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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部 方圓百里


  當灰色莊園的房屋成為一幅結實的剪影貼在一個黑色的背景之上的時候,我的 童年又被放逐到另一片土地上。這時候我已經開始上小學,我已經在夏天紫色的氣 息中學會了一串阿拉伯數字和為數不多的一些漢字。我的姥爺、姥姥、小姨、二姨 這些活生生的人物已經被另一批充沛地活躍在我周圍的人物所替代。隨著時間的推 移和場景的更換,我頭腦中所感知的事物也就越來越豐富,越來越原始,我不需要 借助任何房屋的影子就可以從容地再一次把筆插入另一片生活的舊地——一個方圓 百里的古樸寧靜得猶如一隻褐色棗木匣子的小鎮。我曾經像一隻鳥一樣在其中為自 然的靈光歌唱過,也曾經像一隻蒼蠅一樣在某一個角落嚶嚶哭鬧過。我朝拜那裡的 日光、雪光、天光,我不願意我的筆在觸動它的神經時弄疼了它,不願意我的筆在 描述它的時候背離了它的本色和初始的聲音,我只企望我現在居身的地方能在暑熱 的逼視下化為一隻透明的風箏,牽著我重回舊地,重溫舊夢。


春天


  這個季節給我的最深刻的印象是一個女人坐在風中淘米的姿態。我重歸那個布 滿黃沙的院落的時候,這個女人正坐在一棵山丁子樹下窸窸窣窣地淘米。那個時候 風吹過樹葉,樹葉也爆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樹好像也在幫著這個女人淘米。

  我的母親寧靜地存在於這個小鎮的兩間房屋和一個院落中。她的周圍環繞著鍋 台、瓦盆、水缸、針線、男人,以及春天的雨水。我的回歸又為她的生活所環繞著 的東西添了一項內容。我們居住著一幢板夾泥房屋當中的兩間,因而我家的大門朝 南洞開,而居於東頭和西頭的兩戶人家,卻可以把大門開向日出和日落的方向,他 們的院落也相對比我們的大。我母親在陽光下淘米的時候另外兩戶的女主人也在淘 米。淘米聲響成一片也就像一股春天的風聲了,我站在這股奇異芬芳的風中看著白 花花的米湯像乳汁一樣四溢。

  春天和母親連同一頓午飯在等待我。屋簷下被遮擋了的擁擠的陽光縮在牆坯上, 泛著一塊一塊油亮的光澤。我帶著某種根深蒂固的陌生感惴惴地坐在飯桌旁,小心 地拿起一雙筷子和一隻飯碗。我抬頭看了一下母親,發現她正疲憊而溫情地衝我點 頭,我的心底裡猛然間湧起一股無邊的潮濕的像眼淚一樣的激情。

  春天就在屋裡屋外豎著或者躺著,它的身體綠得明滑鮮艷。山丁子樹芽中的那 種綠嫩讓人牙疼,而草甸子上整整齊齊的像密密實實的絲絨地毯的綠又給人一種抽 筋斷骨的感覺。在這種時候哪怕是一隻羊走進草叢,你開始覺得羊是白的,但它在 草叢裡活動久了,你就眼花繚亂了,羊彷彿也因沾染了滿天春色而變成綠的了,你 會心驚肉跳地以為羊丟了呢。

  我被這裡的春天給實在地威懾住了。這個古老的小鎮整個被綠色給統治了。這 種統治使得草、路邊、牆角不得不在它的懷中溫溫柔柔地開放綠色。綠色無邊無際 得像綿綿無期的相思。我實在鬧不明白春天是在哪裡採來了這麼非凡的色彩,使我 們祖祖輩輩的人為它而發瘋,為它而專注地活著。

  住在我家東頭的鄰居是一個寡婦。她的丈夫死於春天最初的日子。我見到她的 時候她坐在春天腰部的天氣中給她的孩子們洗衣服。她頭上的孝已經不見了,她的 面色看起來並非那種經歷了巨大創痛的土黃色,而是一種隱隱的微微的粉紅色。她 面部最傑出的部位是鼻子,鼻子挺拔高聳,給人一種高高在上的孤傲的感覺。我站 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停了停手中的活。她說我比過去長高了,但還是不見長肉,照樣 一個瘦猴的模樣。聽她的口氣,她好像十分熟悉我的過去。接著她問我是乘船回來 的,還是乘車回來的?我說是坐船來的。她便問船長的鬍子大不大?我說我不知道 哪個人是船長,但我在甲板上看見過一個手持望遠鏡的大鬍子的男人。她笑了笑說 那他一定是船長。我問她你認識船長?她搖搖頭。

  我喜歡和她在一起。她的故事非常多,她能從天上的月亮講到地上的蛤蟆,從 河裡的魚講到岸上的石頭。她還喜歡喝酒,一喝上酒她的鼻尖就炎熱起來,那上面 綴著大大小小的圓溜溜的汗珠,像天光一樣飄飄曳曳地閃爍。她的那個最大的男孩 子對她的臉色和笑聲好像極為不平。每當她從兒子的臉上看出了厭惡她的表情,她 便以哭聲來拯救自己。她的哭聲像歌聲一樣婉轉悠揚,那裡面夾雜著一句半句的哭 訴,像配樂詩朗誦一樣,我常常聽得笑出聲來。她是一個力氣很大的女人,母親淘 米的聲音是沙沙的,而她淘米的聲音卻是嘩啦啦的,她的手勁彷彿要把米給碾碎了。 她對春天有著一種原始的由衷的熱愛,她喜歡這個季節饋贈於她的全部野菜。

