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煩惱人生 作者:池莉


  早晨是從半夜開始的。

  昏濛濛的半夜裡「咕咚」一聲驚天動地,緊接著是一聲恐怖的嚎叫。印家厚一個驚 悸,醒了,全身繃得硬直,一時間竟以為是在噩夢裡。待他反應過來,知道是兒子掉到 了地上時,他老婆已經赤著腳下了床,顫顫地喚著兒子。母子倆在窄狹壅塞的空間撞翻 了幾件家什,跌跌撞撞抱成一團。

  他應該做的第一件事是開燈,他知道,一個家庭裡半夜發生意外,丈夫應該保持鎮 定。可是燈繩怎麼也摸不著!印家厚哧哧喘著粗氣,一雙胳膊在牆上大幅度摸來摸去。 老婆恨恨地咬了一個字「燈」便哭出聲來。急火攻心,印家厚跳起身,踩在床頭櫃上, 一把捉住燈繩的根部用勁一扯:燈亮了,燈繩卻扯斷了。印家厚將手中的斷繩一把甩了 出去,負疚地對著兒子,叫道:「雷雷!」

  兒子打著干噎,小綠豆眼瞪得溜圓,十分陌生地望著他。他伸開臂膀,心虛地說: 「怎麼啦?雷雷,我是爸爸喲!」老婆擋開了他,說:「呸!」

  兒子忽然說:「我出血了。」

  兒子的左腿上有一處擦傷,血從傷口不斷沁出。夫妻倆見了血,都發怔了。總算印 家厚先擺脫了怔忡狀態,從抽屜裡找來了碘酒、棉簽和消炎粉。老婆卻還在發怔,眼裡 蓄了一包淚。印家厚利索地給兒子包紮傷口,在包紮傷口的過程中,印家厚完全清醒了, 內疚感也漸漸消失了。是他給兒子止的血,不是別人。印家厚用腳把地上摔倒的家什歸 攏到一處,床前便開闢出了一小塊空地,他把兒子放在空地上,摸了摸兒子的頭,說: 「好了。快睡覺。」

  「不行,雷雷得洗一洗。」老婆口氣強直。

  「洗醒了還能睡嗎?」印家厚軟聲地說。

  「孩子早給摔醒了!」老婆終於能流暢地說話了,「請你走出去訪一訪,看哪個工 作了十七年還沒有分到房子。這是人住的地方?豬狗窩!這豬狗窩還是我給你搞來的! 是男子漢,要老婆兒子,就該有個地方養老婆兒子!窩囊巴嘰的,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 來,算什麼男人!」

  印家厚頭一垂,懷著一腔辛酸,呆呆地坐在床沿上。

  其實房子和兒子摔下床有什麼聯繫呢?老婆不過是藉機發洩罷了。談戀愛時的印家 厚就是廠裡夠資格分房的工人之一,當初他的確對老婆說過只要結了婚,就會分到房子 的。他誇下的海口,現在只好讓她任意鄙薄。其實當初是廠長答應了他,他才敢誇那海 口的。如今她可以任意鄙薄他,他卻不能同樣去對付廠長。

  印家厚等待著時機,要制止老婆的話閘必須是兒子。趁老婆換氣的當口,印家厚立 即插了話:「雷雷,乖兒子,告訴爸爸,你怎麼摔下來了?」

  兒子說:「我要屙尿。」

  老婆說:「雷雷,說拉尿,不要說屙尿。你拉尿不是要叫我的嗎?」

  「今天我想自己起來……」

  「看看!」老婆目光炯炯,說,「他才四歲!四歲!誰家四歲的孩子會這麼靈敏!」

  「就是!」印家厚抬起頭來,掩飾著自己的高興。並不是每個丈夫都會巧妙地在老 婆發脾氣時,去平息風波的。他說:「我家雷雷真是了不起!」

  「嘿,我的兒子!」老婆說。

  兒子得意地仰起紅撲撲的小臉,說:「爸爸,我今天輪到跟你跑月票了吧?」

  「今天?」印家厚這才注意到已是凌晨四點缺十分了。「對。」他對兒子說,「還 有一個多小時咱們就得起床。快睡個回籠覺吧。」

  「什麼是——回籠覺?爸爸。」

  「就是醒了之後又睡它一覺。」

  「早晨醒了中午又睡也是回籠覺嗎?」

  印家厚笑了。只有和兒子談話他才不自覺地笑。兒子是他的避風港。他回答兒子說: 「大概也可以這麼說。」

  「那幼兒園阿姨說是午覺,她錯了。」

  「她也沒錯。雷雷,你看你洗了臉,清醒得過分了。」

  老婆斬釘截鐵地說:「摔清醒的!」話裡依然含著尋釁的意味。

  印家厚不想一大早就和她發生什麼利害衝突。一天還長著呢,有求於她的事還多著 呢。他妥協地說:「好吧,摔的,不管這個了,都抓緊時間睡吧。」

  老婆半天坐著不動,等印家厚剛躺下,她又突然委屈叫道:「睡!電燈亮刺刺的怎 麼睡?」

  印家厚忍無可忍了,正要惡聲惡氣地回敬她一下,卻想起燈繩讓自己扯斷了。他大 大嚥了一口唾沫,爬起來……

  在電燈黑滅的一剎那,印家厚看見手中的起子寒光一閃,一個念頭稍縱即逝。他再 不敢去看老婆,他被自己的念頭嚇壞了。

  當眼睛適應了黑暗之後,發現黑暗原來並不怎麼黑。曙色已朦朧地透過窗簾;大街 上已有忽隆隆開過的公共汽車。印家厚異常清楚地看到,所謂家,就是一架平衡木,他 和老婆搖搖晃晃在平衡木上保持平衡。你首先下地抱住了兒子,可我為兒子包紮了傷口。 我扯斷了開關我修理,你借的房子你驕傲。印家厚異常地酸楚,又壯起膽子去瞅起子。 後來天大亮了,印家厚覺得自己做過一個關於家庭的夢,但內容卻實在記不得了。

  還是起得晚了一點。

  八點上班,印家厚必須趕上六點五十分的那班輪渡才不會遲到。而坐輪渡之前還要 乘四站公共汽車,上車之前下車之後還各有十分鐘的路程。萬一車不順利呢?萬一車順 利人卻擠不上呢?不帶兒子當然就不存在擠不上車的問題,可今天輪到他帶兒子。印家 厚打了一個短短的呵欠後,一邊飛快地穿衣服一邊用腳搖動兒子。「雷雷!雷雷!快起 床!」

  老婆將毛巾被扯過頭頂,悶在裡頭說:「小點聲不行嗎?」

  「實在來不及了。」印家厚說,「雷雷叫不醒。」

  印家厚見老婆沒有絲毫動靜,只得一把拎起了兒子。「嗨,你醒醒!快!」

  「爸爸,你別搡我。」

  「雷雷,不能睡了。爸爸要遲到了,爸爸還要給你煮牛奶。」印家厚急了。

  公共的衛生間有兩個水池,十戶人家共用。早晨是最緊張的時刻,大家排著隊按順 序洗漱。印家厚一眼就量出自己前面有五、六個人,估計去一趟廁所回來正好輪到。他 對前面的婦女說:「小金,我的臉盆在你後邊,我去一下就來。」小金表情淡漠地點了 點頭,然後用腳勾住地上的臉盆,隨時準備往前移。

  廁所又是滿員。四個蹲位蹲了四個退休的老頭。他們都點著煙,合著眼皮悠著。印 家厚鼻孔裡呼出的氣一聲比一聲粗。一個老頭嘎嘎笑了:「小印,等不及了?」

  印家厚勉強吭了一聲,望著窗格子上的半面蛛網。老頭又嘎嘎笑:「人老了什麼都 慢,但再慢也得蹲出來,要形成按時解大便的習慣。你也真老實到家了,有廠子的人怎 麼不留到廠裡去解呀。」

  屁!印家厚極想說這個字可他又不想得罪鄰居,鄰居是好得罪的麼?印家厚憋得慌, 提著雙拳正要出去,後邊響起了草紙揉搓聲,他的腿都軟了。

  返回衛生間,印家厚的臉盆剛好輪到,但後邊一位已經跨過他的臉盆在刷牙了。印 家厚不顧一切地擠到水池前洗漱起來。他沒工夫講謙讓了。被擠在一邊的婦女含著滿口 牙膏泡沫瞅了印家厚一眼,然後在他離開衛生間時揚聲說:「這種人,好沒教養!」

