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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談愛情 作者:池莉


  除了手中的那把手術刀,莊建非最為著迷的便是體育運動。儘管他與人玩什麼球都 輸,但他精通看。他是欣賞球類運動的行家。內行得可以糾正國際一流裁判的誤判,指 出場上教練的失策。

  他還在母親肚子裡就經常觀看體育賽事——那當然是他母親應酬他父親的賢惠舉動。 而他卻似乎由此獲得了胎教,三十年來,莊建非已確認自己與體育賽事之間有一種特殊 的感應,賽場上總是龍騰虎躍,生機勃勃,健康壯美,毫無偽飾造作,充滿激烈競爭, 去掉了生活的平庸,集中了搏擊的智慧,實在是人生的濃縮。不迷體育賽事,算什麼男 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莊建非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會看不成尤伯杯女子羽毛球決賽和 湯姆斯杯男子羽毛球決賽。只要是有中國隊參加的國際性決賽,莊建非總是非看不可。 在他工作的六年時間裡,全外科乃至全醫院都已充分領教了他的迷勁。外科主任會很自 然地在有重大賽事的晚上不安排他的夜班。這次依然如此。

  主治醫生曾大夫,號稱外科的第二把刀。年過五十,面皮白淨,衣著考究。近年來 心臟不太好,戒了看比賽的癮,只好寄托於聽講解和瞭解最後結局。他認為宋世雄的講 解嗓音太尖利,感情太衝動,並且經常用詞不當。莊建非則成了曾大夫的理想講解員。 而莊建非湊巧又十分樂意事後有機會與人共同回味一番。這一老一少成了配合默契的老 搭檔。今天下班的時候,曾大夫特意候在樓梯口,對莊建非說:「莊大夫,明天見。」

  莊建非會意地答:「明天見。」

  如果今晚沒有尤伯杯賽,他們決不會打這個招呼。天天見面的同事,最多打個哈哈。

  ***

  和往常一樣,妻子吉玲已經做好了飯菜。和往常不同的是,莊建非沒有摩拳擦掌地 圍繞菜餚轉圈,說:「呵,好菜!」

  莊建非不停地看鐘。

  飯沒吃完,比賽開始了。莊建非立刻放下碗,坐到了客廳的電視機前。

  決賽在中國隊和南朝鮮隊之間進行。眾所周知,近幾年這個小小的南朝鮮在體育界 像只出山餓虎恨不能吞掉全世界。這可是場血戰呢。

  中國隊的第一單打是李玲蔚。李玲蔚看上去有點有氣無力。講解員解釋說這位世界 羽壇皇后剛剛發了幾日高燒。莊建非一拍椅背,身上忽地出了汗。第一盤李玲蔚果然輸 了。「太糟了!」莊建非衝著電視屏幕大聲叫喊。他猜測隊醫準是個開後門混進去一心 想出國撈外幣的傢伙,連個發燒都治不好,應該吊點鉀,否則她怎麼會有勁?

  慶幸的是李玲蔚到底不失「皇后」的體面,二、三盤都贏了。為中國隊獲得了寶貴 的一分。

  莊建非甩了一把汗,用掌聲熱烈歡迎第二單打韓愛萍。凡是湖北的選手,莊建非就 倍感親切,好像有種血緣關係。了不起的韓愛萍兇猛老辣,幾拍子將南朝鮮小姑娘打了 下去。兩盤連勝,第三盤就用不著打了。

  第三單打是新秀辜家明。一個小丫頭。又是湖北的。不由得令人無比振奮。

  辜家明還沒上揚,妻子吉玲突然跑上來擋住了電視屏幕。

  「我敢打賭,辜家明准贏!」

  吉玲沒有移動身子。

  「你怎麼了?」

  莊建非這才發現妻子的表情異常嚴肅。此時此刻他希望任何環節都不要發生什麼故 障。他用化險為夷的微笑說:「來來,坐在這兒,陪我看球。我媽媽就老是陪我爸爸看 球的。」

  吉玲說:「我不是你媽。」

  「你怎麼了?」

  「本來嘛。我不是你媽。」

  莊建非笑不下去了。

  「好了。第三單打開始了。」

  吉玲冷冷地扭過頭,依然屹立著。

  莊建非說:「請讓開。」

  吉玲將頭倏地轉了一個方向。

  「吉玲,我請你讓開!」

  講解員在吉玲身後激動萬分地叫道:「好極了!」吉玲笑了,晃動了一下,「嗒」 地一聲,電視熄滅了。

  莊建非跳了起來。

  「你這是幹什麼!」

  「關電視。」

  「誰讓你關的!」

  「用不著經過誰的批准。」

  「真是蠻不講理!」

  「誰蠻不講理?我想你只要稍稍回憶一下,就會發現你從進家門起除了看鐘沒看別 的。我沒說過話,沒出過廚房。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問我。」

  「問你什麼?」

  莊建非飛快在頭腦裡搜索了一遍,似乎沒什麼需要問的。一切正常。他說:「我不 記得有什麼問題。如果有,請你提醒我。現在你快打開電視。」

  吉玲閉上眼睛,難過地搖了搖頭,再睜開眼睛時已是滿眶淚水。她怨恨交加,喊道: 「不!我不打開!」

  莊則非一把捏住吉玲的胳膊往旁邊拖,吉玲掙扎著,用腳踢莊建非。

  電視機開了。辜家明一個漂亮的扣殺,一拍扣死。講解員又叫:「好極了!」

  吉玲撲上去,狠命撳下開關鈕。莊建非上前抱住她的胸。吉玲用修得尖尖的塗了指 甲油的指頭向丈夫抓去。片刻,吉玲勝利了。她披頭散髮,獅子般佔領了電視機。她哭 著。說:「好!動武了!莊建非,你打老子,你這個婊子養的!」

  莊建非不禁後退了好幾步,目不轉睛望著妻子就像望著一個奇跡。這完全不是他戀 愛兩年結婚半年的吉玲。吉玲嘴裡從來沒有一句髒話,一直是個學生型的純情少女呢, 在這尷尬的瞬間裡他甚至想笑,這戲法變得他都蒙住了。誰能蒙住他?誰又蒙住過他?

  吉玲捶著胸脯,繼續哭聲哭氣地怒吼:「你打吧,有種的朝這兒打,往死裡打,不 敢上的是他媽烏龜王八蛋!」

  莊建非手中摸著了一隻玻璃杯。

  這是一套進口高級咖啡具中的一隻。玉綠色。式樣裡透出一種異國情調。往事歷歷 在目:那是婚前的一天,他倆冒著大雨跑遍了武漢三鎮,為的是買套合意的茶具。最後 是失望加疲憊。他們拖著腳步鑽進一家商店準備歇口氣,沒料到這是一家新開張的貿易 商店。就是這晶瑩的玉綠色咖啡具在貨架上像星星一般光彩閃爍。他們不約而同「喲」 了一聲,不約而同把手伸向對方說:「買了!」

  買了。一隻杯子八元九角九分人民幣。他們誰也沒躊躇,沒嫌貴。光是那心有靈犀 一點通的瞬間也是千金難買的呀。

  這套玻璃杯在家裡一直備受珍愛。

  莊建非舉起玻璃杯,狠狠朝地上砸去。在痛快淋漓的破碎聲中,吉玲的聲音比玻璃 還尖利。

  「啊!你這狗雜種!」

  ***

  中國銀行是幢巨石砌成的巍峨洋房。在這個六月的夜晚,莊建非爬上最高的一級台 階,一屁股坐在石條上,一口氣嚼完了五支雪糕。他在對自己的婚姻作了一番新的估價 之後,終於冷靜地找出了自己為什麼要結婚的根本原因,這就是:性慾。

  莊建非出身在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研究訓詁學的專家,母親是中文系當代文學教 授。他們事業心很強,莊建非很小的時候他們便都在各自的領域裡有所建樹。莊建非在 學山書海裡長大。他天賦不錯,很有靈性,熱愛讀書,從小學到大學一直是班級裡的尖 子。他的缺陷在不為常人所見的陰暗處:老想躲開人的眼睛幹點出格的事。

  他在幼兒時期就感覺到了一種特殊的愉快來自生殖器。沒有任何人教唆,他無師自 通。小學快畢業時,他從一本《赤腳醫生手冊》上知道這種事有個噁心的名稱:手淫。 因此他曾有一個階段停止了地下活動。但青春期以排山倒海之勢淹沒了他。深夜,莊建 非把自己關在自己的小房間裡,縱情地想像白天他不屑一顧的漂亮女孩,放肆地自我滿 足。白天的莊建非是教授的兒子,好學生,到處受人關注和讚揚。博得不少女同學的青 睞,他卻一概淡薄,拒絕她們到家裡來玩,以取得父母的信任。

  要是他母親知道了這一切準會痛不欲生。

  莊建非幹得滴水不漏,多少年都滴水不漏。誰要以為搞手淫的男人千篇一律都是姨 娘樣或都瞇著一雙色迷迷的眼睛,那就上大當了。正人君子與流氓歹徒的不同之處僅僅 在於前者通過了手淫的途徑之後希望結婚,後者卻發展成強姦或亂搞。莊建非是正人君 子,他的願望是結婚。

  從理論上說,結婚並不只是意味著有了睡覺的對象。莊建非當然明白這一點。結婚 是成家。是從各方面找一個終身伴侶。是創造一個穩定的社會細胞。基於這種理智的思 考,莊建非一直克制著對女性的渴念,忍饑挨餓挑選到二十九歲半才和吉玲結婚。

  現在看來二十九歲半辦事也不牢靠。問題在於他處在忍饑挨餓狀態。這種狀態總會 使人飢不擇食的。

  幹嘛要讓他偷偷摸摸忍饑挨餓?他恨恨的可又不知心裡恨誰。

  坐在中國銀行最高一級台階吃雪糕的莊建非出神地望著大街,心情複雜地想起了梅 瑩。

  梅瑩是本市另一所醫院的外科醫生。她是那種身體豐盈,風韻十足的婦人,身上有 一股可望不可即的意味。在一次聽學術講座的常規性小型會議上,莊建非和梅瑩坐到了 一塊。整個下午,莊建非都若隱若現地嗅到鄰座那單薄的夏裝裡邊散發出的奶香味。按 說她更應該有消毒藥水味的。梅瑩記筆記時戴一副金邊眼鏡,不記就摘下眼鏡放在活動 桌上。會議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梅瑩一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金邊眼鏡。莊建非沒讓眼鏡 掉在地上,他海底撈月做了個十分敏捷的動作,接住了眼鏡。

  梅瑩這才看了莊建非一眼,說:「謝謝。」不知為什麼又添上一句:「老花鏡。」

  一聽是老花鏡莊建非忍不住笑了,說:「是你奶奶的紀念品吧。」

  梅瑩也笑了。

  過了一會兒。梅瑩小聲說:「我叫梅瑩。」

  「我叫莊建非。」

  他們一起笑起來,都覺得正正經經通報姓名很好笑。會議宣佈結束,人們頓作鳥獸 散,只有他們倆遲遲疑疑的。談話很投機,正是方興未艾的時候,於是,他們一塊兒去 餐館吃了晚飯。