  我喜歡吃野菜源自她,她能辨認出幾十種能吃的野菜。母親一貫認為那是窮人 吃的東西,所以我們家的飯桌敞向菜園,而她家的飯桌卻大大地開向田野。她從田 野上擷取那些野菜養育她的孩子們,使孩子們長得生龍活虎,果然個個都有一身窮 人的力氣。而她的菜園裡的青菜卻因此而被冷落。她生就一副優質的牙齒,潔白而 勻稱,她吃起野菜來有聲有色的。

  如今我回憶起野菜就像剛剛聽完一場交響樂,心中的情緒仍然停留在某一樂章 的旋律之中。野菜以無與倫比的妖冶的美態永久地令我銷魂。它身上散發著的氣息 是一頂年歲已久的情人的草帽的沉香,它的姿容是春天在太陽底下最強烈的一次絢 爛的曝光,它的眼睛是春天最美麗的淚水。它的落落寡合,獨立不羈,處於山野的 野性風味像夏日的窗口一樣永遠地為我所眷戀。

  我跟著她學會了辨認野菜。田間地頭上油亮、光滑而瘦削著的是艾蒿,在水泡 子邊的塔頭墩上長著的小樹形態的是鴨子嘴,生長在松樹林地上的有一掐莖桿就冒 出白漿的三葉菜和形如棕櫚的野雞膀子,專愛揀窪地繁衍自己的是水芹菜,喜歡一 片片站在春天黃昏中戴著漂亮的綠色公主帽的是貓爪子菜,通身長滿白色細茸毛的 是老桑芹……

  我們的小鎮像一隻古色古香的罈子一樣封存著許多逝去的春天的沉香。你如果 把它打開,會看到許多融化為深紅色的散發著嚇人幽香的花泥,它們是許多古老的 春天的永恆的歎息。這悠久的歎息像聖誕節的雪花一樣總讓人產生一種幻覺——春 天該安排在哪一個日子。

  那個寡婦的淘米聲又像牛車一樣吱扭扭地走向我的耳畔,我惦記著她竹筐裡沒 吃完的那些野菜,所以就飛快地投奔她家的院子。她告訴我,晚飯之後她要把母豬 趕出去配種,所以她現在要把晚飯弄得簡單些,野菜不打算吃了,去下屋的缸裡撈 一些鹹菜拌拌吃。我失落地說:「不吃野菜就不吃吧,可是我想去看給母豬配種。」

  「小女孩家家的,不要去了。」她說。

  「配種不好看嗎?」我惴惴地問。

  「難看——難看極了!」她忽然間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我有些發毛,她興奮 得難以自持地又說,「好看。」

  我實在不明白她何以這麼神經質地顛三倒四地說胡話,想必配種是一件極有意 思的事吧。所以晚飯的炊煙將熄的時候我一聽見她吆喝母豬出欄的聲音就扔了飯碗 猴急地跟著她走。她趕著那頭情緒亢奮的白豬,在前面忽東忽西地走著,我和她的 幾個孩子則像跟屁蟲一樣緊緊尾隨著。路過很多人家門口的時候偶爾見一兩個人的 影子閃一下,影子絕不說話,似乎都懂得一個寡婦在這時候趕一頭母豬出去做什麼。 等到天色灰濛濛的時候,我終於見到了我想看到的奧妙,一頭黑豬與一頭白豬相碰 撞的剪影。白豬像一塊風化了億萬年的堅硬的花崗岩底座,在它的上面屹立著一座 黑色的山峰,看起來奇峰突起。

  當我們趕著母豬回來時星星已經先後出現了。母豬走得很慢,樣子顯得很疲倦。 女主人說到了臘月有雪的時候,它就會生下一窩豬崽來。我聽見這話的時候覺得很 累,覺得跑了一次冤枉路,並沒有看到什麼特別讓人醒神的事情。她見我不語,便 又撿起那些陳芝麻爛谷子般的老話題,問我回來坐的是否是船,我懨懨地答「船」。 又問船長的鬍子果真大麼,我又軟軟而無力地答「大」。走到她家院子的時候母親 早就等候在那兒了。她溫和地告訴我說家裡的舅舅來了,要我回去讓舅舅看看,然 後晚上就寄宿到寡婦家,因為家裡睡不下。寡婦爽快地答應了母親的要求,封上豬 欄,不再說什麼。

  和舅舅見過面後我貪吃了一些米花糖,然後母親就把我送到她家。我去的時候 炕上的她的孩子都已睡熟,惟獨她還半醒著。她安頓我睡在她旁邊,我聽不見外面 的風聲,似乎心裡在害怕著什麼。很晚很晚,才感覺到瞌睡無聲無息地落下了。因 為奇異的寧靜,所以一切似乎都是空空蕩蕩的。但沒有多久一種奇怪的聲音就使空 蕩蕩的寧靜奇妙地變動起來。我彷彿聽見兩隻鳥喁喁私語的聲音,聲音聽起來親切 踏實。我在朦朧中吃力地睜開雙眼,恍惚看見一個瘦瘦的刀條形的臉像鬼一樣猙獰 可怖,沉重的呼吸聲和滯濁的汗昧使人懷疑半夜之間屋子裡鑽進來一隻吃人的野獸。 我睡意全消,一動不動地躺著,聽著這讓我感到莫名的呼吸聲漸漸息下去,我的眼 淚把自己的臉給燙著了。

