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覺得我跟你成了親,又有了孩子,該正兒八經地過日子了。」王二刀說完,
又嘿嘿地笑了起來。女蘿聽到這笑聲就會想起王二刀年輕時走街串巷吆喝生意的那
種驚天動地的聲音,她知道王二刀最旺盛的生命時期已經過去了,所以不管王二刀
怎麼在她面前講別的女人,她還是會鑽進他的被窩,溫存地撫摸著他那肌肉日漸鬆
弛的身體。有一次她撫摸他的臉頰時,感覺到他的面頰濕漉漉的。她從未見到王二
刀哭過,那是一次例外。王二刀是在暗夜中流淚的,女蘿並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但
她的心裡卻是感動的。
日子飛快地流逝著,逝去的日子全然不知道都去了哪裡。那逝去的風雨雲霞亦
不知去了哪裡。反正又到了天高雲淡的日子,燈盞路兩旁的楊樹又顯出單調來,但
燈盞路的路面上卻是熱鬧的。那些金色的落葉覆蓋著路面,秋風掠過時,它們就飛
旋起來互相撞擊著,好像一群無憂無慮做遊戲的孩子,有時那落葉調皮地落在人的
頭髮上,人去了哪裡,它就跟著去了哪裡。比方說那個洗衣婆,她到月芽街來看望
她的乾兒子,待她回去時路過燈盞路有一片楊樹葉子就落在了她頭上,而她渾然不
覺,等到她走到家裡躺倒在炕上時那片樹葉就落在了她的枕頭旁。她嗔怪著說:
「你怎麼跟我回來了,你又不能幫我洗衣服。」
當夜,洗衣婆怕這片落葉獨自在異處會寂寞,就趁著月光明亮地照著路面的時
辰將這片葉子送回了燈盞路。不料她回來後卻發現身上又多了一隻蟲子,她便又走
出房門,將蟲子放在巷子的地上說:「你走吧,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那一夜她也就沒睡好覺。反正人一老,覺也就沒了。她每天都醒得很早,因而
她知道這城裡的生意人誰最辛苦。最辛苦的是磨倌,他起大早領著驢去拉磨,人和
驢走在路上的聲音是冷清而單調的。接著賣豆腐、賣油條、賣火燒的聲音就相繼而
起了。這時老人們大都起來了,孩子們卻還在睡夢中。而等到孩子們醒來的時候,
城裡已經熱鬧起來了。
洗衣婆不總有從主顧們的衣兜裡洗出錢那樣的運氣。但她的滿頭白髮卻使她的
生意經久不衰。大家都想,還是到她那裡洗去吧,雖然她的力氣使她不能將衣服洗
得像從前一樣乾淨了,但她還能洗幾年呢?洗衣婆自己也覺得手指不靈活了,幹起
活來慢騰騰的,過去一天能幹完的活,現在要用兩天了。但她卻仍然喜歡吃茴香餡
的餃子,只要有茴香,有醋,她就覺得日子還能過下去。人們常常見到她牙縫間塞
滿油綠的茴香坐在外面一下一下地洗衣裳,她洗洗停停,停停洗洗,每當她停下來
的時候都要淒涼地想:自己還能看上幾場秧歌呢?
