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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過黃村 作者:楚塵


  ……就這樣我們到處晃蕩,一個冒牌者和一個僅僅的一半:既沒有達到存在, 也沒有成為演員。

                  ———引自裡爾克《馬爾特札記》




  黃村是一個地名。雖然我們可以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中國地圖上能找出若 干個與此同名的地方來,但我心裡其實很清楚,我去過的這個叫黃村的地方大概只 有一個,而且也只有這麼一個地方,跟我的一位叫李德成的朋友能夠扯上關係。李 德成是我在大學期間唯一的一位不是在本校認識的朋友,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 他正在南京的一個叫奧傑的酒吧裡拿著一把吉它自彈自唱,他的聲音有點渾厚,但 不夠圓潤,大概是唱得不多的緣故,他的演唱遠不如他彈奏的指法那麼嫻熟。當時, 李德成的身邊還站著幾個黑人,他們手中都拿著一把吉它,李德成後來告訴我,他 正準備與他們組建一個樂隊,這是組建前的一次友情演出。幾個黑人朋友來自沙特 阿拉伯和阿聯酋,他們在南京大學留學,學習古代文學,李德成當時與他們一起討 論給樂隊取名的時候,他們一致想到了「唐朝」,可惜,好事多磨,由於種種原因, 他們組建樂隊的事後來不了了之。幾年之後,中國的北京也出現了一支叫「唐朝」 的樂隊,我知道的時候,心裡頗有些不是滋味,我想,要是當時李德成他們如願以 償的話,恐怕幾年之後的這個叫「唐朝」的樂隊只能另改名稱了。我之所以對此事 感到有些遺憾,是因為組建樂隊的事如果能夠實現的話,我大概也是「唐朝」樂隊 的一員了。不過,這倒沒有影響我們以後的交往,我後來經常背著在大學裡靠省吃 儉用攢錢買下來的吉它,去與他們交流,演奏我們自己作詞譜曲的歌。黑人朋友後 來臨走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在北園的緊挨教學樓的那個草坪上搞了一次小型的告別 演出,我就是在那一天認識李尤的。那是六月的一個晚上,原計劃本來是在我們幾 個人當中搞一次自娛自樂的演唱,由於吸引了更多的北園的朋友們,這次告別的聚 會倒成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演唱會,我記得後來草坪上的同學越聚越多,那個場面到 現在仍讓我激動不已,我們唱了很多歌,到最後似乎整個兒成了一個大合唱,那些 圍攏過來的校友們情不自禁地與我們一起唱起來。後來有很多校友碰到我的時候, 仍對那一晚記憶猶新,都向我聲稱那是他們大學期間在北園度過的一個最美好的夜 晚。

  過了一個月,黑人朋友薩姆松等人和李德成先後離校,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面。 想起他們的時候,我就會懷念那次告別的聚會。雖然黑人朋友與我分手時一再囑咐 我以後有機會去他們的國家聚聚,但到現在我仍感希望渺茫,也不知要等到什麼時 候才能碰面。見不到黑人朋友倒在常理之中,可是畢業以後,我與李德成見面的機 會也一直是一個零,我時常跟李尤感歎自己身不由已。我記得我和李德成最後一次 見面的時間是在那年的七月底,當時我和李尤已談了一個月的戀愛。我們分手之前 在儒林酒家吃了一頓飯,在座的有我與李尤,還有李德成與他的女朋友張小雅,張 小雅是商院的,念大二。臨別之前,李德成把自己的吉它從肩上取下,朝我遞過來, 他說留給我做個紀念。我當時背著他的吉它有些傷感。李德成和張小雅與我們後來 在漢口路分了手,我記得他當時跟我與李尤揮手時說了一句:「希望你們以後有機 會去黃村找我。」我到現在仍記得李德成向我們揮手告別的姿勢和表情。

  遺憾的是,雖然黃村這個地名對我來說耳熟目詳,李德成在校時不知跟我說過 多少次,但是至今我仍然搞不清黃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想,總有一天會 弄清楚的。




  這是一九八七年夏天的事情。大學畢業後我感覺自己再也沒有輕鬆過,為了努 力地活下去並且盡量活得快樂一些,我先是被一些單位選擇,然後自己又不停地選 擇其它單位,我一直想找一個能夠使我游刃有餘地大幹一番的地方。然而,遺憾的 是,儘管我南來北往地去過許多城市,並在那些城市我留下過一些痕跡,但我總是 未能如願以償。至今我仍在馬不停蹄地尋找著,我頑固得還沒有喪失掉希望。

  在大學畢業後最初兩年的時光裡,我多少還有一些閒情逸致去撥弄撥弄自己的 吉它,李德成的那把吉它我也一直放在身邊,當時在單位,像我這樣擁有兩把吉它 的年輕大學生絕對是一個有頭有面的人物,我在單位同齡人心目中的地位一直很高, 那幫朋友居然很少有懂音樂的;由於他們對音樂的無知,我順理成章地令他們感到 敬佩,當時的團委還打過我的主意,單位的頭兒認為像我這樣的年輕人可能更利於 做年輕人的工作,他找我談話想讓我去幹團委書記。當時,我對那個單位有些失望, 一直在暗暗地等待機會逃走,所以我回絕了那個頭兒的好意。兩年之後,我再也沒 有機會去彈奏我的吉它,我終於跳了糟。由於經常搬家,那兩把吉它也慢慢地被弄 丟了,我總是想不起來,它們是在什麼時候被搞丟的。

