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刀答應著,退出了女蘿的屋子。他再在銀口巷和豬欄巷吆喝生意的時候,
那聲音就高亢刺耳得讓人心裡發毛,以至於那些耳背的老人以為自己返老還童了,
他們逢人就喜滋滋地說:「又能聽見王二刀的吆喝聲了。」
王二刀喊啞了嗓子,最後彷彿成了啞巴,他說不出來話了,他的眼睛血紅血紅
的。他輕飄飄地走上月芽街,有氣無力地來到女蘿的屋前。女蘿給他開了門。他走
到女蘿面前,劈手就是兩巴掌,打得女蘿捂著臉嚎叫。然後他對她說:「娶你了。」
王二刀與女蘿的新婚宴席仍然設在龔友順的羊肉麵館裡,仍然是十桌席。女蘿
挺著個肚子走來走去地招呼人們吃飯,許多月芽街的老婆婆吸溜吸溜地喝著油汪汪
熱乎乎的羊肉麵湯,就彷彿好日子又回來了。她們不再覺得女蘿沒成親就有身孕是
多麼傷風敗俗的事情,她們吃得渾身洋溢著熱氣,而麵館灶下的柴草也燃燒得畢剝
有聲,新生活看起來充滿了無窮的生氣。女蘿的臉上瀰漫著溫存平和的微笑,她透
過窗戶想像著外面有雪時的情景,那時,她肚子裡的孩子就該出世了,她覺得渾身
暖洋洋的。
粳米和劉八仙也來參加了婚禮。劉八仙成了龔友順的座上客,女蘿發現後爹面
碗中的羊肉格外多,後爹吃得直仰身子,而粳米不過是喝了一些湯。龔友順領著一
家老小忙得不亦樂乎,倒像是他家娶媳婦似的。飯畢,龔友順將客人一批一批地送
走,然後開始清理店裡的雜物,該洗的洗,該唰的涮,等一切收拾停當後他盤腿坐
在炕上數著錢的時候,他眉開眼笑了。因為他知道除劉八仙外,其他人碗裡不過有
一兩片薄薄的羊肉,他積鬱已久的一股惡氣總算出了。他想:「你劉八仙別以為我
龔友順白白送給了你只肥羊,如今我從你晚輩身上賺了回來,你還神氣什麼?」
龔友順哼著小曲將錢放入匣子中,然後懶洋洋地走出店門打算摘掉幌子打烊。
這時他忽然發現王二刀站在台階那兒沒有走。王二刀直直地看著他,龔友順的腿就
有些發抖,他就著這股抖勁點頭哈腰地對王二刀說:
「恭喜恭喜了,恭喜恭喜了……」
「龔友順,你想賺我的錢,我得讓你賺個明白。」王二刀走上台階,他抓住龔
友順的衣領。龔友順連連擺手說:「要打我進屋裡去打,別讓街坊看見笑話。」
「我打你個光明正大!」王二刀一腳把龔友順踢下台階,龔友順「哎喲」著。
這時臭臭跑過來助威:「他欺侮老婆婆,給她們吃肉少的面,也欺侮小孩子,我吃
了三碗麵總共才有八片肉,比紙還薄。」
「我是看老婆婆牙口不好,才讓她們多吃麵,少吃肉。」龔友順從台階上爬了
起來,他朝店裡走去。這時王三刀聽見女蘿在叫:
「男人家的,這麼不大方?」
王二刀就不再找龔友順算賬,他打了他,氣也就出了。龔友順爬回店裡,他老
婆連忙過來攙扶他。他罵道:「我挨打時你在屋裡幹啥呢?」
「我朝窗外看著呢。」老婆膽顫心驚地說,「王二刀跟劉八仙一樣不好惹。」
「屁!」龔友順給了老婆一個耳光,「誰敢惹我?」
老婆捂著臉哭道:「你只會在家跟我硬氣,出去就是個軟蛋。我跟了你一輩子
了,沒見你在人前硬氣過一回,我真是跟夠了你了。」
龔友順的老婆在說「跟夠了」三個字的時候,心底忽然冒出一股涼氣,眼前隱
隱約約地閃現出一條路來。她神思恍惚了一陣,就到店外去摘幌子。等她回來時,
見龔友順仍然坐在炕上一五一十地數錢,她的眼前就再一次地出現一條路的影子。
