戶口在城裡,他也就隨妻插城住進了林家老宅。那古雅的宅院寬敞得很,在西湖邊上,是誰都眼饞的好地方。他們除了節假日帶兒子來看看父母和瘋祖母外,平時很少回來。妹妹青兒嫁了,雖在本村,夫家富有,也不用靠有權的父親。陳江泊是養鱉王,有錢。他是陳昌金的養子、田稻的女婿。真有點三十年河東四十年河西的味道。
田稻的房子在村裡算不上一流,女婿的房子比丈人高兩個檔次,但夠二流水平,畢竟是村長嘛。空空蕩蕩兩層樓,住夫婦倆。母親豆女死也不住新樓房,還不許拆掉老宅基地上的舊瓦房。那房很小,黑咕隆咚的,伏在新樓的屁股後面,像雞樹。當然,四十年前這屋可不算小,也曾顯赫一時。那是田土根蓋的。現在一切保持原樣。屋裡屋外掛滿了曬乾的瓜豆種子及辣椒、葫蘆、玉米之類,像一座種子博物館,確切地說是收藏室。誰也不去管她。吃不光,曬不完,新鮮的她就拿去送人。村裡家家都吃過她種的豇豆、扁豆。你不要還不行,要了扔掉也不行。她送給了你,還得親眼看你吃下去。她中午送給你,晚飯時必定來檢查,如果飯桌上沒有,那就等於惹了個不小的禍。所以誰都怕她送豆上門。當然,大家也不願得罪老村長和田大總經理。白吃白不吃,不願吃也得吃。
豆女拎著裝滿新鮮豆豆的竹簍兒走過來,口裡呢呢喃喃地說著什麼。田稻看見娘,心裡一酸。地賣了,新房舊房要拆,通通遷走,老娘還能活嗎?銅錢沙是她的命,她不會走的。她的那些瓜,那些豆,神聖不可侵犯。她認為人跟莊稼花草樹木是一樣的生命,開花,結果,繁殖,一代接一代。
瞧,她一邊收穫,一邊種植,手裡還總是拿著個小鏟子。這把鏟子都用了快六十年啦,磨損得只剩下一點兒邊,像殘月一樣。她渾身有十多個口袋,每個袋裡都裝有瓜種豆種,見空地就用鏟挖開,播下兩三粒種子。有黃豆、綠豆、赤豆、豇豆、扁豆、刀豆、龍船豆、蠶豆,還有冬瓜、西瓜、南瓜、北瓜、香瓜、苦瓜、絲瓜等等。老了的種子,收了,裝進口袋,播下去,苗兒又長出來,週而復始,四季循環,年復一年,專心致志。她是土地和種子的媒婆,是接生婆,接種婆。她尤其愛接花,如把南瓜的雄花和雌花接在一起。幹這活得十分仔細,須將雄花蕊兒小心翼翼地插到雌花的四蕊中,口中還得唸唸有詞:「公花斗母花,鬥出大南瓜。」這種人工授粉的效果當然比單靠昆蟲和風力的效果好,結果大,成活率高。她不懂科學,用人自身的生長過程去對待莊稼,也合乎自然規律。
她做得那樣認真。
「娘,別種了。」
「阿稻,你回來啦!阿麥呢?什麼時候再回來?」
「阿麥下個月可能回來的。娘,別種了。這地要賣了。」
「賣地?誰說的?不是說地再不准買賣麼?是你爹說的,你忘了?誰敢賣?賣給誰?誰敢買?買了當地主,槍斃他,找死哇?又是林老爺買?陳耀武死了,他兒子孫子買?江泊可是你女婿呀。槍斃!斷子絕孫的。」
「政府買,買了出租給外商。賣五十年。」
「政府?政府不是沒收土地麼?政府要田幹什麼?當官的吃官糧。五十年?屁話,五十年誰還活著?」
「這裡要修球場,是高爾夫來修,打球,玩的,旅遊。」
「田是玩的麼?田是種莊稼的。玩也要田?拍個球,到公路上去,寬著哩。有錢的只聽說玩女人,玩田?鬼話。」
「玩也要占田的。」
「放屁!玩是什麼正事,還買田玩。」
娘兒倆說不清。
是啊!旅遊業不就是玩。拿一干多畝修個球場玩,叫娛樂城。人啊,吃飽了就設法兒玩,玩的買賣還特賺錢。聽說高爾夫打一棒球,落進洞裡就是幾十幾百美元哩。他媽的×洞玩玩也沒這金貴。田稻有點忿忿然。