  這段時間除了更換工作,就是與李尤折騰愛情,李尤大學畢業後並沒有與我分 在同一個城市,有一段時間,為了我們的愛情,我與她來來去去花了不少冤枉錢。 我們離了又合,合了又分,到最後彼此累得直想放棄這令人勞筋傷骨的愛情。也不 知是怎麼堅持下來的,反正後來李尤也來到了南京,我們終於又走到了一起。

  我們現在已經同居兩年多了,像一對小夫妻那樣在南京生活,只是至今還沒有 領結婚證。在下雨的時候(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在下雨的時候),我和李尤都不想 出門,兩個人只好呆呆地在房間對坐著,總是忍不住在雨聲中感歎時光有如白駒過 隙。我們倆似乎已漸漸地遠離了從前的生活。我隱隱地感到這是一個無法拒絕的事 實,時光催人老啊,我已經看到了李尤眼角上的魚尾紋,八年前,她是那麼年輕, 漂亮,充滿青春的活力;想起她以後還會老下去的模樣,我總是在心裡感到無奈和 傷感。

  大學時光……李德成……吉它……。我幾乎再也難以想像它們曾經屬於過我, 曾經與我有過關係。八年的時間,我幾乎已經忘記了李德成,還有那個與他有所關 聯的叫黃村的地方。如果不是由於一次偶然,他和那個叫黃村的地方大概再也不會 從我的記憶深處浮現出來了。




  有時候,我不能不感歎生活的確是如此荒誕,充滿了偶然與必然的扯不清的關 聯,我萬萬沒有料到,我在八年後的一天,居然稀裡糊塗地路過一次黃村,並且在 那個叫黃村的地方尋找我在大學時的好友李德成。

  因為我沒有想去黃村,所以我覺得有必要先交代一下我是如何偶然路過黃村的。 那也許是一個與昨天和未來沒有什麼兩樣的一天。那天傍晚下班後,我沒有像以前 那樣買好菜等李尤回來做飯。到家後我把公文包放在桌上,先點燃了一支煙,然後 坐了下來,我感到自己再也不想動了。我陷入了沉思,把頭和身子埋在沙發裡一口 一口悶悶地抽煙。我模模糊糊感到自己忽然對此刻面對的生活有一種厭倦之情,房 間裡的氣息熟悉得讓我憋悶,我在心裡不禁對自己與李尤這幾年來的生活感到懷疑 這難道就是我們當初追求的生活嗎?我越想越提不起精神,越想越感到絕望,我感 到我與李尤之間的生活好像出了問題,但毛病到底出在哪裡?我尚不能明細地察覺。 我也相信不久的將來這種狀態會慢慢地有所改善或者漸趨更好(但只有鬼知道什麼 時候!);問題是現實是一回事,未來又是一回事,麻煩的事情在此時很容易在我 身上出現我這個人向來對一切沒有足夠的耐性。所以,在那一刻,當一種絕望的情 緒籠罩我的時候,我一剎那間感到自己有點心灰意冷,我沒有讓自己去菜場,雖然 我的肚子已經餓了,我感到自己根本不想動彈。我在那裡吞雲吐霧,破天荒的。當 聽到李尤把鑰匙插到鎖孔的時候,我才發現黃昏已經過去,夜晚早已降臨,我手中 煙頭的微光把房間裡的黑暗照得更黑。李尤推門進來的時候,嚇得一聲驚叫,慌忙 中拉開電燈(她把開關線拽斷了),她從來沒有想到我會這樣呆在房間裡。她哭了。 她看上去顯得很累,單位離家很遠,每天早出晚歸地趕路很是辛苦。

  我一向受不了女人的哭聲,我只要一聽到她們的哭聲,心裡就會緊張得發慌。 我開始心煩意亂,我感到房間裡突然生長著一種與我對抗的東西,我根本無法招架。 李尤還在輕輕地抽泣著,彷彿受到無窮的委屈,她把自己擺在房間的正中央,她的 包還掛在肩上,身體在抽泣中微微地搖晃著。我再也不能與她這樣對峙下去了,我 難受極了。我突然在房間裡吼了聲:「我再也不要這樣的生活了,我已經煩透了!」 我的聲音使李尤嚇了一跳,皮包從她的肩上捷速地滑了下來。她大概沒有料到我會 這樣。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感到自己快要瘋了。我開始在房間裡砸東西,那些 平時靠我們省吃儉用買下來的東西一件一件地被我拋向了地面,頓時,房間裡充滿 了各種怪音,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刺耳。李尤被我的行為驚呆了,她開始放聲號啕 大哭,她很快地過來抱住我的胳膊,拚命想擋住我的雙手,她沒有說一句話,她只 是想使我停止動作。我砸了一陣,慢慢地沒有了力氣,就停了下來。這時候,我突 然聽不到李尤的哭聲了,我抬起頭看她,看見她眼角上的淚水還在不停地往下淌。 不知為什麼,我感到自己的鼻子也微微地有些發酸,我在那一瞬間感到有些傷心。 我把視線伸向了窗外,外面已是萬家燈火,一些人家已經關門睡覺了,而我和李尤 尚無一滴水一粒米下肚。然而,我們都不想吃任何東西。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尤已經在收拾這個被我破壞得亂七八糟的房間,那些玻璃 的碎片和被我搞壞的一些物件,在李尤的清理中,發出了一些令人不舒服的聲響, 我不禁皺緊了眉頭。我們一起精疲力竭地坐在房間裡,呆呆地望著房間那些少了東 西的地方或者互望著對方。我看見李尤右手的大拇指頭還在流血,那可能是剛才劃 破的,可她還渾然不覺。我不禁心頭一陣緊縮,一絲淡淡的感傷再次油然而生。