  印家厚聽見了,可他希望他老婆沒聽見,他老婆聽見了可不饒人,她準會認為這是 一句惡毒的罵人話。

  糟糕的是兒子又睡著了。

  印家厚一迭聲叫「雷雷」。一面點著煤油爐煮牛奶,一面抽空給了兒子的屁股一巴 掌。

  「爸爸,別打我,我只睡一會兒。」

  「不能了。爸爸要遲到了。」

  「遲到怕什麼。爸爸,我求求你。我剛剛出了好多的血。」

  「好吧,你睡,爸爸抱著你走。」印家厚的嗓子沙啞了。

  老婆掀開毛巾被坐起來,眼睛紅紅的。「來,雷雷,媽媽給你穿新衣服。海軍衫, 背上衝鋒槍,在船上和海軍一模一樣。」

  兒子來興趣了:「大蓋帽上有飄帶才好。」

  「那當然。」

  印家厚向老婆投去感激的一瞥,老婆卻沒理會他。趁老婆哄兒子的機會,他將牛奶 灌進了保溫瓶,拿了月票、錢包、香煙、鑰匙和梁羽生的武俠小說《風雷震九州》。

  老婆拿過一筒檸檬夾心餅乾塞進他的挎包裡,囑咐和往常同樣的話:「雷雷得先吃 幾塊餅乾再喝牛奶,空肚子喝牛奶不行。」說罷又扯住挎包塞進一個蘋果,「午飯後吃。」 接著又來了一條手帕。

  印家厚生怕還有什麼名堂,趕緊抱起兒子:「當兵的,咱們快走吧,戰艦要啟航了。」

  兒子說:「媽媽再見。」

  老婆說:「雷雷再見!」

  兒子揮動小手,老婆也揚起了手。印家厚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匯入了滾滾的人流之 中。他背後不長眼睛,但卻知道,那排破舊老朽的平房窗戶前,有個燙了雞窩般髮式的 女人,披了件衣服,沒穿襪子,趿著鞋,憔悴的臉上霧一樣灰暗。她在目送他們父子。 這就是他的老婆。你遺憾老婆為什麼不鮮亮一點呢?然而這世界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在送 你和等你回來。

  機會還算不錯。印家厚父子剛趕到車站,公共汽車就來了。

  這輛車笨拙得像頭老牛,老遠就開始哼哼嘰嘰。車停了,但人多得開不了門,頓時 車裡車外一起發作,要下車的捶門,要上車的踢門。印家厚把挎包掛在胸前,連兒子帶 包一齊抱緊。他像擂台上的拳擊手不停地跳躍挪動,觀察著哪個門好上車,哪一堆人群 是容易衝破的薄弱環節。

  售票員將頭伸出車窗說:「車門壞了,壞了壞了。」

  車啟動,馬路上的臭罵暴雨般打在售票員身上。罵聲未絕,車在前面突然煞住了。 「嘩啦」一下車門全開,車上的人帶著參加了某個密謀的詭笑衝下車來;等車的人們吶 喊著憤怒地衝上前去。印家厚是跑月票老手了,他早看破了公共汽車的把戲,他一直跟 著車子小跑。車上有張男人的胖臉在嘲弄印家厚。胖臉嘬起嘴,做著喚牲口的表情。印 家厚牢牢地盯著這張臉,所有的氣惱和委屈一起膨脹在他胸裡頭。他看準了胖臉要在中 門下,他候在中門,好極了!胖臉怕擠,最後一個下車,慢吞吞好像是他自己的車。印 家厚從側面抓住車門把手,一步蹬上車,用厚重的背把那胖臉抵在車門上一擠然後又一 揉,胖臉啊呀呀叫喚起來,上車的人不耐煩地將他扒開,扒得他在馬路上團團轉。印家 厚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車下的一切甩開了,抬頭便要迎接車上的一切。印家厚抱著孩子,雖沒有人讓坐但 有人讓出了站的位置,這就夠令人滿意了。印家厚一手抓扶手,一手抱兒子,面對車窗, 目光散淡。車窗外一刻比一刻燦爛,朝霞的顏色抹亮了一爿爿商店。朝朝夕夕,老是這 些商店,印家厚說不出為什麼,一種厭煩,一種焦灼卻總是不近不遠地伴隨著他。此刻 他只希望車別出毛病,快快到達江邊。

  兒子的願望比父親多得多。

  「爸爸,讓我下來。」

  「下來悶人。」

  「不悶。我拿著月票,等阿姨來查票,我就給她看。」

  旁邊有人稱讚說這孩子好聰明,兒子更是得意非凡,印家厚只得放他下來。車拐彎 時,幾個姑娘一下子全倒過來。印家厚護著兒子,不得不彎腰拱肩,用力往後撐,一個 姑娘尖叫起來:呀——流氓!印家厚大惑不解,扭頭問:「我怎麼你了?」不知哪裡插 話說:「摸了。「

  一車人都開了心。都笑。姑娘破口大罵,針對印家厚,唾沫噴到了他的後頸脖上。 一看姑娘俏麗的粉臉。印家厚握緊的拳頭又鬆開了。父親想幹沒幹的事,兒子倒干了。 兒子從印家厚兩腿之間伸過手去朝姑娘一陣拳擊,嘴裡還唸唸有詞:「你罵!你罵!」

  「雷雷!」印家厚趕快抱起兒子,但兒子還是挨了一腳。這一腳正踢在兒子的傷口 上。只聽雷雷半哀半怒叫了一聲,頭髮豎起,耳朵一動一動,撲在印家厚的肩上,啪地 給了那姑娘一記清脆的耳光。眾目睽睽之下,姑娘怔了一會兒,突然嚶嚶地哭了。

  父子倆獲得全勝下車,兒子非常高興,挺胸收腹,小屁股鼓鼓的,一蹦三跳。印家 厚耷頭耷腦,他不知為什麼不能和兒子同樣高興。

  上了輪渡就像進了自家的廠,全是廠裡的同事。

  「嘿,又輪到你帶崽子了。」

  「嗯。」

  自然是有人讓出了座位。兒子坐不住,四處都有人叫他逗他。廠裡一個漂亮的女工, 剛剛結婚,對孩子有著特別的興趣,雷雷對她也特別有好感,見了她就偎過去了。女工 說:「印師傅,把印雷交給我,我來餵他喝牛奶。」

  印家厚把挎包遞過去,拍拍巴掌,做了幾下擴胸運動,輕鬆了。整個早晨的第一次 輕鬆。

  有人說:「你這崽子好眼力。」

  「嗯。」印家厚說。

  「來,湊一圈?」

  「不來。我是看牌的。」印家厚說。

  一支煙飛過來,印家厚伸手撈住,用唇一叼,點上了火。汽笛短促地「嗚嗚」兩聲, 輪船離開躉船漾開去。

  打牌的圈子很快便組合好了。大家各自拿出報紙雜誌或者脫下一隻鞋墊在屁股底下。 甲板上頓時佈滿一個接一個的圈子。印家厚蹲在三個圈子交界處看三面的牌,半支煙的 工夫,還沒看出興趣來,他走開了。有段時間印家厚對撲克癮頭十足,那是在二十五歲 之前。他玩牌玩得可精,精到只贏不輸,他自以為自己總也有一個方面戰無不勝。不料, 一天早晨,也就是在輪渡的甲板上,幾個不起眼的人讓他輸了。他突然覺得撲克索然寡 味。贏了怎樣?從此便不再玩牌。偶而看看,只看出當事者完全是迷糊的,費盡心機, 還是不免被運氣捉弄。看那些人被捉弄得鬼迷心竅,嚷得臉紅脖子粗,印家厚不由得直 發虛。他想他自己從前一定也是這麼一副蠢相。他媽的,世界上這事!——他暗暗歎息 一陣。

  雷雷的餅乾牛奶順利地進了肚子,乖乖地坐在一隻巴掌大的小小折疊椅上聽那位漂 亮女工講故事。他看見他父親走過來就跟沒看見一樣。印家厚冷冷地望了兒子好一會, 莫名的感傷如同噴出的輕煙一樣瀰漫開去。

  印家厚朝周圍撒了一圈煙作為對自己剛上船就接到了煙的回報。只要他抽了人家的 煙他就要往外撒煙,不然像欠了債一樣,不然就不是男子漢的作為。撒煙的時候他知道 自己神情滿不在乎,動作大方瀟灑,他心裡一樣受用——這常常只是在輪渡上的感受。 下了船,在廠裡,在家裡,在公共汽車上,情況就比香煙的來往複雜得多,也古怪得多, 他經常鬧不清自己是否接受了或者是否付出了。這些時候,他就讓自己乾脆別想著什麼 接受付出,認為老那麼想太小家子氣,吞吐量太窄,是小雞肚腸。

  春季的長江依然是一江大水,江面寬闊,波濤澎湃。輪渡走的是下水,確實有乘風 破浪的味道。太陽從前方冉冉升起,一群潔白的江鷗追逐著船尾犁出的浪花,姿態靈巧 可人。這是多少人嚮往的長江之晨呵,船上的人們卻熟視無睹。印家厚伏在船舷上吸煙, 心中和江水一樣茫茫蒼蒼。自從他決絕了撲克,自從他做了丈夫和父親,他就愛伏在船 舷上,朝長江抽煙;他就逐漸逐漸感到了心中的蒼茫。