  儘管這事已經過去了三年多,但那頓晚餐的菜餚莊建非依然能夠準確地回憶起來。

  梅瑩走在他前面,逕直上了「芙蓉」川菜館的二樓雅座。她雍容大方,往那兒一坐, 對服務員就像女主人對僕人一樣,和藹可親卻又不容置疑地吩咐:「來點普通菜。辣子 雞,火爆豬肝,麻辣牛肉絲和一盆素湯。」

  莊建非暗歎自愧弗如。他一直自持有良好的家庭教養,這時才發現吃的教養完全是 空白。無形中莊建非已經著了迷。被梅瑩的風度迷住了。

  吃罷川菜,他們滿心滿腹熱情似火。沿著一處不知名的公園小徑漫步走去,梅瑩給 他指出了一條路。

  「你不應該搞腹腔外科。腹外在武漢市有個裘法祖,留過德,又有個德國妻子作後 盾。不管你的刀子耍得如何漂亮,你的名氣壓不過他。被他壓個十年二十年,你這輩子 就輸了。你趕快想辦法轉行搞胸外。胸外當然也有名家高手,但你年輕,眼疾手快精力 充沛腕勁過人,你一定能超過他們。我感覺你的氣質適合干飛速發展的新技術,胸外正 是當代的熱門,你會在這個領域遙遙領先的。」

  面對強手如林的全國胸外專科,初生牛犢莊建非不免有些將信將疑。

  「我能行嗎?」

  「能!」

  梅瑩輕輕捶了捶莊建非堅實的臂膀。「我的眼光不會錯,你是一個難得的人才。」

  事後,莊建非認真地反覆地考慮梅瑩的建議,決定予以採納。沒料到改專科後不久 他就遇上了一例較複雜的心血管手術。更沒料到的是手術竟如神話一般成功。全院為之 轟動,多少人對他刮目相看。

  莊建非秘密地來到了梅瑩家。梅瑩穿著家常睡裙,高高紮起髮束,春風滿面。桌上 為他擺著慶賀的精緻家宴。莊建非關上房門就狂熱地擁抱了她。梅瑩緊貼著他,撫摸著 他臉頰上的青色胡茬,問他想喝葡萄酒還是白酒?

  莊建非說:「喝你!」

  但是,當梅瑩的肉體橫陳在他面前時,他顯出了初歡的笨拙和羞澀。

  梅瑩咯咯笑了,說:「我非常樂意幫助你。真的!」

  莊建非向來都是個高材生。短短的一夜,他不僅學成出師,最後還有青出於藍勝於 藍的趨勢。天亮時分,梅瑩終於向她的徒弟舉手投降了。在被深色窗簾遮掩了的光亮裡, 梅瑩流了淚。

  「為什麼我年輕時沒有你?」

  次日晚上,莊建非又來了。這次幾乎沒有任何語言,只有行動。行動範圍也突破了 床的界限。地板,椅子到處都是戰場。分手時莊建非說:「我要和你結婚!」

  梅瑩垂著頭。

  「我兒子在美國讀碩士學位、丈夫在那兒講學,還有半年就要回來了。」

  「我不管!我要和你結婚!」

  「我四十五歲了。可以做你的媽媽。」

  「我不在乎年齡!」

  「可我天天都……都盼著他們回來。」

  莊建非猶如背刺麥芒。

  「是真話?」

  「真話。」

  「那麼。你……幹嘛?我的力量不夠,是嗎?」莊建非粗魯地低聲吼叫,「不足以 分開你們,對嗎?」

  「錯了。我還日夜盼望著抱孫子,這是你不可能給我的。」

  梅瑩望著莊建非說:「這事是我的錯。你再也不要來了。」她走過來,帶來了奶香。 「你總有一天會懂的,孩子。」

  孩子。她就是這麼叫的。神態語氣完全是飽經滄桑的老奶奶模樣。

  ***

  可是,吉玲,吉玲生長在花樓街。拿她自己同顧客發生衝突時的話說:「對,咱是 地道的漢口小市民。」

  武漢人誰都知道漢口有條花樓街。從前它曾粉香脂濃,鶯歌燕舞,是漢口繁華的標 志。如今朱欄已舊,紅顏已老,那瓦房之間深深的小巷裡到處生長著青苔。無論春夏秋 冬,晴天雨天花樓街始終瀰漫著一種破落氣氛,流露出一種不知羞恥的風騷勁兒。

  但吉玲的母親對她的五個女兒一再宣稱:「我從沒當過婊子。」

  吉玲的母親是個老來變胖的邋遢女人,喜歡坐在大門敞開的堂屋裡獨自玩撲克牌, 鬆弛無力的唇邊叼一支香煙,任憑煙灰一節節滑落在油膩的前襟上。但是一旦有了特殊 情況,她可以非常敏捷地把自己換成一副精明利索潔淨的模樣。她深諳世事,所以具備 了幾種面目。五個女兒中,她最寵吉玲。她感到吉玲繼承她的血脈最多。

  「胡說八道!」吉玲惱火地否定。母親只管嘿嘿地笑。

  吉玲的父親這系人祖祖輩輩住在花樓街。用什麼眼光看待花樓街那是別人的事,父 親則以此為榮。他常常神氣十足地亂踢擋住了路的菜農的竹筐,說:「這些鄉巴佬。」 就連許多中央首長都經不起追溯,一查根基全是鄉巴佬。而他是城市人。祖輩都是大城 市人。父親從十三歲起就到馨香茶葉店當徒工。熏得一身茶香,面色青白,十指纖細柔 弱,又出落了一張巧嘴巴。其巧有二:一是品茶,二是善談。屬於那種不管對象是誰都 能聊個天昏地暗的人物。

  五個女兒全都討厭父親,公開地不指名地叫他為「鼻涕蟲」,因為幾個女兒先後找 的幾個男朋友都因為被父親粘住大談其花樓街掌故和喝茶的講究而告失敗。

  母親經常率領四個女兒與父親打嘴巴仗,吉玲從不參與,只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目 光瞥一眼父親,而父親倒有幾分怯她。

  吉玲是個人物。

  吉玲上學時學習成績不錯。但命運多舛,高考參加了兩屆都未能中榜。母親開始威 逼父親退休讓吉玲頂替,吉玲說:「不。我自己想辦法找工作。」父親因此對女兒感激 涕零。

  吉玲的穿著打扮與花樓街的女孩子格調相反。她以素雅為主。不燙髮,不畫眼影, 最多只稍稍描眉和塗一肉色口紅。常是淺色襯衣深色長裙,儼然一個恬靜美麗的女大學 生。

  她在社會上交朋結友不久,便找到工作,在一家酒類批發公司當開票員,幾個月後 又換到一個群眾團體機關辦公室當打字員。打字工作很辛苦,半年後一個朋友的叔叔把 她安排到市中心的一家較大的新華書店。

  新華書店文明、乾淨、到處是知識,又是國家事業單位,這種位置來之不易,吉玲 滿意了。她全靠自己,聲色不動地調換了幾次工作,既沒花什麼實質性的代價,又沒有 鬧出什麼風言風語,她深感自豪。她的父母也深感驕傲。花樓街的鄰居街坊自然地為之 驕傲。

  「你看吉家的么女兒,我們花樓街的嘛。」他們說。

  這一切都大大提高了吉玲的身價。

  工作有了,下一步就輪到找對象。

  吉玲的四個姐姐在這事上都是自己蹦噠過一陣子,其中兩個姐姐還未婚先孕,但終 歸哭呀鬧呀的沒成功,最後還是由介紹人牽線搭橋完的事。四個姐夫第一個是皮鞋店售 貨員,第二個是醬油廠工人,第三個是鐵路上搬道岔的,第四個是老虧本也不知做什麼 生意的個體戶,腰裡總是別一把彈簧刀惶惶如喪家之犬。對這群人,吉玲眼角都不斜他 們。眼看母親、姐姐又在為自己蠢蠢欲動,吉玲說:「我的事不用你們管。我自己解決。」

  「她們四個都放過這種屁。」母親說。

  「我不是她們。」

  「那就走著瞧吧。」母親把撲克洗得嘩嘩脆響。「我的兒,不是做娘的沒教導你。 你可是花樓街的女孩子。蛤蟆再俏,跳不到五尺高。是我害了你們,我受騙了,揭了紅 頭蓋,才看清嫁到了花樓街。」

  父親眉頭一揚,抿了一小口茶。

  「好好。那我倒要與你理論一番了。你說是上當受騙,那媒人——」

  吉玲喝道:「又來了!不鬥嘴沒人把你們當啞巴的。」

  四姐正在家裡,說:「喲,這婊子養的家裡又出了個管事的小媽了?」

  母親說:「四丫頭,我告訴你:你媽我沒當過婊子!」

  就是這種家庭!這種德性!

  吉玲說什麼也要衝出去。她的家將是一個具有現代文明,像外國影片中的那種漂亮 整潔的家。她要堅定不移地努力奮鬥。

  ***

  在淘汰了六個男孩之後,吉玲基本選中了郭進。

  郭進的父親是市委機關的一個正處級幹部,母親是醫生,老家是浙江,南方男人皮 膚白,會燒菜,沒有大男子主義。郭進本人是市歌舞團電聲樂隊的,國家正式職工,缺 點就是個子矮了一些。才一米六十三公分,和吉玲一般高。但吉玲絕大多數時候穿高跟 鞋,他便在多數時候比吉玲矮小。吉玲一想到如果與郭進確定關係,就必須一輩子穿平 底鞋就感到是一種終生遺憾。

  機遇就是這麼有趣,總在不知不覺但又是關鍵的時刻降臨。就在吉玲讓郭進等三天 後正式答覆的最後一天裡,吉玲被莊建非撞了一下。在武漢大學的櫻花樹下,她的小包 給撞掉了,裡面的一本弗洛依德的《少女杜拉的故事》跌在地上。同時跌在書上的還有 手帕包的櫻花花瓣,零錢和一管「香海」香水。「香海」摔破了,香氣索繞著吉玲和莊 建非久久不散。

  吉玲像許多天生敏感的姑娘一樣,有一種儘管還不知道那就是機遇但卻能夠把握住 它的本能。莊建非替她撿書和手帕的時候,吉玲單憑他的那雙手就肯定了自己這輩子所 能找到的最佳人選即是此人。吉玲一向注意觀察別人的手。通過對她家裡人、對同學朋 友、對顧客和對集市貿易買賣人的手的觀察,她得出結論:家庭富有,養尊處優的人, 手白而胖,愛翹小指頭;出身知識分於家庭且本人又是知識分子的人,手指修長,手型 很美;其他各色人等的手粗傻短壯,無奇不有。莊建非的手是典型的知識分子家庭出身 的知識分子的手。後來事實證明她猜對了。

