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口巷和豬欄巷的名字,那是後來才起的。當時它們沒有名字並不是說它們不
成其為巷子,而是因為那一帶太熱鬧了,人人知曉,當然就不需要名字了。相反,
有了名字的燈盞路那時卻是寂寞的。
正月十五一到,從南天閣就來了扭秧歌的人。他們裡面穿著棉衣棉褲,外面卻
罩著色彩鮮艷的綢緞,臉上塗滿了白粉和胭脂。女人們的嘴唇就像是被辣椒熏著了
似的通紅通紅。他們從南天閣一路扭來,踩著高蹺,由燈盞路進入到銀口巷和豬欄
巷。兩個巷子扭下來,他們就會把燒餅鋪裡的燒餅吃得一個不剩,把賣羊血湯的店
鋪的葷腥味席捲一空。
「南天閣的人呃,男人都是秀腿,女人都有水蛇腰。」
人們看罷了秧歌,當然就要仨一夥、倆一串地把老話題搬出來了。老話題就仿
佛是一塊磨刀石,而人的嘴就跟刀子一樣,輕輕地蕩幾下,那股鋒利勁就跟銀蛇一
樣舞起來了:
「小梳妝那臉上的胭脂塗得太厚了,好像哪個屠夫拍了她似的!」
「可是小梳妝的腰還是那麼細,天!她怕是有三十六七了吧?」
「她就是五十了也還是小梳妝!」
無論是趕車的馬伕,還是牽驢的磨倌,抑或是賣豆腐的中年婦女,只要聽說南
天閣來了秧歌隊,而那裡面又有小梳妝,就不管他們手裡正忙著什麼,趕緊撇下朝
銀口巷和豬欄巷裡跑。常常是他們趕到那裡時,秧歌已經扭到高潮,他們踮起腳抄
著袖子站在水洩不通的人群外,看得脖子都要長了。
那年女蘿跟在大人們身後去看秧歌,把一隻紅色的虎頭鞋擠丟了,她的一隻腳
踩在雪地上,凍得哇哇直哭。她用手去扯她爹的手,她爹卻毫無知覺,而她娘憑著
一身的力氣已經擠到最前面去了。女蘿放聲大哭著,但是那熱烈的喇叭聲以及鑼鼓
「咚鏘咚鏘」的喧嘩聲把她的哭聲掩蓋了。她仰著頭朝頂上看,只看見了踩高蹺的
那些人的頭顱,像許多蓋彩燈一樣晃晃悠悠地懸在那兒。
女蘿因此凍掉了兩個腳趾。從那以後她就常常在給爹煎藥時將臭蟲放進去,她
還將母親梳妝匣裡外祖母遺留下的那些好看的手鐲、項鏈、戒指和梳子,一件件地
偷出來,送給豬欄巷舊雜貨店的臭臭。結果臭臭在巷子裡把這些東西都玩丟了。誰
撿著了,自然就是誰的了。
再到正月十五的時候女蘿也就不去看秧歌,她看燈。冰燈是沒什麼看頭的,她
喜歡看彩燈,紅的宮燈,紫的茄子燈,綠的白菜燈,粉的蓮花燈以及八面貼滿美人
的走馬燈,都是女蘿喜歡看的。燈都彙集在燈盞路,而去看燈的人卻並不多。南天
閣的秧歌隊一來,燈盞路就彷彿留不住寡婦的婆婆一樣看起來愁眉不展,而小梳妝
一來,燈盞路只是一個孤零零的婆婆了。
女蘿被凍了腳趾的那年冬天是第一次去看小梳妝,沒有看成,她想往後是不會
看成的了。
女蘿十五歲時,她爹爹謝世了。死於臘月的爹爹臨終說的惟一的話是:「再過
個把月,小梳妝又會來扭秧歌了……」說完,他「嘖嘖」兩聲,就把頭一偏,撒開
這一切不管不顧了。女蘿發現爹爹的頭偏向南天閣。
爹一死,娘就嫁人了。娘嫁給了銀口巷裡「極樂世界」的掌櫃劉八仙。「極樂
世界」經營喪服、花圈、紙牛、紙馬、紙童男童女的生意。劉八仙已經往冥途送走
了兩房太太,所以不管劉八仙多麼趁錢,女人們都不敢給他做太太了。但女蘿她娘
