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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發生在灰色莊園裡的故事


  我長大以後回憶生活場景的時候,有一幢房屋的影子就像雪青色的駿馬暴露在 月光下一樣,讓我覺得驚人的美麗。那是一幢高大的木刻楞房屋,它像我童年的宮 殿一樣堅實而神秘地聳立在我的記憶中。

  在我的故鄉,人們居住的多是這種房屋,大概這與我們毗鄰著俄羅斯這個熱情 奔放的民族有關。整個房屋建築以粗壯的松木為原料,這些松木經過木匠加工互相 咬嚙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框子,我們的廚房、廂房就在這框子中大方地格局。 房子在外面看上去很普通,也正是這普通顯現出了它的堅實和穩固,它的簡單而粗 獷的構造又呈現出一種天然造化般的魅力。它站在那裡,外表糊著厚厚的淺黃色的 泥巴,給人以無限的殷實和溫暖的感覺。我最初來到世界的時候是投奔它的。它迎 接我的時候是在元宵之夜。冬天的日子中,它被雪光和月光映照得十分肅穆,十分 華美,十分大氣。我一直為自己誕生在這樣的房屋中感到榮耀。

  在我們那裡,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房屋與房屋之間一直存有很大的距離。每 一家都擁有一座獨立的房屋,成為真正的房屋主人。在房子四周,存在著寬闊的菜 園,菜園之外,有可以通向各個方向的小路。你坐在房屋中如果聽見遠鄰的狗叫了, 那麼你趕快走到院子,一定會望見有人朝你的房屋方向走來,他或許就是來你家做 客的。這個時候你完全可以來得及返身進屋去沏一壺茶,待他進來時,你喝住狗的 狺叫後引他入屋,他會馬上品到飄揚的茶香。

  世界在那裡顯現出它渾厚的廣闊性,每一個人的活動區域都非常之大。長大以 後,我離開那裡,嚮往我居住的房屋和房屋周圍的場景時,心中總是想,是我那時 的孱弱幼小感覺它格外之大呢,還是它生就的壯闊包容、融化了我?它就是我夢想 中的莊園,現實中的莊園,灰色的莊園。它從早晨過渡到中午,然後再從中午穿過 下午,到達傍晚、深入到子夜時分,它每一時刻的風貌都幻化出一片燦爛而朦朧的 灰色:日光下的淺灰、月光下的深灰……

  我的故事因為這灰色的籠罩,而顯得有些憂鬱,有些亮堂了。你先看看我們的 莊園主吧。


外祖父


  他走進我的生活中,我感受到的那張臉永遠是憂鬱的。他不愛說話,喜歡低頭, 眼睛老是微微紅著,每日必須有酒去醺醺他的嘴巴。我稱他為姥爺,我認識他的時 候他已經六十多歲了;他身材很高,肩膀也很寬,但衰老還是逼迫他彎下腰。他走 路時弓著背,一雙奇異的大手像兩隻大鐵錨一樣背在身後,使他在走起路來時讓人 覺得他是在馱著一雙手行走。

  他是這房屋的建造者,是菜園的開荒者,是我曾祖父的挖墓人。他在我們家中 以活人的姿態出現的人群中,地位是至高無上的。

  他年輕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我們沒有辦法飽覽了,因為他在年輕的時候從來沒 有能力和心情去照過相。幸而他活下來了,否則,他連一張遺像都不會留下來。那 麼,對他年輕時代相貌的揣測,除了去問那些曾經在那一時期熟識他、並且也活下 來的人之外,只能憑借自己的想像去體味了。我曾經問過我的姥姥,問我姥爺年輕 時是否非常漂亮。她對這個問題總是閃爍其詞,有點像當小偷的人遇見了警察的盤 問,使人多少懷疑她是否真的伴隨過姥爺的青年時代。按我的想像,把他復原到年 輕時候,他一定是高大、健壯、智慧、豪俠的一條硬錚錚的漢子。不然,他一生的 經歷就不至於那麼豐富。

  我和他的關係在我童年中一直是淡漠的。他從來不抱我,甚至連我的頭都不曾 摸過一下。他那雙異常粗大的手掌是否也揉搓過女人的秀髮,我不敢設想。他有些 冰冷,可他卻和姥姥在一起的共同生活當中創造了六個孩子——活生生的孩子—— 他多了不起!

  如果要追溯他的往事那的確是一件十分讓人苦惱的事情。我童年時只是聽過他 的星星點點的故事,這些故事很少是從他自己口中得知的。長大以後,我開始動筆 寫作之後,曾經去故鄉訪問那些閱歷豐富的老人。這些老人在見了我之後,幾乎都 用同樣的口吻打發我說:

  「還是去問你姥爺吧,他這輩子經歷的才多呢!」

  我只好望著這些老人臉上的遲暮的表情和一生的蒼茫發呆。那麼,我怎麼讓他 開口呢?他喜歡喝酒,他絕對不會醉,他的理智和節制幾乎是第一流的,你沒法指 望他酒後吐真言。你如果想在一個晚飯後的黃昏陪著他散步,走出我們的房屋,沿 著那條小路,一直走到黑龍江岸,看著暮色中銀灰色的江水和寒澈的江波,在這種 氣氛中你想幫助他復原一些他生命之河中的往事,他的思維絕對不會逆流。他的思 維在這個時刻會跳躍起來,朝前走去,向我佈置明天午飯的內容或者是推測最近的 天氣情況。

  有一次他見我坐在窗前想心事,就帶著一種同情心朝我走來,問我:「你寫的 東西都是真事嗎?」我告訴他不全是。他又問我,「那你是胡編了?」我說起碼要 有點影子。他莫名其妙地啞笑了一聲,說:「你除了這個,不能再幹別的?」我說 至少現在不行,現在我還喜歡。

  「你是不是在犯愁缺故事了?」他說。

  「是的。」我誇張道,「我連飯也不想吃。」

  我垂下頭。我知道暮色此刻籠罩我的臉龐會使我看上去十分憂鬱。我希望他能 意識到這一點,希望他真的能可憐可憐我想知道他的往事的那種強烈慾望。

  他挨近我,蹲下身來,聲音就像荒涼的風聲一樣一陣陣地吹在我耳畔了。「你 看到氣象站的房子了嗎?」他說。我仰起頭來,遙遠的氣象站的白房子那時看上去 極像一隻銀灰的鴿子在大地上覓食。我向他點點頭。「你知道氣象站沒建之前那裡 是什麼嗎?」我搖搖頭。「那裡原來是一個日本人建的大醫院。」

  我的回憶在這一時刻亮了一下,我想起,母親的確向我描述過一個日本人建的 大醫院的情況。那時候童年的母親總願意到醫院附近去撿藥瓶,母親說她小的時候 最喜歡玩藥瓶,說那個醫院非常漂亮、氣派、乾淨,她在以後再也沒有見過這樣的 醫院。我一直認為那是沾染了她童年懷舊情緒的浪漫的回憶。

  「哦,我似乎聽媽媽講過,那個醫院後來被一場大水沖跑了。」

  「是啊,一九三八年那場可怕的大水,那時在醫院前面有一條很繁華的街,包 子鋪、當鋪、肉鋪,還有掌鞋的、打鎦子(金戒指)的、做壽衣的、算命的……熱 鬧得讓人頭暈眼花,還有開窯子的,有日本娘們、毛子娘們和中國娘們……」

  大概他又重溫了當年的場景吧,他的聲音聽起來動情極了,那種被壓抑已久的 深沉的夢幻般的回顧和那種對遺失的歲月的憂傷的感喟,不由你不為之震動。而我 則認為,他所指的「繁華」最重要的是說窯子吧。