  許久許久的沉寂消失後,一陣窸窸窣窣的穿衣的聲音小心地響了起來,我看見 一個人從炕上悄悄地屏著呼吸走到地下。窗簾擋著迷亂的月光,可半掩的門洩漏進 的那一小片寧靜的泛著乳色光澤的亮光卻使我清楚地看見了一個人的腳丫。他光著 腳丫,像小偷一樣謹慎而熟練地走出屋門,輕輕將門帶上,然後他裹挾著一身熱情 消逝了。我很快聽見草場方向傳來幾聲狗吠,我明白那個偷情的人是草場上的更倌。 更倌的刀條臉像一面白色的小旗一樣一直慘淡地豎立在那個春末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我醒來後寡婦早已起來了,我下地的時候她正在灶間忙活做飯。我 冷冷地瞅了她一眼,然後飛快地逃掉了。從那天起,我再也不願意和父母同住一間 房子。就這樣,春天不知不覺地疲倦了,野菜漸漸長成粗壯的植物,我的腳丫始終 在春天正在光顧的這個小鎮的每一寸土地上緩緩地踏著。我開始討厭這個寡婦,直 到她的兩個孩子相繼在一個月內因暴病猝死,所有小鎮的女人都為她的命運哭泣不 已的時候,我才重新思念已逝的春天中她留給我的一些好感。後來那個在草場當更 倌的男人死了,我見她神情黯然地看著棺材中那副凝止不動的軀殼再後來,她不再 打聽船長的消息,而春天卻使每一條河流都冰雪消融,許多大鬍子的船長都駕著船 遠行了。而她卻孤獨地被拋在春天的河畔,她守著惟一的孩子,頭髮慢慢花白起來、 稀疏起來,腳下卻漸漸地鮮艷起來,她駐足之地落英繽紛。


月光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種月光比我故鄉的月光更令人銷魂。那是怎樣的月光呀, 美得令人傷心,寧靜得使人憂鬱。它們喜歡選擇夏日的森林或者冬天的冰面來分娩 它們的美麗。在上帝賜予人間的四季場景中,月光瘋狂,龐大的黑夜被這絕色佳人 給誘惑得失去了黑暗的本色。黑暗在它明亮熱烈的胭體前被燒炙得漏洞百出,月光 就這樣透過漏洞絲絲縷縷地垂落人間。

  我不是一個樸素的唯物主義者,所以我不願意相信那種科學地解釋自然的說法。 我一向認為地球是不動的,因為球體的旋轉會使我聯想到許多危險,想到悲劇。我 寧願認為我生活在一片寧靜的土地上,而月亮住在天堂,它穿過茫茫黑夜以光明普 渡眾生。我們是上帝拋棄下來的一群美麗的棄嬰,經歷戰爭、瘟疫、饑荒,卻仍然 眷戀月光,為月光而憔悴。

  我說過我出生在元宵之夜。陰曆十五,是月亮來潮的日子。月光澎湃著,我最 初的啼哭可能是因為月光的驚嚇。月光從我最初來到人間的時候就籠罩我的哭聲, 這使我長大以後有了悲傷的時候願意對著它傾灑淚水,月光是我哭聲的惟一知音。

  我父親是我見到的這世界上最熱愛月光的人。他不是月光下神情恰然的老人, 他是月光下的精神苦役者。他沉重地走完一生時,月光正繽紛著滑向兩岸的河流, 河床上月光洶湧,彷彿他一生被壓抑的激情的一次燦爛的爆炸。月光是這個世界上 最無法讓人捕捉的琴弦,它純粹得使最好的琴手在它面前束手無策。我父親是一個 出色的琴手,他心靈的音樂曾經像一匹旅途的馬一樣馱著他遠行流浪。他出生時月 光濕潤,而房屋的貧困之氣和房屋之外等待他放牧的牛群又過於枯燥,使他站在荒 涼的山坡上無法走進那個音樂叢生的世界。

  父親六歲時失去母愛,那時他身下還有兩個弟弟,他被迫長大。他對音樂和月 光有一種天生的敏感,音樂和月光彷彿他的同胞兄弟一樣令他癡愛。他曾經考上過 音樂學院,可因為家裡供不起他,他的願望最終付之東流。他被遠逐在音樂殿堂之 外,忍受寂寞、失落、淒涼,他走進了寒冷的人煙寂寥的森林。

  我無法想像年輕的父親第一次來到異地他鄉,帶著漂泊無定的情緒見到森林時 的那幅情景。那會是怎樣的心情呢,當一個人在月光充分呈現它魅力的地方駐留, 我想淚水是對他風塵的最好的洗禮了。我不知道父親是否在那個夜晚哭泣過,我只 記得他在一次微醉後斷斷續續地訴說著他來時一貧如洗的形象:腳上蹬著一雙花七 毛錢買來的白球鞋,而身上穿的是用白布染藍的衣裳,因為白布和顏料的總價值比 買純藍的布要便宜一些。我想到一幅畫面:爺爺站在一口鍋前笨手笨腳地為父親染 布,爺爺的周圍熱氣騰騰,父親站在不遠處濕漉漉地看著這一切。父親走時生他的 女人無法從墓室中伸出手來給她兒子的臉留下一片慈愛。