  我說:「李尤,對不起,我不是故意這樣的。」

  李尤聽了我的話,竟然忍不住又流下淚來,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她說:「你以 為我不感到累嗎?只是我說不出口。我不知道我們怎麼了。這麼多年來,為什麼沒 有像當初希望的那樣?」

  我無言以對。過了一會才說出一句:「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李尤有些警覺地問我:「那麼,我們怎樣才能下去呢?」

  我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已經是深夜了。我們仍沒有吃什麼東西,我們不感到飢餓,飢餓感彷彿早已被 我們糟糕的心情抽空了。我和李尤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如此尷尬地坐在自己的房子 裡,莫名的無聊和空洞。

  「你真的想這麼做嗎?」李尤又開始流淚了。

  「我沒有辦法。」我說。

  「我們走到今天很不容易。難道你不想珍惜嗎?我們還可以好好調整的。」李 尤懇切地望著我。我想迴避她的目光,可是我還是忍不住看了,看了我的心就軟了 下來。我怎麼跟她說呢。我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想把自己凌亂的思緒好好理清。李 尤從廚房裡拿了一點吃的東西,我這才覺得肚子空空的。

  「李尤,我們出去一趟吧。」

  「到哪裡?」

  「外面。」

  「什麼時候?」

  「現在!」

  ……




  就這樣在那天吵架的當天夜裡,大概快凌晨三點了吧,我和李尤匆匆地收拾了 行裝,然後趕往火車站。當時,我們都有一種盡快逃離南京的衝動。我們很隨便地 爬上了一列火車,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自己搭乘的這列火車駛往何 處。車廂裡的燈光有些暗淡,人們已經安然入睡,誰還會在意這兩個狼狽不堪的年 輕人呢,上半夜發生在我們之間的事情,全世界大概不會有第三個人知道了。幸好 是夏天,臥鋪車廂還有座,乘務員給我們辦完手續後,我們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列車匡當匡當地運行著,車窗外一片漆黑,一屁股坐下來,我才感到自己已經很累, 李尤也是哈欠連天。我們躺下來,很快進入了夢鄉。

  這一覺睡得真是太沉了,等我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黃昏,我睜開眼睛,好像 還沒有睡夠,李尤仍在夢裡。窗外的風景太令我陌生了,我也仍然不知這列火車要 把我們帶向何處,我迷迷糊糊地倚在那裡,我想我們總得要選擇一個地方下車,等 李尤醒來後再商量吧。我決定再躺一會兒,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我在朦朧中忽然 聽到列車播音員的聲音響在耳邊:「旅客們請注意了,前方到站黃村,請需要下車 的旅客提前做好準備。」我吃了一驚,從上鋪上跳了下來,搖了搖頭,以為我聽錯 了,但播音員很快又把剛才的聲音重複了一遍。黃村?黃村!我的記憶頓時好像翻 滾起來,這難道是李德成說的那個黃村?這麼說,我們可以下車去看看他了?我有 些猶疑,但還是趕緊把李尤弄醒,我對她說,快起來吧,快到黃村了,我們下車去 看看李德成吧。黃村?李尤聽了我的話,非常驚訝,她大概一下子還沒有反應過來: 「黃村?什麼黃村?」她納悶地問我。我說怎麼黃村你都不知道啦,它是李德成的 家鄉啊,我們正好可以去看看他了。李尤一下子回過神來,她甚至露出一點興奮的 表情來,不過,她很快又問了我一句:「你能肯定這個黃村就是李德成說的那個黃 村嗎?」我一下子愣住了,是啊,我怎麼能夠確定呢?我想了想,對李尤說,不管 怎麼樣,我們還是先下車吧,反正我們總要下車的。李尤同意了。