  「那時的窯子是什麼樣的?」我問。

  「一共有十幾個房間的白房子。睡房在樓上,樓下是做買賣交易的,開窯子的 老鴇兼營著別的生意。老鴇一見來了人,就先用茶水伺候上,然後……」

  「怎麼樣……」

  「你不要打聽這個了,這個不能寫。」

  「那麼,去逛窯子的都是些什麼人呢?」

  「那些淘金的、沒老婆的、老婆不在身邊的,啥樣的都有。」

  「那時是否有不去逛窯子的呢?」

  「男人沒幾個能熬住的,但也有不去的,不去的……」

  他又停住了話,他吞吞吐吐地把他對繁華生活的回憶給打住了。而我的思緒卻 仍然停留在那一屋粉黛、紅妝綠裹的窯姐身上,那種軟玉溫香不禁使我聯想起日本 女人素潔、寬鬆、典雅的和服和她們高高挽起的髮髻,她們的彎彎的眉毛和櫻桃一 樣的小嘴,她們緩緩前行的步態和謙恭施禮的身姿,以及她們撲朔迷離的眼神和遙 遠的歌聲。她們曾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融化了多少男人的血肉和神經,我不得而知。 與此相反,那些熱情奔放、喜歡喝酒和跳舞的俄羅斯女人的野性的長裙子和她們金 色的頭髮也像莫測的閃電一樣打入我心間,叫我在嚮往中顫慄和驚悸。如今,她們 的墳墓已經一天天地凹陷下去,墳墓像她們蒼老的乳房一樣乾癟了,茵茵綠草在她 們的胸脯上重新構造新的生命。我知道時間如果能倒流,那麼姥爺他們所要的大概 還是那間白房子和房子中斷腸似的溫柔。

  他蒼老了。許多他熟悉的場景和人物已經死亡了。他的呼吸大概為此而變得沉 重了吧。我知道一個生者最大的悲哀就是因為活得太久而飽嘗了回憶的憂傷和語言 的孤獨,他面對新的牆壁時的蒼白心境。

  那麼,我還有什麼理由去讓一個老人為我的故事的形成而再一次地經歷敘述的 痛苦呢?

  從那天開始,我不再追尋他對往事的回憶。我願意看著他以沉默的表情面對日 出日落,以無言的深沉對待遼闊的田野和我們居住的灰色的房屋。我曾經注意到他 蜷縮在牆角時對著在牆縫邊匍匐的蜘蛛時眼睛所閃爍著的瑩瑩水色,你會覺得音樂 就在那個時刻產生了。

  我姥姥是一個熱情而又異常聰明的老太太,她極其好客。我們的房屋總是有客 人的身影出現。每逢這個時候,姥爺就默不做聲地走到外面,他或者是坐在園子中 的壟台上,或者就坐在門口的木墩上——這時他面對的是一條路。似乎永遠都是他 在拒絕客人到來時那種少見的家庭氣氛,他崇尚清靜已經成為一種癖好。為此,姥 姥曾不止一次數落他的冷漠。據姥姥講,合作社的時候,姥爺經常把自己家的東西 偷出來入社。有一天晚上他又從倉房中偷出一根牛繩,他要把它拿到社裡去,被姥 姥發現了。他們撕扯在一起,姥姥哭著要用這根牛繩勒死她自己,姥爺只好罷休。 這一段佳話在我們故鄉幾乎廣為傳頌。也難怪,他那時是鄉長,愛社如家他要以身 作則。後來發生的一件事情使他從鄉長的寶座上跌下來。

  那是紅色在中國大地上發瘋瀰漫的十年當中的最初歲月。據我母親敘述,那個 時候他們在每頓飯即將開始時都要敬祝三遍「萬壽無疆」,然後才會吃飯。秋天的 某一個日子的午飯是金黃色的,母親在飢餓的祝願聲中聽到了門外響起一大片混亂 的腳步聲。很快,姥爺被七八個人給揪到了鄉政府。他們告訴他,他被撤職了,因 為他的弟弟投奔「蘇修」去了。

  我姥爺四十年代淘金時結識了一個專做籠屜的手工藝人,小姥爺一歲,同樣是 闖關東過來的,他們就拜了把兄弟,本不是親的。這個人在一個牧場裡餵牛,有一 天他去江邊釣魚,不知怎麼的就有一種要泅到對岸去的慾望。據事後在勞改農場改 造的這個人講,如果那天他能釣上魚的話,他就不會那樣做了。他在江邊靜呆了兩 個多小時,魚漂還沒有一點沉下去的意思,他聽到對岸傳來一陣稠密的鳥聲,他就 怦然心動。他知道他釣魚結束後面對的仍然是牧場上沉默的牛群和牛群包圍著的黯 淡的房屋和潮濕的晚霞。他習慣於草地上的休憩,可天像得了重感冒一樣不斷發出 寒冷的叫聲了。他覺得他要去對岸看看什麼了。他是否是想用自己的嘴巴去碰碰那 些異國女人的高鼻樑,抑或他是想同那些黃頭髮的男人比試一下酒量,大家為此做 了許多種猜測。反正那天他是跳進江水之中了,他像一隻蝌蚪一樣很快接近了國境 線,這時瞭望塔上的呼喚向他傳來,幾個巡邏兵端著槍從沙灘上朝他跑來。他喪魂 落魄地被揪上岸來,人們想從他身上搜出一些情報之類定罪的證據,可除了他的胸 前吊著一個粉紅色的香荷包之外,人們一無所獲。那個香荷包是哪個女人送給他的, 我們無法猜測——香荷包看起來已經很老了。