  白天所有的工作結束之後,夜晚就降臨了。父親可以從容地坐在月亮地裡想他 的心事。他心事蒼茫,他歌聲憂鬱,他飲酒大醉,他逍遙無邊。他這樣在月光反覆 照臨的土地上坐了幾年之後,有一個善良的女人同他坐在了一起。父親終於頂著密 麻麻的鬍子在一座房屋下做了這個女人的丈夫,不久他又成為了三個孩子的父親。 他對妻子的溫柔如月光的溫柔,他對孩子的慈愛也如月光的慈愛。他們的房屋在月 光映襯下顯得十分樸素、寧靜、溫暖。

  我曾經在一篇童話作品中抒發過我的一種奇想。我背著一個白色的樺皮簍去冰 面上拾月光。冰面上月光濃厚,我用一隻小鏟子去鏟,月光就像奶油那樣堆卷在一 起,然後我把它們抬起來裝在樺皮簍中,背回去用它來當柴燒。月光燃燒得無聲無 息,火焰溫存,它散發的春意持之永恆。你聽到這兒也許會發笑吧,可是我多年以 來一直有這樣的幻想。我生於一個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之火。我的腳掌 上永遠洗刷不掉月光的本色,我是踏著月光走來的人,月光像良藥一樣早已注入我 的雙腳,這使我在今後的道路上被荊棘劃破腳掌後不至於太痛苦。

  父親是上帝賜予我的我來到人間所見到的第一個男人。他對遺憾所表現出的超 脫使我的筆黯然失色。森林、河流、月光,你們是以怎樣的醫術拯救著人類?父親 的酒杯似乎都是在月夜時出現在桌面上的,他坐在窗前,普通的酒菜黯淡無華,可 窗外的月光卻生動輝煌。嬋娟高居天上,千古不老,可人的青春卻如落花匆匆。他 是否在慨歎人世滄桑,我無從揣測。可我知道,他在月夜的酒後拉的曲子令人心酸 淚垂。

  這樣描述他連我自己也變得憂鬱起來。所以我情願再透露給你們一些亮色。他 在我們那個小鎮當了二十幾年的校長,他是那個學校的創建者,學校的一磚一瓦對 他來說都是他生命無法分割的一部分。他熱愛孩子,他在世期間每天起床後都要先 去學校走一趟。他在每一個早晨走進校園,在凹凸不平的操場上散步,有時會哼著 一支曲子。學校簡樸地坐落在森林中,他是否是學校的皇帝?他每天去學校總也看 不厭那些在常人看來是人間最呆板的風景,想必他的生命在這樣的地方沒有得到很 好的延續吧。我深深地記得他病逝的前幾天他從昏迷中甦醒過來說的第一句話: 「該是期末考試的時候了,孩子們準備得怎樣了?」

  用不著為這樣的話再去哭泣,因為重溫一個人的善良和博大實在需要一種冷靜 和勇氣。把這樣的話仔細體味一番,誰會說離析出來的不是月光呢?

  我願意再告訴你我父親的一些特徵。他不高大,身材微胖,闊臉,頭髮濃密, 眼睛很大很亮,充滿睿智的光彩。他的手指和腳趾都異常粗壯,而我的手指與腳趾 也如他一般粗壯,絕少秀氣,我知道我該像父親那樣走路。

  許多人踏著月光去了,許多人又踏著月光來了,道路上人影幢幢。我們生活在 人間,我們無法不熱愛月光。不管脫胎換骨多少次,只要你重新降臨人間,就無法 逃避月光的照耀。父親永別了我們之後,母親、我還有我的姐姐和弟弟大概沒有誰 會不熱愛父親用一生愛過的月光吧。我們必須把院落打掃乾淨,把玻璃窗擦得透明, 把瓦盆裡裝滿清水,讓月光有美滿的棲息之所。這樣,父親的靈魂會得到深深的慰 藉。

  月光是無法消失的。既然陽光使人間的許多醜陋原形畢露,那麼誰不願意在朦 朧時分的月下讓自己的心有稍許的寧靜呢?我這樣寫的時候父親好像正站在我背後 偷偷地窺視我,他似乎在責備我不該走到這樣一個月光稀薄的地方。這個灰沉沉的 角落,很少感受到真正的月光,污染像瘟疫一樣瀰漫,使那麼好的月光無法真實地 投進你的窗口。

  還要說一說我父親的酒量。他的酒量很大,這同寒冷同憂鬱有關。醫生說他的 病與飲酒有關。我不知道這是否科學,我寧願把它認為不科學,因為我不願意承認 父親飲酒是一種罪過。酒同月光一樣是父親的知心朋友,他擁抱它們直到生命的最 後一息。

  父親去世後我曾經寫過這樣一首詩:他離去了/親人們別去追趕他/讓他裹著月 光/在天亮以前/順利地走到天堂/相信吧/他會在那裡重辟家園/等著被他一時丟棄的 你們/再一個個回到他身邊/他還是你的丈夫/他還是你的父親。