娘和銅錢沙有割捨不斷的緣分。爹隻身安居銅錢沙後第二年,娘就來了。
娘是第一個到銅錢沙上來的女人。
她是從水裡漂來的。
那年五月,富春江發洪水,衝下來死貓、死狗、死牛、死豬,還有死人。半拉子屋架、整段的木頭、櫃子、箱子,什麼都有。江流湍急,漂浮物順流而下,有的漂到銅錢沙,在沙嘴上打幾個旋,湧潮一堵,進了回流,彙集到胯襠灣裡,潮水一到,就把這些東西推上了沙灘。田土根可要發財了。這些災難之財,是無法找到失主的,不撿,只好讓它漂到東海裡去。還有人靠撿這些浮財為業哩。天公給一部分人災難,同時也讓另一部分人從災難中收穫。老天常常玩這種把戲,禍福輪轉,否則就太不公平了。
田土根划著小船,用一根長竹竿,竿頭綁上個鉤,打撈那些浮物。漂來一件撈一件,見了死貓死狗才推開,讓它流走。
他撈到了幾十根木頭,足可以蓋一間像樣的房子。真是做夢也沒想到的財喜啊。他把那些濕漉漉的木頭搬上岸,在父母的墳旁架成個三角架,晾曬。木頭豎在島上,格外顯眼,兩岸的人嫉妒說:「這小子發橫財啦!」他拖起一張大木床,看了看,這床幾乎沒有損壞。這張老式床,如今還在,豆女仍睡著它。他撈到了桌子、櫃子、椅子、凳子。他的窩棚前擺了一溜斷腿的穿眼的或完好無損的傢具,有的朱漆光亮,說不定是新娘們的嫁妝,有的箱子裡還盛有衣被。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些五顏六色的東西就屬於他了。一天之間,他怎麼擁有這麼多,僅只靠了這江心的一塊地?他也要不了這麼多,但若送還人家,他又沒這個本錢去打聽失主。沿江百里,找誰去?誰又會來領取?面對一堆漂來的浮財,他惶惑不安。該不該得?賣掉一些吧,不義之財。人無橫財不富,這是橫財嗎?
晚潮平了,沙灘格外的靜。洪水浩劫,一番肆虐之後,漸漸平緩下來。第二天夜裡,他和狗在沙灘上走。他懷疑老天賜給他的是否太多了,不知是福是禍還是命。月光下,他拖著那根帶鉤的長竿,拖著長長的身影。狗在他前面跑著、嗅著。
狗在沙嘴頭汪汪叫起來。
離沙灘不遠的江面上有一件浮物,狗想泅水去咬去拖,涉了幾步,又退了回來。那物在月光下熠熠閃閃,在回流中打著旋,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土根伸出長竿,鉤住那物,想,即使是頭死豬也把它拉上岸來埋了吧。可那物又不像畜牲的屍體,布袋似的。他帶著幾分好奇與興奮,把那浮物拖往岸邊。卻是越拖越沉,拖到淺水處,居然拖不動了。狗也吠得起勁,跳下水,咬著拖那物。他索性放下竿子,下水用手去抓那浮物。抓到手中,一看,直嚇得他一路倒退,跌倒在沙灘上,渾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冷汗直冒。
一具死屍。
他爬起來,丟下竹竿,想跑,跑了幾步,又停下了。往哪裡跑?不就這巴掌大的孤島嗎?已經把人家拖到岸邊,他是不會走了的。是男是女他沒看清,是人無疑。是鬼也只好跟他做伴了。活人要塊地立足,死人要塊地埋屍。天派他來,試試我的良心。給他收屍吧:行善積德,別無選擇。得了意外之財,這也是回報。
他壯膽回到水邊,抓住了死人的雙腿,一咬牙,拖上坡來。他感到那屍並不太重,腿也不粗,是個大孩子吧!造孽呀!