  黃村很快就到了。




  我們下了車,天已經黑下來。

  走在黃村的馬路上,我和李尤的心情都有些微妙,李尤說,真沒想到,我們居 然會來到黃村。她說完了向我苦澀地一笑,我看著她,突然不知道說什麼好。

  黃村的夜晚沒有月亮,我們看不到遠處的景物。也許因為車站這邊的馬路正在 擴建,我們置身的附近特別混亂和嘈雜,燈光裡塵土四處飛揚,還有蚊蟲和蒼蠅在 裡面跌跌撞撞;路面上也顯得髒亂不堪,我們的腳下到處都是髒水和污物;裝泥土 和垃圾的車流,載人的車流,不停地從我們的身邊呼嘯而過,一股一股的夾帶灰塵 的汽油味被我們吸進胃裡,李尤忍不住掏出手絹掩著鼻尖。黃村看樣子是不會寧靜 下去的,它也許與我們平時司空見慣的那些城市一樣,正在試圖迅猛地向前發展呢。 將來的黃村是個什麼樣子的呢,誰能夠預料到的。

  我們對黃村的感覺是非常陌生的,首先對它沒有任何一點瞭解,我們之所以知 道它,完全是由於它是大學好友李德成的故鄉。我們只是聽李德成說起過黃村,那 還是八年前,我們或許已經忘掉了他曾經描繪黃村的關鍵部分,我們所能記住的已 經寥寥無幾了,以至現在再怎麼搜羅記憶也無法對照;況且,八年多的時間,黃村 肯定發生了很多變化。我們在黃村的馬路上才走了幾步,就感到一下子面對了好多 不得不面對的問題:首先,這個黃村是否是李德成當年向我們所講的那個黃村?我 和李尤誰也沒有足夠的理由肯定,中國幅圓遼闊,重複的地名大概成千上萬;其次, 我們現在根本無法與李德成取得聯繫,我們不知道他的地址,也不知道他的電話號 碼,我們當初完全忽略了問他究竟屬於哪個省市,而且我們也同樣不知道此刻所面 對的黃村到底在哪裡,屬於什麼地方,我們真有些稀裡糊塗。我們對李德成的認識 還停留在八年前。

  更讓我們傷腦筋的是,我們居然還無法判斷黃村到底屬於大中小型城市中的哪 一個?抑或是一個小鎮?我說過黃村的夜晚沒有月亮,我們看不到遠處的任何景物, 以至喪失了判斷力。如果從車站周圍繁忙的景象來判斷,我和李尤都覺得這個黃村 至少是一個中等城市,那裡高樓林立燈火輝煌,超級商城,大酒店,洗頭房,歌舞 廳……似乎什麼都有。然而,當我們出了火車站沒多遠,這裡的一切又顯得破敗和 陳舊,根本夠不上一個中等城市所具備的起碼標準。我們突然一下子雲裡霧裡起來。

  路邊有一個大排檔,我們準備吃一些東西,我們已經一整天沒有考慮這個簡單 的問題了。趁著等待飯菜上來的間隙,我想從那個女老闆的嘴裡探聽一些關於黃村 的情況,我跟她講的第一句話是:「請問你們這個黃村到底是一個什麼地方?」我 覺得我問得有些彆扭,但我只能這麼問。女老闆聽後皺了皺眉頭,我以為她沒有聽 清我剛才的問話,又重複了一遍。她看著我,有些喃喃自語,嘴裡冒出的竟是我們 聽不懂的當地方言,她似乎聽不懂普通話,儘管我又很慢很慢地說了一遍。她看了 看我,轉過身去,跟一個與我們隔著一張桌子的男人說了幾句,她大概想幫我們的 忙。那個男人聽完了女老闆的話後,站起來向我們走來。他在我的右邊停了下來, 他說:「這個女老闆聽不懂普通話,她不知道你說的意思,她讓我來聽聽。」他的 普通話非常夠嗆,我聽得特別吃力,我把剛才問女老闆的話又重複了一遍。男人聽 了,臉上露出詫異的神情,他居然搖了搖頭,顯得有些生氣的樣子說:「真是奇怪, 連黃村都不知道,那你們還來這裡幹什麼,你們不會莫名其妙地到了這裡吧?!」 他不再理我們,好像我們欺騙了他,拿他開玩笑似的。我和李尤面面相覷,都感到 有些意外,恰好此刻,我們所要的飯菜已經端上來,我們趕緊埋頭吃起來。

  付完賬,我們在人們滿臉狐疑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大排檔。

  黃村的夜晚讓我們有些措手不及,剛才還有的涼風轉眼間就不見了,天越來越 黑,越來越悶熱,我覺得我的後背都快濕透了。沒有多久,黃村的天空突然電閃雷 鳴,看樣子,一場暴風雨轉眼就會來臨,李尤有些慌亂和害怕,她把手伸過來緊緊 地抓著我的胳膊。豆大的雨點很快落下來,砸在我們的身上,我們很快感到了涼意。 雨越下越大,風也越刮越猛,我和李尤沮喪而無奈地躲在一個關了門的店舖前避雨。 我挽著李尤的腰,視線落在了馬路越積越多的雨水上,李尤顯得有點緊張,她哆哆 嗦嗦地用雙手抱緊了我的腰,並把頭埋在我的懷裡。