  無論什麼時候,月光都會依稀浮現。過去的事情很多,要一一憶起實在困難。 可是,每當我想起父親,月光也就不會遺漏,月光會像一個好朋友一樣推門進來, 深情地站在我身邊,如一條長久地掛在我屋門口的珠簾,與我朝夕相伴。

  我永遠不認為地球是旋轉的,因為我希望父親真正安息。在有月光行走的世紀 裡,我想故事永遠沒有結局。


大雪


  只有在吃厭了五月的櫻桃和草莓之後,我才會嘟著紅艷艷的嘴唇渴望大雪。大 雪,這北國冬季裡埋藏著的最漫長的謊言,使多少人瘋狂地背負雪橇艱難謀生。當 我的筆開始觸摸它的時候,唇齒間依稀生出寒意,而一個老人的腳步聲也寸寸朝我 逼近。

  在我年幼的時候,常常是一覺醒來,覺得並不是該亮天的時辰,可天卻已經凜 冽著亮了,房屋因為這早來的天色而被迫終止黑暗橫行。這種突如其來的光明出現 的日子一定是在冬天的雪天中。雪花喜歡在夜晚時襲擊人間,它們美麗的飛舞行為 也大都停止在黎明之前。它們彷彿是為了拋棄黎明才趕在黎明前爭奪天色的。

  我喜歡在這樣不同尋常的黎明時去推屋門。門裡裝著一家人的生計和溫暖,而 門外的雪景則妖嬈林立,雪光使朝霞失去了鮮艷。我推開屋門的時候可以聽見門的 底邊與雪相摩擦時發出的那種聲音,聲音讓人想起春風在掀動白樺樹身上半開的樺 皮,當然這是在雪厚的時候才可以感覺到的。如果雪下得比較薄,那麼門推開的只 是單調的寒氣。

  在我對生命雪天的回顧中,總是佇立著一位老人的影子。這是一個年逾八旬的 老人,這個老人在許多年前一直過著孤居的日子。他沒有子女的原因不是因為他沒 有擁有過女人,而是因為想成為他老婆的人他不動心,而他愛的女人卻無法成為他 老婆。我們小鎮的人都認為這是一個年輕時風流放縱的人,而且大家也都認為他過 去的氾濫風流導致了晚年的災難。他高而瘦弱,鬍鬚斑白,眼睛小得彷彿沒生眼睛 似的,他形如一株被抽空了麥穗的被雪壓彎的麥秸。他喜歡大雪如他孤獨的存在一 樣執著。

  在北國是無法阻止大雪降臨的。上帝把寒冷季節中最溫柔最燦爛的景色播在這 裡,本身就造成了一種雄壯和神秘的氣氛。雪的色彩極為絢麗,它時而玫紅,時而 幽藍,時而乳黃。雪光呈現玫紅時是朝霞初升時分,那時炊煙在雞啼之後升起。雪 光展現幽藍時是傍晚時刻,這時所有的戀人都在祈禱黃昏的消失。雪光隱現乳黃時 星月稠密,樹林中所有的鳥都因眷戀美麗的景色而放棄歌唱。

  在異鄉每一個日子的蒼茫時分,當我無法駕馭自己身上那份濃濃的傷感時,我 便將傷感放逐出來,讓它回故鄉的雪天去休息。這時傷感會很快地坐在一片被雪覆 蓋著的森林中,那四周寒氣燃燒,傷感顯得十分渺小和孤單。最後,終於是漫天飛 舞的雪花將它融化了。

  年逾八旬的老人在年逾九旬時同大雪一起沉落,葬他時人們平靜得如同去田裡 勞動。他的墳墓注定是這個世界上最荒涼的墳墓,也只有他才承擔得起這份荒涼。 我總是無法忘懷他那個在雪天中顯得光彩勃發的院落,那是他的囚居之所和浪漫飛 翔的出發點。在雪天的日子中,他會站在那裡堆出許多種雪人。他喜歡堆兔子、野 雞、白熊和狐狸。他塑的狐狸逼真得使人想跪拜狐仙,原因可能是他太愛狐狸或者 是深受其害,他才會塑造得栩栩如生。但他最喜歡的還是塑女人,雪花彷彿是這世 界上雕塑女人的最好的材料。因為我見過的最讓人動情的女人就是在那個老人院子 中,她們總是坐在漫長冬天的每一場大雪中,態度安詳溫和,體態豐腴,神采超然, 彷彿已有了呼吸。

  我總認為雪花擁擠在一起湧向地面是因為它們自身無法承受寂寞。它們以寂寞 來擁抱寂寞,所以才有膽量叛逆天庭,才有勇氣接觸塵土。看破紅塵的人在大雪來 人間的路上與它們擦肩而過,廟堂裡燭火輝映。你挽著衣袖來到河邊,看到許多女 人的形象如紅魚一樣游在水裡,你才明白男人為什麼少了為他們生孩子的人。