臘月間,正當忙年的關口,女蘿生下一個男孩,取名會會。會會滿月還沒過,
正月十五又來了。南天閣的秧歌隊又敲鑼打鼓地出來了,小梳妝也出來了。女蘿在
自己的屋簷下吊上一盞蓮花燈,她有了孩子,不想再去燈盞路了。
女蘿一邊給會會調米粉,一邊低聲哼著:
寶寶吃吃,
寶寶睡睡,
寶寶長大,
爹娘有靠。
王二刀仍然坐在門檻上吸煙,自從結婚後他就愛這樣坐在門檻上吸煙。會會出
生後他的煙更甚了,女蘿晚上和王二刀躺在一起時感覺到身邊彷彿豎著一桿煙槍似
的。
女蘿說:「不抽了,不行嗎?」
王二刀沒吱聲,他仍然吸。
女蘿又說:「去看看秧歌吧,那裡面有小梳妝。」
王二刀抬起頭,他愁容滿面但卻是認真地說:「一年總吃一種食,今天我改改
口不行嗎?」
女蘿一驚:「你改的什麼口?」
「我要找臭臭他娘去,就今天。」王二刀扔下煙袋。
「你是個有媳婦的人了。」女蘿裝做漫不經心地說,「寡婦門前是非多。」
「我要是不跟你說,偷著去看她,你會知道嗎?」王二刀的話帶有挑釁的味道。
「我寧願糊塗著。」女蘿說完,就把調好的米粉一勺一勺地餵給會會。
王二刀站起身,從櫃上拿下棉帽子戴上,然後放開大步朝舊雜貨店的臭臭家走
去。
王二刀一走,女蘿就心慌了。她想正月十五臭臭連同他的爺爺奶奶肯定都在外
面看秧歌呢,屋子裡留下的只能是臭臭他娘和那個尚在襁褓中不省人事的遺腹子,
王二刀與臭臭他娘肯定是重溫舊夢了。女蘿想著想著,眼淚就落下來了。她的眼淚
落在會會的臉上,會會也好像哭了似的。
到了燈盞路將要收燈的時候了,女蘿估計秧歌也要散場了。果然,不久月芽街
上傳來了三三兩兩的腳步聲,這是看秧歌的人回來了。女蘿想王二刀也該回來了,
然而她並沒有聽到他的腳步聲。她心慌意亂地站在窗前,她看見月芽街了,街上沒
有人影,清冷的月光映照在街面上,使那條街看起來像塊孝布似的。女蘿就這麼看
著這條街,直到子夜時分,她看乏了,眼睛也酸了,她才倒在炕上睡覺。女蘿睡著
了,她又來到了燈盞路,她看見了許多盞以前從未看到過的燈,她的全身心被光明
浸透了,她覺得舒服極了。她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她身上的王二刀,她馬上明白
睡夢中發生了什麼事。
王二刀把頭搭在女蘿的脖子上,女蘿撫摸著他的頭。他的頭被汗水儒濕了,他
疲憊不堪。
「臭臭他娘沒有讓你……」女蘿不解地問。
王二刀沒有吱聲,而女蘿一出口就後悔自己不該這樣問他。女人是不能問男人
委屈的,尤其是從另一個女人那裡受來的委屈。女蘿便親了親王二刀的臉頰,表達
她的歉意。
粳米的臉頰一天天地塌陷下去,女蘿每次見到她時都覺得劉八仙太虧待自己的
娘了。有什麼辦法?是她自己不怕劉八仙的,她跟他去的那天還選了那麼好的太陽
天,但她的生活卻佈滿陰霾。粳米每次抱起會會的時候都要說:
「姥姥看看會會長沒長肉。」
每回她都一邊沙啞地叫著:「喔,喔,長肉了,抱不動了。」一邊將會會丟在
搖籃中,她氣喘吁吁的,看上去力不從心。
豬欄巷的剃頭師傅給拉黃包車的李老頭剃頭,李老頭讓他給剃成平頭,而剃頭
師傅卻給他理成光頭。李老頭拉著黃包車垂頭喪氣地回家時,他那個愛吃茴香餡餃
子的洗衣婆正從竹竿上往回收曬乾的衣服。她見自己的老頭成了這副樣子,就低下