冬天來了,雪來了,賣冰糖葫蘆的人在巷子裡出現了,那茶館的生意也就冷清
起來。聽說今年的正月十五付子玉要回這裡來過,這可忙壞了龍雪軒首飾店的那些
店員。本來很亮的櫥窗,非要一遍遍地擦下去,擦了之後還覺得不亮,便罵玻璃造
得不好。而其他人惟一關心的則是南天閣的秧歌隊,因為付子玉一回來,秧歌就會
辦得紅火,幾年未出的小梳妝也會出來了。所以才進臘月,人們就對新年的秧歌議
論紛紛了。連會會也興高采烈地對女蘿說:「小梳妝要出來了,聽說付子玉要回來
了。」
然後會會就責備娘在講趙天涼的時候講了小梳妝,卻沒有講付子玉。
女蘿便說:「趙天涼跟小梳妝是有聯繫的,趙天涼跟付子玉是沒聯繫的。你讓
我講的可是趙天涼。」
會會便說:「那現在講付子玉吧。」
「付子玉可是個活人呢!」女蘿言下之意是說會會只喜歡聽死人的故事。會會
不高興了,他說:「我問臭臭去。」
臭臭當然有許多關於付子玉的故事可以告訴給會會。比方說付子玉喜歡騎馬,
到田野裡去騎,馬疾跑著帶出一股塵土。付子玉還喜歡吹蕭,他的第二房姨太太就
是被蕭聲吸引過來的。而付子玉和小梳妝的故事,那可是發生在許多年以前的正月
十五了。那也是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日子,南天閣來了秧歌隊,而秧歌隊裡有小梳
妝。十八歲的小梳妝一亮相就令付子玉心旌搖蕩,她有著傾國傾城的貌。
「你見過小梳妝嗎?」會會問臭臭。
臭臭說:「我見過,可那是化了妝的。不到扭秧歌的時候,她是不出頭露面的。」
「真神。」會會嘖嘖地驚歎著。
除夕降臨了。於夜時滿城都放著焰火,好像星星下凡了似的。王二刀和女蘿將
餃子裡放上了銅錢、紅棗和花生,據說誰若吃全了這些東西一年都會福星高照。像
許多除夕夜一樣,雪花不失時機地飄下來了。地上的爆竹碎屑被雪輕輕地覆蓋住了。
女蘿一家人睡得很香。等到初一凌晨天色灰白的時分,女蘿夢醒之後覺得身上有些
涼,便一個勁地往王二刀的懷裡鑽,王二刀身上的熱氣使她暖和了許多。這時女蘿
聽到外面有「篤篤」的敲門聲,誰這麼早拜年來了?女蘿披衣下地,她打著寒顫,
撩開棉布門簾,然後將門推開,她看見洗衣婆挽著個包袱皮站在門外。
「一個人真是過不動了。」洗衣婆垂下頭說,「不裝那份剛強勁了,和你們過
來住了。」
「我早就說你該過來住了。」女蘿笑道,「大除夕的非要一個人過,怎麼請你
也不來。」
「咳咳。」洗衣婆訕訕地笑著,樣子顯得有些難堪,她站在雪地上的形象看起
來的確是老態龍鐘了,她顫顫巍巍地跨過門檻的時候又說:「那個死要面子的就因
為剃了一個光頭便撤下我不管了,留下我一個沒人做伴的。」
洗衣婆住進了朝南的一間屋子。每逢吃飯的時候她都要說:「我愧得慌哪,在
這裡白吃白住,我能幹動的活,就派我點干干。」
於是女蘿和王二刀商量之後讓乾娘在藥房裡搗草藥。反正這活跟洗衣服的方式
是一樣的,不用學就會,而且活很輕,搗累了就可以歇著。洗衣婆幹過幾天之後,
身上就帶著一股草藥味了,她再到街面上碰到熟人的時候,人家都問:「你吃著藥
嗎?」
洗衣婆從正月初一來到女蘿家的那天開始,就觀察每天的天氣情況。每天早晨
一起來,她就跑到屋外,看看天陰不陰,有沒有雪,風大不大,氣溫低不低,然後
她推測當年的牲畜、人、莊稼的運氣。按她的說法就是:一雞、二鴨、三貓、四狗、
豬五、羊六、人七、馬八、九果、十菜。也就是說初一的天氣的好壞代表雞一年是
否興旺,初二的天氣象徵鴨子一年的吉凶……以此類推。但是有一天早晨她忘卻了
日子,當她看到當空一個光光亮亮的太陽、四周無風的好天氣時,她就想:這要是
人日子該有多好。結果回去一問女蘿,哪裡是初七,剛剛才到初五,那是豬的日子。
而真的到了人日子這天,洗衣婆吩咐女蘿□麵條給一家人拴腿的時候,猛然聽見外
面一陣呼啦啦的風聲,風尖叫著,將院子中的楊樹搖得嗚嗚叫。洗衣婆不由慨歎道:
「人日子颳風,一年窮忙。」
女蘿笑笑,家裡多了一個老人,倒多了許多樂趣。
正月十五就要到了,聽說付子玉的馬車已經離城不遠了,人們奔走相告。正月