  有一次我在大雪停息之後走向他的院子去看風景,那是黃昏時分,我擔心老人 沒有出來塑雪人。然而當我走進他院子的時候吃驚地發現那裡面像馬戲團一樣熱鬧。 有個高大明艷的女人正牽著一隻短尾巴的狗朝柵欄方向走去,她儀態萬方,似乎已 過中年,但風韻依然銳利,這個女人的身後躲著一隻白熊。在白熊的東側,也就是 高大的女人的身後,又有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女孩子裊裊婷婷地舉著一盞燈給她腳 下的一雙乳白的羊羔照著亮。那時黃昏正把它滿滿蕩蕩的柔和之色厚厚地塗在這些 雪人身上,這些雪人顯得格外深情,彷彿想打開老人院子的門走出來做我們這個小 鎮新的公民。這片景色迷人得讓人不敢大聲呼吸,不敢貿然涉足她們的居住之地以 免踐踏了那種無處不在的美麗。

  當時那個塑造這些雪人的老人正坐在門前茫然地想著什麼,他的樣子顯得極其 疲憊,你可以想見一個激情消逝的人面對黃昏時的神情。他的瘦弱總使善良人想起 他經歷過的飢餓和揣測現在他倉中的糧食是否殷實,他的瘦弱也使一些人聯想到他 年輕時採花的狂熱。要走完人的一生並不容易,這同一個男人是否能真正擁有女人 一樣不容易。我看到那個老人坐著的表情和他房頂上黯淡的炊煙時,首先想到的便 是他的飢餓。他一定是累得眼花繚亂了,他的棉衣棉褲已經有許多年沒有女人來給 翻新了,所以棉衣棉褲看起來死板滯郁,也正是這樣的外衣包裹著一個老人起滿褶 皺的靈魂。我站在他的院子外無法忍受黃昏消失之後那些雪人顯得更加幽美的情景, 我便趕回家為他取來一個饅頭。當我再次返回時,老人已經站在那個高大的女人面 前為她的嘴唇塗胭脂。不知是因為天色的緣故還是因為胭脂存得太久了,胭脂看上 去一點也不鮮艷,但那個女人的風韻卻依然綽約動人,是我們鎮子中我見過的最漂 亮的女人。我拉開他的院子門小心翼翼地走到他旁邊,然後把饅頭放在他手上。他 接過饅頭後鬍鬚像風那樣游動了一番,接著我看見他的眼睛像星光那樣跳了一下, 彷彿他在生長眼睛。他問我是否喜歡這些雪人,我告訴他我喜歡得要死掉了。他古 怪地笑了一聲,這是一種結束某種東西的笑聲,我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你為什麼不給那個姑娘也塗上胭脂?」我問。

  「不,不不。」他說。

  「你的胭脂不夠用了嗎?」我又問。

  「胭脂很多,可不是這個姑娘該用的。」他說。

  「你太偏心胖女人了。」我說,「那個舉燈的姑娘是誰家的?」

  「她是我年輕時在一個河邊遇見的姑娘,她很膽小,她一到晚間出門時就要舉 起燈來,不敢暗夜行路。」

  「她從小被嚇著過?」我問。

  「不,她天生膽小。姑娘膽小才美,她總是舉著燈,你長大了也要學會舉燈。」 他說。

  「可我不喜歡羊羔,羊羔的叫聲太難聽了,這一點我不能學她,我喜歡兔子。 不過膽小我可以學會,因為老有事情要嚇著我。」我問他,「那個姑娘後來去哪兒 了?」

  「她丟失了。」他說。

  「她舉著燈還會丟嗎?」我說,「是不是走在河邊的人愛迷路?」

  那天我不知道問了他多少個問題。後來我的問題把這個老人折磨得面露苦色, 他並不太喜歡一個孩子來打擾他的寂寞。當我走出院子時他告誡我長大以後不要詢 問大人的事情。我便有所領悟地說見了男人不要問有關他女人的事,見了女人也不 問有關她的男人的事,這樣就對了,是嗎?他笑著點點頭,在星光燦爛的時分將我 送出他的院落,而他獨自與這些雪人苦戀相依。

  老人死的時候我的童年已經像傷口一樣結痂了,我在疼痛中長大了。封閉他院 落的時候我出奇的傷感。他躺在山上那片越來越熱鬧的墳場裡,他沒有墓碑,他的 墓誌銘除了那些與季節一同消失的雪人知道之外,其他人無論如何都無法破譯出來。 他消失在冬天,不是因為疾病和飢餓,而是因為老死,因蒼老而死是一種什麼樣的 福氣啊。

  他那個舉燈的小女孩是否已經在他去的路上舉著一盞燈等他,我不得而知。但 我知道大雪使人間許多齷齪的景色擁覆上蒼白的謊言時,老人曾經用心塑過的雪人 會像剛剛刑滿的人一樣紛紛走出心靈的牢獄,以它們的存在讓我們回憶老人的一生。

  又是大雪休憩在我故鄉森林的時令了。寒冷像花香一樣瀰漫,爐火正旺。男人 女人都守在屋簷下安安靜靜地做男人女人。我便聯想起不久以前我所做的一個夢: 我拉著一個巨大的雪橇行走在山間,是冬天的時令,寒氣襲人。我無論使出多大的 力氣也拉不動這雪橇,我低頭四顧,驀然發現我的雪橇原來行走在無雪的土地上。