  那個叫郭進的男孩子難過地流下了一滴眼淚,他滿以為吉玲的答覆會是肯定的。

  莊建非想買一套書市上已脫銷的弗洛依德的書,吉玲替他買到了。書的買賣結束後, 他們的交往持續了下來。莊建非出於禮貌和自重,很長時間沒有詢問吉玲的家庭住址及 狀況。吉玲為此暗自高興。以前幾乎每個男孩都是見面就問:「你家住哪裡?」吉玲就 隨便說條街道的名字。等到後來不得不作解釋時,她便狡黠地說:「我不想讓你去我家 找我嘛,剛剛認識才幾天?影響不好。」

  這套花招用不著向莊建非耍。莊建非把主動權交給了吉玲。吉玲則死死沉住氣,在 他們的友情日漸深厚的一年後才抖包袱。

  那是又一年的春天。在東湖公園深處的綠草坪上。吉玲突然說:「建非,我們以後 就不再來往了吧。」

  風和麗日,綠水青山的景致與吉玲的憂傷極不協調。

  「開什麼玩笑?」莊建非說。

  「怎麼是開玩笑。」吉玲自卑地抱住膝頭,可憐得像「賣火柴的小女孩」。

  「我家住在漢口花樓街。母親是家庭婦女,父親是小職員,四個姐姐和姐夫全都是 很一般的人。」

  三天兩頭替人開腸破肚的外科醫生表面上自然紋絲不動,內心裡卻實在是大吃一驚。 他何嘗沒有猜測過吉玲的家庭出身呢。從吉玲的一切看,他想她出身的層次至少不會是 小市民。說不定很不一般,她才一直不提的。真正的名門千金才會深深隱瞞自己的家世。 他有意讓她留個懸念,以便日後有個意外之喜。

  莊建非樂不起來。

  「那你憑什麼認為我的家庭出身與你不同呢?」

  話一出口,莊建非就覺得傷害了吉玲的自尊心。姑娘這時候需要的是熱情,許諾, 山盟海誓。如果換上同院的王珞或別的什麼姑娘,一定會站起來,橫他一眼,頭也不回 地走掉。

  吉玲沒有走掉,還是那種姿勢坐在草坪上,很利索地回答他:「憑你的手呀。你的 手說明你出身書香門第。」吉玲舉起她小小的手,流行歌星式揮舞了兩下。

  「我的手一看就不如你。我一直為我的家庭自卑。他們貧困、粗俗、缺乏知識和教 養。花樓街又是那樣聲名狼藉。我不願讓人看不起。」

  莊建非因吉玲沒有來一通小姐脾氣而暗歎她的單純質樸。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吉玲 的手倒樂得他忍俊不禁。

  「你真像個小巫婆。」

  「那我來替你看看手相吧。」

  姑娘的手在他掌中嬌憨地劃拉著,姑娘的臉就在眼前,這臉光潔飽滿,在陽光下泛 著一層金色小絨毛。莊建非決定不計較什麼家庭層次,就選中她。

  莊建非拿吉玲和王珞作對比,土珞是高知家庭的女孩子,曾受過鋼琴和舞蹈訓練, 至今還能背誦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莊建非和她鬧的一段戀愛可真有意思。 他們同在一個醫院,早不見晚見,她卻一天給他寫幾封信。信中幽歎在電梯裡他沒有接 到她的暗示,她是用一個眼神表達的。有時王珞突然給莊建非來個電話,只說兩個字, 「等你。」後來便埋怨他讓她在花壇邊空等了四十五分鐘。王珞不屑於談家庭瑣事,柴 米油鹽,喜歡討論音樂、詩歌、時事政治及社會關注的大問題。但她又並不能勇敢地面 對現實,她臉上有不少雀斑,她就忌諱這兩個字。十冬臘月的一天,莊建非陪她去商店 買塗臉的香脂,莊建非建議:「買盒『百雀靈』牌的吧。」土珞頓時喪了臉,扭頭就跑, 莊建非像傻瓜一樣在大街上追了好長一段路,滿街的人都開心地看他。

  相比之下,莊建非倍覺吉玲樸實可愛。況且,吉玲豐滿得多,這很重要。

  仲春的一天上午,莊建非突然襲擊,出現在吉玲家的大門口。

  這是一個星期天,是吉玲的母親一周裡唯一被迫不打牌的日子。這一天她和女兒女 婿外孫們團聚,梳洗了頭髮,換了乾淨衣裳。這天又是個大晴天,吉玲姐妹們史無前例 地心血來潮,決定把家裡大掃除一番。家裡剛買了一台半自動雙缸洗衣機,抬出來放在 巷子裡,接著門邊的水龍頭。吉玲的父親有著對新商品的特別興趣,居然丟開了茶杯, 在洗衣機旁對照說明書研究其各種功能。

  ——這是吉玲家千載難逢的一個好日子,莊建非恰巧在這個時候騎著摩托車轉彎抹 角在小巷中尋到了這裡。

  開頭一剎那吉玲簡直是目瞪口呆,緊接著臉皮發漲,手忙腳亂。

  吉玲的慌亂完全是多餘的。她不知道她母親是多麼富有處世經驗。還有她的姐姐們, 一個個都是八面玲瓏。她們一看吉玲和莊建非的神態就明白了一切,用不著說話盤問就 感覺出莊建非是社會哪個階層的。她們的髒話立刻消失了,凶神惡煞的動作也收斂了。 她們細聲細氣讓座,倒茶,奔出去買好萊好酒,讓孩子們一聲趕一聲叫「叔叔」。

  吉玲的母親慈容含笑,管女婿一律叫「兒」。對莊建非既不多話也不冷落,只是熱 情似火,只管使他處處自由自在,不受一點拘束。

  吉玲父親的表現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一反從前霸佔住客人大談花樓街掌故的 癖好。一直都在埋頭假裝研究洗衣機。最後才說了一句:「小莊,你看,這邊缸裡洗完 了衣,還是須人工拎到那邊缸來甩干,怎麼能叫自動?」

  莊建非對他的印象是,這小老頭還挺幽默的。

  午餐的菜做出了花樓街的特色:料足味濃油重顏色鮮艷。大盤小碟上個不完。席上 竟然使用了公筷,並且使用的自然熟練程度似乎能證明這家人的衛生習慣歷史悠久。所 有的人都不停地用公筷為莊建非夾菜,把莊建非埋在了一大堆雞肉魚蛋之中。

  事後,母親盤查了吉玲。吉玲有幾分得意地一一告訴母親莊建非是何許人也。當然 沒漏掉他的家庭狀況:他家住在東湖邊珞珈山上的小樓房裡,有地板和暖氣設備,父母 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有一個妹妹,大學本科畢業在一個科研部門工作。

  「這麼說他是獨生兒子。太好了!」母親吸一口煙,徐徐噴著煙霧,說:「好主兒! 沒說的好主兒,一定要抓住他!」

  莊建非已經被抓住了。去吉玲家看看,原本是作了充分思想準備,準備應付最糟糕 的情況。誰知一切與他想像的相反。吉玲對自己的家庭是過於悲觀了。

  尤其是那濃郁的人情味。彌補了莊建非深藏在心底的遺憾:他自己的母親太冷靜太 嚴峻了,他從小吃穿不缺,缺乏的是母親的笑聲,是吉玲母親那種深怕他沒吃好沒吃夠 的眼神。母愛應該是一種溺愛寵愛不講理智的愛,但他母親從來不可能不講理智。

  由此莊建非又得出一個認識:女人最好不要太多書本知識,不要太清醒太講條理, 朦朧柔和像一團雲就可以了。

  他恍惚大悟:難怪當今社會女強人女研究生之類的女人沒人要,而漂亮溫柔賢惠的 女孩子卻供不應求。

  莊建非沉迷在自己的理論中樂然陶然。吉玲從他的表現中得到了明確的答案:他要 她是鐵定的了。

  吉玲贏了。在人生的重大關節上,吉玲又贏了一步。她只等著莊建非邀請她與他母 親見面了。

  吉玲耐心地等著,一點不顯出急於求成的情緒。這時候,她在莊建非面前的穿著打 扮逐漸隨便了起來。有時暴露得厲害。

  他們已經突破了擁抱接吻撫摸重重界限,但吉玲毅然決然阻止了莊建非的得寸進尺。 她不跟他講什麼大道理,只是柔中有剛地說:「不行。不是時候。不行!」

  莊建非忍受了幾次煎熬後,有一天對吉玲說:「這個星期天我們家請你去做客。」

  ***

  這一天終於來到了。

  吉玲的全家為此進行了幾輪磋商。要不要帶禮物去?稱呼他們什麼合適?穿什麼衣 服?該說哪些話?是否在飯後搶著洗碗?吃多少恰如其分?

  全家人沒有誰到教授的小樓房裡做過客。出於自尊,吉玲也沒有向莊建非討教。一 切設計全是盲目的。

  不管吉玲這裡準備好了沒有,星期天卻按時到了。

  吉玲穿了一套褐紅色全毛花呢的衣裙,式樣是街上沒有的,做工也很考究。這是吉 玲的母親求鄰居白裁縫夫婦趕做的,白裁縫夫婦老得像對蝦米,是過去「首家」服裝店 的門面師傅,專為租界的洋太大小姐們定制服裝。他們許多年不接活了,為吉玲的終身 大事,他們破了例。吉玲的髮型是另一家鄰居主動上門幫助整理的。他是「香港」理發 廳最年輕最走紅的名師,曾托人到吉玲家提過親。他捐棄前嫌的美德受到大家的誇獎。 全花樓街都為吉玲忙碌著。

  帶什麼禮物的問題始終沒解決。雖然說莊建非第一次來是赤手空拳,但人家是瞞著 父母來的,情有可原。吉玲這次是受人家長輩的邀請去的,不帶禮物會讓人罵這女孩子 沒家教。可是禮太重了又會讓人覺得這女孩子賤,在巴結這門親事。

  莊建非接人的摩托車一聲聲近了,吉玲還在家裡團團轉。她母親急得一口一口叭叭 吸煙。

  「我看就帶聽好茶吧。」

  吉玲的父親在暗幽幽的角落冒出了一句。遞過一聽雕花楠竹裝的女兒茶。

  父親在吉玲的婚事中表現出的聰明才智無疑是他這輩子的頂峰。一個人老了反而能 夠知錯改錯的確是難能可貴。

  母親笑道,「這死老頭子。太陽從西邊出了。這狗日的!」

  吉玲穿了一身新衣裳,抱著一聽茶中珍品,臉蛋紅彤彤,坐在摩托車後座上,手攬 著莊建非的腰,油黑的芬芳的頭髮像勝利的風帆。

  一路上,兩個青年人神采飛揚。

  ***

  但是,他們很快便受到挫折。

  莊建非一家人對吉玲不冷不熱。在四個小時的做客過程中,吉玲有一半時間獨自在 客廳的沙發上翻閱雜誌,一半時間在無人說話的餐桌旁。莊建亞本來就不善於說笑。她 沒什麼笑意地與吉玲搭訕了幾句當前流行的社科書籍問題。莊建非的母親只說簡單的詞。 「吃啊,別客氣。」「坐吧。」「喝點什麼呢?」他父親支吾一陣沒表達什麼具體意思, 倒是不時從鏡片後盯吉玲一眼。不存在洗碗的問題,廚房裡的事全讓一個啞巴似的中年 阿姨包了。連傭人都不在意吉玲的存在。那聽「女兒茶」被擱在一邊,沒有人為此多謝 吉玲的父母。飯後大家都到客廳,吉玲以為他們至少要聊一聊,問問她的年齡、學歷、 工作情況等等。誰知他們沒這個願望。午休時間到了,他們做出了送客的姿態。

