粳米的嘴唇哆嗦了一下,那嘴唇就變了顏色。她看了看劉八仙,劉八仙回頭
「嗯」了一聲。粳米便對女蘿搖搖頭,表示她並不知道。可女蘿清楚粳米肯定知道
是誰。劉八仙不讓她講,她便不敢講了。女蘿覺得娘簡直把身上的所有骨氣都喪失
盡了,她真為她難過。她看著娘那佈滿血絲的眼睛,覺得劉八仙的確快打發第三位
太太上路了。誰會敢當第四位呢?
女蘿背著會會走出了「極樂世界」。「極樂世界」外面陽光明媚,巷子仍然是
熱鬧的,女蘿一會兒看看賣面魚的,一會兒又看看賣瓜子的,然後她打定了主意朝
龔友順的店裡走去。這時粳米從後面飄飄搖搖地追上來,她左顧右盼著說:「我告
訴你那個給你幹爹出陪葬的人。」
「我不想知道了。」女蘿對她說,「剛才我問你,你搖頭了,我就再也不想知
道了。」
「剛才……」粳米的嘴唇又哆嗦起來了,她疲憊不堪地說,「我現在告訴你還
不是一樣?」
「我不想知道了。」女蘿對娘笑了笑,「我得去龔友順的店裡了,一會兒下葬
的人回來,我就搶不到好位置了。」
說完,她就朝龔友順的店裡走去。會會在她的背上一陣亂蹬,嘴裡含糊不清地
叫著:「咬咬(姥姥)、咬咬(姥姥)……」
龔友順的店裡擺了十桌席。此次仍然是吃羊肉面,店裡瀰漫著香氣。女蘿挑了
一個僻靜卻是靠窗的角落坐下來,朝窗外望去。她看見娘步履蹣跚地走著,停在賣
火柴的地方買了一盒,然後接著向前走。女蘿的心裡一陣難受。
送葬的人們回來了。他們在店門口的盆子中洗過手,然後紛紛坐在桌子旁。他
們談論著下葬的情景,說是乾爹的棺材一落入坑裡,立刻就有一隻鳥從上面飛過並
且發出動聽的叫聲。鳥後來朝日出的方向去了,說明死者的靈魂升入天堂了。人們
接著說,乾爹帶去了這麼多東西,當然要被送入天堂了,看來,那裡也一樣是嫌貧
愛富的。人們還說,那些陪葬品被火燒起來後發出了很大的「嗡嗡」聲,死者一定
是把東西帶走了。臭臭的祖父煞有介事地說:
「沒見過那種好看的火光,真受看,紅光光的,燒了足足十分鐘。」
他那賣菜的老婆子馬上接道:「白花了劉八仙的那些工夫,沒日沒夜地扎咕起
來,一把火就沒了。」
臭臭的祖父說:「你懂個屁!」
大家就都笑了起來,不再講葬禮的事情,等待著那熱乎乎油汪汪的羊肉面。龔
友順帶領家人把一碗碗的面擺上來了,桌子上立刻響起一陣稀哩嘩啦亂抓筷子的聲
音,接著呼呼的喝湯聲和突嚕嚕的吃麵的聲音交錯著響了起來。大家都不說話了,
每一張桌子上都旋著一股熱氣,人們埋著頭,吃得面頰紅光光的,吃得汗珠像秋雨
後的蘑菇一樣水靈靈地冒了出來。吃畢,大家滿意地打著嗝擦著嘴上的油膩走到店
外。
女蘿和乾娘走出店門,她們站在台階上,王二刀在跟龔友順結賬,她們等著他。
女蘿說:「乾娘一個人太寂寞了,到月芽街我們那裡去住吧。有我們吃的,就
會有你吃的。」
洗衣婆說:「我哪兒也不去,我還是住在老地方。老主顧們都願意去我那兒洗
衣裳,我養活得了自己。」
正在她們議論著的時候,店裡忽然傳來龔友順的呻吟聲,接著王二刀出來了,
女蘿迎上去,她問:「算完了賬?」
「我打了他兩巴掌,一會兒他的臉就會胖的。」王二刀說。
「怎麼又打了他?」女蘿問。
「他把豬肉和羊肉攙在一起來賣給我們,豬肉和羊肉不是一個味,我一吃就吃
出來了。」王二刀說。
「該打。」洗衣婆說。
他們一家人走下台階,洗衣婆獨自回家,女蘿跟著王二刀回月芽街。路上王二
刀對女蘿說他不想再走街串巷地干老營生了,他想開個藥店,這樣女蘿也不至於在
家閒著。女蘿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就答應了。
龔友順的臉果然腫了起來,但他認為這兩巴掌仍是值得的,因為王二刀按照他