自稱命硬,已經克了夫,還怕他劉八仙不成?所以,她把家當收拾在幾個大包袱皮
裡,擇了一個有太陽的日子,連人帶物地奔劉八仙那兒去了。劉八仙在龔友順的羊
肉麵館擺了十桌席,吃得銀口巷和豬欄巷的老主顧們個個面色油紅。而等到宴席一
散,包括劉八仙在內,那些吃了羊肉面的人個個腸胃不適,上吐下瀉的。老主顧們
埋怨劉八仙,劉八仙當夜也沒做好新郎倌,氣得他把一肚子惡氣撒在龔友順的店門
前。他把屎和尿都弄在那裡,他指著龔友順的鼻子罵:
「你作踐人哪,你黑心哪,兩個巷子的人都被吃壞了,你是想讓我送喪服給你
穿哪!」
狡詐而膽小的龔友順嚇得閉店三天。他門前的幌子也被劉八仙扯下來,踩得扁
扁的,任人馬車輛踩著、輾著。最後龔友順不得不半夜將一隻活羊牽到劉八仙的窗
根下,他隔著窗小心翼翼地賠罪道:
「八仙,羊就掛在你家的門柱上了。」
劉八仙並不答話,屋子裡黑著燈,他抽著旱煙,肩膀一抖一抖的,女蘿她娘正
在給他按摩。
「龔友順把羊……」女人小聲地說。
「粳米!」劉八仙小聲卻是嚴厲地呵斥了一聲自己的女人,女蘿她娘便不敢再
做聲了。
粳米停住了手,她覺得十個手指熱辣辣的,像油煎了似的,她想劉八仙的前兩
房太太大概都是這麼被折磨沒了的,粳米想到這兒就打了一串寒顫。不到睡覺的時
辰,可屋子裡卻沒有光亮,劉八仙喜歡在暗夜中過日子,可粳米不願意。粳米過慣
了晚上有燈的日子。雖然那燈昏黃昏黃的,粳米無法做什麼活,但只要是和丈夫在
土炕上說說話,她的心裡就服服帖帖的了。到了這種時候粳米就格外懷念已逝的丈
夫。
龔友順又低聲下氣地說了一些什麼,後來窗外就不再有人語聲,接著羊的呻喚
聲響了,羊叫得很淒楚。
「咩——」
粳米覺得胸裡像塞了什麼東西似的堵得慌。
「咩咩——」
粳米覺得該出去看看那隻羊了,可劉八仙仍然慢條斯理地抽煙,抽得吱啦吱啦
地響,粳米想披衣下地,可劉八仙忽然別過臉去對粳米說:
「脫了,睡——」
劉八仙將煙袋鍋滅了,重重地朝地上吐了口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粳米聽見
了他解褲帶的聲音,她便也落寞地聽從著吩咐。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跟了劉
八仙,她的剛強勁蕩然無存了。粳米被劉八仙摟在懷中的時候聽見窗外的羊一聲聲
地叫著:
「咩——」
「咩咩咩——」
「咩——咩咩——」
粳米想到了女蘿,她流淚了。她一流淚,劉八仙就興味索然地丟開她,到屋外
去了。粳米聽見羊忽然發出更淒厲的叫聲,接著,羊叫聲就消失了。粳米又打了一
串寒顫。她打開門,一股新鮮的膻腥氣撲鼻而來。劉八仙正坐在地上剝羊皮,月光
平平展展地鋪在羊身上,使那裡顯得白亮亮的,像凝了一片豬油似的。粳米擦乾眼
淚回屋睡下了。早上起來時,她聞到了灶房裡煮羊雜碎的氣味,她朝那裡走去,劉
八仙蹲在灶坑前燒火,滿嘴流油地嚼著一截半生不熟的羊腸子,他見了粳米後將她
的右手扯過來,粳米便覺得無名指那裡有個東西爬了上來,她低頭一看,是一隻銀
戒指。一隻她母親留下來而被女蘿偷出去的銀戒指。她吃驚極了。