  一出小樓房,吉玲的淚水湧流如泉。莊建非拍著吉玲的肩,深為抱歉。

  「千萬別介意,他們就是這個樣子。」

  莊建非把吉玲送下山。吉玲回頭望了望那幢綠杉掩映的小樓房,心頭升起切齒的恨 意。她沒對莊建非吐露一個字的委屈,但她已經埋下了報復的種子。

  莊建非讓吉玲的楚楚可憐模樣弄得心疼萬分。即便是個與他無關的姑娘也夠他憤慨 的了。他回頭怒氣衝天地將摩托車頭盔摔在客廳的地上,把母親從午睡中吵了起來。

  「你是怎麼啦?」他母親皺著眉問。

  就沖這句假模假樣的話,莊建非又抬起一腳把頭盔踢到另一頭,撞翻了一個小擺設。 這一下把全家人都踢出來了。

  他母親只得發表意見。

  「她不適合你。她知識結構太低。顯而易見總帶著一股拘謹而俗氣的小家子氣。」

  建亞請哥哥別生氣,她說哥哥你知道我們家從來都不會待客,中央首長來了也熱乎 不起來,知識分子的傲氣嘛。

  「可吉玲是我們家的一員。不是客人!」

  母親質問兒子。

  「這是什麼時候成立的事實?」

  「現在。馬上。」

  「哥哥,媽媽是有道理的。你知道,沒道理的事她從來不做。吉玲的確是『小市民』 了一些。從她的衣著和舉止上看,書卷氣是太少了。」

  莊建非對妹妹不客氣地說:「你就知道書卷氣。」他轉向父親。

  他父親說:「這純屬個人的事,我不參與。」

  「可她將是你的兒媳婦。」

  他父親愣了愣。

  「實在要說了,我認為她從氣質上比王珞差多了。」

  莊建非在自己的親人面前轉了一圈,冷笑道:「真奇怪,就沒有人為我著想。說穿 了一句話,你們都為自己,都接受不了一個門戶低的女孩子。」

  「胡言亂語!」

  他母親鐵著臉。把手中的書「啪」地合上。

  莊建非又大腳踢他的頭盔,這次碰破了建亞的腳背。

  這個家裡滾動著從沒有過的破壞聲浪,接著就是三比一的一場激烈爭執。

  ***

  吉玲抽泣著。

  「建非,我覺得這樣真不好,我很抱歉。」

  「抱歉的不應該是你。」

  「我們就算了吧。」

  「算了?為什麼?」

  「為你。為我。也為我們兩家的父母。將來我不幸福也還說得過去,我本來就貧賤。 可我不願意看到你不幸福,你是應該得到一切的。」

  「吉玲!你真善良。」

  吉玲吉玲,你既是花樓街的女孩,你至少會痛恨阻礙你的人,會詛咒,會怒罵,可 你完全像個高貴的小姐,誰能夠小看你呢!

  吉玲彷彿洞悉莊建非的一切心理活動。

  「我怎麼能恨你父母?他們畢竟生了你養了你。」

  莊建非禁不住淚水盈眶。

  「我得走了。就這樣,就算是永別吧。」

  吉玲摘下珍珠項鏈放在莊建非手心裡。莊建非連人帶首飾全都緊摟在胸口,宣誓一 般地說:「我們馬上結婚!誰也擋不住我們!」

  結婚更加艱苦卓絕。

  在莊建非還沒定下對像時,父母就決定兒子將來的結婚新房是家裡最大的那個房間。 但莊建非鬼迷心竅和吉玲結婚,不言而喻,他就失去了這個特權。

  好在醫院領導珍惜人才,支持自由戀愛,獎勵晚婚青年,給了一間單身宿舍。這對 未婚夫妻一邊佈置火柴盒一般窄小的房間,一邊相對無語,說不出的惆悵。忽聞外科有 一大夫要遷居加拿大,莊建非連夜趕到院長家訴說苦衷,他好運氣得到了那位大夫的一 室一廳單元房。

  結婚還需要錢。若按武漢市流行的一般標準,花幾千上萬元是少不了的。可他們兩 人的私人存款加起來還不足兩干。吉玲的父母在幾個大女兒的虎視眈眈下宣稱他們一碗 水端平,只給吉玲辦嫁妝。暗地裡卻縫了八百元錢在軟緞被子的夾層中。還遞話給莊建 非,說若是男方家豪辦闊娶,女方絕不會讓人看笑話的。但莊建非的父母一直保持著沉 默。

  華茹芬是院辦公室主任,她非常欣賞莊建非,見此狀況,自然同情。她是莊建非母 親過去的一個得意學生,師生一直有著往來。華茹芬出面調解,建亞才送來了一份壹千 元的存款單。莊建非極想當著妹妹的面把存款單撕個粉碎,可惜人窮志短,硬是做不出 壯懷激烈的姿態來。弄得他不知恨誰才好,脖子臉一塊憋成了紫茄色。

  半年裡幾經大喜大悲的折磨,莊建非和吉玲都程度不同地瘦了一圈。當他倆終於名 正言順地躺到一張床上的時候,都情不自禁去撫摸對方臉上突起的顴骨,然後猛撲在一 塊,熱淚交流。

  ***

  風風雨雨過去了,小家庭生活是平靜的。這平靜的生活過了半年忽地又被撞破。這 次是夫妻間的相撞,撞出了許多新的意思。莊建非在中國銀行的台階上沉思默想了幾小 時後發覺自己的婚姻並非與眾不同。揭去層層輕紗,不就是性的飢渴加上人工創作,一 個婚姻就這麼誕生了。他相信他是這樣,他周圍的許許多多人都是這樣。

  聊以自慰的是他並不是個稀裡糊塗,對自己不負責的人,是時代規定了他。他逃不 出今天的時代。

  再說他的婚姻也不算很糟。吉玲從各方面來衡量都是個滿不錯的妻子。對他體貼入 微。為他的才氣和事業的成功著迷。

  想想吉玲是花樓街的女孩子,就不應該詫異她的髒話從哪兒來。幾小時前莊建非離 開家的時候是個幼稚衝動的毛頭小伙子,現在回來已經成熟為大男人了。他寬容地,毫 無芥蒂地推開臥室的門。

  「喂,小乖乖還在生氣嗎?」他說。

  衣櫃大開,抽屜大開,床上一片凌亂,吉玲的衣裳和化妝用品全沒了。

  每次賭氣她都威脅說要回娘家,莊建非沒示弱,她也沒敢走。這次莊建非表現挺好, 回心轉意,吉玲倒真的走了。

  ***

  第二天中午吃飯,曾大夫在食堂找到莊建非。

  「怎麼樣?」曾大夫興致勃勃地問。

  「吃了飯再說吧。」

  莊建非牙痛一樣咧咧嘴。周圍的人太多了。以往他們一談起賽事才不管周圍有多少 人呢。

  很快吃完了飯,曾大夫跟在莊建非後邊來到醫生值班室。莊建非自顧自斜躺在床邊, 遲遲不開口。他不想把家庭鬧劇拉扯到單位來,可又不願撒謊。這個謊實在也是不好撤, 莊建非因頭疼沒看球賽,誰信?

  「爆冷門了嗎?」曾大夫見莊建非神情不對便兀自激動起來,「一定是爆冷門了! 南朝鮮贏了?啊,肯定是!李玲蔚輸了?她可是世界羽壇的皇后啊!」曾大夫飛快地捋 了捋花白的鬢角,一手按住心臟,一手哆嗦著倒水吃藥。他說幸虧他昨晚沒看球,否則 非死在電視機前不可,又說今天早晨出去打拳故意沒帶半導體收音機,故意不聽新聞, 否則會昏倒在公園人工湖旁。人是有預感的,他說預感救了他的命。可是,中國隊怎麼 會輸呢?

  曾大夫不容旁人插嘴,一句趕一句議論了一通,未了想到了莊建非。

  「我們得承認這是一件遺恨千古的事,但是莊大夫,世上什麼事都不值得我們去傷 害自己的身體,你今天午飯吃得太少了。」

  莊建非不能再沉默。他說:「我沒看比賽。」

  曾大夫呆了一瞬,顏面潮紅了:「不可能!」

  「真的我沒看成。」莊建非面對曾大夫那雙含著質問和悲哀的眼睛沒辦法不說真話。

  「我妻子和我吵架了。她關了電視。」

  「就為這個?」曾大夫長噓一口氣,「原來尤伯杯讓你斷送了。今晚的湯姆斯杯有 希望嗎?」

  莊建非坦白地說:「希望不大。」

  「為什麼?」

  她跑掉了!但他說:「她回娘家了。」

  「跑了?」

  不管你多麼想挽救你的臉面,人家卻一語道破。莊建非強作笑臉:「我得去看看她。」

  「你要想看今晚的湯姆斯杯,你昨晚就應該去看看她的。小莊,你把事情弄糟了。 小倆口吵架是常有的事,但你絕對要掌握一點——把吵架時間限制在床上。」

  曾大夫經驗豐富地為沮喪的莊建非安排著善後。

  「你今天下午就用你的休息日去解決矛盾。明天你有個大手術,別讓手術和情緒激 動距離太近。再者,晚上最好還是看湯姆斯杯賽。怎麼能讓區區夫妻之爭耽誤國際性大 賽呢?」

  「我突然要用休息日,怎麼找借口?」

  「還用找借口?難道造成這麼大的損失你不氣得牙疼?」

  莊建非是覺得哪裡悶悶地疼,但不是牙。

  「曾大夫,請您為我——」

  「保密。快去吧,需要你提醒我的日子還沒到呢。」

  「謝謝。」

  早討教就好了。看來許多人都有過類似的經歷。比如曾大夫,他夫人如今與他和諧 得像一個人。莊建非以此類推,估計自己很快就能解決問題。

  ***

  吉玲家的大門洞開。那把快要倒塌的破籐椅上歪著吉玲的母親。這肥胖的女人頭髮 散亂,合攏眼睛打瞌睡,煙灰一節節掉下來,從她油膩骯髒的前襟幾經曲折跌到地上。

  莊建非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岳母是這樣的醜陋不堪,他簡直有些難為情。站了站,他 不想驚動岳母,便想徑直上閣樓。吉玲婚前住在閣樓上,婚後那裡依然保留了她的小床。