  是誰使我背負雪橇,而又遠逐我於雪原之外?請大雪來回答。


葬禮


  蠟燭點起來了,是祈禱亡靈走向天堂的時刻了。穿喪服的人越聚越多。是什麼 時候,我跪在一個寒冷季節中親人的棺材前對著蒼茫的寒氣和香火繚繞的祭品默想 靈魂的歸宿。葬禮,這是上帝賜予人們的崇高殊榮,是人們在人間度過的最後節日。

  我不想把葬禮說得多麼莊嚴,那是因為我參加過的故鄉人的葬禮大都充滿著陽 光和澄淨的空氣以及細碎的鳥語。每一個死者都像出家人一樣去意已定,他們留給 自己親人的只是纏綿的哀思和無窮的回憶。

  我小的時候十分恐懼葬禮。喪鐘一旦低沉地在我們小鎮敲響,幾乎所有的孩子 都覺得大人們又要像死去的人一樣耍花招來拋棄他們了。孩子們總是認為大人們很 自私,他們想死就死,他們看上了一個好日子就沒命地追逐死神,一去不復返。這 樣的日子倒霉地出現在我們小鎮的日曆上時,許多女人的哭聲很讓人憂傷。尤其是 夜間,我很怕出門,怕行走在某一條幽巷會撞上鬼魂。在喪葬的日子裡,我總覺得 鬼魂會像火苗一樣熊熊燃燒。

  據我們小鎮那個專門主持葬禮的人講,任何一個死者的靈魂都是朝著天堂或地 獄這兩個方向去了。天堂是善良人居住的地方,那裡四季鮮花環繞,生活空靈而富 足。所以活著的人拚命做善事積德以此來安排來世的道路。

  聽說去天堂的時辰大都是在日出之前,天光不十分明朗,春天尤其好上路。如 果田野裡植物泛黃,那麼死者穿過秋天的大霧會迷失方向,死者會被寒露所圍困。 所以春天的葬禮像節日,而秋天的葬禮才更像葬禮。

  傍晚的灰暗和冷雨無情地籠罩著我們小鎮,送葬的隊伍在眾多傘的覆蓋下緩緩 出發了。傘與傘相組接,濕意盎然。這是夏天,雨季,被送走的人是我們的老師。 老師的聲音在教室裡消亡,他的影子從講台柔曼地飄向窗外的雨中。我和許多他的 學生為他送行。我在雨中想起了他講給我們的一個童話故事。他說有一個音樂家窮 困潦倒,他創作的所有作品都不被時代所重視。當他的呼吸將要停止的時候,他的 滿頭白髮忽然像琴弦一樣直直地豎起來,一縷陽光猶如一雙纖巧修長柔韌的女人的 手指一樣在那上面彈奏出他的最後作品。他的作品使窗外春色萌發,音樂家終於在 他自己創作的音樂聲中沉醉離去。我站在送葬的隊伍中,朦朦朧朧地覺得,老師也 是聽著自己的音樂走向極樂世界的人。每個人大概都要這樣離去的,莫名的孤獨將 我緊緊包圍,我在孤獨中垂立。這時有一個男孩子感覺到了我的憂戚,他便在雨中 送給我一條狗。他與我是同學,他大概是因為忍受不了葬禮的蒼灰之色才懷抱一條 乳狗。

  「新下來的崽兒。」他把狗交給我說,「它可喜歡用舌頭舔人呢。」

  「你還有心思談論狗,老師死了,你不難過嗎?」我哭泣著接過那條狗說, 「老師為什麼不死在春天?」

  「因為他的老婆已經死在春天了。」男孩子說,「何況他還喜歡夏天。」

  「他不想進天堂嗎?」我問。

  「我想不會不想吧。」男孩子若有所思地說,「我們將來也會像老師一樣死的, 那時別人也會來參加我們的葬禮。」

  他的話使我心驚肉跳得直打哆嗦。我望著雨水中他的漆黑的眼睛,心中以為他 也是被嚇著了才會說這樣的胡話。那次葬禮我送走的是老師,而帶回來的卻是一條 狗。因為它來自夏天,所以我稱它為小夏。

  小夏剛來我家的時候才滿月,它的狺叫聲還有些奶聲奶氣的。我們沒有牛奶給 它喝,所以只能餵它米湯。它吃飽了就縮在牆角,安安靜靜的像個乖孩子,十分惹 人憐愛。小夏一歲的時候已經可以獨自在深夜的院子中守護家門了,兩歲的時候小 夏就獨自出門結識一些新的夥伴,並且顯得很隨和,與它們相處得很好。它毛皮泛 黑,身材頎長,尖尖的三角耳像兩隻號角一樣神氣地豎著。當小夏激動的時候,它 的兩隻耳朵就像被觸摸了的含羞草一樣微微地打卷,尾巴也耀武揚威地晃來晃去, 我十分喜歡它的英俊活潑。它身上散發著的蓬勃之氣與我初次在葬禮中見它時它顯 出的憂鬱大相逕庭。每天晚飯之後我都帶著它在院子中習武。我常常把一隻破鞋掛 在牆上,讓它上去撲,然後再將鞋拿下來。我還喜歡抓半個窩頭勾引它把兩隻前爪 抱起來,一躥一躥地對食物垂涎三尺,我和小夏成了最密切的朋友。可是當小夏長 到三歲的時候,它忽然變得心事重重。它經常在傍晚該守家門的時候悄悄地夾著尾 巴溜走,到夜深時分才探頭探腦地回它的老窩。它的眼睛流露出某種溫情和憂鬱, 它很快跑瘦了。那一年因為饑荒所以我們小鎮上偷東西的人多如螞蟥,家家戶戶都 在訓練自家狗的看倉本領。所以,母親總是埋怨我說,你把小夏慣得越來越不像話 了,賊也不攔,家門不守,倒像只野狗。我聽後認為母親的話是有道理的,所以也 很生小夏的氣。