他往地下一看,那屍好長,穿著花衣,小棉襖。女的,長長的是頭髮,拖泥帶水的。他想,女鬼,不用怕了。屈死的鬼呀!他放下她的雙腳,索性把她翻過來瞧,埋也埋個明白,日後若有人尋問,還能說出個年齡特徵來,也好讓人搬個屍骨回去。
天哪!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
田土根大動惻隱之心。這姑娘比我還慘啦!把她埋在高點的坡上吧,也做個墳,鬼也算是個伴兒。給她兩塊木板吧,別讓她光身睡在泥土裡。他撈到的破箱破櫃給她一隻吧,苦妹子。對死者,他也有點憐香惜玉了。
他壯膽把濕淋淋,軟綿綿,肚皮脹鼓鼓的她抱了起來。他把她放在一塊撈來的門板上,攤直,扯了扯她的衣襟。長期孤寂的生活,使得他見了一個死人也覺得親切,何況是個跟他年紀相仿的姑娘。「你別嚇我,小妹子,你我生無緣分死有緣,你碰上了我,我給你收屍,給你做墳,先把你埋在這兒,日後幫你打聽你的父母,送你回去。你也可以托個夢給我,告訴你姓甚名誰,家住何方,為何落水……」他跟死人嘮叨了一陣,從棚裡點了馬燈出來,想仔細看看她的臉,幫她整理一下。做鬼也得有個樣兒。女兒啊薄命。
當他扭過她的脖子,理她的長髮時,一口水從她口中噴了出來,喉嚨裡發出了咕咕聲。他嚇了一跳,又鎮定下來。也許她還沒斷氣呢,埋了豈不是缺了大德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得試試。他抱著一絲希望,把馬燈掛在一旁,扶起死者。只見她又吐出一口水來。
難道她真的沒死?
他急忙解開她的衣裳,去摸那胸口。他的手心貼著她的乳間,感到有點熱意。沒死,有救。他興奮起來。
他果敢地扒下她全身的衣服,赤裸裸的女人鮮嫩白皙的肢體展現在他面前。他第一次見到女人如此完整的身子,害羞了。但救人要緊,必須讓她把肚裡的水盡快吐出來,否則就會憋死脹死。救人的事他聽人說過,也見人做過。水是從口裡灌入的,必須從口裡吐出。如果水穿破了腸肚,從大小便處洩出,人就無救了。他按照別人的做法,把女人翻過來,放在自己的膝上,一膝弓起,頂住她的腹部,一手勒住她下身那兩個能跑氣的眼,一手兜起她的胸,上下上下,水便一口口從她口中吐出來,噴在地上。
她的腹漸漸癟下去了。此時崇高的人道精神將羞恥與邪念排斥到天外,他的手一點也不抖,很有力地握住女人的陰部。
他把她翻過來,抱在懷裡,用耳貼著她的鼻尖聽,感到有一絲氣流。他又用口對她的口吸了幾口泥沙出來。
他把她平放到自己的床上,用汗巾揩乾了她的全身。他把耳朵貼在她的胸口,細聽。一對白嫩的肉墩墩的奶子令他羞怯。他感到有微微的悸動,不知是自己的心跳還是她的心跳。她的身子很軟和,不像死人。
他不敢再細看,連忙用被子摀住了她。
活了算她命大,死了,埋掉,也算我看見過女人了。他想。
她好年輕,圓圓的臉,小小的嘴,細細的眉,烏黑的發,好看。全身上下都好看。他羞怯起來。
他在棚外生起一堆火烤她的衣裳。不論是死是活,總不能穿一身濕衣去。他是沒有衣服給她穿的。
他找了幾片生薑,往日煮魚湯沒用完的。她如果活了,該喝碗薑湯。最好有魚。
他坐在一旁等她活過來。
天亮了。一夜沒合眼的他打起噸來。
太陽照在他身上,一陣燥熱。他醒來,連忙跑到棚內去看。女人一動沒動。他以為死了,用手在鼻尖上蕩了一下,又俯身貼耳,明顯地感到有一股氣在流動。他撩開被子,把手放在她的胸口,感到那乳房上有了熱意,心在緩慢地跳動。活了,有救了。他連忙用被子將她捂緊,然後拿了魚叉到江邊去捕魚。
他捕到兩條大魚煮好飯,曬乾了她的衣服,等她醒來。天黑了,他點亮馬燈,守候在她身邊。他再不敢摸她的身子。已經聽到她輕微的呼吸,她臉上已經有了血色。
她終於動了一下,喉嚨裡發出「噢——唉——」的呼喚,抑或是歎息。
他拎起馬燈,照著她的臉,仔細觀察。她的嘴角顫動了兩下,眉毛也動了,慢慢地睜開眼。
聽到江風,看到燈光,凝視著草棚頂,她又疲憊地合上了雙眼。土根只聽到她細小的囁嚅聲:「陰間原來是這樣啊!死了倒安逸……這不像是江底呀!誰埋了我?埋吧,哪裡黃土不埋人,不就那兩三畝地嗎,給你吧……我死啦,死啦……」
「大姐,你沒有死。你活了。」
她又睜開眼,看見一張陌生的青年人的臉。
「是閻王派你來拿我的吧?我不怕,跟你去。」她又閉上眼。
「我不是鬼,大姐,姑娘,我是人。我沒死,你也沒死,我們都是人。」
「這是什麼地方?墳,泥土裡這麼溫和啊!」
「不,這是我的床鋪。」
她聽到一個「床」字,眼睛頓時瞪大,驀地坐了起來。
女人對床很敏感。女人是男人床上的玩物。男人在床上蹂躪女人,女人在床上被剝去了人生自由,連衣服也被剝去了。男人可以把女人賣掉,賭掉,讓掉,從一張床上扔到另一張床上去。女人的床上一旦空出了男人的位置,這位置就成了許多男人爭搶的地盤。
我又被扔到了誰的床上?