  「她不在我家。」

  莊建非吃驚地轉過身來。岳母睜著充滿紅絲的眼睛。

  「她去哪兒了?單位說她請了病假。」

  「你是在跟誰說話?喚狗都要叫聲『嗨』。」

  莊建非心裡作了好一會自我鬥爭,咬牙說:「媽媽,我找吉玲。」

  「我不是把她嫁給你了嗎?」

  岳母「呸」地吐掉煙蒂,雙手按著腿,歪歪斜斜站起來,取了一支香煙,點了火。 一個鄰居小女孩聞聲過來,看著莊建非。岳母起身的時候,撲克牌從椅子上滑落下來。 小女孩哧溜跑來半跪著利索地撿起撲克,放到椅子上,然後又回到門邊,騎著門檻很有 興趣地看莊建非。

  「我不是把女兒嫁給你了嗎?」

  識時務者為俊傑,莊建非想。

  「對不起。我們拌了幾句嘴她就走了。我特意來接她回去的。」

  「對不起,是什麼花腳烏龜?別在老娘面前酸文假醋的。我女兒在婆家受盡欺凌, 又被她王八蛋丈夫打出來了!」

  「我沒打她,我們只是拉扯了一下。」

  「你當然不會承認打了她,打人是犯法的,可拉扯不就是打嗎?」

  小女孩嘰嘰地笑。岳母毫不在意。莊建非可不情願當著人爭論他們夫妻間的事。

  「我希望見吉玲。希望她回去。」

  岳母假笑,全身的肉抖動著。

  「你真不愧出身書香門第,話說得又新鮮又斯文,讓我還真不好意思回絕。只怪我 們這種人家,從不管別人希望什麼。」

  說完她又假笑。

  莊建非全身毛兢兢的,火辣辣的。

  前不久她還一口一個「我兒」地喚著他。問寒問暖,怕他餓怕他渴怕他受她女兒的 氣。今天怎麼說變臉就變臉了。原來慈母也不是永遠的——莊建非在難堪中認識了這個 普遍真理,很不好受地沉默著。

  「要吉玲回去,可以,但有條件。」

  「說吧。」

  「我問你,吉玲在你家做得怎樣?」

  你管這麼多幹嘛?混帳!——這麼回答挺痛快,但後果不堪設想。他答:「她很好。」

  岳母「辟啪」拍得大腿山響。

  「這不就是嗎?她很好。熱茶飯送到你手裡,熱鋪蓋等著你,沒給過你冷臉,沒臭 過小姑,沒咒過公婆,更沒偷人養漢生私孩子!去訪訪,這花樓街半天邊,哪有比我女 兒更賢德的媳婦?你父母狗眼看人低,一千塊錢打發了她,到今日還不睬我這親家。你 更不得了,動手就打人摔杯子,半點心不放在她身上。佈告出去街坊們聽聽,這事誰有 理誰無理?我告訴你,你若要這段公案了結,去讓你父母到我家來,咱們方方面面的人 坐齊,把這道理擺平坦。自古來抬頭嫁姑娘,低頭接媳婦,我前生作了什麼孽?把個好 姑娘委屈成這模樣!」

  要讓他父母來。到這兒來。媽媽要是今天在這兒親眼目睹自己的親家母,血壓不刷 刷往上升才怪,這事太滑稽了。他一點也不知道如何處理。

  莊建非朝閣樓上叫起來:「吉玲!你下來一會兒不行嗎?」

  他又叫了一遍。他真正生氣了,吼道:「你這是幹什麼呀!」

  閣樓上無聲無息。

  小女孩串來了一群大小不等的孩子,看他看得津津有味。

  岳母突然不說話了,又去打她的瞌睡。她的目的達到了,在逐客了,她不僅不愚蠢, 簡直是太精明了。雖說她一副睏倦的睡態,威懾力卻在,只要莊建非企圖衝上閣樓,准 會發生驚天動地的衝突。

  在大學校園長大的莊建非此時此刻才發現,花樓街這種地方果然名不虛傳,在這裡 什麼事情都可以發生,都不足為怪。領教了這一點,莊建非只得怏怏收兵了。

  第一次獨自睡一張雙人床莊建非以為肯定會有空寂感,所以臨睡前他破例喝了兩小 杯葡萄酒,找了一本乏味催眠的專業理論書籍。孰料雙人床躺一個人真是太舒服了。他 既沒醉也沒讀文章,什麼都不需要,往床上一躺,手腳攤開,全身放鬆,舒服得他覺得 有點對不住吉玲。

  情形從次日清晨開始變複雜了。

  清晨一睜開眼睛問題就來了。吃什麼?小時候是母親或者保姆操心,做單身漢有食 堂和朋友,婚後由吉玲安排,每天吉玲端出的早點精緻而又乾淨。

  醫生最害怕餐館,病從口入,餐館就是使醫生們整天忙個不停的萬惡之源。莊建非 因為暫時沒有了妻子,被逼進了他憎惡的餐館。老長的隊伍排過去,掏遍了全身的口袋 卻沒有糧票。莊建非忽地紅了臉,問:「沒有糧票也可以吧?」

  售票員輕蔑地說:「我們是國營,去買個體戶的吧。下一個。」

  莊建非馬上被排擠出來,食慾頓時給排擠掉了。

  整個上午的交接班,大查房很緊張。曾大夫對莊建非是一副純粹上級醫生對下級醫 生的神態。沒有誰牽扯到他的夫妻關係問題。莊建非以為沒事了,他漸漸沉浸到工作中, 心裡好受了一些。結果在上手術台的前一刻,那時他正捋起雙臂在消毒液中涮手,曾大 夫問他:「你能上嗎?」

  對於一個自信的雄心勃勃的年輕外科醫生來說,這種問話最叫人惱火不過了。

  「還不至於此。」莊建非說。

  曾大夫舉著消毒已畢的雙臂,眼睛從大口罩上緣盯著他,像個不信任人類的外星球 機器人。

  莊建非不喜歡與他這樣對峙,「我昨晚睡得非常好,從來沒這麼好。」他說。

  手術進行了五個小時。醫生們原先估計三個小時足足有餘的,莊建非用了五個小時。 這本來沒什麼,曾大夫也一直在台上做副手,他明白是得花這麼長時間,莊建非心裡卻 不安起來。他向來以刀快手快動作麻利取勝,這次大家怎麼看,可不能因小小家事砸了 他的牌子啊!

  心裡一有雜念,手就顫抖了,最後的縫合遠不如從前那麼整齊漂亮。這一點別人也 許看不出來,曾大夫可是一雙銳眼。

  這次手術下來,他濕了兩件內衣和褲衩,感到格外疲倦。曾大夫當著眾人的面宣佈 他還有三個休息日攢著沒用,說:「你該休息了。」他覺得這話刺痛了他。

  食堂忘記了給手術室留菜,只有結了一層硬殼的冷飯和乳黃瓜。

  騎了十分鐘摩托回到家裡,已是暮色四垂。莊建非飢腸轆轆,到處搜索能吃的食物。 餅乾盒裡只有一把點心的粉未。他們平常的點心政策是每次少買,吃完了馬上接上,以 保持點心的新鮮。當然,買點心是吉玲的事,她喜歡逛各種商店,喜歡購買,也富有經 驗。

  麵條有但煮不了一碗。米有一大桶菜卻沒有。莊建非意外地發現米桶裡有個四方形 的小棉布袋,打開一聞是花椒。花椒可以防止米生蟲,這是莊建非少年時代從《十萬個 為什麼》裡邊看來的知識。他學了知識束之高閣,吉玲卻用於實踐了,她在運用她所有 的知識管理這個家,這樣的女人有什麼不好?

  晚飯吃了兩碗個體戶的餛飩,全是面皮子,沒有他所期望的那團肉餡。洗澡後更累 但不得不堅持洗了衣服。開了房間的燈才看見房間一片迷濛,所有的傢具上都蓋了一層 細灰,原來家庭清潔是每日都需要做的。翻箱倒櫃糧票沒有找著,明早吃什麼?吉玲。 果然沒有女人的家不像個家。

  華茹芬來了。她說她正急著要找莊建非,但在這既關鍵又敏感的當口,她不敢在院 裡與他聯繫。莊建非不明白院裡現在也處在什麼特殊狀態之中。

  華茹芬在他家裡也用很低的急切的聲音說話。

  「去美國的名額批下來了!」

  院裡在很早之前曾吹過風,說是外科有幾個名額去美國觀摩心臟移植手術。當時激 動了人們好一陣,後來慢慢給遺忘了。現在剛剛遺忘,忽又來了好消息。這下外科要爭 得頭破血流了。

  「就是。」華茹芬說,「許多知識分子市儈得很,他們並不只是想去學習什麼先進 技術,他們認為美國是阿里巴巴的山洞。」

  針灸科有個在院里長期被人看不起的醫生在美國一年賺了五萬元人民幣,這是有點 像阿里巴巴的山洞。

  「你怎麼也這麼看?」

  華茹芬剪著老式的短髮,雙膝併攏坐在沙發的一角,懷裡抱個黑色的破舊的公文包。 她的髮式和嚴謹的姿態都酷似莊建非的母親。

  「你也想撈冰箱彩電?」

  「我最想看看心臟移植。」

  「那就好。外科你最有希望。但我似乎聽說你和妻子在鬧矛盾。」

  「這有關係嗎?」

  「當然。沒結婚的和婚後關係不好的一律不予考慮。」

  「為什麼?」

  「怕出去了不回來。」

  「笑話。」

  「不是笑話,有先例的。你們是在鬧嗎?」

  「是的。她跑回娘家了。」

  華茹芬這才抬起眼睛搜索了房間,說:「這事你告訴誰了?」

  「曾大夫。」

  「幼稚!這種時候誰都可能為了自己而殺別人一刀,曾大夫,他——你太幼稚了!」

  「曾大夫會殺我嗎?」

  「你現在應該考慮的是盡快與妻子和好。三天之內,你們倆要笑嘻嘻出現在醫院, 哪怕幾分鐘。」

  「可是她媽媽的條件太苛刻了。」

  「你全答應。」

  「但這一一」

  「宰相肚裡能撐船,一切都嚥下去。照我說的做!」

  華茹芬說完便起身告辭,她怕呆久了讓熟人遇上。在開門出去之前她又反覆叮囑莊 建非在三天之內要辦成事,她認為這對於莊建非太重要了。觀摩心臟移植手術是千載難 逢的好機會。莊建非將來的成功與此次觀摩密切相聯。她說:我們要有點良心,要讓真 正能有收穫的人材出去,一為祖國二為人民三也為了自己的事業。

  這一夜莊建非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沒有妻子的日子才過了兩天就亂了套。

  ***

  在病案室,莊建非遇上了王珞。

  王珞的一身白工作服十分合體,壓齊眉際的白工作帽將她挺秀的鼻樑及分散的雀斑 襯托得鮮明生動。她朝莊建非賞賜般地送了一個微笑。

  當初莊建非正要甩掉她,她就嗅出來了並且搶先做出了甩莊建非的姿態。莊建非容 忍了她。因此,他們的戀愛關係雖然中斷,卻共同創造了一個秘密。對此,他倆心照不 宣,見了面依然如同事一般點個頭,偶爾逢上節日就問個好。