頭笑出一串聲音,彷彿一條魚在水中弄出一串水泡似的:「老了老了,還出這個洋
相!」
李老頭扔下黃包車,有氣無力地喝了一壺茶,然後端個板凳坐在院子的樹下納
涼。街坊的孩子們見了他,個個嬉皮笑臉的。他知道這是笑他的光頭,他想剃頭師
傅這是活活整治他呢,他李老頭一輩子為人賣命,可從未低三下四過,剃頭師傅這
不是拿他當「冤大頭」嗎?憑什麼?李老頭開始讓自己的思緒朝回流,雖然他覺得
這樣有些累,但還是仔細搜尋過去生活中的一些細節,他是否得罪過剃頭師傅?結
果二十多年前的一個雨巷裡發生的事情使他恍然大悟了。那一天傍晚有小雨,是秋
天,燈盞路兩旁到處佈滿了楊樹的落葉。李老頭拉著黃包車從南天閣出來,正走在
燈盞路上,見前方有個人朝他招手,走到近前一看是剃頭師傅。那時剃頭師傅還沒
學剃頭,他在一家飯館裡當跑堂的,他說:
「拉我一程吧。」
李老頭:「不行,車上有客呢。」
「一個人?」
「一個。」
「不是可以坐兩人嗎?」
「不能拉你了,今天只能拉一人了。」李老頭說完,就沿著燈盞路向南走,雨
絲刷刷地響,他聽見背後那個人在罵:「日後有你好瞧的!」
這日後的時間隔了二十幾年,剃頭師傅還沒忘了此事。他給他剃了個光頭來辱
沒他,他這是出二十幾年前的氣呢。其實當時車裡的坐客是小梳妝,付子玉在銀口
巷一間屋子裡正等著她。他一向是守信的,他不能走露了風聲。
李老頭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想明白後,心裡就舒坦了許多。他搬著板凳回了屋子。
屋子裡有一股新鮮的醋香味。老婆子正把燒紅的炭火裝入鐵熨斗中,她要把人家的
衣服燙平展了。李老頭又呷了一壺茶,然後他對老婆子說:
「晚上別等我了,先睡吧。」
「又有用車的?」老婆子習慣地問。
「嗯,是個大主。」
「大主?」老婆子抬起頭來朝老頭子望,她的眼睛一亮。李老頭總算從這眼光
中看到了她年輕時的一些樣子,心裡才不那麼失落。他穿上衣裳,拉上車出了院子。
老婆子一邊熨衣服一邊自言自語地說:
「真是的,老了老了還要刮個光頭,到處惹人恥笑。」
黃包車裹挾著黏稠的熱風在巷子裡像只落地的風箏一樣呼呼地飛。李老頭腳下
生風,他走得風快風快的。黃包車停到剃頭師傅的店門口,他大步流星地走進去。
剃頭師傅正在給一個人刮鬍子,李老頭一把抓住剃頭師傅的肩頭說:「我說夥計,
跟我走一趟。」
剃頭師傅看了看李老頭的光頭,又繼續給那個人刮鬍子。
「南天閣有個大主,他要個手藝高的人給他剃頭,我替你應了。」
「是這樣?」剃頭師傅高興了,他三下兩下就將那個人的鬍子刮完,然後將他
打發掉了。
「帶好你的剃刀!」李老頭囑咐著。
李老頭拉著剃頭師傅在巷子裡奔跑的時候天色已晚。先前的晴朗沒有了,天上
烏雲湧動,空氣十分沉悶,人彷彿被關進了地窖中一般難受。李老頭穿過了一條巷
子,又穿過了一條巷子,然後上了燈盞路。這時雷聲轟隆隆地響起,一陣閃電過去
後,雨珠辟哩叭啦地落了下來。李老頭心想,一切都和二十多年前一樣,只不過燈
盞路兩側的楊樹現在還沒有落葉。他在雨中奔跑著,直到到了二十多年前他遇見剃
頭師傅的那個地方,他才停下了黃包車。
李老頭說:「下車吧。」
「還沒到南天閣呢。」車上的人說。
「下車吧,二十多年前我就是在這欠下你的債的,那回我沒有拉你,這回白白