她一摸自己,發覺一絲不掛。
「你不是鬼?」她問。
「我怎麼是鬼呢?你才是鬼哩。我把你從江裡撈起來,原以為是頭死豬死狗,沒想到是個死人。我把你拖上岸,本想做點好事,把你埋了。」
「你為什麼不把我埋掉?」
「哪曉得你還有點氣,沒死到頭。我把你抱回來,救活了。大姐,你差點死了呀!在我的床鋪上也躺了一天一夜才睜眼。」
「這是你的床?我的衣服呢?」
他急忙拿過烤曬已干的衣服:「我給你曬乾了,你穿上。」他轉身欲走。
「我的衣服是你脫的?」
「是,為了救你的命,我顧不了那麼多。這裡沒別人,只我一個人。」他走出屋,關上那扇門,說,「還有一隻狗。」
女人迅速穿好了衣服,下了床,走出來。她幾乎站不穩,抓住門沒倒下,一隻腳在門外,一隻腳在門內。
土根連忙扶住她:「大姐,你別起來,快躺到床上去吧!我已經燒好了魚湯和飯,你先吃一點。活過來不容易,要愛惜身子。」
「這是什麼地方?」
「銅錢沙。在江中間,沒人住的荒沙洲。」
「這是你的屋,你的家?」
「我一個人,沒家,什麼人也沒有。」
「大哥,你不該救我的呀!」
「怎麼能見死不救呢?大姐,你年紀輕輕的,為何想不開?你不是被水沖了房子,衝到江裡的?大姐,家當沖了,只要人在。我送你回去,送給你傢具木料,這都是我從江裡撈的,任你挑吧!」
「大哥,是我自己跳到水裡的。我沒有家,什麼也沒有。我活不下去呀,死了乾淨。」她哭泣起來。
田土根把她拉到床邊:「你躺下吧,躺下吧!」
「這裡有你的田,你的房?」剛才,她發現門外有菜地。
「是我的。我去年來這裡開荒種田,獨一人。」
「大哥,你是不是看我是個年輕女子,才救我的?」
「不……不……是……是……我不能不救。我以為是個死人,埋了做鬼也算一個伴,不讓你去坐水牢。大姐,好死不如歹活嘛,日腳長著哩。有什麼屈,什麼冤,忍受一下也就過去了。東方不亮有西方,人有兩隻腳,可以走的嘛。」
「我走到哪裡去?為了兩畝地,爹把我嫁給了一個賭鬼。用他十六歲的女兒換回了兩畝田的抵押。我十六歲就過門,給那個四十多歲的賭鬼做填房。一年內,賭鬼輸光了,把我賣給了一個癆病鬼。過了兩年,病鬼死了,他兄嫂為了獨吞田產,又把我悄悄地賣給了一個五十歲的麻臉老光棍。我不肯改嫁,說自己懷了孩子,要生下來,守寡養遺腹子,守住病鬼留下的三畝田。有田,我可以活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懷了孩子。兄嫂不承認我懷了病鬼的孩子,更怕我真懷了孩子。他們逼我。他們收了人家的錢。女人啊,真不如一塊地,買來賣去,由人去弄。男人是獵狗,要你陪他困,到你身上找快活,要你為他下崽,繼承他的田產。病鬼臨死沒有力氣了,還要想法子弄我,想從我肚子裡摳個兒子出來。女人慘呀!他死了,他哥哥嫂子不信我懷上了孩子,把我逼在房裡,要驗看。畜牲,他哥扒了我的衣服,他嫂子按著我,讓她男人干,說有胎也要干下來。畜牲,公狗,他弟弟屍骨未寒哪。百日未滿,他哥就叫人來搶親了。那天夜裡,那麻臉老光棍帶了兩個男人,蕩一條船,闖進門來,背了我就跑。他們把我塞進船艙,麻臉那畜牲按住我。我哭,我喊,我咬,可沒人救我。我跟他拚命。兩個搖船的男人說:「大哥,她不老實,你就幹了她。女人是賤貨,死了男人想守節立牌坊,幹了她,破了節,她就老實了。放一攤水進去,讓她潔不成!」麻臉聽了,就撕我的褲子。我終於推倒那老狗,跳江了。人啊,豬狗不如,有什麼活路……」