  病案室深處只有一排排高大的閱覽書架。王珞立得端莊無比,用觀音菩薩那種腔調 說:「莊大夫,需要我出面替你勸回妻子嗎?」

  莊建非不禁咧開了嘴:「你怎麼知道?」

  「許多人都知道所以我知道。信息已從外科蔓延到內科了。」

  「誰幹的這種事?」

  「別婆婆媽媽追查是誰幹的,」王珞一語道破,「誰都有競爭去美國的權利。」

  「太卑鄙了!」

  王珞輕輕笑了兩聲。

  「在競爭的時代,卑鄙可不是貶意詞。也許用卑鄙的手段追求的是一個高尚的目的。」

  這種深刻玄妙的哲學式的談話是王珞的拿手好戲,她一向不屑於談瑣事,只對此類 大問題津津樂道。莊建非可沒有興致奉陪。他趕緊放棄了要查找的病歷,裝作已經找著 並且看過了的樣子後撤。

  「謝謝你提醒我。」

  「不用。我只是想替你勸回妻子。」

  「用不著,是回她媽媽家休息幾天。」

  「女人最瞭解女人。」

  「好了王珞。」

  「同事問還是稱呼某大夫的好。」王珞在莊建非身後輕聲曼語地說,「我想告訴你 妻子,觀看世界水平的羽毛球賽是一種比較高級的享受。還想告訴她一個成語典故:鷸 蚌相爭,漁翁得利。」

  年年月月日日泥塑般坐在辦公室前擺弄卡片的病案管理員正在頭幾排閱覽架後邊傾 身偷聽。莊建非急步出來撞到了她身上。這個形容枯槁的中年婦女為自己來不及閃回辦 公桌前驚慌失措,她撞上了閱覽架,一時間病案袋嘩嘩落地,積年的灰塵頓時弄混了空 氣。

  「對不起。」莊建非頭也不回。

  王珞尖牙利齒地對管理員說:「他可真有紳士風度。」

  華茹芬說對了:有人在背後殺他。他是個男子漢,絕不能輕易被人宰割!

  ***

  吉玲被父母公主一般藏在家裡。劇烈的妊娠嘔吐弄得她憔悴不堪。越是受苦她越是 恨莊建非。幾天來她病臥在床,把事情顛來倒去想了又想,決定抓住這個機會讓莊建非 及他父母認識認識她。

  大道理誰都懂。說上幾句,來它一套,對吉玲真是小菜碟。可現在不是虛偽遷就, 光講感情的時候,她還年輕,還有大半輩子要過。她嫁給了莊家,第一:莊家必須認可 她,把她當回事。第二,莊建非必須把她當回事。

  現在的情形正好相反:莊家沒認可她,沒把她當回事。

  結婚只給了一千塊,這是她這輩子的奇恥大辱。莊建非還捨不得撕掉那存款單,若 是給她,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撕掉。金錢並不庸俗,它有時是人的一種價值表現。四姐下 嫁老虧本的個體戶,婆家給了她一萬元辦婚事。三年前的一萬元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婆婆用紅紙包了那一萬元的存單,親自塞到四姐手心裡。這細節至今還在花樓街傳為美 談。

  有意思的是到如今莊家居然沒來看望過親家。吉玲知道母親的臉面都掛不住了。大 家都瞪眼看著,胡亂猜測。人不就是爭口氣麼?不理睬媳婦倒也是他們的權利,但他們 沒權利小看老一輩人。

  莊建非也沒把她當回事。六個月的婚後生活她看清了他們之間的一切。莊建非倒不 是輕視她,也不是看不起她,就是不懂男人的職責,不會疼人。

  才六個月,他們就有一套起居程序了。

  早晨起床,吉玲忙做早點,兩人匆匆地吃。吃完各自上班。說聲:「走啦。」

  「門鎖好了沒?」

  「鎖好了。」

  中午都在單位度過。

  下午吉玲下班後去菜場,進門忙做飯,飯菜做好了忙做房間清潔等事。莊建非一進 門說一句:「餓死了。」於是小倆口埋頭吃飯,間或讚美一聲:飯菜味道好極了。

  晚上電視裡有體育節目,莊建非就入迷地看。沒有體育節目,吉玲獨自看,一邊織 毛衣。莊建非則去房間看書。

  十點多,就說:「睡吧」——這話隨便誰說,接著便睡。

  他們的夫妻生活時鐘一般準確,間隔一天。是莊建非形成的這種規律,沒徵求吉玲 的意見。

  莊建非床上功夫十分嫻熟,花樣不少。每當吉玲不能心領神會,他便說他原以為花 樓街的姑娘一定是很會「玩」的,看來花樓街空有其名,說了就嘿嘿怪笑。吉玲若說: 我又沒當過婊子。他就更樂。

  吉玲並不空有其名。她才不是那種假正經說自己討厭上床的女人,也並不缺乏想像 力和創造性。可她還是跟不上莊建非。這令她心裡生疑。她有一個年近四十的同事章大 姐,她們是最好的老少朋友。吉玲把疑惑對她悄悄吐露

  章大姐點撥吉玲:「這個還不清楚,你那口子是和風流大嫂睡過了。」

  許多次趁美景良宵,吉玲盤問莊建非,莊建非總是支支吾吾混過去了事。吉玲再和 莊建非在一塊就有了隔膜感了。

  他們婚後並沒有認真避孕。吉玲每月都密切注意著行經情況。莊建非婚前倒挺注意, 到了日期便來了電話。

  「來了嗎?」

  吉玲在大庭廣眾下接電話:「來了。」

  如果吉玲說沒來,莊建非敏感極了,緊張地說:「怎麼回事?」又叮囑,「注意觀 察啊!」

  那時吉玲總忍不住從心裡湧出笑來。

  婚後莊建非的興趣明顯地消退了。

  這個月經期過了十天,莊建非毫無覺察。當超過二十天時,吉玲幾乎可以肯定自己 懷孕了。

  吵架那天清晨吉玲情緒倒是挺好。她想給莊建非一個意外的驚喜。她留了晨尿,准 備送醫院化驗。她把瓶子放在莊建非拿手紙的附近。他既是醫生又是丈夫,他會明白的。 莊建非在廁所呆了一支煙的工夫,出來滿臉喜色,說:「今天是個好日子,晚上回來我 要好好地高興高興。」

  結果晚上他一進門就看鐘,說:「六點五十分開始現場直播。」

  原來他從早到晚都是為尤伯杯女子羽毛球賽欣喜若狂。

  所以吉玲不罵人拿什麼解恨?莊建非從不吐一個髒字,他們莊家全都使用文雅的語 言,這倒使吉玲的罵人話又獲得了另一種功效,即報復。歸根到底,法律明確規定吉玲 是莊家的人了。莊家的文雅似乎不那麼純粹了。

  ***

  這一切都與吉玲的人生設計相去太遠。

  她設計弄一份比較合意的工作,好好地幹活,討領導和同事們喜歡,爭取多拿點獎 金。

  她設計找個社會地位較高的丈夫,你恩我愛,生個兒子,兩人一心一意過日子。

  她設計節假日和星期天輪番去兩邊的父母家,與兩邊的父母都親親熱熱,共享天倫 之樂。

  這!就這麼簡單實在。為此,她寧願負起全部的家務擔子,實際上她已經做了。可 莊建非把她不當一回事。

  這次如果莊建非不按條件行事,執迷不悟,她就和他離婚。吉玲的母親一聽離婚就 變了臉。

  「胡說,死丫頭,離婚是不能隨便說的!」

  吉玲可不認為離婚有母親說得那麼嚴重。兩人過不到一塊兒就離,離了趁年輕再找 可意的人。不管別人怎麼議論,怎麼勸解,吉玲自有她的主意。不把她當一回事的男人, 即便是皇親國戚、海外富翁她也不稀罕。花樓街長大的姑娘,自小靠自己爭得一口好吃 的、一件好衣裳。聽過去的妓女講過去,聽哥哥姐姐講文化革命、上山下鄉,看中今古 外的各種電影,看當前漫天流行的時裝和新觀念,人生故事她見得多了!

  母親對付莊建非固然凶狠老辣,但回過頭對吉玲又說了莊建非的無數好話。勸吉玲 回家。說什麼吉玲配莊建非的確是高攀了,不要人心不知足,做了皇帝想外國。老話說 得是,好女不嫁二夫。

  只有章大姐是唯一可以商量、可以信賴的人。她不僅是吉玲的密友,而且是新華書 店的工會主席兼女工委員,男女之間的事處理得夠多的了。她一貫主張對男人要留一著 殺手鑭。所以,她們把吉玲懷孕的事瞞得密不透風,以便在關鍵時刻給莊家以沉重打擊。

  下次莊建非再來由吉玲出面見他,若他表現不行,章大姐便陪吉玲去醫院找莊建非 的領導要求離婚。由章大姐開介紹信,以組織的名義出面。

  吉玲現在專等著莊建非來了。

  ***

  莊建非又來了。這次岳父岳母都在堂屋裡。岳母還是那身油膩的衣裳,叼著香煙, 洗著撲克牌。岳父蝦米一般佝僂在一隻小竹椅上,醉醺醺地捧著他的茶杯。

  「您們都在家。」莊建非說。

  沒人應。

  「我是來看吉玲的。」

  沒人應。

  「吉玲今天不出來我就不走了。」

  岳母說,「你知道吉玲回去的條件。」

  「我還是認為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最好不要影響父母。」

  「已經影響我們了。」岳父說。「我說句直爽話,你父母是太瞧不起人了。花樓街 有什麼讓人小看的?沒有它就沒有漢口。你想想,花樓街四周是些什麼地方?全市最老 最大的金銀首飾店,海內外聞名的四季美湯包館,海關鐘摟、租界、汪玉霞食品店——」

  吉玲的出現截斷了她父親的話。

  她站在昏暗狹窄的樓梯上,穿著一件針織長睡裙,頭髮披肩,踩一雙鮮紅閃亮的珠 光拖鞋。莊建非彷彿見到了一顆星星。

  吉玲冷淡地說:「你上來吧。」

  一上樓莊建非就想擁抱妻子,吉玲躲閃開了。「你是來解決問題的。」她說。

  「對了。」莊建非一語雙關道,「我的問題可多了。」

  他抱住了她,不由分說親了幾口就滾到了床上。他火熱地說:「快讓我解決解決。」

  吉玲可不願就這樣一了百了。況且莊建非太猛烈了,她生怕腹中的胎兒受不住。

  「我病了!」她叫道。

  她叫了幾遍,扭動掙扎,可莊建非不聽。莊建非發燒一般渾身滾燙,悶得吉玲快暈 了。吉玲只得用膝蓋頂了莊建非一下。

  只是輕輕地一下,莊建非頓時萎縮了身子,摀住疼處滾到了一邊。

  他咬緊牙關,不出聲地呻吟著,熬過了一陣陣脹疼。下身的難受好不容易捱過去了, 心裡的難受卻膨脹得厲害。沒有誰拒絕過他。況且他是丈夫,他有權利。她憑什麼不讓 他看電視?罵他?跑掉?讓他兩次三番來乞憐,還如此這般作踐他!