  小白擠過來,問印家厚要了一支煙。小白是廠長辦公室的秘書,是個憤世嫉俗的青 年,面頰蒼黃,有志於文學創作。

  「他媽的!」小白說,「你他媽褲子開了一條縫。這,好地方,大腿裡,還偏要迎 著太陽站。」

  印家厚低頭一看,果然裡頭的短褲都露出了白邊。早晨穿的時候是沒縫的,有縫他 老婆不會放過。是上車時擠開的。

  「擠的。沒辦法。」印家厚說:「不要緊,這地方男人看了無所謂,女人又不敢看。」

  「過癮。你他媽這語言特生動。」小白說。

  靠在一邊看報的賈工程師頗有意味地笑了。他將報紙折得整整齊齊裝進提包裡,湊 到這邊來。

  「小印,你的話有意思,含有一定的科學性。」

  「賈工,抽一支。」

  「我戒了。」

  小白譏諷:「又戒了?」

  「這次真戒。」賈工掏出報紙,展得平平的,讓大家看中縫的一則最新消息:香煙 不僅含尼古丁、煙焦油等致癌物質,還含放射線。如果一個人一天吸一包煙,就相當於 在一年之內接受二百五十次胸透。

  賈工一邊認真折疊報紙一邊嚴峻地說:「人要有一股勁,一種精神,你看人家女排, 四連冠!」

  印家厚突然升起一股說不清的自卑感,他猛吸一口煙,讓臉籠罩在藍霧裡邊。

  小白說:「四連冠算什麼?體力活,出憨勁就成。曹雪芹,住破草棚,稀飯就醃菜, 十年寫成《紅樓夢》,流傳百世。」

  有人插進來說話了:「去蛋!什麼體力腦力,人哪,靠天生的聰明,玩都得玩得出 名堂來。柳大華,玩象棋,國際大師稱號。有什麼比國際大師更中聽?」

  爭論範圍迅速擴大。

  「中聽有屁用!人家周繼紅,小丫頭片子,就憑一個斤斗往水裡一栽,一塊金牌, 三室一廳房子,幾千塊錢獎金。」

  印家厚叭叭吸煙,心中愈發蒼茫了。他忿忿不平的心裡真像有一江波濤在裡面鼓動。 同樣都是人。都是人!

  小白不服氣,面紅耳赤地爭辯道:「銅臭!文學才過癮呢。詩人。詩。物質享受哪 能比上精神享受。有些詩叫你想哭想笑,這才有意思。有個年輕詩人寫了一首詩,只一 個字,絕了!聽著,題目是《生活》,詩是:網。絕不絕?你們誰不是在網中生活?」

  頓時靜了。大家互相淡淡地沒有笑容地看了看。

  印家厚手心一熱,無故興奮起來:「我倒可以和一首。題目嘛自然是一樣,內容也 是一個字——」。

  大家全盯著他。他穩穩地說:「——夢。」

  好!好!都為印家厚的「夢」叫好。以小白為首的幾個文學愛好者團團圍住他,要 求與他切磋切磋現代詩。

  輪渡兀然一聲粗啞的「嗚——」淹沒了其它一切聲音。船在江面上劃出一優美的弧 線向躉船靠攏。印家厚哈哈笑了,甩出一個脆極的響指。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人比別人高 一等,他印家厚也不比任何人低一級。誰能料知往後的日子有怎樣的機遇呢?

  兒子向他衝過來,端來衝鋒鎗,發出呼呼聲,腿上纏著繃帶,模樣非常勇猛。誰又 敢斷言這小子將來不是個將軍?

  生活中原本充滿了希望和信心。

  一個多麼晴朗的五月的早晨!

  隨著人潮湧上岸去。該是吃點東西的時候了。只要趕上了這班船就成,就可以停下 來吃頓早飯。

  餐館方便極了,就是馬路邊搭的一個棚子。棚子兩邊立著兩隻半人高的油桶改裝的 爐子,藍色的火苗躥出老高。一口油鍋裡炸著油條,油條放木排一般滾滾而來,香煙彌 漫著,油焦味直衝喉嚨;另一口大鍋裡裝了大半鍋沸沸的黃水,水面浮動一層更黃的泡 沫,一柄長把竹蔑笊籬塞了一窩油面,伸進沸水裡擺了擺,提起來稍稍瀝了水,然後扣 進一隻碗裡,淋上醬油、麻油、芝麻醬、味精、胡椒粉,撒一撮蔥花——熱乾麵。武漢 特產:熱乾麵。這是印家厚從小吃到大的早點。兩角錢能吃飽。現在有哪個大城市花兩 角錢能吃飽早餐?他連想都沒想過換個花樣。

  賣票的桌子設在棚子旁邊的大柳樹下,售票員是個淡淡化了妝但油跡斑斑的姑娘。 樹幹上掛了一塊小黑板,白粉筆浪漫地寫著:嘩!涼面上市!嘩!

  熱乾麵省去伸進鍋裡燙燙那道程序就叫涼面。

  印家厚買了涼面和油條。涼面比熱乾麵吃起來快得多。

  父子倆動作迅速而果斷,顯出訓練有素的姿態。這裡父親擠進去買票,那裡兒子便 跑去排熱乾麵的隊了。雷雷見拿油條的人不少,就把衝鋒鎗放在自己站的位置上,轉身 去排油條隊。

  拿油條連半秒鐘都沒有等。印家厚嘉獎地摸了把兒子的頭。兒子異常得意。可印家 厚買了涼面而不是熱乾麵,兒子立刻霜打了一般,他怏怏地過去拾起了自己的槍——取 熱乾麵的隊伍根本沒理會這支槍,早跨越它向前進了;他發現了這一點,橫端起衝鋒鎗, 沖人們「噠噠噠」就是一梭子。

  「雷雷!」印家厚吃驚地喝住兒子。

  不到三分鐘,早點吃完了。人們都是在路邊吃,吃完了就地放下碗筷,印家厚也一 樣,放下碗筷,拍了拍兒子,走路。兒子捏了根油條,邊走邊吃,香噴噴的。印家厚想: 這小子好殘酷,提槍就掃射,怎麼得了!像誰?他可沒這麼狠的心;老婆似乎也只是嘴 巴狠。怎麼得了!他提醒自己兒子要抓緊教育!不能再馬虎了!立時他的背就彎了一些, 彷彿肩上加壓了。

  ***

  上了廠裡接船的公共汽車。印家厚試圖和兒子聊聊。

  「雷雷,晚上回家不要惹媽媽煩,不要說我們吃了涼面的。」

  「不是『我們』,是你自己。」

  「好。我自己。好孩子要學會對別人體貼。」

  「爸,媽媽為什麼煩?」

  「因為媽媽不讓我們用餐館的碗筷,那上面有細菌。」

  「吃了會肚子疼的細菌嗎?」

  「對。」

  「那你為什麼不聽媽媽的話?」

  他低估了四歲的孩子。哄孩子的說法的確過時了。

  「喏,是這樣。本來是不應該吃的。但是在家裡吃早點,爸爸得天不亮就起床開爐 子,為吃一碗麵條弄得睡眠不足又浪費煤。到廠裡去吃罷,等爸爸到廠時,食堂已經賣 完了。帶上碗筷吧,更不好擠車。沒辦法,就只能在餐館吃了。好在爸爸從小就吃涼面, 習慣了,對上面的細菌有抵抗力了。你年紀小抵抗力差就不適合吃餐館了。」

  「哦,知道了。」

  兒子對他認真的回答十分滿意。對,就這麼循循善誘。印家厚剛想進一步涉及對人 開槍的事,兒子又說話了:「我今天晚上一回家就對媽媽說:爸爸今天沒有吃涼面。對 吧?」

  印家厚啼笑皆非,搖搖頭。也許他連自己都沒教育好呢。如果告訴兒子凡事都不能 撒謊,那麼將來兒子怎麼對付許許多多不該講真話的事?

  送兒子去了廠幼兒園得跑步到車間。

  去幼兒園磨蹭的時間太多了。阿姨們對雷雷這種「臨時戶口」牢騷滿腹。她們說今 天的床鋪,午餐,水果糕點,喝水用具,洗臉毛巾全都安排好了,又得重新分配,重新 安排,可是食品已經買好了,就那麼多,一下子又來了這麼些「臨時戶口」,僧多粥少, 怎麼弄?真煩人!