地拉了你,我不欠你的賬了。」
剃頭師傅從車上下來,他站在雨水裡。他們同時站在雨水中,他們都不年輕了,
剃頭師傅忽然羞愧地說:「我不該給你剃光頭。」
「你這是報復我呢。」李老頭的聲音被雨水黏住,聽起來並不很清晰,「老婆
和孩子見了我都笑,我過了一輩子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丟人過。」
「我不該,真不該……」剃頭師傅說。
李老頭走到剃頭師傅面前,他從他手裡奪過剃刀,一下子扎進自己的心口窩。
剃頭師傅被奪了剃刀的那一瞬以為李老頭是要給他也理個光頭扯平呢,所以先自用
手護住了腦袋,但他沒有料到李老頭要虐待的卻是他自己。李老頭在雨水中倒下去,
他的胸口湧出血來。剃頭師傅愣愣地看著血液被雨水沖淡,流到路面上。他連忙把
李老頭抬到車上,然後調過頭拉著車一直跑下去。當黃包車停在豬欄巷「王神醫」
門前的時候,王神醫正送一個客人出來。他知道這黃包車裡肯定有病人,便拉開垂
在前面的雨簾,將手搭在病人的額頭上,然後慢慢將手移到鼻子那兒。他試了試,
就縮回手,對剃頭師傅說:「到劉八仙那裡買點東西,打發他上路吧。」
王二刀領著女蘿,女蘿的身上背著會會,他們一家三口給李老頭弔喪來了。李
老頭無兒無女,十八年前將王二刀收為義子,所以在眾多的弔喪者中,王二刀身上
的孝最重。他披著一身的白麻布,頭上還戴著孝帽子,看上去跟個白色的幽靈似的。
女蘿腰間繫著一條白麻布,頭上的孝帽子就免戴了,因為每戴一次她背後的會會都
要不安分地用手把它掀掉。那孝帽子像死老鼠一樣落在地上,喪葬的主持人被弄得
哭笑不得,只好擺擺手說:「孝心也不表現在一頂帽子上,免了吧,免了吧。」
於是就免了。女蘿心中巴不得呢。
那個愛吃茴香餡餃子的老婆子在弔喪時逢人就說:「他只說有個大主,他吃完
飯喝了一壺茶然後坐在樹下乘涼,後來回屋又喝了一壺茶就上路了。那時天還沒下
雨呢,我不知怎麼心慌起來,把一個老主顧的衣服都給熨糊了,我三十多年了還沒
有熨壞過一件衣服呢。」
她說完,就到靈位前數靈幡上的紙片。她總懷疑那上面的紙片數目不夠老頭子
的實際年齡,所以一想起來她就要上前查一遍。每一次查下來她都顯得心慌意亂的,
大家就勸道:
「別憋屈著,想哭就哭出來。」
老婆子居然還能淒然笑著說:「哭個啥?跟了他一輩子了,他自己要死的,死
要面子,從來都是個死要面子的人,死了倒乾淨。」
然而剃頭師傅卻不然了。他像李老頭的兒子一樣一直守在靈前,他不住地給靈
位磕頭,磕得他的額頭都腫了。老婆子開通地勸道:
「死就死了吧,別那麼過意不去。他自己愛面子,一個光頭就能叫他這樣。我
跟了他一輩子也沒想到,真為他愧得慌。」
女蘿也覺得為了一個光頭去死太不值得了,將來會會那一代的人講起這事情肯
定要當做笑料的。
舉行葬禮的這天女蘿醒得很早。才五點多鐘,天就呈現著一派柔和的亮色,她
將會會弄醒,母子倆喝了些小米粥,然後她就背著孩子到乾娘家去。她沿著月芽街
慢慢地向前走,路上的老熟人都衝她點頭,大家知道她這是去發喪,所以也不問她
什麼,問又怎麼問呢?說:「你那乾爹怎麼因為一個光頭就……」女蘿保不住會
「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所以大家不和她說話的時候她就覺得心中很舒坦。太陽從