她嚶嚶而泣,倒在床上,又昏過去。
土根也流了淚,守著她,晚飯也忘了吃。
半夜裡她醒來了,見他坐在一旁。
「大哥,我連累你了。」她爬起來,「你來睡吧。」
土根連忙把一碗熱湯端過去:「我不累,你快喝口湯吧!」
女人感動地接了,土根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接著又送過飯菜,把筷子遞到她手中。
女人說:「大哥,半夜了吧,你困了,你餓了,為了我一個死女子。」
「只要你活下去。」
她喝了湯,吃了飯,年輕的生命頓時鮮活起來。
「你在床上睡吧,我到外頭去搭個窩。」他欲走。
「大哥,你來,我——」她下了床。
田土根回身按住她:「不,你睡。外頭風大,冷,有蚊子,你剛好起來。」他把她推進蚊帳,跑出去,掩了那扇門。
狗從門縫裡鑽出來。
田土根用破傢具搭了一個棚,同狗鑽進去。
天亮了。女人出來,看見一輪紅太陽,好紅好大,水靈靈,紅光閃耀,四周碧波蕩漾。果真,她站在江中的一片綠洲上。新生的蘆葦翠綠一片,蘆叢中夾雜著野花野草,散發出一股沁心透肺的清香。天地一新,噩夢醒來是早晨了。狗見了她,搖著尾向她獻媚,不再陌生。茅屋前堆著一架木料,十幾件破傢具。土根還睡在破櫃搭成的窩裡,沒醒,他太倦了。她看見屋前屋後除了菜地,還有一大塊初墾的田,幾壟玉米長得茂盛,玉米棒子上粉紅的纓穗脆生生的。玉米地邊是一塊稻子,綠茵茵的秧田。一看地就知道這是個好莊稼漢。田的四周有圍塘,中央有一座墳,墳頭立著一塊小石碑。放眼一望,空曠寥廓,沒有他人。好地方啊!
她做了個深呼吸,肚子咕咕一陣響。她走進了玉米叢中,解開褲子。她感到排泄的暢快,從來沒有過的暢快。她似乎要把一切厄運從肚子裡排泄出來,吸進的是莊稼的芬芳。
她想,假如他願意留下她,這天老地荒,茅廬一間的無人島倒是個安身之地。看上去他還只是個大男孩,人好心善壯實,是個好男人。自己雖然不比他大卻已是水過幾丘的女人了。女人哪,真像一塊地。銅錢沙是一塊毛荒地,潔如黃花閨女,被這個童身的男子墾開。配得上他的也該是個黃花女子。自己雖然還是黃花女於的妙齡,卻經歷了三四個男人的搓揉,他會要我嗎?她禁不住悲從中來。萬一他不肯收留,自己只有死路一條。她下意識地含住了一片玉米葉,梳理著頭髮。膀胱裡排空了,大腸裡也要空,污泥濁水一點不能剩。她要把三年多來男人強加在她身上的污水排瀉掉。
她藏在黃花叢中,回想起女兒夢……
田土根醒來時,發現女人不見了,以為自己這兩天是做了個大夢,也許是真的碰上了落水鬼。小時他聽人講過不少落水鬼爬上岸勾引男人的故事。他有點寒怯,打了一個冷顫。一看,天上是太陽,地下是人影,不是做夢,夢裡的人是沒有影子的。狗拉著他的褲腿,往茅屋後扯著,告訴他,女人在玉米田裡。
「喂!喂!噯!噯!」他不知女人的姓名,叫喚著。
女人還沒有拉完,把頭紮在密匝匝的玉米葉兒中。
土根隨著狗走到了女人跟前。
「大哥!」女人害羞地叫。
「大姐,你方便呀!」他找不到合適的話,如實說道。
他本想拔腳走掉的,卻不知為何,雙腳像粘住了,拔不起來。頃刻,她赤裸的胴體又呈現在他眼前。日光比燈光明晰,她在綠葉叢中,美極了。他記得自己的手曾摸擦過她的全身,尤其記起他粗大的手把她那地方勒紫了。她活了,那裡一定疼的。他搓著自己該死的手,道歉說:「大姐,疼嗎?」話一出口,又覺失言。好笨!