  印家厚一個勁陪笑臉,作解釋,生怕阿姨們怠慢了他的兒子。

  上班鈴聲響起的時候,印家厚正好跨進車間大門。

  記考勤的老頭坐在車間門口,手指頭按在花名冊上印家厚的名字下,由遠及近盯著 印家厚,嘴裡嘀咕著什麼。

  這老頭因工傷失去了正常健全的思維能力,但比正常人更鐵面無私,並且廠裡認為 他對時間的準確把握有特異功能。

  印家厚與老頭對視著。他皮笑肉不笑地對老頭做了個討好的表情。老頭聲色不動, 印家厚只好匆匆過去。老頭從印家厚背影上收回目光,低下頭,精心標了一個1.5。車 間太大了,印家厚從車間大門口走到班組的確需要一分半鐘,因此他今天遲到了。

  印家厚在卷取車間當操作工。

  他不是一般廠子的一般操作工,而是經過了一年理論學習又一年日本專家嚴格培訓 的現代化鋼板廠的現代化操作工。他操作的是日本進口的機械手。

  一塊蓋樓房用的預制板大小的鋼錠到他們廠來,十分鐘便被軋成紙片薄的鋼片,並 且捲得緊緊的,攔腰捆好,摞成一碼一碼。印家厚就干卷鋼片包括打捆這活。

  他的操作台在玻璃房間裡面,漆成奶黃色;斜面的工作台上,佈滿各式開關,指示 燈和按鈕,這些機關下面的註明文字清一色是日文。一架彩色電視正向他反映著軋鋼全 過程中每道程序的工作狀況。車間和大教堂一般高深幽遠,一般潔淨肅穆,整條軋制線 上看不見一個忙碌的工人,鋼板乃至鋼片的質量由放射線監測並自動調節。全自動,不 要你去流血流汗,這工作還有什麼可挑剔的?

  七十年代建廠時它便具有了七十年代世界先進水平,八十年代在中國,目前仍是絕 無僅有的一家,參觀的人從外賓到少數民族兄弟,從小學生到中央首長,潮水般一層層 湧來。如果不是工作中攙雜了其它種種煩惱,印家厚對自己的工作會保持絕對的自豪感, 熱愛並十分滿足。

  印家厚有個中學同學,在離這兒不遠的煉鋼廠工作,他就從來不敢穿白襯衣;穿什 麼也逃不掉一天下來之後那領口袖口的黃紅色污跡,並且用任何去污劑都洗不掉。這位 老弟寫了一份遺囑,說:在我的葬禮上,請給我穿上雪白的襯衣。他把遺囑寄給了冶金 部部長。因此他受到行政處分。而印家厚所有的襯衣幾乎都是白色的,配哪件外衣都帥。 輪到情緒極度頹喪的時候,印家厚就強迫自己想想同學的事,憶苦思甜以解救自己。

  眼下正是這樣。

  印厚家瞅著自己白襯衣的袖口,暗暗擺著自己這份工作的優越性,盡量對大家的發 言充耳不聞。

  ***

  本來工作得好好的。站立在操作台前,看著火龍般飛舞而來的鋼片在自己這兒變成 乖乖的布匹,一任卷取……可是,廠長辦公室決定各車間開會。開會評獎金。

  四月份的獎金到五月底還沒有評出來,廠領導認為嚴重影響了全廠職工的生產積極 性。

  車間主任一開始就表情不自然,講話講到離獎金十萬八千里的計劃生育上去了。

  有人暗裡捅捅前一個的腰,前面的人便噤聲斂氣注目車間主任。捅腰的暗號傳遞給 了印家厚,印家厚立刻意識到氣氛的異樣。

  會不會……出什麼……意外?印家厚惴惴地想。

  終於,車間主任一個回馬槍,提起獎金問題,並亮出了實質性的內容:廠辦明確規 定,嚴禁在評獎中搞「輪流坐莊」,否則,除了扣獎之外還要處罰。這次決不含糊!

  印家厚在一瞬間有些茫然失措,心中哽了團酸溜溜的什麼。可是很快地便恢復了常 態。

  「輪流坐莊」這詞是得避諱的。平日車間班組從來沒人提及。自從獎金的分發按規 定打破平均主義以來,在幾年時間裡,大家自然而然地默契地採用「輪流坐莊」的方法。 一、二、三等獎逐月輪流,循環往復。同事之間和諧相處,絕無紅臉之事;車間領導睜 隻眼閉只眼,順其自然。車間便又被評為精神文明模範單位。

  好端端今天突然怎麼啦?

  眾人的眼光在印家厚身上游來游去,車間主任老注意印家厚。這個月該是印家厚輪 到得一等獎了。

  一等獎三十元。印家厚早就和老婆算計好這筆錢的用途:給兒子買一件電動玩具, 剩下的去「邦可」吃一頓西餐。也揮霍一次享受一次吧,他對老婆說。老婆展開了笑顏: 早就想嘗嘗西餐是什麼滋味,每月總是沒有結余,不敢想。

  老婆前幾天還在問:「獎金發了嗎?」

  他答道:「快了。」

  「是一等獎?」

  「那還用說!名正言順的。」

  印家厚不願意想起老婆那難得和顏悅色的臉,她說得有道理,哪兒有讓人舒心的事? 他看了好一會兒潔白的袖口,又叭嗒叭嗒挨個活動指關節。

  二班的班長挪到印家厚身邊。他倆的處境一樣。二班長說:「喂喂,小印,人善被 人欺,馬善被人騎。」

  「得了!」印家厚低低吼了一句。

  二班長說:「肯定有人給廠長寫信反映情況。現在有許多婊子養的可喜歡寫信了。 咱倆是他媽什麼狗屁班長,幹得再多也不中。太欺負人了!就是吃虧也得吃在明處。」

  印家厚說:「像個婆娘!」

  二班長說:「看他們評個什麼結果,若是太過分,我他媽乾脆給公司紀委寄份材料, 把這一肚子爛渣全捅出去。」

  印家厚乾脆不吱聲了。

  如果說評獎結果未出來之前印家厚還存有一絲僥倖心理的話,有了結果之後他不得 不徹底死心了。他總以為即便不按輪流坐莊,四月份的一等獎也應該評他。四月份大檢 修,他日夜在廠裡,幹得好苦!沒有人比他幹得更苦的了,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可是 為了避嫌,來了個極端,把他推到了最低層:三等獎。五元錢。

  居然還公佈了考勤表。車間主任裝成無可奈何的樣子念遲到曠工病事假的符號,卻 一概省略了遲到的時間。有人指出這一點,車間主任手一擺,說:「時間長短無關緊要。 那個人不太正常嘛。」印家厚又吃了暗虧。如果念出某人遲到一分半鐘,大家會哄堂一 笑,一笑了之;可光念遲到,許多評他三等獎的人心裡寬鬆了不少。

  當車間主任指名道姓問印家厚要不要發表什麼意見時,他張口結舌,拿不定該不該 說點什麼。

  說點什麼?

  早晨在輪渡上,他衝口作出《生活》一字詩,思維敏捷,靈氣逼人。他對小白一夥 侃侃而談,談古代作家的質樸和浪漫,當代作家的做作和賣弄,談得小白痛苦不堪可又 無法反駁。現在僅僅只過去了四個鐘頭,印家厚的自信就完全被自卑代替了。

  他站起來說了一句什麼話,含糊不清,他自己都沒聽清就又含糊著坐下了。

  似乎有人在竊竊地笑。

  印家厚的脖子根升起了紅暈,豬血一般的顏色。其實他並不計較多少錢,但人們以 為他——一個大男人被五塊錢打垮了。五塊錢。笑掉人的牙齒。印家厚讓悲憤堵塞了胸 口。他思謀著騰地站起來哈哈大笑或說出一句幽默的話,想是這麼想,卻怎麼也做不出 這個動作來,豬血的顏色迅速地上升。

  他的徒弟解了他的圍。

  雅麗驀地立起身,故意撞掉了桌子上的一隻水杯,一字一板地說:「討厭!」

  雅麗見同事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噗地吹了吹額前的頭髮,孩子氣十足地說: 「幾個錢的獎金有什麼糾纏不清的,別說三十,三百塊又怎麼樣?你們只要睜大眼睛看 誰幹的多,誰幹的少,心裡有個數就算是有良心的人了。」

  車間主任說:「雅麗!」

  雅麗說:「我說錯了?別把人老浸在銅臭裡。」

  不知好笑在哪兒,大家哄哄一笑。雅麗也稚氣地笑了,說:「主任大人,吃飯時間 都過了。」

  「散會吧。」車間主任也笑了笑。

  ***

  雅麗和印家厚並肩走著,她伸手撣掉了他背上的髒東西。

  印家厚說:「吃飯了。」

  雅麗說:「咱們吃飯去。」

  五月的藍天裡飄著許多白雲。路邊的夾竹桃開得嬌艷。師徒倆一人拿了一個飯盒, 迎著春風輕快地往前走。印家厚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側面晃動著一張噴香而且年輕的臉, 他不自覺地希望到食堂的這段路更遠些更長些。