的意願如數付了錢。他把錢數了三遍,然後放進錢匣子中,上好鎖,就召喚他老伴
來給他揉揉臉,他覺得腮幫子疼得厲害。
「你回回耍心眼,回回讓人識破,弄成這個樣子,真為你臊得慌。」老伴淒怨
地說。
「哼,你懂什麼?最後那錢不一樣落入了我的腰包?挨點打算什麼?誰要是打
我一下給我十弔錢,我就讓他一天打我十八回!」龔友順一把將老伴推開,「你白
活了一輩子——悶葫蘆瓜。」
老伴趔趄了一下,最後還是扶著牆壁站穩了。她的眼前又一次出現一條路的影
子,那路空空蕩蕩的,她每次見到它都有一種神往的感覺。龔友順跟老伴發完脾氣
後就倒在炕上睡了,這一覺直睡到日薄西山的時刻。他起來後吆喝老伴給他端壺茶
來,但他沒有聽到那相應的慣常的回聲,便迷迷糊糊地出去尋找。正走著的時候,
猛然被一個人的一雙腳當空給踢了一下,他抬頭一看,老伴伸著舌頭懸在房梁下正
面目猙獰地嚇著他。
龔友順當天下午就草草地將老伴安葬了。他沒有到劉八仙那裡買任何一件陪葬
物,以至一些街坊鄰居過了一兩天之後仍然有來店裡找她剪鞋樣子的。每逢這時龔
友順就落寞地說:「她到南天閣睡去了。」
龔友順仍然開著他的店。有一天他發現幌子被人偷走了,第二天他便又掛出一
個新的。他的生意有時興旺有時冷清,但總是在做著生意,打著賺錢的算盤。而洗
衣婆也依然如故地給人洗衣、熨衣,然後將衣服疊得整整齊齊的待人家來取。斷不
了也要三天兩頭地跑一趟食雜店買醋,回去後吃她那香嘖嘖的餃子。日子平平常常
地過著,很快秋天就來了。
臭臭要娶媳婦了,會會也到了進學堂的年齡,這時十年過去了。該死的死了,
不該死的都還掙扎著活著。粳米已經到了那個廣大的去處,接替她的是臭臭他娘。
女蘿眼看著臭臭他娘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一天天地寡言少語,而劉八仙自己卻仍然
腦滿腸肥,「極樂世界」的生意總像爐子裡正燃燒著的乾柴似的紅紅火火的。龔友
順慘淡經營著他的小店,一點也不肯將權力下放給兒女,但他實在是力不從心了。
每逢他從店裡出來,大家都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腿腳不利索了。他逢人便問:「吃羊
肉面嗎?又香又熱乎!」人家也不理他,他便惆悵地盯著人家的背影看,那目光是
失望的,極像一個打漁人眼看著一條大魚從水面上一躍而過。
臭臭經營著舊雜貨店,他不再是個「小吃閒飯的」了。罵他吃閒飯的人都帶著
紙牛紙馬去陰間過日子了。臭臭再也聽不到祖父的教訓聲,只是在陽光明亮的日子
裡,他站在台階上,總會憶起祖父和幾個人談論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情形。他問祖
父:「哪天你吃了幾個燒餅?」「我吃了多少,我怎麼記得,那時我是能吃的。」
臭臭每當回憶起祖父的這話時都覺得祖父是可愛而可笑的,因為這可愛和可笑,臭
臭也就更懷念他。不過,有些事情他是不記得的。比如女蘿問他還記不記得她小時
候將家裡的首飾偷出來送給他玩、而他在豬欄巷裡把它們都玩丟了的事,臭臭只是
茫然地搖搖頭,他真的是一點也記不得了。
女蘿和王二刀開的康復藥店已經遠近聞名了,他們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富裕。先
前的房子已經拆了,在原基礎上拓寬面積,蓋起了四間瓦房,院子中還栽了樹,樹
不高,但長勢很好。夫妻二人不吵不惱的,日子過得平和極了。會會已經過了上學