她背後升起來了,她覺得背後暖洋洋的,她一直向西走,當太陽升得更高的時候她
朝北方的燈盞路走去。這時太陽從右側照耀著她,她斜斜地裹著一束陽光,使她的
半面身子顯出勃勃的生氣。那燈盞路兩旁的楊樹又被她開始查了下去。一棵、兩棵、
三棵……她一五一十地查,查到她自己糊塗了的時候,她就回頭看了看走過去的燈
盞路——那麼多的楊樹哇!她驚歎著,陽光照著樹葉,樹葉透明著,滿樹都像是綴
滿了翡翠。女蘿第一次發現楊樹是這麼美,她忍不住對會會說:「多好看的楊樹哇!」
女蘿走到豬欄巷的時候就感覺到了那種非同尋常的騷亂。靈棚那裡擠滿了人,
女蘿恍恍惚惚看見一些紙糊的東西在攢動的人頭中閃爍出現著。待女蘿走近時她吃
驚極了:乾娘的院門口擺滿了紙牛、紙馬、紙房子、紙丫鬟、紙車、紙魚、紙燈等
等這類喪葬品。不用說,這些東西全部出自劉八仙的手中。女蘿想幹娘準是瘋了,
她大概是動了傾家蕩產的決心,才買來了這麼十全十美的一套上路的東西。會會看
上了紙魚,他指點著它,咿咿呀呀地叫著,女蘿用手打了他一下。
王二刀坐在棺材前吸煙,女蘿走上前悄悄地問:「乾娘往後不過日子了?她講
這個排場幹啥?」
王二刀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這哪裡是乾娘要講究的。今兒一清早,
劉八仙和你娘就帶著人將這些東西抬來了,說是不用付錢,有人已經付過了。」
「會是剃頭師傅嗎?」女蘿問。
「問了,不是。」王二刀說,「管它是誰孝敬的呢,死了風光成這熊樣,他活
著時可是拉了一輩子車。」
「下輩子他可享福了。」女蘿「嘖嘖」著,她湊上前去看那些紙糊的東西。別
說,還真像呢。女蘿從中還看出了粳米的手藝。乾爹的房子非常寬綽,也很乾淨,
屋子裡擺著桌子、椅子,那桌子上甚至還有茶具。那椅子旁立著一個俏模樣的丫鬟,
丫鬟的手裡還拿著一把扇子,好像是要給乾爹扇風,想必是暑熱的天氣吧。可轉而
一想又不是,因為另一間房子裡還盤著火爐,火爐上放了一把壺,這是冬天的佈景
了。她想:也許這是夏季時閒下來不用的火爐呢。所以便認定是夏季了。屋門前有
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院,院子中有一棵樹,葉子很多,想必是春天,因為樹上落著好
幾隻燕子,那燕子的尾巴像剪子一樣。這棵叫不出名字的樹下停著一輛黃包車,嶄
新嶄新的,沒有一絲塵土,看上去是達官顯貴坐的車,但別人卻說這是給乾爹乘的
車。乾爹活著拉車,死了坐車,看來他死後的日子過得蠻闊氣呢。人們嘖嘖地讚歎
著,幾個老婆婆的眼光幾乎是直勾勾的了。女蘿順著院子再往外看,天哪,猜猜院
子外有什麼?一條巷子裡擠滿了踩高蹺的人,那高蹺看起來比真的還要挺拔。高蹺
上的人做著各種各樣的動作,有手拿折扇的,有提著手帕的,有拿著彩綢的,又有
打著花傘的。那吹嗩吶的將腮幫子鼓得圓圓的,而敲鑼的將脖子梗得直直的,那場
面看上去跟真的一樣熱鬧。女蘿心想:這必是南天閣的秧歌隊了。那麼,這裡面會
有小梳妝嗎?女蘿斂聲屏氣地尋找著,結果她認定其中的一個就是。雖說這秧歌隊
中的女人都一律的標緻,但這個女人卻標緻得不同尋常。除了小梳妝,會是誰呢?