  我又把我的視線伸向了四周,發覺一個人影也沒有,只有身邊的蚊子在不停發 出嗡嗡的叫聲,或者那些屋簷下倉惶逃竄的耗子從我眼前掠過。不知為什麼,我們 四周的光線漸漸地暗下來,以至我後來都看不到馬路的對面。然而,在一個恍惚的 瞬間,我突然瞥見我們的右前方出現一個霓虹燈牌,它不大不小,在這個黑暗的雨 夜是如此醒目,我趕緊用汗衫的一角擦去眼鏡上的霧汽,我重新戴上眼鏡時發現, 霓虹燈牌上分明寫著「黃村旅店」的字樣。我頓時興奮地搖了搖李尤,我說,李尤, 前面就是「黃村旅店」,等雨一停我們就住進去。李尤明顯來了精神,彷彿等到了 漫漫長夜的盡頭,她如釋重負地歎了一口氣,她說我太想睡覺了。

  此時此刻,我們好像忘記了昨天所發生的不愉快的一切,我們已陷進了黃村的 夜晚。




  沒有多久,雨停了,空氣中的溫度也下降了許多,我和李尤都覺得有些冷。

  當我們趕到黃村旅店的時候,我們又吃了一驚。

  黃村旅店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簡陋,相反,它的過分豪華使我們目瞪口呆, 以至我們的心裡不得不對「黃村旅店」這個名稱產生了懷疑,它真有些名不副實。 現在,「旅店」這樣一個稱謂我們見得越來越少了。黃村旅店的大堂非常寬敞和氣 派,超過了我們南京的金陵飯店,裡面的一切都顯得井序有然,大堂裡的空氣非常 潔淨,也非常安靜,我們的四周瀰漫著鋼琴聲,但不知道是從哪裡傳出來的。我們 的眼前有很多外國人進進出出,服務總台的正前方吊著七八個精緻的掛鐘,分別用 中英文標著紐約、東京、倫敦、柏林、巴塞羅那等城市的當地時間,讓我們奇怪的 是,服務總台的右邊還立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民航機票預訂處」的字樣,這麼 說,難道黃村還有機場?

  我和李尤猶豫著站在大堂的中間,我們不知道能否在這裡住下來,因為我們估 計即使把身上的錢全部加起來,大概也不夠在「黃村旅店」住上一晚。就在我們進 退兩難之間,有一位身材姣好的小姐向我們迎了過來,她先用流利的英語和我們說 話,然而很快又換成中文,她向我歉意地聳了聳肩,她說對不起,我無意這麼囉嗦, 這是我們黃村旅店對待旅客的程序,請別介意。小姐的聲音比較甜,我們沒有煩她。 然後,小姐又問我們需要什麼住房。我和李尤對視了一下,沒有立即表態。小姐大 概看出了我們的疑慮,她馬上又說,你們沒有必要猶豫,你們只能住在這裡,因為 黃村就我們這麼一家旅店。我們真不敢相信她的話,但看著小姐臉上誠懇的表情, 我們又不能不相信。我想,還是先問問房價吧。

  小姐向我遞上房間的價目表,我和李尤大致瀏覽了一下,看完後,我們又嚇了 一跳,我們近年來大概還沒有遇到過像「黃村旅店」這麼便宜的房價,我簡直難以 置信,我忍不住又問了一句,你們不會收什麼附加費吧?小姐笑了,怎麼可能呢? 黃村旅店從來沒有收取額外費用的先例,你們還是放心住吧。

  我心中一喜,這樣的房價真是太便宜了,它大概只是我們南京金陵飯店的一個 小小的零頭。我終於在登記表上填寫起來。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在寫好李尤的名字之後,居然把自己的名字寫成了李德 成,我還渾然不覺,是總台小姐的自言自語才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好像不經意地說 了一句:「怎麼,你也叫李德成?」我聽到她的聲音後,才發覺自己寫錯了名字。 我趕忙把它改過來。然而,我感到奇怪,我問:「小姐,難道你認識李德成?」小 姐似乎有些慌亂,她的臉頃刻間紅了一些,她有些急急巴巴地說:「不,我不認識 他。只是聽人提起過。」看著小姐尷尬的樣子,我不好意思再問,趕緊把我和李尤 的身份證向她遞去。

  我和李尤大概不能住在同一個房間裡了,因為我們沒有結婚證,我不想給自己 添麻煩,向總台小姐要了兩個房間,她聽到我的要求有些詫異,我們的做法可能出 乎了她的意料,她剛才可是看到我們依偎在一起的呀。不過,她也沒說什麼。看著 她的表情,我倒是暗暗地幻想她能夠主動地為我們提供一些方便,順便做個好人, 可是,我的期待轉眼間就落空了,她很快利索地為我們辦好了手續。

  我們住在黃村旅店的六樓,房間號碼分別是617和618房,進了房間,我 們才發覺整個六樓空空如也,旅客似乎少得可憐,但我們尚不知道黃村旅店到底有 多少層,或許他們都住在我們的上面。我和李尤先進了617房,當我們把門關上 的時候,發現房間裡的擺設和設計非常合理,並且給我們非常溫馨的感覺,李尤看 了顯得很開心,她在房間裡到處東張西望,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好像她已是這個 房間的主人,最後,她仰躺在那個鋪著雪白床單的席夢思上,微閉著眼睛,一副釋 重和到家的樣子。我感到我們好久沒有這麼輕鬆的環境了,而且,這幾天一直都在 折騰,我們真該好好放鬆一下了。我把東西放下來,看著眼前的李尤,我忍不住向 她撲了過去。