堂的年紀了,可他說什麼也不肯識字,他像當年的臭臭一樣只喜歡到處玩。會會最
喜歡去的地方就是墓地,他的膽子很大,女蘿嚇唬他說那墓地有鬼魂在遊蕩,可他
仍然朝那裡去。他不識字,可他喜歡將墓碑上的人的名字描在一張紙上,然後回來
給女蘿看,讓她講此人活著時的故事。在會會那裡,死人的故事永遠比活人的故事
好聽。
有一回他將「趙天涼」的名字抄了回來,女蘿看了半晌後對會會說:「他活著
時是個秀才。」
「秀才是什麼呢?」會會問。
「給人寫字,寫對聯,寫詩,他還會吹笛子。」女蘿說。
「吹笛子的人還會死呀!」會會驚詫道。
「人總會死的。」女蘿說,「他是害了相思病死的。」
「什麼叫相思病?」會會問。
「就是一個人看上了另一個人,心裡老想得慌,時時刻刻放不下,就想死了。」
女蘿淡淡地說。
「是誰把趙天涼想死的?」會會刨根問底。
「小梳妝。」女蘿說。
小梳妝怕是有五六年沒有出來扭秧歌了,聽人說她沒有那個心思了。每到正月
十五的時候,南天閣的秧歌隊仍然是引人注目的,只是近幾年因為少了小梳妝而讓
人覺得美中不足。女蘿仍然只是喜歡到燈盞路去觀燈,所以她並不關心小梳妝的命
運,儘管她仍然是人們談論的中心。粳米在臨死的時候曾經拉住女蘿的手說:「娘
得告訴你,那個給你幹爹送陪葬物的人是小梳妝。」
女蘿只當娘是說胡話。直到後來她聽說乾爹當年的黃包車幾乎成了龍雪軒首飾
店的老闆付子玉的私車,才恍然大悟。那黃包車當年肯定經常拉小梳妝與付子玉幽
會,難怪乾娘說乾爹在世時經常要到南天閣去。這樣想來,小梳妝對付子玉是舊情
難忘了。
付子玉並不是把全部心思都放在女人身上的人,包括小梳妝在內。他雖然那麼
喜歡她,可他的生意卻是第一位的,何況圍著他的女人太多了,他自己又不是那種
不動心思的人。他的首飾店遍佈許多城鎮,只要哪座城裡的首飾店叫做「龍雪軒」,
那就一定是付子玉開的。付子玉沒有固定的生活場所,他總是在一個地方呆過三天
然後就到另一個地方去。他的太太們每年有多半的時間是跟著他在途中度過的。而
自從付子玉離開此地之後,他就再沒有回來過。聽說他在外面的生意做得越來越大,
財源茂盛,卻總未見他回來接過小梳妝。盛傳他的三個姨太太都活得滋滋潤潤的,
走到哪裡都要擺譜。而小梳妝,是絕對不肯給人做第四房姨太太的。人們私下都說
小梳妝充其量不過是個戲子,付子玉當然不肯在她身上多費心思了。
女蘿跟會會解釋趙天涼的死因主要是要講小梳妝,而每每講起小梳妝時她的眼
前就會出現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吊在楊樹下的那盞白菜燈,她便再也沒有講下去
的心思。會會是個秧歌迷,他覺得非得見上小梳妝一面才行。其實他四歲時王二刀
抱他去看秧歌時已經見過小梳妝了,不過那時他還不記事,等到他記事的時候,小
梳妝已經不扭秧歌了。
會會說:「我要見見小梳妝,想她的人都會想死,她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我
得見見她。」
女蘿暗自苦笑:「小梳妝早已過了讓人看了心疼的年紀了何況一個孩子看又能
看出什麼來呢?」女蘿便勸道:「秧歌是可以扭的,小梳妝還是不要見了,她現在
連門都不出了,連南天閣的人都很少見她。」
會會沒理會娘的話,又呈上一個死者的姓名:洗雲飛。女蘿只好再接著講這個
叫做洗雲飛的剃頭師傅當年多麼多麼的威武,他的手藝多麼多麼的精湛,可是他的
心眼又多麼多麼的窄,為了一樁往事報復了拉黃包車的老頭。講到此時女蘿就補充
道:「就是你的干姥爺。」結果那個被剃了光頭的老頭用剃刀殺死了自己,從此次