「它藏在羊肚子裡,龔友順,哼,他服服帖帖了!」劉八仙滿臉的絡腮鬍子都
抖擻起來了。
「又是肥羊,又是銀戒指,想當初龔友順他、他何苦……」劉八仙說著,將鍋
蓋掀開,一大團白汽「噗」的一聲騰起來,瀰漫在灶房間,雲霧似的,使那裡的劉
八仙看上去有點仙風道骨的味道。
臭臭躺在舊雜貨店的台階上,他大概原先只是想躺躺,可是太陽明晃晃地照著,
台階熱乎乎的,他躺著躺著就睡著了。臭臭的祖父走出舊雜貨店打算著換老婆子回
來吃飯,這時他發現了台階上的臭臭。老爺子背著手,他咳了兩聲,然後用腳踹了
一下臭臭。臭臭「哼」了一聲,像豬那樣哼了一聲,口角流出一線涎水。
老爺子說:「這個小吃閒飯的!」
臭臭他娘裸著胸端著一盆髒乎乎的尿布水打算潑在台階下面,這時她聽到公公
在罵:
「這個小吃閒飯的!」
她明白這是在說她的臭臭呢。她臉一黑,就將髒水潑在了公公的腳下。公公被
水沖了一下,他跌倒了,他站不起來,他像條落水狗一樣。臭臭被擾醒後看到祖父
的那副樣子,他忍不住地笑了起來,而看到祖父愈是掙扎愈是起不來的那副樣子,
臭臭更笑得前仰後合。
祖父終於還是起來了,他依舊罵著「這個小吃閒飯的」,然後渾身濕淋淋地一
瘸一拐地去換他的老婆子回來吃午飯。他認為臭臭是可以換老婆子的,臭臭九歲了,
他認得秤星了,他該學會賣青菜了,可他什麼也不學,他只會塞飯。祖父一路走也
就一路唉聲歎氣地說著:「這個小吃閒飯的。」
臭臭從台階上爬了起來,他坐在台階上,聞到了隔壁調味店的醬油味。接著,
從那店裡閃出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姑娘,她手裡提著瓶醬油。臭臭又聞到了醋香氣,
這時調味店又晃出一個老婆婆,她手裡提著一隻醋瓶子,她是拉黃包車的李老頭的
老伴,一個洗衣婆,最喜歡吃茴香餡的餃子。她一打醋,準是又吃這種餃子了。每
次吃完,她的牙齒間都塞滿油綠的茴香,她就這樣塞著滿嘴茴香坐在太陽底下一下
一下地洗衣裳。有一回她從一個老主顧的衣袋裡洗出幾個零錢,她收下買了醋,等
人家來取衣服的時候,她就說:「洗出錢來了,買了醋了。」
人家笑笑,也不和她計較,依然把洗衣服的錢如數給她,下回也還上她這兒來
洗。
臭臭朝屋子裡走去。他走到裡屋的搖籃前,看著那個剛出世六個月的小弟弟,
他手裡抓著一個小風車,正在「咿咿呀呀」地搖著玩。臭臭心想,他爹可真沒福氣,
這麼好看的一個孩子,竟然沒有看上一眼就死了。臭臭爹死的時候,這孩子還呆在
娘肚子裡呢。
臭臭心想,爹死了,娘就經常潑髒水給這家老老少少的人看了。
臭臭正要去灶房吃飯,他聽見外面傳來磨刀的聲音,他便知王二刀來了。王二
刀一來,臭臭的飯就得靠後點吃了。鄰人們瞥見王二刀大模大樣朝臭臭家走去的時
候,都「嘖嘖」地說:
「這個打野食的!」
女蘿沒有跟她娘到劉八仙家去住,她仍然住在寂寥而幽靜的月芽街上。那街上
大都住著菜農,白天時,人們都下地去了,只有傍晚的時候農人們吆牛趕驢的聲音
才疲疲沓沓地傳來。而等到晚飯的熱鬧勁一過,人們也不過是坐在樹下看著火燒雲
推測一下第二天的天氣。當然總是晴天也不好,禾苗需要雨水,所以那紅彤彤的火