  當我們平靜下來的時候,再看看這個令人愜意的房間,感到住在這裡真是有點 奢侈,我們居然還要了兩個房間(我估計:即使我們要一個房間,小姐大概也不會 過問的),好在黃村旅店的房價莫名其妙的低廉,我們也就很快把這件事忽略過去 了。我們洗了澡,準備好好地睡上一覺。我們商量著明天如何去找李德成的辦法。 我安慰李尤,不要著急,反正我們這次出來本來就毫無目的,找李德成本不在計劃 之中,如果能夠找到的話,那自然非常好;即使我們失望,也無所謂,雖然要留點 遺憾。我還拍了拍李尤的肩膀說,我們還可以在黃村旅店多住一些日子,你不是說 咱們要好好調整嗎?李尤變得有些含情脈脈,我有好久沒有看到她的這種神情了, 很高興。618房間的結構幾乎就是617房間的翻版,一切都顯得大同小異,我 和李尤決定,還是先分開過上一晚,這樣,我們都可以睡個好覺。在睡覺之前,我 們一起看了一會兒電視,不過,我們只看到了一些關於黃村的消息,電視畫面全是 關於黃村火車站周圍的報道,有些場面我們已經在下車時看過,所以覺得有些索然 無味,但我們又搜索不到其它頻道。我們只好決定睡覺,況且,此時也覺得有些累 了。我把李尤安頓好,並且還接受了她的一個意味深長的吻,才從617房間裡走 了出來。

  走廊上依然空空蕩蕩的樣子,我看不到一個人,連服務台的小姐也不知去了哪 裡。我的睡意並不太濃,走到618房間邊上的時候,猶豫了一下,突然決定去樓 下走走。電梯裡沒有人,我一個人乘到了一樓大堂,大堂裡也很空,只是偶爾人有 幾個陌生人在進進出出。我來到外面的馬路上,發覺給剛才這場雨水沖洗過的地面 顯得很乾淨,空氣也清新起來,我那時想,如果李德成在旁邊有多好啊,八年了, 他現在如何呢?我走了沒有多遠,忽然又覺得沒有必要再這麼走下去了,就轉身回 到了黃村旅店。

  我在黃村旅店618房間躺下來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仍然一點睡意沒有,我 在那裡不停地胡思亂想,我想到了我和李尤的近況,我們離開黃村時活得有多麼糟 糕,用此刻的狀態參照南京時的心情,我感到我們似乎暫時得到了一些緩解,我想, 我和李尤也許會慢慢好起來的。但我對這一點又說不上有什麼足夠的自信。這種事 情也許根本就不能多想,我以前在這方面吃過不少苦頭,臨到最後經常要忍受失眠 的折磨。我很快把注意力集中到李德成的身上,我的腦海裡不停地映現著八年前他 在漢口路揮手的姿勢。真有點不敢想像這一手勢已與我闊別八年。現在的李德成到 底在哪裡呢,我同樣不敢想像,不知這個黃村與他是否有關係,我在黑暗中對自己 說,但願能見他一面。我還想起那個叫張小雅的女生,她當初給我的印象比較文靜, 清秀,我覺得他們挺般配。不過,我有些擔心,他們最終有沒有走到一起,李德成 離校時,張小雅才念大二,在她畢業前的那兩年時間裡不知又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

  我想著想著,很快就進入了一個迷迷糊糊的狀態,我感到自己快要睡著了。




  我根本不知道過了多久,在迷濛中突然被隔壁房間傳來的一聲尖叫驚醒了,在 那個夜深人靜的晚上,聽到這樣的聲音心裡是不會踏實的,我多少感到有些緊張, 更讓我擔心的是,我的李尤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裡,難道是她一個人呆在那裡感到害 怕?我剛剛坐起來,那邊又傳來一陣嚶嚶的哭聲,這是一個女孩的聲音,在我的感 覺裡,她應該屬於李尤。我趕緊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向那個傳來哭聲的地方循去。