  吉玲坐在窗前的木頭箱子上,毫無歉意。

  莊建非梗起脖子,低聲吼道:「你給我回去!」

  「我不是故意的。」

  她是故意的。只有莊建非才有資格鑒定這種舉動的性質,她是故意而惡毒的。

  「你給我回去!」

  「我們現在不適合談這個問題。」

  「沒什麼適合不適合,你是我妻子就該回我的家。」

  「嘿,你的家。」

  「那也是你的家。」

  「我父母對你說了我回去的條件。我聽我父母的。」

  「我再重申一遍,這是我們的私事。」

  「可我也是你父母的兒媳婦。」

  「辦不到!告訴你,想讓我父母來這兒,辦不到!」

  吉玲的臉更冷了。

  「那你走吧。」

  「我限你兩天之內回家。否則,你會為你的所作所為後悔的!」

  「那咱們走著瞧。」吉玲胸有成竹。

  ***

  走在大街上,莊建非漫無目的。他沒料到事情會砸成這種慘樣子。從前他們也吵鬧 過,最後只要莊建非主動表示親呢,尤其是上了床,一切矛盾便迎刃而解。他不明白為 什麼這次老經驗不靈了。

  莊建非極想找個朋友坐坐,喝點酒,推心置腹聊聊這事,聽聽人家的見解。

  找誰呢?做學生時有一幫學友,做單身漢時也有一幫光棍朋友,隨著時光的流逝, 都結了婚。結了婚朋友就自動散伙了。好像和一個女人構成了一個單位,一個細胞,朋 友就成多餘的了。是你們自己甩的朋友,你們再到哪兒去抓一個呢?

  經過一片灰色的住宅小區,莊建非記起它叫「綠洲」。他大學時候的一個同學就住 在這「綠洲」裡。他很清楚地記得這位同學的這棟樓,因為兩年前他來參加婚禮的時候, 發現了一個特殊標記:正對著新房的陽台有一根水泥電線桿,恰好在三樓的高度用觸目 驚心的火紅油漆寫了一行觸目驚心的字——某某強姦某某。

  莊建非跨著摩托車,在那行字的下面,仰頭望了望三樓陽台。什麼都記得,就是忘 掉了同學的名字。

  當莊建非自嘲地笑了笑,正要走的時候,頭頂上忽然有人叫道:「那是莊建非吧。」

  聽到自己名字的剎那間,同學的名字也緊跟著跳了出來。

  「魯志勞。」他揮了揮手。

  魯志勞沾老丈人的光,住著兩室一廳。他的老丈人是一個大型鋼廠管供銷的處長, 官職不大,內容很深刻。

  室內貼了壁紙,佈置得像中檔偏高的旅館。魯志勞蓄了連腮鬍,穿著大花襯衣。襯 衣下擺繫了個結,露出胸脯上比洋人不足比同胞有餘的鬈毛,脖子上有金色項鏈,手指 上有金色戒指,給莊建非抽的是美國煙「希爾頓」。他非常熱情地歡迎莊建非光臨。他 們在大學時曾習慣於互相惡毒攻擊以示關係親密。

  「棄醫經商了吧?」莊建非說。

  「不,業餘經商。」

  「看樣子發財了。」

  「發財談不上,每頓有肉吃就是了。你怎麼樣?」

  「兩袖清風。哪能與你這金光閃閃的形象相提並論。」

  魯志勞大度地笑了。

  「錢多並不是壞事。我替你介紹一筆生意吧,包賺!老同學嘛,讓大家都先富起來。」

  「恐怕——」

  「別支吾。我好說話,只拿信息費。」

  莊建非此時的問題是後院起火,最需的是安定團結。魯志勞滔滔不絕地談著推銷日 本原裝紅外線報警器的生意,吹得天花亂墜,鈔票似乎可以像雪花一樣飄落。

  「只消你打開錢包接鈔票就行了。」

  莊建非對虛無縹緲的先富起來不感興趣,他上樓來是為了聊聊關於家庭,關於夫妻 關係的現實問題的。

  「你妻子好嗎?」

  魯志勞一下子回不過神來,僵僵地點了點頭。

  莊建非解釋說:「我是說你們關係還好吧。」

  「你聽說什麼了?」

  「沒有。只是隨便問問。」

  「哦,你這個人!我一切正常。」

  「有小孩了嗎?」

  「天,你怎麼變得婆婆媽媽了。要小孩幹嘛?趁年輕多賺點錢過幾天好日子再說。 難道你還沒覺得中國人是多麼貧窮嗎?」

  「覺得了。可我喜歡孩子。」

  「我還沒這種興趣。」魯志勞斬斷了話題,抄起一條「希爾頓」扔到莊建非懷裡, 宣佈關於日本紅外線報警器的生意已經開始了。莊建非不明白這位同學為什麼如此豪爽 地款待他。魯志勞說:「我有一件小事請莊兄幫忙。」

  「只要我辦得到。」

  莊建非從岳父家裡落荒而逃,尋求朋友的幫助,結果倒要幫助別人了。

  「辦得到,你嘛,舉手之勞。」魯志勞「啪」地打了個框子。房間裡魔術般地出來 了一個年輕姑娘。這顯然不是女主人。

  姑娘笑道:「謝謝!」

  莊建非倒窘住了。

  「替這小丫頭悄悄卸下包袱吧。三個月了。」

  魯志勞說得輕鬆愉快。

  莊建非不想幹這種事。也沒精力去安排這地下勾當。但他已經答應過了。

  ***

  送莊建非下樓時魯志勞告訴他孫正就住前邊一棟樓。

  孫正也是莊建非大學時的同學,同宿舍五年,五年裡睡在他的下鋪。孫正是那種戴 眼鏡,穿襯衣緊扣領口和袖口的人,幹什麼都有股認真勁。

  莊建非突然很想去看看孫正。他想孫正一定不會抓住他讓他替一個陌生姑娘做人工 流產的。

  孫正果然本分。他妻子上班去了,他在家裡一邊看稿件一邊帶小孩。他女兒剛滿兩 歲,蛇一般纏在孫正腳邊。小女孩對莊建非畏怯一分鐘之後纏上了莊建非,一定要莊建 非不住氣地把她甩向空中。這樣孫正便得到了說話的機會。他非常認真地從他的生活境 況談到工作境況。

  他說這兩居室的單元房住了兩家,他們房間十三點五平方,那一家十四平方米,實 在不公平,因為那家朝向好一些。佔了朝向好就應該住小一點的房,一個人不能盡佔好 的呀,但是沒辦法,分房間時是抓的鬮,這只能證明他的命不好。

  客廳是公用的。他說:莊建非,按道理我們可以在客廳裡談話。奇怪的是誰家來了 客也不往客廳裡帶,結果客廳堆滿了兩家的蜂窩煤和破舊雜物。那家女人是個潑婦,男 人是個吝嗇鬼,一天到晚想多用電和水少出水電費。最令人不安的是那十來歲的小男孩, 流里流氣,老偷看小貝貝撤尿,有機會就引誘小貝貝出房門。絕妙的是所有人都把這樣 住在一起的人家稱做團結戶。要是有人一進門就說:噢,你住的是團結戶哦。他一聽就 火冒三丈。他說:「莊建非還是你瞭解我,沒說那種話。」

  沒等莊建非開口,孫正又搶先說話了。說他所在的那家醫學雜誌完全是混蛋,除了 他沒有一個是懂醫的,那些人調來之前是什麼會計、幼師、倉庫保管,可他們居然排擠 他。眼看一本本富有指導性的雜誌出籠,不由使人汗顏。

  孫正又認真地談到物價上漲、家庭開支日漸艱難的問題;獨生子女三歲前糾纏父母 三歲後入托難的問題等等。

  莊建非瞅空插了一句:「夫妻關係怎麼樣?」

  「夫妻關係可是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孫正說,「現在社會學家有幾種看法。」他 又闡述了一通社會學家的理論,像個用功沒用在點子上的學生,答卷寫了很長卻始終有 些文不對題。

  莊建非還想努力。

  「具體說下你自己吧。」

  孫正乾笑了一下:「為什麼說我,我的婚姻不錯。」

  莊建非說:「我也以為我的婚姻不錯——」

  「那就好。」孫正明顯地敷衍起來。他的小貝貝要喝水了,他去給女兒倒水。倒水 的過程由於認真變得過於緩慢,他先燙杯子,再燙勺子,出去倒掉水,再將杯子穩穩地 放在桌子中央以免被碰掉;然後在一排藥瓶裡找出「金銀花露」……小貝貝一直眼巴巴 盯著父親,嘴巴貪饞地吧嗒著。

  莊建非猛然發現孫正已經是個小老頭了,一個腦門上皺紋很多、臉色蠟黃、身體瘦 弱的小老頭。莊建非知趣地告辭,孫正從忙碌中說了一句客套話:「是哪陣風把你給吹 來了?」

  這個認真的人把前後順序完全顛倒了。他是太認真而垮掉的。

  朋友朋友朋友!莊建非鬱鬱寡歡地奔馳在柏油路上,為自己這一幫人感到心疼。

  ***

  晚飯前夕,莊建非闖進了梅瑩家。

  梅瑩在廚房燒菜,一見之下差點鬆掉了鍋鏟。

  「路過這裡,偶然來了興趣,想討教一個專業上的小問題。」

  梅瑩的丈夫朗朗大笑,說:「歡迎。我最歡迎不速之客。」這是個高大的男人,有 種開闊的氣派,在切小蔥、蒜頭之類的佐料。

  他們的兒子在客廳,教一個相貌清麗的姑娘彈鋼琴,看樣子是一對小愛人。一對老 愛人在為一對小愛人下廚,人人面含喜色,這屋子裡充滿了一種宜人的氣氛。

  姑娘給莊建非端來一杯飲料,問他如何評價鋼琴家的手和外科大夫的手。莊建非說 鋼琴家的手是建設性的,外科大夫的手是破壞性的。他的回答使他們全家人都笑了。

  梅瑩的丈夫接過鍋鏟,讓梅瑩去和莊建非談談。莊建非從內心裡向這位丈夫道了歉。

  「對不起!」他說。

  真正懂得這句話含義的是梅瑩。但她絲毫沒有流露出什麼。

  在小書房裡,莊建非一口氣講了自己的困境。梅瑩幾乎不假思索提綱摯領地指出了 三點方向。

  第一,去美國觀摩學習是他胸外生涯中一個高高的台階,一定要不借代價攀登上去。

  第二,男女之間不僅僅只是性的聯繫。丈夫和妻子都還有大量的其它義務。莊建非 無疑對此認識不足,吉玲肯定有隱情。莊建非應該以情動人。

  第三,這次莊建非的父母一定要出面。人和人是平等的。你要輕視人家就總有一天 會被人家反咬一口。

  莊建非心裡亮堂了。到底是梅瑩,老辣的梅瑩。事隔幾年,莊建非此刻才徹底懂得: 梅瑩不會和他結婚。哪怕她發瘋地迷戀他的肉體也不會和他結婚。她的丈夫、兒子和媳 婦都是出類拔萃的人物;在人的海洋裡,出類拔萃的人物並不多,梅瑩卻得到了三個, 因此,她絕不會捨棄他們。生活內容比男女之間的性的內容要多得多,太對了!這女人 真是聰明絕頂!莊建非奔湧著吻她一下的衝動但他只是友好地伸出了手。梅瑩和他握了 握手,給了他一個理解的微笑。在這短暫的對視裡,他們一同邁過了暗礁險灘。莊建非 已經長大成人了。他現在要的不是情人而是良師益友。