  有一天晚上小夏又回來得很遲。我聽見它裝模作樣的輕微的腳步聲後就從炕上 爬起,披衣下地,走到院子裡。它遇見我的時候已經走到狗窩旁,我飛身一腳狠狠 地踢了它一下。也許它認為自己理虧了,所以它忍痛沒有嚎叫,它哀衷地放下尾巴 圍著我打轉。我心下一軟,便饒了它。小夏老實了三天。第四天傍晚,小夏又神出 鬼沒地行動了,它這次行動一直到凌晨之時才回來。它這次不是自己回來的,它還 自作主張膽大包天地帶來了另外一條狗。是只矮矮的、懷了孕的、黃色的笨狗。直 到此時我才明白,小夏那一時期在外面歷經了由戀愛到結婚這一過程。小夏見我在 清晨的露水中等候它,它萬分愧疚地撲在我腳下,用舌頭反反覆覆地舔我的腳面。 它認為它對我施夠了溫存之後,就與它身後的母狗站在一起,小夏想讓我接受它的 愛人和它愛人肚子中的東西。我沒有表示否認,因為這條不太漂亮的母狗實在太溫 情了。這母狗用哀怨的眼神望著我,頭稍稍偏著,嘴巴矜持地拐著。我不認識它, 從沒有見過它,看來它的主人並不是這個鎮子的人。那麼,小夏在我們鎮子中竟然 就選不出一條中它意的狗嗎?我向它們點頭致意,小夏就放心地帶著它的情人回窩 了。

  第二天早飯時母親堅決地反對我收留小夏的情人。她主張我們應該把那條母狗 放了,因為母狗來的這天是個不吉利的單日子,另外更重要的是我們不能既養公狗 又養母狗加上它們的崽子,否則,狗氏家族的旺氣將會壓倒我們。我難過了半晌問 母親是不是因為口糧問題?母親猶豫地搖搖頭,但我想有這方面的因素吧。

  我們全家商量決定用鎖鏈把小夏掛上,然後讓母狗自己回它的家分娩去。

  早飯一過,天明亮得像抒情詩一樣,滿地都排滿了金色的詩行。我用一隻盆裝 上些殘渣剩飯,然後召喚它們出來吃飯。它們倆慵懶地慢吞吞地出來剛剛吃了幾口 的時候,母親就在它們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站在小夏背後飛快地用鎖鏈緊住了它的脖 子。小夏拚命掙扎,並且嗚嗚狂叫,嘗試著往門口奔跑。但經驗豐富的母親早已把 鎖鏈拴在了一根柱子上,小夏的掙扎只給它的脖子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我們把母 狗逐出家門。小夏看著母狗被趕出家門的時候,它的淚水掛在臉上,那是我第一次 看見狗流淚。

  母狗在我們家門口足足留戀了兩天才依依不捨地離去。它離去後小夏水米不沾, 它老是癱在窩裡,不停地流淚,它很快瘦得皮包骨了。我逗引它玩的時候它睬都不 睬,更不要說讓它看家了,它對任何生人的來訪都無動於衷。就這樣,小夏終於病 死了。當我在一個正午發現它永遠不能動彈的時候,不禁哭泣起來,我謾罵母親說 是她出了壞主意導致了小夏的死。我想去請那位會引渡亡靈的葬禮主持讓小夏去天 堂,可母親堅持說要把小夏的皮肉剔下,皮用來御寒,而肉則用來改善生活。這樣, 小夏到傍晚時就被分肢解體了。我找到那個送給我狗的小男孩,我們倆一直心事茫 茫地等到夜深,那些吃狗肉的人才從我家打著響嗝出去,桌子上扔著小夏身上最精 粹的部分——骨頭。我們像撿麥穗一樣將這些沉甸甸的骨頭拾在一起,然後偷偷地 溜出家門,在日出之前將骨頭埋在我們老師的墳前。我們在墳地裡點起一支微弱的 蠟燭,雙雙祈禱小夏快快走進天堂,祈禱我們的老師好好照顧小夏。

  半年很快就過去了。春天又來的時候我又抱回來一條小狗。一個陽光明媚的下 午,我聽見大門外有狗低低的猜叫聲,我打開大門,發現小夏的情人正帶著它的三 個崽兒來找它的丈夫。小夏的情人由於做了母親,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它儀態 優雅,毛色光潔燦爛,它一看見我就嗚嗚地帶著孩子走進院子。我心裡傷心極了。 可憐的小夏,我犯了一生中最不可饒恕的錯誤。我坐在那個春意遼闊的季節中,為 自己的過錯而哭泣。倘若死去的人都去了天堂,天堂不是太擁擠了嗎?我真擔心小 夏會因此而被擠落下來,所以我喜歡瞭望天空,萬一小夏被擠落下來了,站在大地 上接住它的一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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