燒雲也不總讓人愉快。
不到九點鐘,月芽街就靜了。牲口歇息了,人也乏得講著講著話就要睡著了。
有時是月亮照著月芽街,有時是星星照著月芽街,月芽街就像漏斗一樣過濾著月光
和星光,街面上泛著朦朧的光暈。
女蘿她娘每次回月芽街的時候都要遭到別人的冷眼。女人們的冷眼尤甚。她們
似乎在說:「真是個守不住寡的,自己的男人才死,就跟劉八仙享福去了,撇下個
女兒不管不顧了。」
粳米就對女蘿說:「你後爹他不是個壞人。」
女蘿說:「我不去住,他不是我爹。」
「他是個善心人呢。」粳米又說。
「可他嫌死人的錢。」女蘿說著,就想起爹死的時候從劉八仙那裡買了一套紙
房子、紙牛、紙馬,它們的價錢比真貨便宜不了多少,這讓女蘿非常吃驚。爹爹一
個人住得了那麼大的房子嗎?他活著時可沒有這麼闊氣。
女蘿執意留在月芽街,她獨自種著祖上留下的幾塊地。種菠菜、生菜、芥菜、
白菜,也種土豆、倭瓜、豆角和茄子。她把地蒔弄得很好。每回粳米回來看她的時
候也總要說:「別到街上亂走,晚上閂好門,男人都是不可靠的。」
「那女人們怎麼還都要靠男人呢?」女蘿說,「女的最後不都是跟了男的,給
他們生了孩子,伺候著這屋裡屋外的一切?」
粳米便不再吱聲,她沒什麼可說的了。她心想,自己跟龔友順送給劉八仙的那
只肥羊沒什麼區別,該宰就宰,該剝皮就剝皮,該吃就吃了。她還有什麼臉面說女
蘿呢?
但是粳米每次回來依然還是說,她不能不說。她夏天說女蘿的時候,女蘿就流
著熱汗看窗外落在花盆架上的蝴蝶,想著:這是只雌蝴蝶呢。到了秋天,女蘿若是
被說的時候,她就盯著粳米的臉龐看,她心想,娘的臉跟月芽街旁的落葉是沒什麼
區別的。到了冬天,粳米有了更充裕的時間經常地用話敲打女蘿,女蘿乾脆就走出
屋門。她到月芽街上走,月芽街長長的,她朝西一直地走,走到燈盞路,然後再由
燈盞路向南走。她想走到南天閣會,但因為南天閣有小梳妝,她便總是中途而歸。
她的缺了腳趾的腳走起路來顯然是吃力了呢。到了春天,粳米便別想說女蘿什麼了。
女蘿天天下地,她忙極了,忙得連午飯都吃在地裡。
又一年的正月十五到了。女蘿依舊到燈盞路上看燈。南天閣來了秧歌隊,秧歌
隊裡依然有小梳妝,銀口巷和豬欄巷裡的人群已是滿滿當當了。人們放著鞭炮歡迎
著秧歌隊,把挺素淨的空氣弄出一股硫磺味。
天還沒完全黑,所以燈盞路上的彩燈還不曾亮起來,看上去也就不那麼活靈活
現,女蘿就查燈盞路兩側的楊樹。她一棵一棵地查下去,查到記不住數的時候,再
回過頭來重查。最終她對燈盞路兩側究竟有多少棵楊樹仍是糊塗的。糊塗也就糊塗
著吧,女蘿依舊查著樹的數目,她想這樣捱到天黑。天一黑,燈就該亮了。然而,
沒等天黑,雪先來了。雪花先是零零稀稀地小片小片地飄,接著便密密實實地大朵
大朵地降,最後,雪稠得沒有絲毫縫隙,它簡直就跟一大塊白布一樣朝大地罩了下
來。女蘿被雪拍打著,她覺得燈盞路就跟一間雪屋子一樣把她嚴嚴實實地關在裡面
了。女蘿想,今夜是別想看好燈了。女蘿還想,南天閣的秧歌隊踩著高蹺不知有多
少人要被雪滑得跌跟頭呢。如果小梳妝挨了摔,她的腿還會那麼修長柔美嗎?她的
腰還會那樣裊娜多姿嗎?當然,她沒有見過小梳妝,她是不知道她的腿和腰是什麼