  無論從哪個方面看,梅瑩真稱得上是他的良師益友。

  ***

  在莊建非又熬過了一個長夜之後,在他吸著煙,踱著步,下定決心去見父母的時候, 吉玲已經果決地行動了。

  吉玲在章大姐的陪同下來到了莊建非的單位,直接進了院部辦公室。是經驗豐富的 章大姐部署直接進醫院辦公室的。如果去科室,被人一拉扯一調解,就顯不出威力了。

  是華茹芬接待她們。華茹芬一見吉玲便喜形於色。

  「好,來得好。我知道你會來的,可沒想到這麼快,太好了!」

  吉玲和章大姐被鬧糊塗了,一時間作不出任何反應來。

  華茹芬用開玩笑的口吻說:「小倆口應該在醫院裡手挽手遊覽一番。」

  章大姐趁華茹芬倒開水的機會在吉玲耳根上說:「惡人先告狀了。你得準備哭訴。 真哭。」

  華茹芬遞過一杯開水。問:「你見到了小莊了嗎?」

  吉玲說:「沒有。」

  「那我給外科打個電話,讓小莊來見你。」

  「不必了。」吉玲說。遲早有面對面的一天,但現在她必須單獨談談。

  華茹芬感到了氣氛的古怪。

  「有事嗎?」

  吉玲舔了舔蒼白的嘴唇。章大姐扶住她的肩。

  「我是來請求院組織幫助的,我要和莊建非離婚。」

  章大姐遞上介紹信:「我是吉玲的組織。我們調查發現吉玲受了虐待,以精神方面 的為主。希望我們能合作。」

  華茹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離婚嗎?」她費解地問。

  ***

  儘管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但那畢竟還是紙上談兵。一走進父母的家,莊建非還是抑 制不住強烈的屈辱感。他結婚前後所受的磨難歷歷在目。吉玲雖然有一雙不像樣的父母 親,可他們是女兒的大後方、庇護所,隨時張開翅膀準備保護自己的孩子。從這點來說, 莊建非是羨慕吉玲的。他的父母滿腹經綸、富有教養,按說感情應比一般人豐富得多, 不知為什麼,飽學了人類知識的人反而會疏遠人類。

  莊建非曾痛下決心在他們面前做出個婚姻美滿的樣子,但不幸才半年他就不得不來 求助了。大家都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最終解決問題。他沒辦法不來。他一路上援引了許多 古今中外男子漢大丈夫能委屈求全的例子來說服自己,比如韓信忍受胯下之辱,勾踐臥 薪嘗膽等等,這樣似乎太孩子氣,但他明白他其實不是孩子氣,是來真的。

  的的確確,莊建非沉痛地體會到:婚姻磨練男人。

  青少年時期甚至大學時代他都一直琢磨不透許多中年男人為何處世那麼圓滑老練, 能忍辱負重,現在他明白這與婚姻不無關係。很少有哪個風雲人物是光棍漢,恰恰相反, 傑出人物們大多都經歷了不止一次的婚姻。從某個角度看,婚姻是人生課堂。梅瑩就是 成績優異的過來人,她不止一次地強調:男女之間不僅僅只是性的聯繫。真是至理名言!

  莊建非的父母居然放下案頭巨著,走出了書齋,雙雙來到客廳見這個久別的兒子。 這使莊建非多少受到了鼓舞,看來父母也把結了婚的兒子當成人了,不再像從前那樣對 他不屑一顧。

  「吉玲出走了。」他說。他的父母和妹妹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震動,一齊望著他, 等待著聽下文。莊建非發現母親轉瞬間便鎮靜了,鎮靜後便有了一絲嘲諷的表情。他本 想不再往下說,他母親揚了揚手指:「說吧。」

  莊建非簡略地回顧了吉玲出走的經過,沒說出吉玲回來的條件,他想先看看反應再 說。

  建亞的態度最為激烈。

  「這就是那幫漢口小市民的德性,動不動跑回娘家什麼的。和她結婚都是抬舉她呢! 別理她,看她過幾天不自己乖乖回來。」

  「建亞,你像個小孩子。」

  「哥哥,你怎麼變得如此軟弱了?說到底,她是個什麼人——花樓街的姑娘。」

  「別這麼說,她是你嫂子。」

  「可你……可她背叛了你!」

  莊建非被妹妹惹笑了。吉玲沒有背叛她,只不過暫時離家出走了。

  父親緊擠著眉字間的皺紋,憂慮重重。

  「你的妻子她出走了?」

  「是的。」

  「實質上她為什麼走?」

  「好像沒什麼實質問題。」

  「她為什麼不願聽你講道理呢?」

  「不知道。」

  「她應該明白你們是自由結婚的。」

  莊建非只得點頭。

  「這麼做太豈有此理了!」

  「是有點。」

  「哪兒能管這樣的事?法律管嗎?」

  莊建非啼笑皆非。

  「好像不管。爸爸。」

  「好了好了。」一直沒動靜的母親開口了。

  「建非,怎麼說呢,現在事實證明當初不是我們錯了而是你錯了。」

  莊建非隱約感到心尖尖哆嗦了一下,使他特別的不舒服。

  母親說話抑揚頓挫,有種吸引學生的教師風度。她直視兒子說你的性格我瞭解,你 自小就是打掉了牙往肚裡吞。我以為你即使不美滿也會做出個美滿模樣來的。所以,令 我吃驚的不是吉玲離家出走,而是你跑回來訴苦。興許你的目的不僅僅是訴說苦惱,接 受你父親和妹妹的同情。他們書獃子似的同情滿足不了你——母親越說越尖刻。

  「你要是想我們為你做點什麼,就開門見山直說吧。」

  「不!我不要你們為我做什麼。」莊建非說。

  事實上只要他與吉玲是夫妻,他父母與吉玲的父母就是親家。他的父母應該去看望 他們的親家。皇帝也有草鞋親呢。心尖尖的哆嗦清楚地變成了痛楚。

  「爸爸,我走了。」

  他又朝建亞擺了擺手。

  母親說:「我們沒說不幫你。」

  莊建非向母親禮貌地欠了欠身,說:「謝謝。沒這個必要。」

  電話鈴響了。建亞說哥哥你等等,說不定是你的電話。

  莊建非果真有了一種強烈的預感:至少這個電話與他有關。

  建亞聽電話時神色大變,連忙叫母親去聽。這個電話長得差不多沒有盡頭,當莊建 非正要離開,他母親放下了電話。說:「她要和你離婚。」

  「吉玲嗎?」

  建亞說:「不是她是誰?華阿姨來的電話,她們全體出動了。」

  母親請父親給學院打電話要車。她在莊建非身後說:「我希望你能去美國學習。你 不要意氣用事,因小失大。不管你的虛榮心多麼強,我還是會幫你的。」

  開始是這樣的吧:為了一件小事,夫妻吵架。然後就滾起雪球:他的同事、吉玲的 家庭、章大姐、華茹芬、王珞、曾大夫、他的父母,雙方的單位,一場混戰。

  婚姻不是個人的,是大家的。你不可能獨立自主,不可以粗心大意。你不滲透別人 別人要滲透你。婚姻不是單純性的意思,遠遠不是。妻子也不只是性的對象,而是過日 子的伴侶。過日子你就要負起丈夫的職責,注意妻子的喜怒哀樂,關懷她,遷就她,接 受周圍所有人的注視。與她攙攙扶扶,磕磕絆絆走向人生的終點。

  在所有人中間,梅瑩是個智者。她說過:「你總有一天會懂的,孩子。」

  現在莊建非懂了。

  ***

  矛盾鬧得突然解決得也突然。

  莊建非的父母坐了一輛小車趕到花樓街。路過「汪玉霞」時停車買了一提兜花花綠 綠的糕點。一見親家面就遞了過去,說:「一向窮忙,今日才來拜望。」這當然是莊建 非的母親對吉玲的母親說的。吉玲的母親身前身後擠滿了看熱鬧的鄰居,光這一句話她 的面子就賺足了。所以她笑得親親切切,熱情地好似一盆火。馬上吩咐擺酒下廚,拿出 了貼身藏的存款,不惜血本款待親家。

  吉玲的母親是見過幾朝風雨的人,隨機應變是在行了。當小車問路時已有人跑來報 信,她閃進房裡眨眼的工夫就將面貌煥然一新。莊建非的母親倒沒想到花樓街的家庭婦 女竟有這般整潔體面的,心裡也得到了幾許安慰。

  章大姐正在與吉玲的母親商量鬧離婚的事,見風向轉了,自然又願意做成人之美的 好事。她拉莊建非在巷子拐角處說了好半天。數落了吉玲愛使小性子也數落了莊建非對 吉玲太馬虎。

  莊建非得知吉玲懷孕了心裡又波瀾迭起。好不容易陪父母吃完飯,父母一上車,莊 建非就騎上了摩托,風馳電掣趕到了章大姐家。

  吉玲一見莊建非就哭了。章大姐也把一切都告訴了吉玲。吉玲後悔不已,加上嘔吐 得快脫水了,實在不便見公婆,所以躺在章大姐家等候丈夫。

  「你這幾天吃的什麼?」吉玲問。

  莊建非說:「胡亂湊合唄。」

  吉玲嗷地一聲又傷心了。莊建非很輕柔地按在吉玲的小腹上向小生命道歉。

  「我的兒子,爸爸對不起你。」

  吉玲說:「是女兒。」一邊流淚一邊笑了。

  夫妻倆依偎著,絮絮叨叨把他們兩邊的狀況合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一會兒互相責 怪,一會兒又爭著檢討自己,哭哪笑哪吃醋哪憧憬將來哪,五味俱全。

  不知不覺中,天色已晚。章大姐買了菜回來了,留他們吃晚飯,他們謝絕了。莊建 非說:「我們回家吧。」

  吉玲說:「我們回家。」

  「離婚」這個詞成了一句笑談。莊建非終於圓滿解決了一切問題。他相信往後他就 有經驗了。

  只有建亞一直耿耿於懷,對吉玲不冷不熱。她在日記中寫道:哥哥沒有愛情,他真 可憐。而她自己年過三十,還沒有找著合意的郎君,她認為當代中國沒有男子漢,但當 代中國也不容忍獨身女人。她又寫道:我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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