  出了門,我顯得有些慌亂,我甚至也有了一種害怕的感覺,走廊上已經沒有燈 光,我不知道開關在哪裡。而那個哭聲卻似乎離我越來越近了。我走了沒有幾步, 發現李尤房間的門並沒有完全關閉,難道這是我臨離開時的疏漏?有一絲微光從裡 面透出來,我輕輕地推開門,真想大叫一聲李尤,既為自己,也為她壯膽;然而, 我的嘴巴卻沒有幫我發出任何聲音,我突然有了一點膽怯的心情,同時也是怕把李 尤嚇住。我徑直向臥室裡走去,然而,當我站在裡面的時候,我看見一個陌生的女 子倚在床上,她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我,滿是淚痕的臉上又有新的淚水流下來。我 吃了一驚,接連向後退了兩步,我頓時意識到自己走錯了門,我皺起眉頭,暗暗地 責備自己怎麼連李尤的房間都走錯了。我剛想向她說聲對不起,然後再準備回去。 但倚在床上的那個女子似乎已經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動了動自己虛弱的身體,示意 我趕快找一個地方坐下來,她還對我說了一句話,但我沒有聽清,而且她的聲音聽 起來有點磣人,讓我的心頭一陣陣發緊。我站在那裡不知怎麼辦好,就在我進退兩 難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她從床上跳了下來,手裡居然拿著一把水果刀,她向我衝過 來了。我根本來不及在這麼短的時間與距離中作出反應,她抓著我的胳膊,把刀尖 對著我,發出呼天號地的聲音:「李德成啊李德成,你真很心吶,你到底還想躲到 什麼時候?」聽到她的話,我又嚇了一跳。黃村總是時不時給我這麼一下。我知道 自己被她當成了李德成,看樣子,我的判斷沒有錯,這個黃村就是李德成八年前所 說的那個家鄉。但我現在面對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我如何跟我面前的這個女子 解釋?她還在向我憤怒地訴說著,我已被她頂到了牆角,我害怕她手上的水果刀, 我擔心她控制不了自己。

  「李德成,我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人,你以為你把我幹了就沒事了?我再次警 告你,今後你無論躲到哪裡,我都要把你找到,即便你死了,被烈火焚燒,我也要 找到你的骨灰,你不能這麼容易就把我撇下不管。我是愛你的,這個世界上除了你 我不會再去愛另一個人,而且也不可能。你看,我們的孩子我和你的孩子都快六個 月了,你難道忍心孩子一出世就沒有父親?趁著你尚活著,趁著你還有資格擁有一 個做父親的權利,你必須答應跟我回去。」

  在這個年輕的女子訴說的間隙,我不禁對她打量起來,她的長相和氣質並不一 般,如果不是由於極度憤怒和憂傷,我想,她也許會更好,我在心裡暗暗地佩服起 李德成,他身邊的女人總是一次不比一次遜色,大學四年的時光裡,我領教得已經 夠多的了。

  「蠢貨,你倒是說話呀,難道你沒有嘴巴,難道你不想跟我回去?你怎麼這麼 狠心?……」可能由於太激動的緣故,她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我看到她的嘴裡 吐著白沫,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慢慢地向地板上滑下去,她的頭髮,甚至身體 的部分,貼著我,從我的胸部滑下去,我感到了她沉重的肉體對我的壓力,那把水 果刀擦過我的褲衩,掉在我的腳旁。她頓時沒有了反應,我知道這是短時間的暈厥, 她很快就會醒過來的。我現在對她的身體倒不怎麼擔憂,我擔心的是她醒過來我該 怎麼辦。

  我現在才看到,她真的挺著個大肚子,她的表情我無法描繪,由於剛才的憤怒 和突然失控,她的表情頃刻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她的臉色顯得蒼白,凌亂的長髮 遮住了她右邊的臉。她的胸部在起伏著,節奏越來越趨向於正常,她儼然已進入了 夢鄉。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把她抱上床,我為她蓋上了被子,把她的腦袋放在枕頭上。 我在那個房間裡坐了一會兒,才輕輕地離去。我想,明天我要好好地去找李德成, 這個渾小子,他怎麼會把她扔在這兒不管呢?

  她為什麼會把我當成李德成呢?




  我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年輕的女子,也許在第二天早晨或者當天夜裡,她就離開 了黃村旅店。我懷疑與她的偶遇發生在夢裡,但又覺得這不太可能,況且第二天下 午六樓服務小姐露出很關切的神態問我,昨天夜裡是否聽到外面有什麼事情發生, 我未置可否,沒有說出我遇到的事情。小姐似乎想告訴我一點什麼,但還是放棄了, 她給了我一個曖昧的眼神,就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我想,她肯定知道一些關於那個 年輕女子的消息,我沒有問她。同樣,我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李尤,我想盡快找到 李德成,只有他的出現才能把這件事搞得水落石出。

  然而,我並沒有找到李德成。接下來在黃村度過的幾個日子裡,我挖空心思到 處打聽李德成的下落,可一切努力均成泡影。我甚至跑到了派出所請求戶籍警的幫 助。雖然我在很多黃村的陌生人幫助下見過數十個叫李德成的人,但我非常失望, 那個我想尋找的李德成一直沒有露面。李尤整天陪著我在外面受罪,她儼然像一個 偵探的助手,跟我在黃村東奔西竄,以至黃村被我們冷落在一邊,我們到臨走的時 候仍不知道它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城市。

  我在黃村再也沒有得到安寧,白天在外面奔波,晚上忍受失眠的折磨,我好幾 次在深夜的夢魘裡被那個年輕女子的哭聲驚醒,我甚至還與李德成在夢裡相聚過幾 次,由於重逢的場面太過於偶然和巧合,我和李德成總是擦肩而過,有兩次我發現 得早,我在他的後面拚命地叫「李德成,李德成!」我覺得我的嗓子都快撐破了, 但仍無濟於事,李德成渾然不覺,他旁若無人地在趕自己的路。

