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想為那塊土地寫點什麼的時候,我才明白勝任這項事情多麼困難。許多的
往事和生活像魚骨一樣鯁在喉嚨裡,使我分外難受——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把它吐掉
好還是吞下去好。當我放下筆來,我走在異鄉的街頭,在黃昏時刻,看著混沌的夕
陽下喧鬧的市場和如潮的人流,我心底有一種說不出的失落感。我背離遙遠的故土,
來到五光十色的大都市,我尋求的究竟是什麼?真正的陽光和空氣離我的生活越來
越遠,它們遠遠地隱居幕後,在不知不覺中已經成為我身後的背景,而我則被這背
景給推到前台。我站在舞台上,我的面前是龐大的觀眾,他們等待我表演生存的悲
劇或者喜劇。可我那一時刻獻給觀眾的唯有無言的沉默和無邊的蒼涼。
夜晚坐在桌旁,我感受不到沁人心脾的寒意,風沙像烈馬一樣奔馳在印滿著無
數世紀辛酸與恥辱的蒼老的屋簷下,樹葉和花在風中以不同的姿態競爭生存。我的
筆反反覆覆地寫著那些我寫不完的故事——厭倦了的故事。我的頭髮在風中散開,
灰塵與暑熱同時折磨我的每一根神經。我知道,有霧的天氣已經消失在我的童年了,
我的頭髮很難再感染它的清新、涼爽和滋潤了。
我十分恐懼那些我熟悉的景色。那些森林、原野、河流、野花、松鼠、小鳥,
會有一天遠遠脫離我的記憶,而真的成為我身後的背景,成為死滅的圖案,成為沒
有聲音的語言。那時或許我連哭聲也不會有了,一切會在靜無聲息的死亡中隱遁蹤
跡,那麼,我的聲音將奇異地蒼老和寒冷。
生活在那裡的人們,他們對寒冷、冰霜的感覺或許已經因為司空見慣而有些麻
木了,他們居住的那些古色古香的房屋已經成為人類一個微妙的組成部分。我熟悉
的那些人,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卻還活著。活著的也有正預備著死去的,而他們家
族的成員卻綠油油地成長起來了。我所熟悉的場景,那些草墩上的野菜,一道道銀
蛇似的靈巧的小溪,以及公路、橋樑、夏日的河灘、冬日的雪場,卻因為久久的遠
離而變得愈發親切、愈發清晰了。我知道我的文字只有在這一時刻才變得格外真實
和有情。當我看著一架四輪馬車轆轆穿過街頭,我一直認為它的方向是朝我所嚮往
的那片土地去的,我的筆將跟隨它的蹤跡,走久遠的路,去敘述那些樸素而結實的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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