  我姥爺每天天不亮就起炕了。這時候曙光還未成形,長夜盡頭的星辰依然冷清 地閃爍。我們在朦朧睡意中感覺到他像一隻受傷的狗一樣蜷在牆角。我們的灰色房 屋和房屋以外的菜園、豬圈、雞捨,都很隆重地戴著灰色的帽子,垂著眼瞼傾聽我 們的呼吸。這個時候姥姥不得不在嘟噥聲中穿衣起來。她熟練地點起油燈,把前一 天晚上就預備好了的柴火塞到灶坑裡,架起火來。不久,油燈的火苗像一隻金色的 飛蛾一樣消失在灰得發亮的隱隱的晨曦中。煎魚的香氣把我從睡眠中饞醒,我望見 姥爺坐在圓桌旁絲絲啦啦地就著魚喝酒。這時他一句話也沒有。等到酒氣和魚香氣 同天色一樣變得更為亮堂的時候,我就翻身起炕,洗臉梳頭。等到我們坐到桌子旁 時,他的殷實的早飯已經結束,他就重新挨到枕邊,蒙頭大睡。直到上午十點多鐘, 他才又一次起來對著恍惚的陽光發呆——他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我對疼痛的最深刻的感覺源自我姥爺,它使我在童年生活中與他形成一道隔膜。 在我們那裡,盛夏同罕見的白夜一樣短暫,你會覺得夏天就像一隻漂亮的梅花鹿從 森林中跑出來,在接近你房屋的時候又突然掉頭而去一樣的匆匆。我們的菜園裡很 多試驗性的瓜果也就相對縮短了茁壯的生長期,你可以想見那時我能吃到外地的西 瓜時的瘋態,因為菜園中的瓜果向我展覽的只是初始的微笑,它們很快會在秋霜的 陣痛中流產,你去品嚐不成熟的果實時全部的感覺就是苦澀。那個短得驚人的夏天 裡我舅舅從外地帶回來兩個西瓜,每個西瓜都比我的頭顱大上兩三倍。它們的表皮 看上去漂亮極了,一片濃濃的綠色上面彎曲著許多條鋸齒形的黑條紋,那些黑條紋 均勻到了使人懷疑那是誰用墨筆畫上去的地步。我姥姥就操著一把雪亮的刀沿著黑 線切下去,很快我們的眼睛都明亮起來——我們分明看見了那裡面盛開著的鮮紅鮮 紅的肉了。我們還看見許多黑色的子像眼珠一樣晶亮地藏在裡面。我分到了一塊稍 微小一些的,我很快就站在牆角把它吃光了,那種甜滋滋的涼爽如今又像纏綿的流 水一樣縈繞在我的腦際了。吃過了一塊我很不過癮,我又朝姥姥要來另外一塊(事 實上只能稱做一片,很薄。姥姥在刀上用了功夫,她對稀罕物有時會表現出一種吝 嗇),我捧到這片西瓜後不知怎麼的就哭了。當時舅舅是第一次帶新婚不久的舅母 回家,舅母就把她手中那塊最大的瓜給我,於是小姨和大舅也都把他們手中剩餘的 瓜給我,我在哭泣聲中把它們全部吃光,那種饕餮相一定使姥爺大為氣憤。那天晚 上真夠不幸的,六歲的我不知怎麼的竟然尿了炕。我尿完之後就醒了,我躺在濕漉 漉的黑夜裡心裡恐怖極了,我便哭出聲來。姥爺和姥姥驚醒後掌燈一看我尿了炕, 就怨聲連天地數落著我。我姥爺就像打掃豬圈的亂草一樣將我扔到炕沿,然後他的 手很有力氣地把我翻過來——我的臉、胸脯就貼在了炕面上,而我的屁股則朝著上 面——那是一種預備挨打的趴的姿勢。姥爺這樣佈置完我之後就用大巴掌摑我的屁 股。我聽見巴掌濺到我屁股上發出一陣陣清脆的響聲,就好像一雙腳踩到堅硬的冰 雪上所發出的聲音。他邊打邊罵著「沒出息的、貪吃的……」後來還是姥姥在我忍 耐不住的哭聲中制止了他的行為。第二天早晨,我起炕後覺得頭很疼,而且嚴重的 是我的屁股疼到了不敢坐下去的程度,我每走一步路都很艱難,使我懷疑我與別人 不同,別人平時可能是用腿走路,而我則用的是屁股。因為疼痛和委屈,我開始到 箱子中去翻找我的衣服,我把它們卷在一起,打算著回家。可當我想起爸爸媽媽離 我無限遙遠時,我不禁又心酸地哭出聲來。我沒有辦法憑借自己的力量去投奔他們, 而且把我留在這裡又是他們的意願於是,我竟然連父母也恨起來了。

  我至今認為疼痛是一種力量,是使一個人早熟的催化劑你可以在疼痛中感覺到 周圍的世界在發生著變化,你再看日月星辰時就會懂得了存在者的憂傷。那麼,當 我寫下上述文字時,我絕對不是想讓人們對我那一次挨打產生一種同情,我只是想 再一次地在麻木的生活中重溫一次美的疼痛,為此我感謝姥爺,感謝他能給我寫下 這些文字的勇氣。

  讓我怎麼向你描述我們那裡的晚霞呢?說它新鮮、艷麗到了使人想飛到那裡的 風采,還是說它濕潤、憂傷得彷彿在淚水中浸泡過?總之那裡的晚霞像一種病一樣 讓人心疼得難以忍受。這些晚霞總是背對江水,面向那一片莽莽蒼蒼的森林面柔曼 地沉淪。我們在晚霞沉淪的時候心裡總有一種發脹的感覺。我姥爺這個時候喜歡坐 在暮色徐徐湧來的萊園中觀看這一派晚景,一種沒有聲音的景色。他的一生好像在 這個時候迴光返照。這個時候姥爺常常要犯一種病,醫學上叫做「小腸疝氣」。我 們常常看見他弓著腰從菜園中出來,他的雙手不再背在後面,而是緊緊地捂著褲襠, 劇痛使他臉上的肌肉看上去很不規則。他是怎麼得的這種病我從來沒有探究過,我 一貫認為是晚霞誘發了他的病症,他的劇痛仍然源於自然。這種病像流感一樣讓他 和我姥姥都覺得格外苦惱。他曾為此做過一次手術,但手術之後只要是他一個人獨 處菜園,又面對著晚霞的時候,他的病就會重新發作。他的手緊緊地護著疼痛部位, 看上去十分讓人憂愁。

  他的故事是不是有些平淡了?前年我回故鄉去看望他的時候他已經蒼老到了不 願意說任何話的程度。他仍然喜歡牆角,喜歡沾一點酒,喜歡晚霞,喜歡菜園,喜 歡我們在房屋前庇下的那一種說不清楚的生活方式。我在那裡只住了一周時間,就 遇見了他兩次的昏迷狀態。據姥姥講他現在常常昏迷,恐怕不會太久了。他昏迷的 時候只要用一根針去放一放他的血,他就會慢慢甦醒過來。他有一次昏迷時我們為 他穿上了壽衣,他甦醒後發現了,禁不住蒙頭哭了。我親耳聽到他向我嘮叨,他看 中了一塊風水寶地,他想趁自己還能動的時候把他的墳墓給挖了。他不願意由他的 子孫來為他挖墳墓。他跟我說完這句話後,問我,「你仍然缺故事寫嗎?」他告訴 我,如果缺故事了,就寫寫他的牙齒和頭髮。我不知道他的牙齒和頭髮意味著什麼, 因為他向我講這話時他的牙齒和頭髮已經脫離了他的身體。他那雪白的牙齒和烏黑 的頭髮遺失在哪一條山谷了呢?


白夜


  夏至前後的夜晚生動得讓人無法入睡。你在子夜時分才會感覺到天空的亮色變 得稍稍遲鈍一些,但只是一兩個小時的遲鈍,絕對不會超過三四個小時,黎明的雞 血紅又熱辣辣地在東方散發出奔放的晨光了。你完全可以在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去 球場上打球,可以在菜園中精耕細作。

  那段日子裡我們始終被光明所擁有著,我們對光明的感覺到了懷疑世界上是否 還會有黑暗的程度。你去江邊或者去田野,完全可以不必計較時間,你可以在上午 睡覺,而在晚上開始工作。因為太陽在那時候通常是晚上六七點鐘才落山。

  我們在那段時光裡幾乎天天都在盼望著極光的出現,那種盼望一點也不焦灼, 一點都不心慌意亂,顯得十分沉靜和自信。我們總是想,它就要來了……於是我們 就彷彿看到了許多條光帶在山間或是天空一側像綽約的野花一樣開放的姿態,彷彿 看到了我們的房屋在極光來臨時受到了隆重的加冕——它披著粉紅色的紗麗,害著 羞,不肯去上出嫁的馬車,那時我們就感覺出自己是睡在紅房子裡。那種日子裡我 們極其害怕雨水,雨水一來,我們要看極光的願望就彷彿成了一種多餘的要求。因 為雨水儘管把天空洗得很乾淨,可是它相對地淹滅了一些實在而美麗的事物出現的 機會,就好像一件華麗的衣衫被扔進洗衣桶中我們看不到它真實的面貌,看到的大 多是銀色的泡沫。那個時候誰想要泡沫看呢?我們當然要誠心以待地靜候極光那嫵 媚的笑容了。