  李尤漸漸地對我在黃村的行為不滿起來,她甚至諷刺我的神經出了毛病,我們 為此又吵了一架。我感到與她的相處又快瀕臨無奈的境地。我們臨離開黃村的前一 天,李尤沒有再陪我去打聽李德成,她一個人留在了黃村旅店。那天我很晚才回來, 精疲力竭,我終於對自己在黃村尋找李德成的舉動感到了一絲絕望。李尤為我擔憂 了一個晚上,她擔心我在外面出了什麼事情,同時也為她自己沒有陪我一起去感到 內疚。她見到我的時候,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她為我準備好了飯菜,在我埋頭吃 飯的時候,她的眸子裡充滿了愛憐。李尤告訴我:「快到傍晚的時候,我見你還沒 有回來,就準備去外面看看,我走到大堂的時候,發現一個年輕的女子正在與總台 的小姐發生爭執,我發現那個年輕的女子形容憔悴,看上去非常脆弱。就在我向那 邊注目的時候,我身邊的一位小姐告訴我,那位女子是瘋子,她居然還稀裡糊塗地 懷著一個孩子。我們一起在擔心她和她的孩子該怎麼辦?」

  「後來呢?」我放下筷子,抬起頭問。

  「後來她走了,離開了黃村旅店,我看見她向北面走去,步態緩慢而輕盈,然 後她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李尤若有所思地說。

  我再也不打算在黃村旅店逗留下去,吃完飯,我和李尤商量了一下,準備翌日 離開黃村。當天夜裡我們住在了一起,由於連日來的奔波和疲勞,我很快就睡著了。 我們沒有做愛,我們一直保持著睡前依偎的姿態到天亮。




  南京的生活大概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熟悉和不熟悉它的朋友都能夠想像和揣摩 它是一副怎樣的模樣,它不會給你出乎意料的感覺的。從黃村回到南京,我覺得一 切似乎還是老樣子。我和李尤的生活也沒有發生什麼顯著的變化,回來以後,我們 都試著努力適應對方,但彼此就是適應不了,我們都盡了力。我們現在已經分居, 她現在住在南京的龍江小區寶地園18幢602室,除了搬家的時候幫她運過東西, 我再也沒有去過那裡。我也搬了一次家,我現在住在水佐崗15巷,那裡有很多樹, 環境不錯,空氣也挺好。李尤有一次夜裡打了一個拷機給我,她說她想來看我,我 不想理她,所以沒有給她回機。我想,如果我不告訴她,她大概再也不會找到我住 的地方。我覺得這樣挺好,活著最好不要有什麼彆扭,那多難受。現在我與自己相 處,但願我與自己不會鬧彆扭。

  有一件事,我最後還想說一說。從黃村回來已經半年後的某一天,我記得已經 臨近春節,我在雞鳴寺附近的馬路上意外地碰到李德成,是他先發現我的,他叫了 我一聲。我吃了一驚,才發現是他。我很驚訝地問他怎麼會在南京,李德成對我的 問話同樣感到驚訝。他說,畢業後回老家並沒有找到稱心的工作,他又回到了南京。 我問李德成:「這麼說你一直呆在南京?」李德成說:「是呀,我總想跟你聯繫上, 但就是沒有辦法。」

  我告訴李德成,我和李尤在夏天去過一趟黃村,並且在那裡花了很多精力和時 間找過他。李德成問我們:「你們是怎麼去的?」我說:「坐火車,在路上聽到黃 村的站名時心血來潮地決定下車,當時就想去看你。」李德成說:「可是,我們那 裡還沒有通火車呀。」我有些懵了,難道我真的去了另一個黃村?「不過,我已經 有好幾年沒有回去了,也許我們那裡通上火車了。」李德成又補充說。

  「黃村現在如何呢?」李德成問我。我不知道說什麼好,那些發生在黃村的事 情越來越讓我感到像謎一樣沉澱在腦海裡,我對黃村的瞭解真是太少了,我模稜兩 可地說了一句:「還可以吧。」李德成再也沒有問我。

  李德成現在居然還彈吉它,不過,他彈得很少。他自己組建了一個樂隊,負責 南京幾個歌舞廳的演出任務,每天都很忙,一晚要趕好幾個場子。李德成對我說, 老實告訴你,我們樂隊的演出水平非常差,雖然觀眾喜歡,但我有時感到挺難受的, 它一點也比不上我們在學校演出時的水平,我也經常想到甩手不幹,但總要賺些錢 生存下去吧。我非常理解李德成現在的處境,我對他說,你的心情我理解,等錢多 了以後再說吧。李德成點點頭,他問我來不來樂隊。我沒有給他明確的答覆,我說 我有好幾年不彈吉它了,現在還不知道能不能彈起來,等春節以後再說吧。李德成 點點頭,他說:「什麼時候去家裡坐坐,讓小雅給你做點川菜吃吃。」我說:「你 們結婚了?」李德成說:「是啊,好幾年了,女兒都可以叫你叔叔了。」

  李德成問我:「你和李尤現在怎麼樣?」

  我拍了拍了李德成的肩膀:「等有機會去你家再說吧。」

  1997.7.5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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