十四的時候,女蘿到銀口巷去買燈籠紙,見龍雪軒首飾店修飾一新,那氣派,活活
要把旁邊的戲院的風光給一掃而空,龍雪軒首飾店跟新開張的時候一樣有魅力,女
蘿忍不住朝裡面走去,一進去她就覺得滿屋子的光輝朝她襲來,晃得她睜不開眼。
那珵亮珵亮的櫥窗底下鋪著一塵不染的猩紅色金絲絨布,那金絲絨布上又擺著許多
開了蓋的裝飾精美的盒子。盒子有長條形的,也有方形的,長條形的盒子裡裝著項
鏈,有金的,有銀的,有玉的,有瑪瑙的,也有珍珠的。那金的比七月驕陽的光芒
還要熱烈,那銀的又比冬日十二月大雪的光澤還要高貴,那瑪瑙的有紅有白有綠有
藍,那紅紅得透出晚霞一樣的光澤,那白比豆腐還要細膩,那綠綠得發翠了,那藍
讓人看了直想藏到那裡面去……而方形的盒子裝著的多是戒指、耳環、頭飾、手鐲。
戒指裡最引人注目的是紅寶石的,女蘿一眼望去覺得最想要的就是它了。女蘿問過
了紅寶石戒指的價錢,然後她慨歎了一番。當她問價的時候,有一個老女人的背影
晃動了一下,自從女蘿進入龍雪軒首飾店後,她就一直背對著女蘿欣賞著什麼東西。
女蘿覺得她那聳動的背影也許是在嘲笑她買不起紅寶石戒指,可看她的背影也不像
是個有錢人,女蘿就走出了龍雪軒首飾店。她朝家裡走去,走過燈盞路,走上月芽
街,她的眼前老是晃動著各色首飾的奇光異彩。她想難怪女人們那麼喜歡它們呢,
它們太誘人了,看一眼就能讓人喪魂落魄,想必小梳妝的動人之處也不過如此了。
女蘿回到她的康復藥店,對正在櫃台前稱藥的王二刀說:「龍雪軒裡面太美了,真
是不想走出來了……」
正月十五來了。一大早,會會就裝扮一新出門了,他說他要看看龍雪軒首飾店
前停沒停著付子玉的馬車。等到吃早飯的時候會會興高采烈地回來了,說是果然停
了一輛馬車,非常氣派的馬車。聽說付子玉帶回來了兩個姨太太,大姨太有了病,
經不起路上的折騰了,所以大姨太沒有來。
王二刀和洗衣婆都表現了程度不同的興奮。王二刀將鬍子刮過,然後換了一雙
乾淨的鞋,頭上還戴了一頂新氈帽,因為這頂氈帽,使他看上去像個老頭。而洗衣
婆則將疙瘩□挽了一遍又一遍,但是照了鏡子後又總覺不滿意,好像全城的人在那
一天都會注意她的髮髻似的。
夜終於降臨了。城裡騷動起來,人們紛紛朝銀口巷和豬欄巷裡湧去。龍雪軒首
飾店門前更是熱鬧非凡。賣花生糖的、賣糖葫蘆的、賣面魚的、賣瓜子的在這一天
生意格外好。那燈盞路比起兩個巷子來,又顯得無邊的單調和寂寞了。
家裡人都走了,女蘿關了藥店的門。她回到睡房,對著鏡子中臃腫的無所事事
的自己發了半晌感慨。她將糊好的燈籠掛在門前,然後就去燈盞路看燈了。女蘿走
上月芽街的時候,只聽得一片紅紅火火的鞭炮聲,她便明白南天閣的秧歌隊已經到
了那兩條巷子了。從嗩吶聲中女蘿判斷出秧歌隊正在打場子,她想付子玉也許正走
出店門偕同兩房姨太太看幾十年以前的小梳妝。不過,今年的正月十五沒有雪,天
是晴的,月亮乾乾淨淨、鮮鮮活活地懸在空中,似乎想與地上的彩燈和焰火爭一下
光明。也的確如此,因為這月亮的圓滿,燈盞路兩側楊樹下的燈看起來黯然失色了。
而且看燈的人又是那麼寥寥無幾,燈盞路是寂寞的,女蘿的心也是寂寞的。
女蘿沿著燈盞路默默地向南走,那些燈她一盞也不想看了,她朝月芽街走去。
月芽街冷冷清清的,街面上落著清冷的月光,女蘿覺得心很空。她回到藥店,將燈
打開,然後坐在櫃台後面搗藥。她一下一下地搗著,藥味使她的心平和了許多。正
當女蘿這樣搗著藥想著什麼的時候,藥店的門被吱扭吱扭地推開了。女蘿心裡一驚:
這麼晚了,會有人買藥嗎?
女蘿從櫃台後站起來。見屋門口歪著一位氣喘吁吁的老女人,女蘿便放心了。
那老女人穿著藍棉襖,黑棉褲,棉衣棉褲都是嶄新嶄新的,她背過身關門的時候女
蘿覺得那背影似曾相識。她朝女蘿走過來,女蘿覺得她身上有一股說不出的氣韻,
儘管她穿戴平常,儘管她老了。老女人的五官最值得一提的是眼睛,那眼睛並不大,
但氣韻逼人,是秀氣嗎?不是。說不出的一股味道。
「女蘿,我知道你沒有去看秧歌,我就奔你這兒來了。」老女人說。
「可我並不認識您,也許是我的記性越來越壞了。」女蘿是想問,她怎麼知道
自己?