  這樣說,你會不會要問我們那一段時光是否因為陽光頻繁的包圍而感覺到乾燥 呢?不會的。因為我們的村落連接著浩浩蕩蕩的原始森林,森林中的樹木總是把它 碧綠的水分子像扔銅錢一樣地朝我們的居住區拋來。尤其是微風吹來時,那些水分 子密得像魚苗一樣晃動著柔軟的身體朝我們游來。更何況,我們面臨的那條黑龍江 像個失戀的人一樣總是把它濕漉漉的歌聲唱給我們,我們的日子過得多麼涼爽和清 新。

  白夜像我年幼的粉紅色的腳趾,我實在捨不得在它身上穿上任何一隻鞋子,我 情願光著腳丫從房屋跑到江邊,再從江邊跑到岸上的黃豆地裡去聽鳥聲。

  如果說一對夫妻擁有六個孩子不算稠密的話,那麼當這六個孩子成長起來,各 自組成了新鮮的家庭,又重新回來時,那麼這個家族就會像蜂房一樣熱鬧。我姥姥 家就是這樣。

  白夜來臨時,二姨、大舅、小舅、三姨都各自攜帶著他們的丈夫或者媳婦回家 了,有孩子的再帶上他們的孩子。那些還不懂事的小孩在襁褓中的樣子簡直像一塊 大點心一樣可愛。他們回來時像串親戚一樣受到客人的待遇。但這種待遇只會持續 一兩天,過了三天,我姥姥就會吩咐她的孩子們幹活,讓這個去剁雞食,讓那個去 洗菜,她又恢復了年輕時操縱孩子們的那種自由和樂趣。

  他們為什麼要選擇白夜來臨的時刻回家,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也許他 們把白夜當成了一種節日,他們要趕在這個時候回來慶祝一下吧。但這個時候我媽 媽和我小姨都不會回來,她們離我姥姥實在還很遙遠。所以房子裡的笑聲常常勾起 我對媽媽的回憶,那時候心裡就有些發酸——大概那是最初的感傷吧。

  在這些姨和舅當中,我最喜歡我二姨。她是六個姊妹中性格最為開朗而且長得 也非常漂亮的一個。我記憶中的她是鵝蛋臉,一雙眼睛像牛郎織女星一樣散發著與 眾不同的光彩,她的下巴的左方靠近嘴角的地方有一顆黑痣。她很能幹,洗衣、做 飯、裁剪、縫紉,樣樣都拿得起。她一回來總喜歡逗我玩,因為她沒有孩子——至 今仍然沒有親生的孩子。她離姥姥家比較近,所以也是回來得最勤的。我剛來的時 候,母親和我姥姥一直有讓我給她當女兒的共同願望。因為我上有姐姐,下有弟弟, 我們家庭中不要我也可稱得上兒女雙全。母親把我留在姥姥家後回家的第二天晚上, 我二姨就帶著許多糖果來看我了。她一進了院子我們就聽到她的笑聲和狗對她的歡 迎聲了。她進了房屋後像找寶一樣尋找我,她稱我為「小大人」。

  「小大人,你過來,讓二姨親親。」

  我猶豫的時候,姥姥已經像推磨一樣地把我推到二姨面前,二姨就抱著我的頭 像啃蘿蔔一樣地清脆地親我的臉。每次我都會感覺到她頭髮裡的香味。她喜歡洗頭, 而且不用香皂,只喜好清水,但清水不知怎麼的就單單給她的頭髮裡留下了香味。 所以在以後的生活中幾乎不是她的熱情和親暱吸引我走向她,而純粹是因為她頭髮 裡那種夢囈般的香味。

  「小大人,二姨背你上俺家去睡緞子被。」

  「我不去。」我說,「緞子被有啥好睡的。」

  「滑溜溜,像電光一樣,它能給你撓癢癢。」二姨說。

  於是那天晚上我就被二姨帶去睡她的緞子被了,長大以後我才知道那是她想就 此收留了我的一個動機。二姨沒有說謊,那個晚上我的確睡上了一床湖綠色的緞子 被,我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被面上有十幾隻牡丹的刺繡圖案和十幾隻金色的小鳥。 那些小鳥都有著誇張的翅膀,使人想到它們是一群可以飛進月亮的鳥兒。可我不知 怎麼的卻很害怕我二姨夫,而且至今見他時仍有些惴惴的。他是做邊防工作的,喜 歡喝酒、打獵、捕魚、冒險,還喜歡二姨的那顆黑痣。他看起來有些凶,別人都叫 他「大陰天」。任何頑皮的孩子一見了他都有一種本能的害怕。我姥姥一直認為我 二姨沒有孩子是因為他面相不善,但他的心腸卻很熱。那天晚上睡下去不久,我被 一陣鼾聲擾醒——二姨夫的鼾聲像虎嘯一樣囂張。我突然意識到媽媽離我遠去後, 二姨可能就要收留我了。我想到了「後媽」這個字眼,心裡就極其恐怖。我掀開被 子,光著腳丫下了炕。房子裡漆黑一片,我站在冰涼的地上無論如何也用腳踏不到 我的鞋子,我就蹲下來用手摸。我先摸到了幾隻大鞋和我的一隻小鞋,我把小鞋用 一隻手提著,然後再用另一隻手去摸,結果老是摸到那些大鞋,我的那一隻小鞋仿 佛被老鼠給偷跑了。我摸得失去了勇氣和信心,我真想把燈打開或者把窗簾撩開借 一下光亮,可是我卻擔心這樣做會弄醒了二姨他們,我就不知所措地哭了。我的哭 聲一響燈就亮了,二姨從被窩裡爬出來將我抱到炕上,問我:「小大人,你怎麼睡 到地上了?」

  「我不想在這裡睡。」我哭著,「我要回姥姥家。」

  「今天晚上不行了,太黑了,外面有大馬猴,等天亮了再送你回。」

  「不,我要姥姥。」我仍然哭。

  「你別囉嗦了,我們把她送回去吧。」二姨夫翻身起來,飛快地穿上褲子,二 姨也飛快地給她自己穿上衣服,然後他們關上屋門,送我回姥姥家。

  我仍然犯罪似的深刻地記憶著那個夜晚,我趴在二姨夫背上,由他背著我,二 姨跟在後面打著手電,那天沒有月亮。我們走過許多田地和房屋,腳步聲引起許多 狗連綿不斷的叫聲。一段一段的小路互相銜接著,彎彎曲曲地通向姥姥家,那條路 好像很長很長。我們到達姥姥家大門口的時候,我已經聞到了二姨夫身上散發出的 熱乎乎的汗味了,他顯然因為背我而累得精疲力竭,一路上他和二姨沒有任何一句 話,二姨和他也沒有任何一句話。我姥姥被喚醒後起來開門,一見他們送我回來, 心下一酸,忍不住歎息著說:

  「這麼不省心的孩子,唉,誰稀罕呢?」

  「到底不是親生的啊。」我二姨這時候忽然很絕望地說出這句話,然後她放聲 大哭起來,我姥姥也跟著哭起來,直哭到我也跟著哭起來的時候她們才罷休。

  我現在一想起這件事情心中就極不安寧,我太任性了,假如時光可以倒流,我 多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二姨的房子,和她一起睡一夜,聞聞她頭髮裡的香味,可惜這 一切已經過去了。現在二姨已經收養了兩個孩子,都是女孩,一個如我一般的年齡, 聽說快要出嫁了,與二姨處得還好,另一個女孩還很小,大約今年才是上學的年齡 吧。二姨辛辛苦苦地操持著這個家,從她最近寄來的照片看,她顯得蒼老了,但是 笑容卻依舊寧靜。