雲飛的理髮店就無人問津了。每逢他上街的時候,總有人指著他的背影說:「這個
狼心狗肺的人。」久而久之他得了精神病,他穿著破衣爛衫整日在巷子裡的垃圾堆
旁坐著,後來他就病死了。
「干姥爺才是個小心眼的人呢。」會會說,「為了一個光頭就死去了,還害死
了剃頭師傅。」
女蘿便再也沒有力氣講會會呈上來的第三個人的生平了。那死去的人都留下了
名字,若要講下去,她一生也講不完。
會會聽過死人的故事後就心滿意足地回到他的屋子。他的屋子裡擺滿了扭秧歌
用的綢扇、彩綢和綢傘。他對著鏡子將自己裝扮起來,他穿著一件藍緞子長袍,腰
間繫著一條橘黃色的彩綢。他用右手提著彩綢的端頭,左手揮舞著一把有花鳥圖案
的綢扇,只差那像假肢一樣的高蹺沒被他武裝起來了。晚飯還沒有吃,會會就走出
房門到月芽街上招搖去了。他一出動,許多小孩子也跟在他身後,會會扭胯,那些
孩子也扭胯,會會下蹲,那些孩子也下蹲,以至於月芽街的磨倌每每見到這情景都
要說:「會會生在南天閣才對呢。」
女蘿比年輕時胖多了,她很能吃,身體又沒有什麼毛病。那些容顏憔悴的病人
來到康復藥店看見她時都覺得女蘿可以活過百歲。女蘿卻相信「病病歪歪反倒長壽」
的說法,她認定自己不會長壽。她並不在意死亡,因為會會已經大了,而她死了之
後王二刀照樣可以娶另外一個女人來過日子,未來的生活除了重複現有的生活之外,
恐怕也不會再有什麼波折了。所以女蘿沒到該回憶往事的年齡卻開始回憶往事,而
往事畢竟只是往事,想想也就過去了。有時候她就想,人活一世就跟一場秧歌戲一
樣,不管演得多麼熱鬧,最後總得散場,在南天閣那並不清靜的地方找一個最後落
腳的地方。到那時,也許會有像會會一樣的孩子喜歡到墓地上抄死者的名字,而孩
子的媽媽也會對著「女蘿」講上一些往事,比如說她小的時候著秧歌將虎頭鞋擠掉
了,凍掉了兩個腳趾,而在有一年的正月十五出人意料地跟了年紀比她大許多的王
二刀。女蘿這樣想的時候,就覺得一生已經完結了。
當然,也有讓女蘿愉快的事。比方說晚飯之後天邊出現了猩紅的晚霞,女蘿就
會站在那棵並不很高的樹下望夕陽,夕陽將它的光折射到屋頂上、窗欞上、樹葉上,
染上了夕陽的地方就亮堂堂的,然而這種光並不能持續多久就會隨天色轉灰而消失。
女蘿還喜歡有雨的日子,當然雨要不大才好,細細的雨絲籠罩著大地,所有的景致
看上去都是清新的。女蘿就站在窗前聽雨聲,常常是聽得淚眼婆娑。當然,她不獨
獨喜歡雨,雪也是喜歡的,不過雪要大大的才好。每場大雪的降臨,都使大地升高
了一截,一切聲音彷彿都讓大雪給掩蓋了,所以雪後的世界是無聲的。那種無聲的
蕭瑟也十分震撼人的心靈。還有,女蘿喜歡月芽街上的磨倌吆喝驢的聲音:「得兒、
得兒……」磨倌一這樣叫著的時候,女蘿的心裡就會湧過一股暖流,那暖流熱辣辣
的,刺激得她鼻子酸酸的。
王二刀蒼老了,畢竟是年近半百,他的頭髮像秋天的針葉一樣一根根地朝下落
了,他的腦殼正中已經禿了一個圓點,就像是落了一張紙錢似的,看上去令人憂傷。
晚上他和女蘿躺在一起的時候,常常聲音嘶啞地講他年輕時經歷過的事情,當然也
講講他的風流韻事。這時候他是愉快的。
「不就是臭臭他娘嗎?」女蘿不經意地說,表示她並不為這事吃醋。
「臭臭他娘,那只是旁人知道的。」王二刀嘿嘿地笑著。
「那我問你,那年正月十五你去找臭臭他娘,她為什麼閃了你?」女蘿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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