  雅麗說:「印師傅,有一次,我們班裡——哦,那是在技校的時候。班裡評三好生, 我幾乎是全票通過,可班委會研究時刷下了我。三好生每人獎一個鋁飯鍋,他們都用那 鍋吃飯,上食堂把鍋敲得叮咚響,我氣得不行,你猜我怎麼啦?」

  「哭了。」

  「哭?哈,才不呢!我也買只一模一樣的,比他們誰都敲得響。」

  她試圖寬慰他,印家厚咧唇一笑。雖然這例子舉得不著邊際,於事無補,但畢竟有 一個人在用心良苦地寬慰他。

  「對。三好生算什麼。你挺有志氣的。」

  雅麗咯咯地笑,笑得很美,臉蛋和太陽一樣。她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印家厚心裡格登了一下,面上紋絲不動。雅麗小跑了兩步,跳起來扯了一朵粉紅的 夾竹桃,對花吹了一口氣,盡力往空中甩去。姑娘天真活潑猶如一隻小鹿,可那扭動的 臀部,高聳的胸脯卻又流露出女人的無限風情。

  「我不想出師,印師傅,我想永遠跟隨你。」

  「哦,哪有徒弟不出師的道理。」

  「有的。只要我願意。」雅麗的聲音忽然老了許多,腳步也沉重了。印家厚心裡不 再格登,一塊石頭踏踏實實地落下——他多日的預感,猜測,變成了現實。

  雅麗用女人常用的痛苦而沙啞的聲音低低地說:「我沒其他辦法,我想好了,我什 麼也不要求,永遠不,你願意嗎?」

  印家厚說:「不。雅麗,你這麼年輕……」

  「別說我!」

  「你還不懂——」

  「別說我!說你,說,你不喜歡我?」

  「不!,我,不是不喜歡你。」

  「那為什麼?」

  「雅麗,你不懂嗎?你去過我家的呀。」

  「那有什麼關係。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我什麼也不要求。你不能那樣過日子,那 太沒意思太苦太埋沒人了。」

  印家厚的頭嗡嗡直響,聲音越變越大,平庸枯燥的家庭生活場面旋轉著,把那平日 忘卻的煩惱瑣事一一飄浮在眼前。有個情婦不是挺好的——這是男人們私下的話。他定 睛注視雅麗,雅麗迎上了清澈的眼光。印家厚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渾濁和骯髒。他說: 「雅麗,你說了些什麼喲,我怎麼一句也沒聽清楚,我一心想著他媽的評獎的事。」

  雅麗停住了。仰起腦袋平視著印家厚。亮亮的淚水從深深的眼窩中奔流出來。

  後面來人了。一群工人,敲著碗,大步流星。

  印家厚說:「快走。來人了。」

  雅麗不動,淚水流個不止。

  印家厚說:「那我先走了。」

  等人群過去,印家厚回頭看時,雅麗仍然那麼站著,遠遠地,一個人,在路邊太陽 下。印厚家知道自己若是返回她身邊,這一縷情絲則必然又剪不斷,理還亂;若獨自走 掉,雅麗的自尊心則會大大受傷害。他遙遙望著雅麗,進退不得。他承認自己的老婆不 可與雅麗同日而語,雅麗是高出一個層次的女性;他也承認自己樂於在廠裡加班加點與 雅麗的存在不無關係。然而,他不能同意雅麗的說法。不能的理由太多太充足了。

  印家厚轉身跑向食堂。

  他明明知道,事情並沒有結束。

  ***

  食堂有十個窗口。十個窗口全是同樣長的隊伍。印家厚隨便站了一個隊。

  二班長買了飯,雙手高舉飯碗擠出人群,在印家厚面前停了停。印家厚以為他又要 談評獎的事。他也得了三等獎,不但沒有吵鬧爭論,反而在車間主任的指名下發言說他 是班長,應該多幹,三等獎比起所幹的活來說都是過獎的了。他若真是個乖巧人,就不 該提評獎,印家厚已經準備了一句「屁裡屁氣」贈送給他。

  「哦!行不得也哥哥。」二班長把雅麗的嗓音驀仿得微妙微肖。

  「屁裡屁氣!」印家厚說,對這件事這句話一樣管用。

  今天上午沒一樁事幸運。搾菜瘦肉絲沒有了,剩下的全是大肥肉燒什麼、蓋什麼, 一個菜六角錢,又貴又難吃,印家厚決不會買這麼貴的菜,他買了一份炒小白菜加辣蘿 卜條,一共一角五分錢。

  食堂裡人頭濟濟,熱氣騰騰,沒買上可意菜的人邊吃邊罵罵咧咧,此外便是一片咀 嚼聲。印家厚蹲在地上,捧著飯盒,和人們一樣狼吞虎嚥。他不想讓一個三等獎弄得飯 都不香了。吃了一半,小白菜裡出現了半條肥胖的,軟而碧綠的青蟲。他噎住了,看著 青蟲,噁心的清涎一陣陣往上湧。沒有半樁好事——他媽的今天上午!他再也不能忍耐 了。

  印家厚把青蟲攤在飯碗裡,端著,一直尋到食堂裡面的小餐室裡。

  食堂管理員正在小餐室裡招待客人,一半中國人一半日本人。印家厚把管理員請了 出來,讓他嘗嘗他手下的廚師們炒的白菜。管理員不動聲色地望望菜裡的蟲又不動聲色 地望了望印家厚,招呼過來一個炊事員,說:「給他換碗飯菜得了。」他那神態好像打 發一個要飯化子,吩咐後便又一溜煙進了小餐室。年輕的炊事員根本沒聽懂管理員那句 浙江方言是什麼意思,朝印家厚翻了翻白眼,聳了聳肩,說:「哈羅?」

  印家厚本來是看在有日本人在場的份上才客客氣氣,「請出」管理員的。家醜不可 外揚嘛。這下他要給他們個厲害瞧瞧了。印家厚重返小餐室,捏住管理員的胳膊,把他 拽到牆角落,將飯菜底朝天扣進了他白圍裙胸前的大口袋裡。

  ***

  雷雷被關「禁閉」了。

  幼兒園大大小小的孩子都在床上睡午覺,雷雷一個人被鎖在「空中飛車」玩具的鐵 籠裡。他無濟於事地搖撼著鐵絲網,一看見印家厚,叫了聲「爸!」就哭了。

  一個姑娘聞聲從裡面房間奔了出來,奶聲奶氣地譏諷:「噢,原來你還會哭?」

  印家厚說:「他當然會哭。」

  姑娘這才發現印家厚,臉上一陣尷尬。這是個十分年輕的姑娘,穿著一件時髦的薄 呢連衣裙。她的神態和秀麗的眉眼使印家厚暗暗大吃一驚。這姑娘酷像一個人。印家厚 頃刻之間便發現或者認可了他多年來內心深藏的憂鬱,那是一種類似遺憾的痛苦、不可 言傳的下意識的憂鬱。正是這股潛在的憂鬱使他變得沉默,變得一切都不在乎,包括對 自己的老婆。

  姑娘說:「對不起。你的兒子不好好睡午覺,用衝鋒鎗在被子裡掃射小朋友,我管 不過來,所以……」

  就連聲音語氣都像。印家厚只覺得心在喉嚨口上往外跳,血液流得很快。他對姑娘 異常溫厚地笑笑,盡量不去看她,轉過身面對兒子,決定恩威並舉,做一次像電影銀幕 上的很出色很漂亮的父親。他陰沉沉地問:「雷雷,你掃射小朋友了嗎?「

  「是……」

  「你知道我要怎麼教訓你嗎?」

  兒子從未見過父親這般的威嚴,怯怯地搖頭。

  「承認錯誤嗎?」

  「承認。」

  「好。向阿姨承認錯誤,道歉。」

  「阿姨,我掃射小朋友,錯了,對不起。」

  姑娘連忙說:「行了行了,小孩子嘛。」她從籠子裡抱出雷雷。

  淚珠子停在兒子臉蛋中央,膝蓋上的繃帶拖在腿後跟上。印家厚換上充滿父愛的表 情,撫摸兒子的頭髮,給兒子擦淚包紮。

  「雷雷,跑月票很累人,對嗎?」

  「對。」

  「爸爸還得帶上你跑就更累了。」

  「嗯。」

  「你如果聽阿姨的話,好好睡午覺,爸爸就可以休息一下。不然,爸爸就會累病的。」

  「爸爸。」

  「好了。乖乖去睡,自己脫衣服。」

  「爸,早點來接我。」

  「好的。」

  雷雷徑直走進裡間,脫衣服,爬上床鑽進了被窩。

  姑娘說:「你真是個好父親!」

  印家厚不禁產生幾分慚愧,他其實是在表演,若是平時,一巴掌早烙在兒子屁股上 了。他是在為她表演的嗎?他不願意承認這點。

  玩具間裡,印家厚和姑娘呆呆站著。他突然意識到自己沒理由再站下去了,說: 「孩子調皮,添麻煩了。」

  「哪裡。這是我的工作。我——」

  印家厚敏感地說:「你什麼?說吧。」

  姑娘難為情地笑了一笑,說:「算了算了。」

  憑空產生的一道幻想,閃電般擊中了印家厚,他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你叫什麼 名字?」