  那一年的白夜和每一年的白夜一樣,姥姥的這些孩子像南歸的燕子一樣紛紛飛 回他們的舊巢。這時候菜園裡各色菜蔬已經全部下來了,我們的飯桌上每天都有好 幾盤的炒青菜可以吃。二姨用葷油燉的豆角簡直要把人的嘴都香歪了,而生蔥、小 辣椒和西紅柿彙集在一起的涼拌菜更是美妙異常,這個時候如果還有一個土豆湯, 湯上面漂著一層濃綠的韭菜,那可真要把人的肚皮都撐破。二姨這個時候做的飯菜 就把整整一個家族的人都弄得飽嗝連天,我和表弟、表妹們常常在笑聲中像過年放 爆竹一樣地放屁。

  但是二姨偶爾也有不做飯的時候,不做飯的時候二姨就是病了。一天晚飯即將 開始的時候,我姥姥吩咐我去喊二姨回屋吃飯。我出了房子就大聲地召喚「二姨二 姨」,我聽見答應聲從菜園深處傳來,我就走入菜園,一直走到盡頭的廁所。我看 見二姨蹲在那裡面,臉上有一種苦相,她看見我喊我「小大人」的時候臉上的肌肉 似乎是痙攣的。我告訴她要吃飯了。然後我問她今天為什麼不做飯?她說她病了。 「你病在哪裡?」我問她。「在這兒。」二姨從廁所裡站起來,我看見她腿間落下 一條鮮紅的東西,宛如落霞。「血!」我驚叫,「二姨你怎麼出血了?」「還不是 讓你這個『小大人』給氣的,你以後不要再氣二姨了,你一氣二姨,二姨就要出血。」 「疼嗎?」我問她。「疼死了。」二姨說。

  這麼重要的情況難道我姥姥不知道嗎?二姨病成這個樣子我們誰還想吃飯?我 聽完後一邊哭一邊跑著穿過菜園,當我從菜園中猝不及防地跑出來時,正與在院子 中覓食的小雞雛相遇,我的一隻腳踩死了一個柔軟的小生命,可我顧不上這些了, 我跑回房屋,姥姥正往飯桌上端菜。我抓著她的圍裙切切地說:「姥姥你快去看看 吧,我二姨出血了,她要被疼死了!」

  姥姥和圍在飯桌旁的親戚們像被搗了老窩的蜜蜂一樣一轟而起,紛紛跑出房屋, 這時候我二姨卻從容地從菜園迎著我們走來。

  儘管這是一場虛驚,但當時我的確被嚇了一跳,而且這種恐懼一直像陰魂一樣 縈繞著我,我懼怕血。我十五歲的那年夏天,當我看到第一縷生命的流泉從我體內 鮮紅地流出來時,我的眼前馬上閃現出二姨臉上的痛苦的表情,那種痛苦不知是什 麼時候已經注入我的生命,我感到異常疼痛。我現在才悟到我的痛苦源自我二姨, 她當年的表情留給我的印象像刀斧鑿過的痕跡一樣清晰,我無法逃脫疼痛的籠罩了, 但我並不為此憂傷,因為它叫我永遠真實地記憶著一個人,記憶著一個女人在這塊 土地上所有的痛苦和悵惘。

  白夜的高潮應該算做極光的出現。我長這麼大只遇見過一次。那是白夜初來時, 我和姥姥去黑龍江邊刷鞋子。當我們剛把大大小小、五顏六色、形狀各異的鞋子用 石頭拴住,浸入江水中時,猛然間覺得天一下子變得暗紅起來,太陽不見了,江水 閃現著紅銅色的金屬般的光澤。姥姥吃驚了一下,然後她低聲說:「來了極光了!」 我們就一起朝岸上跑去。我鑽進岸上的黃豆地裡,像一隻紅狐狸一樣藏在裡面。我 聽不見任何聲音,所有的鳥似乎都消失了。那時我並不覺得那是一種美麗,我只是 覺得十分恐怖,十分膽寒,天地一下子變得如此詭譎,我覺得自己的牙齒在恐懼當 中像失靈的馬達一樣顫抖不休。我還看見我們的房屋在我遙遠的視野中變得像一頭 紅像一樣,好像這房屋將被上帝領走。直到極光消失之後,天地又恢復了往昔的樣 子,我才站起身來,無力地朝家走去,那時真彷彿是病了一場,我倒在姥姥的懷裡, 流著眼淚告訴她,我喜歡白夜,但不喜歡極光。那場極光的確使我大病一場,我躺 在溫暖的灰色房屋中一直睡了兩天兩夜,當我重新醒來時,那些回來過白夜的姨舅 們大都攜帶著他們的孩子離去了,只有我二姨還留在那裡。我醒來時發現她的手正 搭在我的額頭上,她俯下身親暱地說我:「小大人,你真是差點把二姨又嚇出血了。」 「二姨……」我說完這兩個字就哽咽了。我覺得眼角流出的軟軟的淚水燙著了我的 臉頰,我的淚水從來沒有那樣熱烈過,整個白夜的背景忽然間變得黯淡起來,而我 二姨卻異常明亮起來。

  窗外的鳥又來召喚我了,陽光不再那麼刺眼,天地間的白色光束好像淡了許多, 大概白夜就要過去了。白夜的壯麗將連同羞澀一起被七月的風給收走,它給我們留 下了一個淡妝的姑娘,姑娘的眼睛在望著她出嫁的馬車——許多年過去後我仍然這 樣懷想白夜。


漁汛


  「棒打□子瓢舀魚」,是我們那裡流傳的一句話。它向我們訴說著那裡過去的 富饒。據說你走進森林就可以看到成群的□子像一片樹木一樣林立其間,你操起一 根木棒就可以打死一個——它將使你烤□子肉的黃火徐徐燃燒起來。那麼魚呢?姥 爺他們那一輩的人回憶起來總愛說,拿一把舀子,隨便地站在某一處江段,你儘管 彎下腰,那麼你就會打撈起活蹦亂跳的魚來,這種說法令我多少次饞涎欲滴。可惜, 我沒有趕上那個自然富庶得讓人無限神往的時代,我趕上了這個時代的尾部,即便 如此,尾巴上亮晶晶的鱗光足以勾起我的樂趣和情致了。

  在黑龍江,漁汛大抵是在冬季出現。漁汛降臨時,那些品種繁多的魚游經我們 的居住區,撞在銀白色的網上,真有些群芳薈萃的味道。而夏季則不一樣。夏季一 般是捕魚的淡季,大家使用的工具也大都是那種像草筐一樣的須籠:它狀如罈子, 底部封閉,中間膨脹著隆起,像孕婦的肚子一樣,上面留著一個巴掌大的出口,出 口處抹著魚食。你可別小瞧它那圓鼓鼓的肚子,不要以為它裡面很空洞,其實那裡 面有一個暗道,暗道像一個人的動脈神經一樣通向出口。魚可以循著食道走進來, 但進來之後就別想再出去——人對待魚似乎從來沒有客氣過。這似乎是一種十分小 氣的捕魚方式,但冬天卻不一樣了。

  冬天的漁汛到來時,你早幾天前就會聽見封凍的江面傳來一陣顫抖的聲音,那 是漁汛到來的消息。這個時候家家戶戶大抵都因為貓冬而過得有些膩味了。所以人 們迫不及待地把魚網找出來,把落滿灰塵的冰□找出來,把夜間取暖用的火盆找出 來。如果誰家的魚網有漏洞了,那麼這家的女主人還要把梭子找出來補網。這些女 人在補網的時候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尤其是你如果站在旁邊看她補網,她的動作 就愈發快得讓人心慌了。