她站了起來,微笑,含著羞。
「大哥,謝謝你救我。」她一點也不知道他救她的過程。
「大姐,你不死了!」他又說了句蠢話。
「嗯,不死,活下去吧!」
「那太好啦!我送你回娘家。」
「我不回。我娘死了,爹是個賭鬼。他們一定知道我跳江死了,那麼,就死了吧。只當又托生做人。我不走,留下來幫你種田,開荒,打魚,幫你洗衣做飯。大哥,你是好人,你不會賣掉我吧?」
「賣?我賣你?瞎說什麼!如果你不走,我們做伴,伴到老。」
「大哥!我是你撿來的,今生今世,做豬做狗做牛做馬也是你的。我不走。」她撲在他懷裡。
土根抱起她,回到棚裡。「你剛好,要歇著。我去做飯。」
「不,大哥,我來。你累了,睡一會吧。」女人掙脫了他的懷抱,要去涮鍋,洗碗。
土根不讓她幹,她卻麻利地幹起來,一副做媳婦的樣子。
「大姐,我還沒問你姓名哩。」
「我姓杜,小名阿豆,也叫豆女。你就叫我豆女吧。女人,真是豆兒一樣的命,豆籽落到瘦田裡瘦長,落到肥田裡肥長,鼠咬、鳥啄由不得己。大哥你貴姓?」
「我,田土根。田,姓田,叫土根。」
「土根哥,我也跟你姓田吧。嫁了的女兒潑了的水,我還姓什麼杜呢?」
「大姐,你跟我姓,做姐做妹。我二十,比你——」
「我十九,不做姐,也不做妹。」
「那做什麼?」
「你不是沒女人嗎?做你的女人。這裡有塊地,我們一起種,我給你生孩子。生一群,把這島全開了,圍起大塘堤,銅錢沙不就是田家的了?我還沒生過孩子哩。相信我能生。」
「能,能。那太委屈你了。我窮,這地方也不是女人住的,潮來時嚇人哪,碰頭潮有幾丈高。」
「你能住下來,我就能。有你,我不伯。你不窮,有這麼大個沙洲,有力氣,有膽量。撈了這麼多東西,足以蓋棟像樣的房子了。還有傢具哩。大哥,只要你不嫌我是水過幾丘的女人。」
「那不怪你的。」土根也弄不懂水過幾丘是什麼意思,大概是被人賣,被人強姦過吧。撿來的媳婦,又年輕,又好看,渾身滾滾圓,天賜,他哪會不同意哩。他正渴望有個人說話。往後日子就好過了,有人陪他,還給他生孩子,幫他種田,太美了。
他們一同吃飯。豆女做的飯菜到底不同,有味得多。
「大哥,你同意了?」
「同意。」
「同意了,從現在起,我們就是夫妻。」豆女比他懂得多。
「夫妻。」他一下子還不適應自己有了老婆的事實。
其實,男女婚姻是世上最簡單的事情。
土根說:「那是我父母的墳,我們到墳頭去磕幾個頭,稟告父母,也算拜了天地。」
他們倆就跪到墳頭,拜天拜地拜了父母,正式做起夫妻來。孤獨寂寞的世界因為有了女人,再也不孤獨寂寞了。
狗在兩人間奔來跑去,也變得活躍了。
豆女馬上擔當起妻子的角色,從灶膛裡扒出一堆草灰,放在筲箕裡,濾出一大盆帶泡沫的鹼水。那大木盆是土根前天從江裡撈來的。她把燻黑的蚊帳、床單、被子全摟進了木盆,來個大清洗。上島以來,田土根還沒有洗過床上的臥具哩。
天終於黑了下來。豆女做好了飯,催土根收工。他回到茅棚,發覺床上變得乾淨整潔了,還有熱氣騰騰的飯菜。他坐下來,真像個有女人的男人了。
吃了飯,豆女燒了一鍋熱水,又把熱水打入木盆中,拿過汗巾和洗淨疊好的衣服:「洗澡吧!」
「你先洗吧!」他不好意思,客套著。
「你是老公,該洗頭水的。你洗了我洗,夫妻一盆水。哪有女人先洗的。」她掩了門,出去,打掃門前的禾場。