女蘿想起了自己腳上凍掉的兩個腳趾,她便將目光離開了那個標緻得不同尋常的人。
除了秧歌隊,那紙糊的巷子裡還有幾家叫不出名字的店舖,無非是些鹽店、米店、
布店、當鋪,或是戲院一類的了。那巷子看起來幽長幽長的,彷彿永遠也走不到盡
頭。
女蘿覺得乾爹擁有這一切簡直是不得了了。他帶著這麼多東西去那裡,那裡的
人該怎樣來歡迎他呢?女蘿想她的親爹肯定會在歡迎者之列的,因為乾爹帶去了南
天閣的秧歌隊,那裡面又有標緻得不同尋常的小梳妝。而她的親爹去那裡的時候帶
的東西並不多,乾爹會把帶去的東西分一些給她爹嗎?
女蘿問乾娘:「乾爹是個吝嗇的人嗎?」
「不吝嗇,但他仔細。」乾娘說。
「他帶去了這麼多東西,他一個人享受不了,他會分一些給別人嗎?」女蘿問。
乾娘說:「怎見得他真的拿得走這些東西?死去的人帶走的東西總是比活著時
要多得多,而死去的人總比活著的多,若是都帶了去,那東西怕早就擺不下了,在
那裡誰還會在意幾間房子和幾匹馬?」
乾娘說完,就對葬禮主持說時候不早了,該發葬了。聽乾娘的口氣,就好像家
中死了一條狗,要及早地處理掉,以免播散瘟疫一樣。這讓女蘿十分惶恐。乾娘說
的也許是對的:若死去的人把東西都帶到了那裡,那裡不知怎樣擁擠呢。女蘿便覺
得死了並不是一了百了,麻煩還在後頭呢。
送葬的隊伍出發了。那隊伍浩浩蕩蕩的,彷彿皇帝出遊行獵似的。女蘿背著會
會,而會會已經睡在她的背上了。死亡總是比出生的儀式要隆重。王二刀打著靈幡,
他挑起的就是乾爹一生的歷程。女蘿熟悉的那些人大都在送葬的行列中,臭臭一家
人都來了。臭臭扛著一隻紙椅子,那椅子好像要欺負他似的,穩穩地騎在他身上。
臭臭的祖父和他那賣菜的老婆子抬著一隻紙牛,看他們那股吃力的樣子,他們並沒
有把紙牛當成假的,而是抬出了牛應有的份量。臭臭的娘端著一隻聚寶盆,盆子不
大,但裡面裝滿了元寶,那元寶看上去跟貓耳朵似的。送葬的人走得慢條斯理的,
而圍觀的人早已擁滿了巷子裡各個店舖的門前。龔友順的店裡忙得一團活氣,那店
外的幌子神氣活現地招搖著,葬禮結束後仍然在這裡擺席。女蘿覺得腳下吃力了。
雖說隊伍的頭裡剛剛拐上燈盞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走過漫長的燈盞路,她有
些心慌。她望著前方燈盞路兩側的楊樹,現在那楊樹下沒有吊著各式各樣的燈,也
不是有雪的時令,而她卻彷彿看到了那年正月十五的大雪和那盞白菜燈。當年那白
菜燈吊在哪一棵樹下她已經回憶不起來了。楊樹都是一個樣子,軀幹筆直,枝葉婆
娑,風吹來時發出的叫聲也都是一樣的,所以女蘿永遠找不到那棵楊樹了。她的眼
淚流了出來。大家望著女蘿的眼淚,只當做孝心的表現,各自心裡都對女蘿油然而
生一股敬意。然而女蘿並沒有將燈盞路走完,她走不下來了,她必須要折回去。她
不想讓會會看到埋葬人的情景,儘管會會現在睡著,但誰能保證他那時不會醒來?
女蘿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與送葬的隊伍背道而行,大家疑惑地望著她,只當她是出去
解手,並不介意。女蘿一直走到銀口巷,她進了「極樂世界」。
粳米坐在一堆亂糟糟的東西上,那是些麥秸、碎紙、麻繩和鐵絲。劉八仙虎視
眈眈地盯著一個剛紮好的童女看,女蘿覺得那目光充滿邪惡。
粳米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她問女蘿:「送完葬了?」
女蘿搖搖頭。女蘿問:「誰那麼大方給乾爹買下了那麼多的陪葬物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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