  男女老少只要是能動,只要是還有御寒能力的,那麼這個時候就全部湧到江岸。 張家的大門開了,那裡的一大家子人像正月裡走親戚一樣去大江了。王家的大門也 開了,那家的男人矮矮的個子卻背著一麻袋的魚網,他的女人跟在後面抱著許多柴 火。他們往江上去的時候步子是慌慌張張的,他們生怕他們去晚了魚全都闖到別人 家的倉庫裡。我們家的灰色房屋也開了,我們像甦醒過來的蛇一樣爬出大木刻楞房 屋,外面的寒氣像春風一樣給我的臉頰塗上一層胭脂。姥爺弓著腰早就走在前頭了, 姥姥套上狗爬犁,把乾草、魚網、鐵絲笊籬和捕魚用的東西也裝在裡面了。我們魚 貫地朝大江走去。

  家家戶戶都在搶著占「魚窩子」。這時候他們既顯得急躁,又表現著一種謙虛 的大度。誰若佔多了「魚窩子」,看到後來的人沒有地方可以再佔了,那麼他就會 又心疼又熱情地讓給這個人一個「魚窩子」。平日裡靜寂而銀白的大江像被點燃了 一樣變得空前活躍。那一段江面看上去就像一條開滿鮮花的道路一樣芬芳無比。你 隨時都可以聽到他們捕捉到大魚時那興奮的叫聲:嗨——一條大蜇羅!哎——多漂 亮的細鱗!

  而我最喜歡的魚卻是狗魚。狗魚的脊部是深褐色的,上面她一回來姥姥就派我 和她睡一個炕,可我喜歡她帶回來的東西卻不喜歡她,所以她不像二姨那樣親切地 叫我「小大人」,而稱我是「倔頭」。

  「倔頭,你先起來,看你姥姥做啥好吃的了。」

  「饞嘴梆子。」我嘟噥著穿衣穿褲,然後蹬上鞋跑到外屋,在熱氣騰騰的鍋灶 前觀察早飯的情節,然後我再跑回西屋,告訴她,「煎魚、燉魚、魚湯……」

  「又是魚、魚的……」她嘀咕著,開始伸著懶腰慢騰騰地鑽出被窩。她鑽出被 窩後慵懶的樣子簡直太可愛了。她的頭髮像樹葉護著樹身一樣濃密柔順地圍著她的 腦袋,她的臉蛋看上去白裡透粉,嫩得像新殺的魚肉,真有點小姐的樣子。

  「魚兒——吃飯了!」姥姥又在喊她。

  「我還沒梳辮子呢!」她說。

  「吃了飯上大江去換你爸。」姥姥說。

  「我不去,那麼冷。」

  「那你看家,我去了。」

  「你要去把倔頭也帶上。」她說。

  「我礙著你的眼了?」我不滿地問她。

  「沒礙我的眼,小姨是讓你去江上跟姥姥學逮魚。」

  「逮你。」我說。

  我不再和她鬥嘴。我迅速地吃過飯,然後穿上棉猴、棉靰鞡,戴上棉巴掌、棉 帽子和口罩,由姥姥領著去大江換我姥爺休息。我們出了房屋後馬上感覺到又是一 個冷得冒煙的天氣。無邊的寒氣把前方的雪路弄得非常混濁,我們好像是走在霧中, 要走一程看一程,否則會因為模糊的視線而誤入深雪窩中。天上的太陽彷彿已經沒 有了,你要尋找許久才會看到它的位置,它像不足月的棄嬰一樣孤零零地生存在蒼 白的氣氛中,像一撮淺黃色的絨毛一樣,一點也不明亮和豐滿,彷彿被寒冷給撕碎 了。

  我們走到江上時姥爺正在喝酒。即使他捕到了二三十斤一條的魚,他的臉也還 是陰沉的。我家的黃狗身上掛著一層厚厚的白霜,它看起來就像白狗一樣了。它大 概是忠實地守候了姥爺一夜吧,它一見我們到了,就搖著尾巴用腦袋蹭我的腿,然 後還用兩隻前爪撲我的胸脯,那副解放般的快樂勁讓人覺得它和姥爺呆在一起一定 是飽嘗了不少孤獨。我很可憐它,就抱著它的腦袋親它的嘴巴,它的嘴巴因為熱, 所以沒有沾上白霜,它的黑黑的嘴巴和我紅紅的嘴唇相接觸的時候我姥爺總是別過 頭去,他似乎很不習慣這種親密的方式。黃狗和我親熱之後,就迫不及待地找地方 去解手了。它經常是穿過近在咫尺的國境線把它的排泄物遺棄在另一片國土上,然 後又得意洋洋地跑回我身邊。它這樣做總是讓人很為它和我們自己的命運擔心,好 在誰也不會注意到一條狗的行蹤,我們的目標已統一到漁汛上。

  漁汛的尾聲的信號是魚兒傷痕纍纍通過封鎖線。大的魚群過來的時候,我們用 網阻攔到的大抵是那些貪吃或缺少經驗的極少的一部分魚,這部分成為我們額外的 收入,但大部分的魚卻機警地走出我們的埋伏區,掙脫出去的就意味著又產生了再 通過另一個村莊的危險性——它們面臨著那些消失了的夥伴的共同的命運。人們都 喜歡它們的身體,卻很少為它們的命運操心,人們都知道閃閃發光的鱗片可以把一 個本來很窮的家庭照耀得明朗一些,給一個富裕的家庭再增添一縷歌聲。所以,無 論是江中的魚,還是海中的魚,它們的數量不是與日俱增,而是日趨減少,所以那 種用瓢舀魚、用麻繩捕魚的動人故事只能成為歷史,成為後輩者的童話了。

  我們坐在漁汛的尾聲中感覺到的是無限的疲憊。那時候收穫已經不是一種喜悅 了,它已經熟穩地幻化成一片蔚藍色的空氣。你呼吸著這空氣,產生的只是舒緩的 平靜,就是平靜。然後你還會有一種隱隱的失落感。我們在大江上留下了無數個幽 黑的冰眼和無數堆墨色的炭灰,那一切看起來像上帝拋下的一堆遺物,像節目高潮 過後四散的爆竹碎屑。天仍然無休無止地呈現著冬日的蒼白,也許會有一場雪降臨。 這時候雲彩就會成為暗灰色,氣壓降低,冷空氣在沉悶的時候好像被暖化了一些, 所以落雪的天氣總不會讓人覺得特別冷。我深深地記憶著那次漁汛結束的時候我們 套著狗拉的雪橇,載著那些已經凍僵的魚和那些沾滿了水草的魚網,朝我們的灰色 房屋走去的情景。那時候大家都默不做聲,那時候最大的聲音就是狗的熱氣嘖嘖的 呼吸聲。我們走到半路時天忽然下起大片大片的雪來,雪很快瀰漫了我視野中的一 切景色,一種原始的蒼涼感大概就是那個時候注入我心田了。現在我敘述上述情緒 時,暑熱好像在層層剝落,震人心魄的寒冷和涼爽又一次將我緊緊圍困,我只能埋 下頭來在這擁擠的城市的一個灰暗的角落裡為這美麗的憂傷而哭泣。

  那一次小姨回來趕上了漁汛,漁汛也成就了她的婚姻。那個時候倉房中堆著的 魚是絕對吃不完的,不管你採取什麼方式去吃,到春天時它們肯定還有剩餘的,所 以我姥姥和姥爺合計一番後就決定賣掉一部分。

  買魚的是個外地人,他低價收購,然後再高價賣到捕不到魚的地方。他那天是 開著拖拉機來我家的,那是個野性十足的男人,他一眼就看上了我小姨。當他詢問 我們家這些魚都是誰捕來的時候,我小姨像貓一樣甜膩膩他說:「我……『你真能 干。』」他誇讚小姨,小姨的長辮子就晃悠得像鞦韆一樣了。我當時很想揭露小姨, 但我看見姥姥在向我使眼色,並且打發我出去做無關緊要的事,我便知道姥姥是想 讓這個滑頭的男人做她的女婿了。