  「肖曉芬。」

  印家厚一下子冷靜了許多。這個名字和他刻骨銘心的那個名字完全不相干。但畢竟 太相像了,他願意與她多在一起呆一會。「你剛才有什麼話要說,就說吧。」

  姑娘詫異地注視了他一刻,偏過頭,伸出粉紅的舌尖舔了舔嘴唇,說:「我是待業 青年,喜歡幼兒園的工作。我來這裡才兩個月,那些老阿姨們就開始在行政科說我的壞 活,想要廠裡解雇我。我想求你別把剛才的事說出去,她們正挑我的毛病呢。」

  「我當然不會說。是我兒子太調皮了。」

  「謝謝!」

  姑娘低下頭,使勁眨著眼皮,睫毛上掛滿了細碎的淚珠。印家厚的心生生地疼,為 什麼每一個動作都像絕了呢?

  「曉芬,新上任的行政科長是我的老同學,我去對他說一聲就行了。要解雇就解雇 那些髒老婆子吧。」

  姑娘一下子仰起頭,驚喜萬分,走近了一步,說:「是嗎?」

  鮮潤飽滿的唇,花瓣一般開在印家厚的目光下,印家厚不由自主地靠近了一步,頭 腦裡嗡嗡亂響,一種渴念,像氣球一般吹得脹脹的。他似乎看見,那唇迎著他緩緩上舉…… 突然他好像猛地被人拍了一下,清醒了。沒等姑娘睜開眼睛,印家厚掉頭出了幼兒園。

  馬路上空空蕩蕩,廠房裡靜靜悄悄。印家厚一口氣奔出了好遠好遠。在一個無人的 破倉庫裡,他大口大口喘氣,一連幾聲喚著一個名字。他漸漸安靜下來,用指頭抹去了 眼角的淚,自嘲地舒出一口氣,恢復了平常的狀態。

  現在他該去副食品商店辦事了。

  ***

  天下居然有這麼巧的事,印家厚和他老婆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他們倆的父親也是同 年同月同日出生。

  下個月十號是老頭子們——他老婆這麼稱呼——的生日。五十九週歲,預做六十大 壽。這是按的老規矩。

  印家厚不記得有誰給自己做過生日,他自己也從沒有為自己的生日舉過杯。做生日 是近些年才蔓延到尋常人家的。老頭子們趕上了好年月。五年前他滿二十九歲,該做三 十歲的生日。老婆三天兩頭念叨:「三十歲也是大壽哩,得做做的。」正兒八經到了生 日那天,老婆把這事給忘了。她妹妹那天要相對象,她應邀陪她妹妹去了。晚上回來, 她興奮地告訴印家厚:「人家一直以為是我,什麼都衝著我來,可笑不?」他倒覺得這 是件可喜的事,居然有人把他老婆誤認為未嫁姑娘。關於生日,沒必要責怪老婆,她連 自己的也忘了。

  老婆和他商量給老頭子買什麼生日禮物。輕了可不行,六十歲是大生日;重了又買 不起。重禮不買,這就已經排除了穿的和玩的,那麼買喝的吧,酒。

  他們開始物色酒。真正的中國十大名酒市面上是極少見到的,他們托人找了些門路 也沒結果,只好降格求其次了。光是價錢昂貴包裝不中看的,老婆說不買,買了是吃啞 巴虧的,老頭子們會誤以為是什麼破爛酒呢;裝潢華麗價錢一般的,他們也不願意買, 這又有點哄老頭子們了,良心上過不去;價錢和裝潢都還相當,但出產地是個未見經傳 的鄉下酒廠,又怕是假酒。夫妻倆物色了半個多月,酒還沒有買到手。

  廠裡這家副食商店曾一度名氣不小。武漢三鎮的人都跑到這裡來買煙酒。因為當時 是建廠時期,有大批的日本專家在這裡幹活,商店是為他們開設的,自然不缺好煙酒。 日本專家回國後,這裡也日趨冷清。雖是冷清了,但偶爾還可以從庫裡翻出些好東西來。

  印家厚近來天天中午逛逛這個店子。

  「嗨。」印家厚衝著他熟悉的售貨員打了個招呼。遞煙。

  「嗨。」

  「有沒有?」

  「我把庫裡翻了個底朝天,沒希望了。」

  「能搞到黑市不?」

  「你想要什麼?」

  「自然是好的。」

  「『茅台』怎麼樣?」

  「好哇!」

  「要多少?先交錢後給貨,四塊八角錢一兩。」

  印家厚不出聲了。干瞅著售貨員默默盤算:一斤就是四十八塊錢。得買兩斤。九十 六塊整。一個月的工資包括獎金全沒有了。牛奶和水果又漲價了,兒子卻是沒有一日能 缺這兩樣東西的;還有雞蛋和瘦肉。萬一又來了其它的應酬,比如朋友同事的婚喪嫁娶, 那又是臉面上的事,賴不過去的。

  印家厚把眼皮一眨說:「夥計,你這酒嚇人。」

  「嚇誰啦?一直這個價,還在看漲。這買賣是『周瑜打黃蓋』,兩廂情願的事。你 這兒子女婿,沒孝心的。」

  「孝心倒有。只是心有餘力不足。」印家厚打了幾個干哈哈退出了商店。

  要是兩位老人知道他這般盤算,保證喝了「茅台」也不香。印家厚想,將來自己做 六十歲生日必定視兒子的經濟水平讓他意思意思就行了。

  ***

  雅麗在斜穿公路的軌道上等著他。

  印家厚裝出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摸了摸上上下下的口袋,扭頭往副食商店走。

  雅麗說:「你的信。」

  印家厚只好停止裝模作樣。平時他的信很少,只有發生了什麼事,親戚們才會寫信 來。

  信是本市火車站寄來的,印家厚想不起有哪位親戚在火車站工作。他拆開信,落款 是:你的知青夥伴江南下。印家厚鬆了一口氣。

  「沒事吧?」雅麗說。

  「沒。」印家厚想起了肖曉芬。想起了那份心底的優傷。他明白了自己的心是永遠 屬於那失去了的姑娘的,只有她才能真正激動他。除她之外,所有女人他都能鎮靜地理 智對待。他說:「雅麗,我說了我的真實想法後你會理解的。你聰明,有教養,年輕活 潑又漂亮,我是十分願意和你一道工作的。甚至加班——」

  「我不要你告訴我這些!」雅麗打斷了他,倔強地說,「這是你的想法,也許是。 可不是我的!」

  雅麗走了。昂著頭,神情悲涼。

  印家厚不敢隨後進車間,他怕遭人猜測。

  江南下,這是一個矮小的,目光閃閃的靦腆寡言的男孩。他被招工到哪兒了?不記 得了。江南下的信寫道:

  「我路過武漢,逗留了一天,偶爾聽人說起你,很激動。想去看看,又來不及了。

  「家厚,你還記得那塊土地嗎?我們第一夜睡在禾場上的隊屋裡,屋裡堆滿了地裡 摘回的棉花,花上爬著許多肉乎乎的粉紅的棉鈴蟲。貧下中農給我們一隻夜壺,要我們 夜裡用這個,千萬別往棉花上尿。我們都爭著試用,你說夜壺口割破了你的皮,大家都 發瘋地笑,吵著鬧著摔破了那玩藝。

  「你還記得下雨天嗎?那個狂風暴雨的中午,我們在屋裡吹拉彈唱。六隊的女知青 來了,我們把菜全拿出來款待她們,結果後來許多天我們沒菜吃,吃鹽水泡飯。

  「聶玲多漂亮,那眉眼美絕了,你和她好,我們都氣得要命。可後來你們為什麼分 手了?這個我至今也不明白。

  「那個小黃貓總跟著我們在自留地裡,每天收工時就在巷子口接我們,它懷了孕, 我們想看它生小貓,它就跑了。唉,真是!