「你是不看秧歌的。」老女人繼續說,「你凍掉了兩個腳趾,全城人都知道,
從此以後你就不看秧歌了。」
「可我看燈。」
「今年的月亮好,燈也就沒了看頭,我料你早就回來了。」老女人說。
「那你怎麼不去看秧歌,聽說付子玉回來了,南天閣的小梳妝怕是該出來了。」
女蘿說。
老女人沒有答話,她沉默著。女蘿心想自己遇到了不喜歡看秧歌的知音了,便
一陣手忙腳亂,給她搬了把椅子,並且泡了一壺香嘖嘖的熱茶。
言談中女蘿知道老女人無兒無女,一輩子都沒有結過婚。女蘿吃驚極了:
「您年輕的時候,怕是個美人吧?」
老女人笑著擺擺手說:「休提過去吧。」
「這一輩子就沒看上一個男人?」
「年輕的時候有過,是個不常住在城裡的。他有自己的太太,後來他走了,他
並沒有讓我等他。可我覺得他是不希望我嫁人的,而他終究有一天會回來接我的。
我就一直等他。」老女人的臉上忽然飛起一團紅暈。「我是多麼傻,他並沒有讓我
等他,我等了他一輩子。而他再回來時,我是一個老太婆了。」
女蘿說:「世上有這麼薄情的男人嗎?」
老女人答:「沒有薄情的男人,是有癡情的女子。」
老女人說完,又絮絮地說今年的正月十五她的心寧靜得很,她一輩子沒有過這
樣的時刻,所以她就出來走走了。
女蘿又和她說了一些別的什麼,好像還談了龔友順的羊肉麵館和劉八仙的「極
樂世界」,最後她們又把話題落到了南天閣的秧歌隊上。老女人說,南天閣自古以
來就有這麼個風俗,不管日子過得多麼窮,年年的正月十五都要辦一場熱熱鬧鬧的
秧歌。所以在南天閣,如若說誰不會扭秧歌就如同不會種地一樣遭人恥笑。
「這麼說您是南天閣來的?」女蘿問。
老女人笑而不答。
「秧歌究竟有什麼看頭呢?」女蘿又問。
「人要活著就總得有個盼頭才行,一年一次秧歌,年年都有盼頭,日子才能過
下去。」老女人微笑著說。
「沒有秧歌就沒有盼頭嗎?」女蘿暗想,「日子總得過下去啊。」
老女人的話打斷了女蘿的思緒,她說:「我養了隻貓,它跟了我大半輩子,它
老得走不動路了,我真不想再看見它的這副樣子了,它年輕時是多麼美!我想買點
砒霜毒死它。」
女蘿說:「還是讓它老死吧。」
老女人說:「你的藥店沒有砒霜?」
「砒霜怎麼會有!」女蘿說,「我們只賣良藥。」
老女人說:「怎見得砒霜就是毒藥?再者說,你手裡肯定會存著點砒霜。」
女蘿心裡一驚,她的確私自存了一些砒霜,她當時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將來會用
上它的。
「我倒是真有一點,你若真心用,就先拿去吧。」女蘿說。
女蘿把存著的砒霜找出來,然後讓給老女人。老女人接了,要付錢。女蘿執意
不肯,老女人便不再推讓。她拿著砒霜,向女蘿道過謝,然後就出去了。她再次走
向門口時女蘿望見她的背影時忽然想起了正月十四在龍雪軒首飾店所見到的那個背
影,她的心裡忽然湧出一股不祥之感。
女蘿看了看牆上的鐘,心想秧歌恐怕就要散場了。她就將藥店的門閂好,然後
回到睡房裡。她脫了衣服,躺在炕上。怎麼也睡不著,她的眼前老是晃動著那個老
女人的影子。子夜時分,月芽街上傳來斷斷續續的狗吠聲和三三兩兩的腳步聲,看
秧歌的人回來了。女蘿披衣下地,王二刀一進門就抱怨說今年的秧歌意思不大,洗
衣婆進來後也是這樣說,待會會回來後,他只是抱怨天氣冷,而且他根本沒看出哪
一個是小梳妝。
「小梳妝根本就沒出來。」王二刀說。
洗衣婆說:「付子玉一聽說小梳妝沒出來,秧歌看了一半就回去了。」
一家人慨歎著,然後備回各的房間睡覺。
女蘿清晨一起來就聽見磨倌向她報告的消息:南天閣的小梳妝服了砒霜自殺了。
這消息比雪花的覆蓋面還大,太陽升起時全城已經沸沸揚揚了:
「聽說小梳妝被砒霜毒死了。」
「人們看秧歌的時候,她一個人受不了,她就尋了短見。」
女蘿的眼前閃現出正月十五晚上來康復藥店的那個老女人的形象。她憶起了她
的一些話,知道那是誰了。女蘿覺得很難受,她走進藥店,看著小梳妝曾經坐過的
那把椅子,而這時奇跡出現了:椅子上分明有一股逼人的紅光朝她襲來,她定睛朝
紅光處看,一隻紅寶石戒指放在那裡。這戒指正是她在龍雪軒首飾店見過的那個。
女蘿將它拿起來,觀賞了許久之後套在了無名指上。她想:小梳妝太懂得她的心思
了。
小梳妝死了,人們都跟著難過。付子玉在聽到小梳妝死訊的當天就帶著兩房姨
太太乘馬車離去了。在走之前他吩咐人將各種首飾揀最好的給小梳妝佩戴上,他還
給「極樂世界」的劉八仙扔了不少錢,讓他給小梳妝多置些房子、土地、衣服。不
過付子玉的馬車剛出城邊,劉八仙就騎著匹快馬追了上去,他將付子玉給他的那些
錢全部還給了他,劉八仙說:
「我看了一輩子小梳妝的秧歌,我不能收錢給她置辦東西。」
小梳妝死後不久,就到了二月初二的日子——龍抬頭。一大早,女蘿一家人就
洗頭的洗頭、剃頭的剃頭。洗衣婆給會會用竹蔑和花布條穿了一串漂亮的龍尾,並
且炒了香嘖嘖的黃豆。王二刀坐在灶台前怦獵頭,灶下火星四迸,灶上香氣瀰漫。
洗衣婆一邊忙她自己的活一邊叮囑王二刀:「使勁添柴,□得爛爛乎乎的!」
女蘿忍不住地抿著嘴笑。
早飯一過,會會就穿著一身秧歌服出門了。中午他沒有回來,大家便想他用零
錢在街上買什麼東西吃了。下午他還沒有回來,大家也不著急,因為天還亮著呢。
等到天一黑,會會還沒有回來的時候,大家就朝壞處想了:會會可能被車軋了?或
者被人販子拐走了?一家人一窩蜂地出了月芽街,東喊一聲「會會」,西喊一聲
「會會」,卻總未聽見回答聲。後來女蘿碰見磨倌,磨倌正牽著驢要去吃一碗豆腐
腦,他告訴女蘿,一清早他看見會會朝南天閣去了。
一家人便朝南天閣走去,一路上當然也都喊著「會會」,然而沒有人語的回答
聲,卻有烏鴉的噪叫聲傳來。女蘿的心思落在了墓地上,她想會會大概是去了那裡。
一家人走到南天閣時夜已經深了。南天閣並不靜,什麼地方傳來咒罵聲。王二
刀迎著那咒罵聲走去,見許多人正圍在一座房子的山牆下數落一個孩子,那孩子辯
解著:
「我沒有拿珠寶,一粒也沒拿,我就是想看看小梳妝。不信你們查查她身上的
珠寶少沒少。」
王二刀聽出了那是會會的聲音。
王二刀分開人群,他朝會會走去。會會見爹來了,就哭出了聲。
有一個人說:「這孩子膽子真大,掘了小梳妝的墳。」
另一個人說:「青天白日的就幹這種事,也不知是不是吃了豹子膽。」
還有一個說:「小梳妝真是命苦,活著不清靜,死了也不安生。」
原來,會會為了看一眼小梳妝,掘開了她的墳,可他看見的卻是一個面容僵硬
乾癟卻穿戴整齊的老太婆。她身上珠光寶氣,棺材裡洋溢著一股奇異的光澤。正當
他想把墳重新填好的時候,南天閣的人發現了他,他們不停地審問他,問他是不是
沖珠寶來的。
女蘿也擠到了人群裡,她拉起會會的手說:「咱們回家去。」
會會哭著說:「小梳妝一點也不好看,趙天涼怎麼會想她想死呢?」
小梳妝死後,南天閣的秧歌隊依然存在著。只是以後的正月十五,到巷子裡看
秧歌的人少了,到燈盞路觀燈的卻多了起來。久而久之,人們快把那兩條巷子給忘
了,於是就覺得該起個名字記住它們。於是,就有了銀口巷和豬欄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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