  小姨的確和他結婚了,但婚後不久他們就分居了。我小姨哭哭啼啼地跑回娘家 說那個男人在外面不老實,她憎恨那次漁汛給她帶來的厄運。她已經懷了孕,後來 她生了一個女孩。她的皮膚開始粗糙了,孩子的哭啼使她沒有時間再顧及她的容貌, 她的好看的長辮子也就被迫鉸掉了。她鉸辮子的那天是一個明亮的秋日,我聽見了 小姨的哭聲——明亮的哭聲。漁汛離她的生命已經越來越遙遠了,然而不管我們如 何避免在她面前提漁汛的事,但誰也不會忘記她的小名——小魚。大家仍然那樣稱 呼她,她也低低地悵惘地答應著,彷彿她真的來自一片水域似的。


金色草垛


  那一年收穫完土豆之後,天空中飄著的風就變得爽利了,山上的樹葉一天一種 顏色:前天是淺黃色的,昨天就有黃中透紅的,今天通紅的葉子也出現了。這些葉 子變了顏色之後,就像那些喜歡趕集的婦女一樣紛紛揚揚地飄揚出去。那段時光我 總會看見光禿禿的樹幹和枝椏籠罩之下的一大片深紅和金黃相重疊的葉子。

  收完土豆之後我們的秋收勞動就做了一大半,我們把土豆下到房屋中的地窖裡, 然後準備歇息幾天了。

  我姥姥說:「姥姥帶你去二姨家住幾天吧。」

  我聽到這驚人的喜訊後就去櫃子中找我的衣裳。我想穿那件綠格子上衣,它是 二姨給我買的,平素裡姥姥不准我穿它,說怕把這麼金貴的衣裳穿糟了。

  我和姥姥去串親戚了,我們為二姨的婆婆帶著一包過年時人家送來的、而姥姥 至今捨不得吃的變得堅硬了的點心。然後我們還帶著兩瓶水果罐頭:一瓶是紅色的 山楂,一瓶是淺黃色的菠蘿。我們走出灰色的大木刻楞房子的時候我央求姥姥讓我 把狗也帶上。我姥姥開始時有些答應了,後來當她看見姥爺從門邊出來,步履遲緩 地來到院子中目送我們時,姥姥忽然說我不能帶黃狗去,黃狗要留下來陪我姥爺。

  我和姥姥行走在路上,我看見大片大片的田野都在被收穫雞群在麥地裡懶洋洋 地拾麥粒,它們身上的羽毛被陽光擦得珵亮珵亮的。我姥姥邊走邊囑咐我到了二姨 家要守規矩,不要亂跑,不要大聲說話。吃飯時要小口小口地送,不要吃出聲。筷 子不要滿菜盤亂插,只動朝自己這面的。見了二姨的婆婆要叫「王姥」,要給她行 禮問好,見了王姥的閨女傻娥不要惹她,她有瘋病。姥姥甚至還囑咐我不要吃撐著 了,以免在眾人場合放出屁來。

  我們是午飯後出發的,由於姥姥是裹足,路上又碰到幾個熟人說話耽擱了一些, 所以到達二姨家時已經是黃昏了。姥姥暗自埋怨來的時辰不巧,好像單單是為了趕 人家的飯碗似的。

  王姥他們果然在圍著桌子吃晚飯,王姥坐在正位,很富態的樣子,手裡正托著 一碗粥,她見了我姥姥之後大叫著「親家——」然後趕忙放下碗來拍打我和姥姥身 上的灰塵。「累了吧?」「不累。」姥姥笑著說,「小秀呢?」姥姥見二姨不在場, 就問她。「王成他娘死了,秀兒幫著發喪去了。」王姥說。「唉,上個月王成他娘 還去糧店打油呢,怎麼一上秋就沒了?」姥姥歎息著。「這個歲數了,還不是有了 今天沒明天?」王姥倒是開明。

  王姥伺候我們洗臉的時候傻娥正在一聲不吭地看我們。天並不太熱,她卻敞著 懷,我可以看到她的一雙奶子像吊瓶一樣鬆軟地垂在胸前,豐滿得像富人的錢袋一 樣。她胖胖的圓臉氣色極好,但她的眼神卻散漫呆滯,她的眼睛使我想起被我玩得 陳舊無光的玻璃球。

  我們吃過晚飯後王姥和姥姥就關在一間骨屍匣一樣的黑房間裡去嘀嘀咕咕地講 話去了。她們的嘀咕聲聽起來像雞下蛋一樣可笑。我無事可做,不禁思念起家中的 黃狗。

  傻娥湊在窗台藉著外面朦朧的光線在讀一本書。她的呼吸聲特別粗莽,所以我 懷疑這呼吸可以像風一樣幫助她翻動書頁。我小心地走過去問她在讀什麼書。

  「《西遊記》。」她憨憨地說,「我已經看到一百四十三頁了。」

  「你認字嗎?」我問她。

  「我不認字怎麼能看到一百四十三頁!」她氣呼呼地說。

  「我尋思你是翻著玩的。」我說。

  「我認字,我才不翻著玩呢,你胡說八道!」她的臉色發青了,而且嘴角開始 抽搐,呼吸聲更加急促。我意識到她要發病了,我就飛快地跑去報告王姥和姥姥。

  傻娥犯病了。那一個晚上大家都在陪她,誰也沒睡好。她發燒,臉色紅艷得像 燒透了的鋼材,我姥姥不時地用白眼仁瞟我:你犯了罪,你知罪不——她的眼睛似 乎這樣責備我。可我心裡卻覺得受了莫大的委屈,我並沒有說傻娥什麼她卻犯了病, 她怎麼這麼嬌氣?

  第二天早晨傻娥的病就好了,她顯得精神飽滿,好像一切都不曾發生,而姥姥 和王姥卻疲憊不堪,吃飯時似乎連捧飯碗的力氣都沒有了,而我則因為二姨的不在 和無端地闖了禍而有些想家。

  早飯一過,姥姥就把我叫到外面,告訴我說傻娥想做什麼一定要順著她,不能 戧她。她說月亮是方的你就不要說是圓的,她說花是在冬天的雞捨裡盛開,你也就 點頭附和。傻娥似乎左右著這個家庭的空氣。

  整整一個上午我躲在菜園中不敢出來。我用一把小鐵鍬挖蚯蚓,然後把這些蚯 蚓裝到一個白色的鐵皮盒子中預備著去餵雞。當我看到秋日的太陽白花花地游動到 中天的時候,我聽見我的肚子發出隱隱約約、膽膽怯怯的咕咕聲了,這聲音像雛鳥 啞澀的歌喉一樣緊張。

  傻娥朝菜園中走來。我聽見她的充沛的呼吸聲像晨霧一樣朝我飄來,我看見她 躍動著的身體有一點紅格外讓人驚悸:她竟然在辮梢上結著一塊紅布。

  她說:「你姥喊你吃飯。」她拍了一下鼻涕,鼻尖上的幾顆汗珠便像狗撒歡似 的滾來滾去。她又說:「你這麼小的孩子怎麼頓頓都要吃飯?」她蹲下來,看我挖 出來裝在白色鐵皮盒子中的那些蚯蚓。她的屁股擋著我的視線,她的屁股像禿山一 樣圓潤、結實、碩大。