樣子的。
然而雪並不像女蘿想像的那樣持久地下下去。它停了。它一停天就黑了。天是
黑的,路卻是白的,燈盞路上的彩燈一盞盞地亮起來。女蘿看見水靈靈的蓮花了,
看見紫丟丟的茄子了,她還看見走馬燈八方的美人頻頻向她微笑,她開心極了。看
燈的人並不多,這不多的人中又多半是老婆婆。她們腿腳不利索,看秧歌怕擠著,
真就是豁出命來擠,她們也沒力氣擠到前面去。不過,她們一面看燈一面嘀咕著旱
船划得怎樣了,舞獅子的舞得怎樣了,獅子的腳爪上是否掛了叮噹做響的鈴鐺,豬
八戒背媳婦的節目演沒演,她們心裡惦記的還是秧歌隊。
女蘿在白菜燈下突然看見有一個男人也在看燈,女蘿湊上前,她認出來了,她
的耳畔便響起一串悠長悠長的聲音:
「磨——剪子——囉,搶——菜——刀!」
他是王二刀。女蘿記事以後,只要是爹領著她到銀口巷和豬欄巷去,就會聽見
他在兩個巷子裡氣貫長虹的吆喝聲。那賣豆腐的、賣糖酥麻花的、賣涼粉的、賣香
煙的吆喝聲,全被王二刀的吆喝聲給蓋下去了,如果不到近處去看看,就簡直不知
道他們在賣什麼。
王二刀也看見了女蘿,他問:
「沒看秧歌去?」
女蘿搖搖頭。
「那裡面可有小梳妝哪!」王二刀慫恿道。
「那你怎麼不去看她?」女蘿搶白道。
「呵——」王二刀鄙夷地聳聳肩說,「一個女人,再有看頭,還不是人家的。」
言下之意,女人還是自己的好。女蘿聽著這話,心裡覺得十分服帖。她想爹若
在世的話,今天非要擠得個腿肚子轉筋不可。而娘和劉八仙,肯定也會在蜂擁的人
群中伸長著脖子找小梳妝呢。
女蘿再也沒有看燈的心思,她就沿著燈盞路向南走,走到街口再向東,她上了
月芽街。街上沒有行人,行人都在銀口巷和豬欄巷呢,女蘿聽見鑼鼓響個不停,她
覺得口有些渴。她慢慢地走著,月亮起來了,那是一輪飽滿的圓月,又大又白,它
照耀著雪後的大地。這下街上的雪白得更明顯了,但是絕不耀眼,不似陽光下的雪
晃得人睜不開眼。女蘿想著心事把月芽街的雪踩出一串深淺不一的腳印。淺的腳印
是斷了腳趾的那腳踩的,它永遠都用不上力氣,輕飄飄的,像片樹葉子。
女蘿聽見背後有踩雪的聲音,她知道有人跟著她。後來她從雪地上發現了一個
人的影子。她也沒慌張。她一直地走,快到月芽街盡頭的時候,她熟練地進了一條
巷子。她推開自家的門,那人也跟著進來了。女蘿猛地轉過身來,她在有月光的黑
暗中看見了王二刀。
她說:「我屋裡的刀和剪子都鋒利著呢。」
王二刀沒有吱聲,但他的呼吸幫他說了話,他的呼吸跟西北風一樣急促。
女蘿返身進了灶房。她從菜板上拿起菜刀,然後用拇指試了試鋒刃,她滿意了。
她將菜刀舉在手裡,她迎著王二刀走過去,她平靜地說:
「你看,這刀明晃晃的,切肉跟切豆腐一樣容易。」
王二刀還是沒有說話,但他的呼吸聲又一次幫他說了話,他想要她。女蘿後退
了一步,接著又後退了一步,她就這樣踉踉蹌蹌地退下去,她退到牆角了,她手裡
的那把菜刀像只白蝴蝶似的脆弱地抖來抖去。
王二刀朝她走來,王二刀越來越近了,女蘿將手裡的菜刀朝王二刀砍去。她聽
見「嗖」的一聲,一道亮光朝前方飛去,那亮光可是王二刀自己磨出來的呢。女蘿