  「我老婆沒當過知青,她說她運氣好,可我認為她運氣不好。女知青有種特別的味 兒,那味兒可以使一個女人更美好一些。你老婆是知青嗎?我想我們都會喜歡那味兒, 那是我們時代的秘密。

  「家厚,我們都三十好幾的人了。我已經開始謝頂,有一個七歲的女孩,經濟條件 還可以。但是,生活中煩惱重重,老婆也就那麼回事,我覺得我給毀了。

  「現在我已是正科級幹部,入了黨,有了大學文憑,按說我該知足,該高興,可我 怎麼也不能像在農村時那樣開懷地笑。我老婆挑出了我幾百個毛病,正在和我辦離婚。

  「你一切都好吧?你當年英俊年少,能歌善舞,性情寬厚,你一定比我過得好。

  「另外,去年我在北京遇上聶玲了。她仍然不肯說出你們分手的原因。她的孩子也 有幾歲了,卻還顯得十分年輕……」

  印家厚把信讀了兩遍,一遍匆匆瀏覽,一遍仔細閱讀,讀後將信紙捏入了掌心。他 靠著一棵樹坐下,面朝太陽,合上眼睛;透過眼皮,他看見了五彩斑斕的光和樹葉。後 面是龐然大物的灰色廠房,前面是柏油馬路,遠處是田野,這裡是一片樹林,印家厚歪 在草叢中,讓萬千思緒飄來飄去。聶玲聶玲,這個他從不敢隨便提及的名字,江南下毫 不在乎地叫來叫去。於是一切都從最底層浮了起來……五月的風裡飽含著酸甜苦辣,從 印家厚耳邊呼呼吹過,他臉上肌肉細微地抽動,有時像哭有時像笑。

  空中一絮白雲停住了,日影正好投在印家厚額前。他感覺了陰暗,又以為是人站在 了面前,便忙睜開眼睛。在明麗的藍天白雲綠葉之間,他把他最深的遺憾和痛苦又埋入 了心底。接著,記憶就變得明朗有節奏起來。

  他進了鋼鐵公司,去北京學習,和日本人一塊幹活,為了不被篩選掉拚命啃日語。 找對象,談戀愛,結婚。父母生病住院,天天去醫院護理。兄妹吵架扯皮,開家庭會議 搞平衡。物價上漲,工資調級,黑白電視換彩色的,洗衣機淘汰單缸時興雙缸——所有 這一切,他一一碰上了,他必須去解決。解決了,也沒有什麼樂趣;沒解決就更煩人。 例如至今他沒去解決電視更新換代問題,兒子就有些瞧不起他了,一開口就說誰誰的爸 爸給誰誰誰買了一台彩電,帶電腦的。為了讓兒子第一個想到自己的爸爸印家厚正在加 緊籌款。

  少年的夢總是有著濃厚的理想色彩,一進入成年便無形中被瓦解了。印家厚隨著整 個社會流動,追求,關心。關心中國足球隊是否能進軍墨西哥;關心中越邊境戰況;關 心生物導彈治療癌症的效果;關心火柴幾分錢一盒了?他幾乎從來沒有想是否該為少年 的夢感歎。他只是十分明智地知道自己是個普通的男人,靠勞動拿工資而生活。哪有工 夫去想入非非呢?日子總是那麼快,一星期一星期地閃過去。老婆懷孕後,他連尿布都 沒有準備充分,嬰兒就出世了。

  老婆就是老婆。人不可能十全十美。記憶歸記憶。痛苦該咬著牙吞下去。印家厚真 想回一封信,談談自己的觀點,寬寬那個正遭受著離婚危機的知青夥伴的心,可他不知 道寫了信該往哪兒寄?

  江南下,向你致敬!衝著你不忘故人;衝著你把朋友從三等獎的惡劣情緒中解脫出 來。

  印家厚一彈腿跳了起來,做了一個深呼吸動作,朝車間走去。

  相比之下,他感到自己生活正常,家庭穩定,精力充沛,情緒良好,能夠面對現實。 他的自信心又陡然增強了好多倍。

  ***

  下午不錯。主要是下午的開端不錯。

  來了一撥參觀的人。誰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哪個地方哪個部門來的,誰也不想知道, 誰都若無其事地幹活。這些見得太多了。

  倒是參觀的人不時從冷處瞟操作的工人們,恐怕是納悶這些人怎麼不好奇。

  車間主任騎一輛錚藍的輕便小跑車從車間深處溜過來,默默掃視了一圈。將本來就 撂在踏板上的腳用力一踩掉頭去了。他事先通知印家厚要親自操作,讓雅麗給參觀團當 講解員。印家厚正是這麼做的。車間主任准認為三等獎委屈了印家厚,否則他不會來檢 查。以為印家厚會因為五元錢賭氣不上操作台,錯了!

  印家厚的目光抓住了車間主任的目光,無聲卻又明確地告訴他:你錯了。

  有一個人明白了他的心,尤其是車間裡關鍵人物,印家厚就滿足了。受了委屈不要 緊,要緊的是在於有沒有人知道你受了委屈。

  參觀團轉悠了一個多小時,印家厚硬是直著腿挺挺地站了過來。一個多小時沒人打 擾他,挺美的。班組的同事今天全都欠他的情,全都看他的眼色行事以期補償。

  雅麗上來接替印家厚。兩人都沒說話,配合得非常默契。只有印家厚識別得出雅麗 心上的黯淡,但他決定不聞不問。

  「好!堵住你了,小印。」工會組長哈大媽往門口一靠,封死了整扇門。她手裡揮 動著幾張揉皺的材料紙,說:「臭小子,就缺你一個人了。來,出一份錢:兩塊。簽個 名。」

  印家厚交了兩塊錢,在材料紙上劃拉上自己的名字。

  哈大媽急煎煎走了。轉身的工夫,又急煎煎回來了。依舊靠在門框上。「人老了。」 她說,「可不是該改革了。小印,忘了告訴你這錢的用途,我們車間的老大難蘇新結婚 了!大伙向他表示一份心意。」

  「知道了。」印家厚說。其實他根本沒聽過這個名字。他問旁的人:「蘇新是誰?」

  「聽說剛剛調來。」

  「剛來就老大難?」

  「哈哈……」旁的人乾笑。

  哈大媽的大嗓門又來了。「小印,好像我還有事要告訴你。」

  「您說吧。」印家厚渴得要命同時又要上廁所了。

  「我忘記了。」哈大媽迷迷怔怔望著印家厚。

  「那就算了。」

  「不行,好像還是件挺重要的事。」哈大媽用勁絞了半天手指,洩了氣,攤開兩手 說:「想不起來了。這怪不得我,人老了。臭小子們,這就怪不得我了,到時候大伙給 我作個證。」

  哈大媽帶著一絲狡黠的微笑走了。接著二班長進門拉住了印家厚。二班長告訴印家 厚他們報考電視大學的事是廠裡作梗。公司根本沒下文件不准他們報考。完完全全是廠 裡不願意讓他們這批人(日本專家培訓出的人)流走。

  「我們去找找廠裡吧,你和小白好,先問問他。」二班長使勁慫恿印家厚。

  印家厚說:「我不去。」

  「那我們給公司紀委寫信告廠裡一狀。」

  「我不會寫。」

  「我寫,你簽名。」

  「不簽。」

  「難邁你想當一輩子工人?」

  「對!」

  現在有許多婊子養的太愛寫信了——這是二班長上午說的,應不應該提醒他一句? 算了。

  二班長極不甘心地離開了。印家厚的腳還沒邁出門檻,電話鈴響了。有人說:「等 等,你的電話。」

  印家厚抓起話筒就說:「喂,快講!」他實在該上廁所了。

  是廠長。從廠辦公室打來的。印家厚倒抽一口涼氣,剛才也太不恭敬了。這是改革 聲中新上任的知識分子廠長,知識分子是特別敏感的,應該給他一個好印象。

  印家厚立即借了一輛自行車,朝辦公室飛馳而去。

  印家厚在進廠長辦公室時,正碰上小白從裡面出來,小白神色嚴峻,給他一句耳語: 「堅強些!」

  他被這地下工作式的神秘弄得暈乎乎的,心裡七上八下。

  廠長要印家厚談談對日本人的看法。

  對……日本人……看法?他一時間腦子裡一片空白。日本專家撤回去七年了,七年 裡他的腦袋裡沒留下日本人的印象。「堅強些!」又是指什麼?他竭力搜索七年前對小 一郎的看法。小一郎是他的師傅。

  「日本人……有苦幹精神,能吃苦耐勞……——一不怕苦,二不怕——」他差點失 口說出毛主席語錄。他小心謹慎,字斟句酌,「他們能嚴格按科學規律工作,幹活一絲 不苟,有不到黃河不死心的——」他意識到日本與黃河沒關係,但他還是堅持說完了自 己的話,「……的鑽研精神。」

  廠長說:「這麼說你對日本人印象不錯?」

  「不是全體日本人,也不是全面……是幹活方面。」

  「日本侵華戰爭該知道吧?」

  「當然。日本鬼子——」印家厚打住了。廠長到底要幹什麼?即便是廠長,他也不 願意被他耍弄。他幹嘛要急匆匆離開車間跑到這兒踩薄冰?七年前廠裡有個工人對日本 專家搞恐怖活動受到了制裁;前些時候某個部級幹部去了日本靖國神社給撤了職,這是 國際問題,民族問題,他豈能涉嫌!