  「叫我姨。」她直起腰,把我挖的蚯蚓全都給倒在土裡,我眼巴巴地看著一個 上午的粉紅色的果實條理清晰地像穿針一樣地扎進土裡,我氣憤得沒有喊她「姨」。

  「你不喊,我就要扒你的褲子了。」她氣洶洶地說。

  「你敢!」我說,「你娘就站在門邊呢!」

  傻娥的臉立刻就氣得像熟透的土豆一樣臃腫了。她三把兩把就將我捋起來,就 像急著捋一把蔥葉趕著去爆油鍋一樣。她罵著撕開我的衣襟,並且拍著我柔韌的肚 子喊著:「這麼圓呢,一個上午連一次屎都沒拉,食沒消完,倒又要吃了!」

  「娥——」王姥循聲疾步走來,「你又在幹什麼?你快撒了手!」

  「我不!她怎麼一天三頓天天跟著吃?」傻娥說這話時帶著哭腔。

  「她是你小輩的,你讓著點!」王姥勸道。

  「她自己有家,她不去她家吃,她非要跟我們家吃!」傻娥鬆開手,哭了。

  吃那頓午飯時我一直垂著頭,我不敢看傻娥盯著我飯碗的表情,我像偷了人家 東西似的心驚膽戰。我在使用筷子時盡量變得斯文一些,菜不敢多挾,飯也不敢多 吃。那張飯桌簡直像供桌一樣肅穆莊嚴,而所有的食物都是供品,我每吃一口都好 像在冒犯祖宗。我的敏感、自尊、隱忍的性格的形成不能不說與這件事有某種微妙 關係。

  午飯之後我逃到菜園忍不住哭泣起來。二姨不在,一切都沒有生氣。我不知送 葬的隊伍是否已經出發,姥姥所說的兩三天的時間是不是個虛數。這次出來玩的確 沒有任何快感,我厭煩王姥家的雞,甚至覺得她家欄裡的豬的吞食聲也醜陋無比, 廁所也小裡小氣的,沒有任何順眼的地方。我便想這樣的地方生出傻子是難免的。

  傻娥又一次朝菜園中走來。這次她手裡舉著一把水靈靈的青蔥和一個白面饅頭, 她走到我身邊後粗聲粗氣地說:「給你吃。」

  我向後退了一步。

  「你不吃,我又要扒你的褲子了。」她說。

  我接過蔥和饅頭,她的臉上就浮現出了夢魘般的笑容,她說:「我領你去後園 子的草垛。」

  王姥家的後菜園和那個像巨大的玉米面窩頭似的草垛是我記憶當中最美麗的事 物。我和傻娥走進這個秋天的菜園的時候,使我們興奮的首先是田園上轟然而起的 麻雀,麻雀自然是受到了腳步聲的恫嚇。它們飛離菜園後,我看到一大片四方形的 菜園像一塊平滑的黑綢布一樣展現在我們的視野,一座金黃色的草垛像上帝遺失的 草帽一樣扣在菜園中央。這時候午後的陽光如銀針般犀利地往來穿梭,所以草垛看 上去流金溢彩。

  傻娥從牆根挪來一把梯子,然後把梯子靠在草垛上。傻娥先攀上去,然後我緊 緊步其後塵,我們一大一小的身影在外人看來一定像一隻老母猴帶著小猴去樹上摘 桃。我們爬到草垛上面後,傻娥哈哈地笑著把一本紙色泛黃的書攤開,然後她一腳 把梯子踢翻,我驚叫著問她撤了梯子我們怎麼下去呢?

  「不下去了。」她說,「我教你唸書。」

  她把那本不太厚的薄冊子打開,我看見紙頁上有許多古色古香的圖案和一排排 蠅頭般大小的毛筆字。她念道:「紙有五色,紫白紅黃,千日丹紅,顏色淡妝……」 她念著,得意洋洋地抬頭看著我,問,「我念得好聽嗎?」

  「好聽。」我說。

  「那你怎麼不跟著念?」她問。

  「紙有五色,紫白紅黃……」我馬上重複,她笑了。

  一個下午她都在教我念這種四字一行的工工整整的句子。那裡面有笤帚、火盆、 太師椅子、菊花等等的字眼,念起來琅琅上口,聽起來五彩繽紛,傻娥的週身都繚 繞著一種令我著迷的說不清楚的氣息。比方她說金色的草垛裡面埋藏著一個金色的 孩子,她說這個孩子會吹號,這個孩子從來都不穿衣裳。她還說秋天走向菜園的時 候,一個人也走向菜園,那是個穿黑衣的男人,他的臉上長著一圈濃密的紅色的絡 腮鬍子。他來幹什麼?他是來找他的女人和女人肚子中的孩子的。

  日影虛弱的時候天空就變得寧靜起來,她說她即將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會在 她肚子中一天天長大。她的眼睛望著遙遠的身影和那一抹抹啼血般的晚霞,忽然間 嗚嗚地哭泣起來。她說有個男人朝菜園中走來了,這個人要使她有一個孩子了。我 從草垛上站起來向下瞭望,我沒有發現任何實際的人體朝我們走來,但我感覺到一 股透徹的風以非凡的力量疾步向我們走來,並且接近草垛。傻娥止住了嗚咽,她坐 起來,開始把草垛最上面的草一層層地往下剝,像脫衣裳一樣一件件地甩下去。這 樣,草垛很快就矮了一截,並且越來越矮,最後,我們可以不借助梯子而從容地跳 到地上。

  我們走回房屋的時候二姨已經回來了。她因為剛送過葬,所以從眼睛上還可以 看到鮮艷的眼淚的痕跡。王姥他們一見了傻娥眼睛幾乎都亮了一下,我意識到有什 麼事情要降臨到傻娥身上了。果然,王姥拉著傻娥的手說:「娥兒,你知道王成他 娘沒了嗎?」

  「聽嫂子說了。」傻娥低低說著,把臉轉向我二姨。

  「你是個好心人,娥兒,王成他娘去了,留下兄弟幾人可憐得要命,你能不能 幫著他們去做飯?」二姨說。

  「行。」傻娥回答。

  當天晚上傻娥就吵鬧著挽個紅色的包袱皮裹著她的幾件衣裳朝王成家去了。我 們一致要送送她,她執意不肯,她說她認得那條路。夜晚的秋色令人迷惘,我看不 見傻娥臉上真實的表情,只聽得見她的呼吸聲和容納了她呼吸聲的蒼茫夜色。我們 目送著她遠去,她的身影消失在遙遠的視線中。

  第二天早飯一過,姥姥就帶著我回家了。我們依然走來時的路線,我依然看到 了來時見到的那些陳舊的景致。被收割了的麥地上有雞覓食的影子,太陽像車輪一 樣滾滾向前,依然有熟人在同姥姥打招呼,我們的腳印一行行地被拋在身後。

  回家之後我常常想起傻娥,想念那個後菜園中秋日的草垛,我真想去看看她。 不久冬天就來了,冬天來了雪也就來了,一場又一場的雪花把我們搞得暈天暈地的。 一個落雪的傍晚,姥姥從鄰居家串門回來,興奮地告訴我說,傻娥肚子裡有東西了, 傻娥自從去了王成家後再也沒有犯過病。姥姥計算了下日子說,明年的秋天就可以 帶著我去給傻娥下奶去了。

  這麼說,傻娥果真受孕於秋天的金色的草垛,而又要分娩於此了,想到這點我 覺得無限神秘。如今,她的孩子已經長大了,是個男孩。她的身體格外健壯,能夠 吃苦。那年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在給酸菜缸注水,她見了我之後現出極其困惑陌生 的表情,她彷彿在費力地回憶什麼,但她終究沒能回憶起來,她似乎已經忘記了那 個消逝的秋天和那個金色的草垛。她能夠徹底地遺忘什麼簡直太幸福了,我祝她長 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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