沒有聽見菜刀落地的「噹啷」聲,那麼說他是被砍著了,皮開肉綻了,流血了。女
蘿心下害怕起來,她哆嗦在地上,她問:「我真的砍著你了嗎?」
王二刀還是沒有吱聲,但女蘿感覺到他是沒死的,因為她聽見了他的呼吸聲,
像牛倒嚼一樣的聲音。
女蘿正在猜測間,忽聽得腳下「噹啷」一聲,是菜刀落到腳下了,王二刀走過
來,他說:
「女人可不是玩刀子的。」
說著,他抱住了女蘿。女蘿打著挺,她不想起來——王二刀休想把她抱起來,
可她還是被他抱起來了。她渾身顫抖著,她覺得骨頭縫都疼了,王二刀把臉放在她
的臉上,用鬍子刷她的臉,她的臉火燒火燎的。
她低聲說:「真不該看那盞白……白菜燈……」
王二刀沉默著,他做著他想做的一切。等到他呼吸均勻起來的時候,他就朝屋
外走去。女蘿躺在炕上,她想起了粳米的話。她忍著痛下了地,將門閂上,然後透
過玻璃望著外面的景色。蒼白而疲倦的月芽街上,王二刀的身影在動呢。王二刀活
像一隻垂死的蒼蠅在寬寬的白布帶上爬。女蘿轉回身,她又推了下門,感覺是閂住
了,她才放心地重新躺回炕上。
不久,外面傳來狗叫聲以及三三兩兩的腳步聲和嗡嗡嚶嚶的議論聲,看來秧歌
已經散場了。秧歌一散場,燈盞路的燈也就該收了。
女夢想:閂門管什麼用呢?想進來的,總會有辦法進來的。她又下了地,將門
打開,然後回到炕上,趴在被窩裡流淚了。
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那天是老人們最愛回憶的一個日子。那是二十幾年前的事
情了。二十幾年前的老人還都在中年,他們正是有力氣的時候。「龍雪軒」建在銀
口巷的中心,它的左面毗鄰著一家布店,右面靠著一家戲院,街對面是一家茶館,
所以「龍雪軒」地勢得天獨厚,熱鬧而不庸俗,付子玉老闆在店面的選擇上可謂匠
心獨具了。
龍雪軒首飾店開張的那天正是元宵節,滿天飛揚著大雪,老天就像是在往下撒
白花花的銀子似的。付子玉穿著藏藍色的印有福字的緞子薄棉襖,梳著油光珵亮的
背頭,腳蹬一雙黑緞子棉鞋,威風凜凜地從店裡出來了。他的身後跟著三房姨太太,
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俊俏,一個比一個穿得鮮艷,一個比一個珠光寶氣。
付子玉在一陣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給首飾店剪了彩,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經久不息的
掌聲。付子玉在請來了社會名流的同時,也請來了平民百姓。那賣風車的、烤燒餅
的、種菜的、拉黃包車的,都在那一天有了他們的一席之地。他上午招待人們吃喝,
下午到戲院包了一場戲,而到了晚上,他請來了南天閣的秧歌隊。也就在那天晚上,
風流倜儻的付子玉發現了仙女似的小梳妝。小梳妝那年才十八歲。十八歲的小梳妝
第一次從南天閣出來,她不僅迷住了付子玉,也迷住了整座城裡的人。男人們都說:
「呵,那姑娘簡直美得形容不出來了。」
男人們到了說女人美得形容不出來的時候,並不說明他們見識短,而是說他們