當她回屋推開門時,土根還沒有穿上衣服。他害羞地摀住私部。豆女笑了,幫他擦背。待他從盆裡出來,豆女便脫衣坐到了盆內。馬燈射出的光照在豆女的光身上,他不敢看。活了的身子跟那無知覺的身子完全不同啊!他逃了出去。
他回屋時,豆女已經穿好衣服。他連忙端起一大盆髒水往外走。
豆女攔住:「我來,這不是男人做的事。」
「不,你剛好,我來。」他把水端到門外,潑到菜地裡。
他們終於躺到一張床上。這張床是土根從江中撿來的,又寬又結實。中午,土根把舊鋪板床拆了,換上了它。豆女把洗淨的蚊帳掛起來,成了他們的婚床。土根見豆女坐在一頭,自己便坐到另一頭。豆女吹熄了燈,月亮從小窗口裡照到床上。兩人相峙而坐。月光下,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狗被關在棚子外邊,它不知主人今日為什麼不要它陪在床邊,不服氣,圍著屋子轉,「嗚嗷嗚嗷」地小聲叫,用爪子扒門縫。江水流動的聲音,風的聲音,穿行在空氣裡。
田土根毫無經驗,一切來得太快,簡直不可思議。
豆女畢竟是有過經歷的女人,雖然那些經歷全是痛苦與屈辱,但對男人,她不陌生。厄運的濁浪把她拋到了這個男人的床上,拋進了一個平靜平等的港灣,她愛上了救她一命的男人。他面對她手足無措,不像別的男人如狼似虎地撕裂她,她不再像落入虎口的羔羊。她主動地爬到他的懷裡:「土根,我是你的女人,隨你怎麼弄,我也會高興的。我是你的一塊田,你耕你種吧!」她引導著他,他的天性受到了啟發。
她搖動著他,托起他,像一艘小船、在江流裡晃動。她堅實柔軟,如湧起的沙灘。他感到一股濃烈的香味,湧潮呼嘯而來,他豎起了桅桿,掛滿帆,乘風破浪,終於找到了那一片土地,將自己插進去。他感到一絲的疼痛。豆女摟緊了他,叫喚著:「根——根——根根……」他聽到呼喚,覺得全身如一棵樹,根往泥土中紮著,越扎越深,得到了土地的滋潤,蓬蓬勃勃。生命在分櫱著。
一種天地契合的力量震撼著他。
太陽出來了。一對稚嫩的小夫妻開始了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弄潮捕魚,賣魚換米,耕地播種,打塘護家,風雨同舟,息息相關。
他們賣掉了一些破傢具,請了木匠,蓋起了結實的房子。
銅錢沙上有了一戶姓田的人家。
豆女的肚皮漸漸凸了起來。豆女確實是塊沃土。
母親的詳細來歷,只有死去的父親一個人知道。田稻只是聽本家的叔伯們說起過,他娘是他爹從江中救起來的女人。假使他知道那段生死奇緣,他爹死後娘就瘋了便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娘在爹的墓旁又種下幾株玉米。田稻沒有阻攔。等娘種罷,又用小塑料桶澆了水,他才拎起娘的小竹簍說:「娘,回去吧!」
突然,他腰帶上的呼機蛐蛐似的叫了起來。是家裡的電話,蘭香在呼他。
蘭香打電話到招待所沒找到人,小姐說田村長走了,她便打傳呼找他。兒子田潮生早上回來過,要母親勸勸爸爸,簽字算了。
田潮生是不敢直接跟父親對面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