的魂被美攝走了。小梳妝就是這樣一個可以讓人失魂落魄的人。當年馬頭崗的秀才
趙天涼聽說小梳妝是個美得無法形容的人,就認為眾人屈了他的才華,什麼模樣的
人他趙天涼形容不出來呢。等到隔年的正月十五趙天涼來到銀口卷特意看小梳妝的
時候,他一下子就江郎才盡了。不僅才盡了,命也盡了。他害了單相思,每日由馬
頭崗朝南天閣眺望,形容憔悴,最終一命嗚呼。當然這是後話了。
小梳妝的美不僅男人們喜歡,女人們也喜歡。
她們會說:「咦,奇了怪了,喝的一樣的水,她就這麼顯眼啊?」
她們嫉妒她,但不鄙視她。
就說那年的正月十五吧,老人們坐在台階前又說開了。「龍雪軒」的店門前人
山人海的,瓜子糖茶香煙管夠,在戲院包場的戲也有味道。不過,那夜晚南天閣來
的秧歌隊實在是一天中最值得懷念的。那秧歌隊的人踩著高蹺,那高蹺被他們踩得
看上去比腳還要熟練。有男扮女裝的,也有女扮男裝的,有年輕的媳婦喬裝打扮成
老婆婆的,那虛假的老婆婆的嘴上還叼著一桿有一尺來長的煙袋。當然,這還不算
稀奇,稀奇的是一個滿臉長滿核桃紋的老頭弓著腰,手裡提著一串鮮紅的辣椒。他
的頭上蒙著塊白毛巾,像個跑堂的夥計,他每扭一下那串辣椒就跟著簌簌地抖動幾
下,像火苗在跳躍一般。大家都想:這個愛吃辣椒的老漢腿腳怎麼還那麼靈便?這
老頭原來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扮的。他提著的那串辣椒,是他祖父種的,他臉上的
核桃紋是他把高麗紙揉皺了貼上去的。他把他那個愛吃辣椒的祖父扮演得惟妙惟肖,
以至他的祖父看了回家後不停地對著銅鏡子照來照去的,看看自己還在不在。
當然,要說的還是小梳妝。那叼著煙袋的婆婆和手持辣椒的老頭過去後,秧歌
隊裡出現了一個手持綢扇的姑娘。這姑娘頭上戴著一朵紅絨線花,穿一身粉紅色的
綢緞衣裳,她每扭一下人群中都要爆發出一陣喝彩聲。付子玉當時正捏著三姨太的
手,可他見了小梳妝後,他鬆開了三姨太的手。他不由自主地跟著秧歌隊朝前走,
人群也就自然地給他讓開了道。而等到付子玉意識到自己不該這樣跟著向前走的時
候,他就命令秧歌隊再調過頭來扭。付子玉的手下人馬上看出了老闆的心思,他們
心領神會地用人群把小梳妝包圍在付子玉周圍,結果小梳妝只能圍著他轉來轉去,
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去,小梳妝高高在上的形象都是美麗的。
臭臭躺在舊雜貨店的台階上問:「那天你吃了幾個燒餅?」
臭臭的祖父罵:「我吃了多少,我怎麼記得!二十多年前了,那時我是能吃的。」
說完,他又罵了一句臭臭:「你這個小吃閒飯的!」
臭臭發現祖父和幾個老頭講起過去的事情時聲音是柔和的,二十多年前的正月
十五他在哪裡呢?他問祖父:
「我怎麼不記得那年的事情?」
祖父笑了:「你要記得,你可就是我的兄弟了。」
臭臭想了想,他恍然大悟了:「那時還沒有我哪!」
又是中午換飯的時候了,臭臭的祖父不再講小梳妝了。他踉踉蹌蹌地下了台階,
他去換他的老婆子回來。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看了看臭臭,然後罵了一句:「這
個小吃閒飯的。」
與臭臭祖父同行的幾位老者也跟著低聲嘀咕著:「這個小吃閒飯的。」
聽他們的口氣,好像他們養活了整個世界的人似的。
王二刀大模大樣地朝月芽街走去。他朝女蘿住的地方走去,這是晚飯之後的時
辰。太陽沒落山,但太陽被裹在一大塊雲彩中,雲彩的邊緣被燙出耀眼的金色來,
活活像那些愛美的姑娘將自己那黯淡的提包鑲上一圈金邊,於是這包就多了一點生
氣,這雲彩也就顯得與眾不同了。王二刀走得從容不迫,心安理得,以至月芽街上
那些乘涼的老婆婆都說:
「這無賴,看他的臉不紅不白的。」
於是這眾多的老婆婆中就有一位像在谷粒中發現了一根鐵針那樣大驚小怪地叫
道:
「女蘿都不嫌臊,他臊的什麼慌呢。」
別的婆婆就不吱聲了,她們眼瞅著王二刀朝女蘿住的那條巷子走去。她們覺得
這世界是沒辦法讓人舒心了,也就不再多想什麼,她們就抬頭望天,那太陽從雲裡
鑽出來了,不過那太陽是夕陽了,它朝西邊去了。
女蘿扔下飯碗後就想自己的心事。開春時粳米每回從劉八仙那裡回來都要對她
說:
「夜間一定要閂好門,你是個大姑娘了。」
後來,粳米大概是聽到了什麼風聲,她再回來時就對女蘿說:
「那個王二刀,他是個磨刀的,心狠著呢。」
再後來,她發現女蘿體態不對了,女蘿的肚子像麵團一樣一天天地發了起來,
她便說:
「王二刀,他真的那麼狠心?」
女蘿便實話實說,講正月十五在燈盞路的白菜燈下被王二刀盯上,他一路跟她
回了家裡。
女蘿她娘說:「你怎麼放他進來?」
「他要進來,我有什麼辦法。」女蘿說,「用刀砍都沒砍中,他命大呢。」
粳米便說:「王二刀可以做你的爹了,他真是傷天害理!他跟過多少女人,他
卻一個都不要,他只是耍女人,臭臭他娘不也被他耍著嗎?」
粳米說這話時嘴唇青紫青紫的,她覺得自己的女兒跟一條船似的被王二刀操縱
了,用它時,它就得跟著風裡來雨裡去,而不用時,就任它孤零零地漂泊著。粳米
想告訴女蘿,王二刀手裡不只是女蘿這一條船,他有的是船呢。
女蘿聽見王二刀推門的聲音了,她想她得跟他把話說透了,不能再這樣糊塗下
去。這肚子裡的孩子挺不過冬天就要露臉了,這孩子在降生時得有個堂堂正正的父
親。
王二刀拍了一下女蘿的肩膀。女蘿抖了抖肩膀,她說:「你得娶我了。」
「這肚子裡的孩子可以打掉。」王二刀嘿嘿地笑著說,「我認識個神醫,幾付
草藥吃下去,就會乾淨利索。」
「我不吃草藥。」女蘿抬起頭來望著王二刀的眼睛說,「我要個家,要個孩子,
孩子要有個爹。」
王二刀用手揉了揉鼻子,一副逃避責任的架勢。他說:「真想不開,人活一世,
一男一女總是綁在一起,沒意思。你要煩我,我就走。」
「你想找臭臭他娘去?」女蘿突然唰的一聲從褲腰那兒取出一把寒光閃爍的匕
首,「我可不是別的女人,耍了就耍了,我會要了你的命!沒了命,你和誰自在去?」
王二刀倒退了一步,他說:「收了那刀子。」
女蘿卻說:「那你娶我,要不我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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