  他一把推開椅子,說:「廠長,有事就請開門見山,沒事我得回去幹活了。」

  廠長說:「小印,別著急嘛。事情十分明確。你認為現在我們引進日本先進設備, 和他們友好交往是接受第二次侵略嗎?」

  「當然不是。」

  「既然不是,那為什麼遲遲不組織參加聯歡的人員?下星期三日本青年友好訪華團 準時到我們廠。接待任務由工會佈置下去已經兩周了,你不僅不動,反而還在年輕人中 說什麼『不做聯歡模特兒』,『進行第二次抗日戰爭』,『旗袍比西服美一千倍』,這 是為什麼?」

  印家厚終於從鼓裡鑽出來了。有人栽了他的贓,栽得這麼成功,竟使精明的廠長深 信不疑。

  「胡扯!他媽的一派謊言!」他今天的忍讓到此為止!顧不上留什麼好印象了,他 要他的清白和正直。這些狗娘養的!——他罵開了。他根本就沒得到工會的任何通知。 兩周前他姥姥去世了,他去辦了兩天喪事。回廠沒上幾天班,他媽因傷心過度,高血壓 發了,他又用了兩個休息日送她老人家去住院。看小白那鬼鬼祟祟的模樣,不定就是他 搗的鬼,他和幾所大學的學生勾勾搭搭,早就在宣揚「抵制日貨」的觀點。要麼是哈大 媽,對了!她方纔還假做忘了什麼事是因為她老了。她丈夫是在抗日戰爭中犧牲的,她 從來對日本人是橫眉冷對的。要麼他們串通一氣坑了他。但他並不是一味敵視日本人, 他至今還和小一郎通信來往,逢年過節寄張明信片什麼的。

  廠長倒笑了。他相信了印家厚並寬宏大量地向他道了歉。

  「既然是這麼回事那就趕快動手把工作抓起來!廠長不容印家厚分辯,當即叫來了 廠工會主席,面對面把印家厚交給了工會。

  「不要搞什麼各車間分頭行動了。讓小印暫調到廠工會來,全面下手抓。到時候出 了差錯就找你們倆。」

  工會主席是轉業軍人,領命之後把印家厚拽到工會辦公室,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布 置開了。印家厚連連咕嚕了幾聲:「不行不行,」工會主席絕不理睬,佈置中還夾敘了 一通意義深遠之類的活,大有軍令如山倒的氣勢。

  這就是說,印家厚從今天起,在一個星期內要組織起一個四十位男女青年的聯歡團 體,男青年身高要一米七十至一米八十公分;女青年身高要一米六十五公分左右;一律 不胖不瘦,五官端正,漂亮一點的更好;要為他們每人訂做一套毛料西裝;教會他們日 常應用的日語,能問候和簡單對話;還要讓他們熟悉一般的日本禮節;跳舞則必須人人 都會。

  印家厚頭皮都麻了,說:「主席,你聽清楚:我幹不了!」

  「幹得了。你是日本專家。」工會主席三把兩把給他騰出了一張辦公桌,將一疊貼 有像片的職工表格放在他面前,說:「小印,要理解組織的信任。現在,我們只有背水 一戰了。對任何人一律用行政命令。來,我們開始吧!」

  下班時印家厚遇上了小白。小白說:「我聽說了。真他媽替你抱屈。好像考他媽駐 日本的外交官。奴顏婢膝。」

  印家厚狠狠白了他一眼,嘿嘿一個冷笑。小白馬上跳起來,「老兄,你怎麼以為是 我……我!觀點不同是另一回事。我若是那種背後插刀的小人,還搞他媽什麼文學創作!」

  這是真委屈。到目前為止,在小白的認識上,作品和人品是完全一致的。印家厚雖 不搞創作卻已超越了這種認識上的局限。他諒解地給了小白一巴掌,說:「對不起了!」

  幾個身材苗條挺拔的姑娘挎著各式背包走過來,朝小白親切地招呼,可是對印家厚 卻臉一變衝著他叫道:「漢奸!」

  「我們絕不做聯歡模特兒!」

  「我們要抗日!」

  印家厚繃緊臉,一聲不哼。姑娘們過去之後,印家厚回頭數了數,差不多十五六個, 幾乎全是合乎標準的。他這才真正意識到這事太難了。

  這一下午真累。在崗位上站了一個多小時;和廠長動了肝火;讓工會拉了差。召集 各車間工會組長緊急會議;找集訓辦公室;去商店選購衣料;和服裝廠聯繫;向財務要 活動資金;樓上樓下找廠長——當你需要他簽字的時候,他不知上哪兒去了。

  報考電大的要求根本沒機會提出來;忍氣吞聲領了三等獎的五元錢。

  剛調來的老大難結婚「表示」了兩塊錢;拯救非洲饑民捐款一元;「救救熊貓」募 捐小組募到他的面前,他略一思忖,便往貼著熊貓流淚圖案的小紙箱裡塞了兩元。募捐 的共青團員們歡聲雀躍,讚揚印家厚是全廠第一!第一心疼國寶!就是廠長也只捐了五 毛錢。

  五塊錢像一股迴旋的流水,經過印家厚的手又流走了。全派了大用場,抵消了三等 獎的恥辱。雅麗的確知他的心,說:「印師傅,你做得真俏皮!」印家厚不能不遺憾地 想,如此理解他的人如果是他老婆就好了。不能否認,哪怕是最細微的一點相通也是有 意義的。然而,他不敢想像他老婆的看法,他不由朝雅麗看了一眼,然後隨即便又後悔 了,因為雅麗讀懂了他的眼神。

  印家厚接兒子的時候,生怕兒子怪他來晚了;生怕又單獨碰上肖曉芬。結果,兒子 沒有質問,肖曉芬也正混在一群阿姨裡。什麼事也沒有。他為自己中午在肖曉芬面前的 失態深感不安,便低著眼睛帶走了兒子。

  馬路上車如流水,人如潮,雷雷竄上去猛跑。印家厚在後邊厲聲叫著,提心吊膽, 笨拙地追上兒子。他的兒子,和他長得如同一個模子裡鑄出來的,這就是他生命的延續。 他不能讓他亂跑,小心撞上車了;他又不能讓他走太久的路,可別把小腿累壞了。印家 厚絲毫沒有下了班的感覺,他依然緊張著,只不過是換了專業罷了。

  父子倆又匯入了下班的人流中。父親背著包,兒子挎著衝鋒鎗。早晨滿滿一包出征, 晚歸時一副空囊。父親灰塵滿面,胡茬又深了許多。兒子的海軍衫上滴了醒目的菜汁, 繃帶絲絲縷縷披掛,從頭到腳骯髒之極。

  公共汽車永遠是擁擠的。當印家厚抱著兒子擠上車之後,肚子裡一通咕咕亂叫,他 感到了深深的餓。

  車上有個小女孩和她媽媽坐著,她把雷雷指給她媽媽看:「媽,他是我們班新來的 小朋友,叫印雷。」小女孩可著嗓子喊:「印雷!印雷!」

  雷雷喜出望外,驕傲地對父親說:「那是欣欣!」

  兩個孩子在擠滿大人們的公共汽車裡相遇,分外高興,呱呱地叫喚著,充分表達他 們的喜悅。印家厚和小女孩的媽媽點了點頭,笑了。

  小女孩的媽站了起來,讓雷雷和自己的女兒坐在一個座位上,自己擠在印家厚旁邊。

  「我們欣欣可頑皮,簡直和男孩子一樣!」

  「我兒子更不得了。」

  「養個孩子可真不容易啊!」

  「就是。太難了!」

  有了孩子這個話題,大人們一見如故地攀談起來了,可在前一刻他們還素不相識呢。 談孩子的可愛和為孩子的操勞,歎世世代代如流水;談幼兒園的不健全,跑月票的辛酸 苦辣,氣時時事事都艱難。當小女孩的媽聽印家厚說他家住在漢口,還必須過江,過了 江還得坐車時,她「絲」了一下,說:「簡直是到另一個國家去了,可怕!」

  印家厚說:「好在跑習慣了。」

  「我家就在這趟車的終點站旁邊。往後有什麼不方便的時候,就把印雷接到我家吧。」

  「那太謝謝了!」

  「千萬別客氣!只要不讓孩子受罪就行。」

  「好的。」

  印家厚發現自己變得婆婆媽媽了,變得容易感恩戴德,變得喜歡別人的同情了。本 來是又累又餓,被擠得滿腹牢騷的,有人一同情,聊一聊,心裡就熨帖多了,不知不覺 就到了終點。從前的他哪是這個樣子?從前的他是個從裡到外,血氣方剛,衣著整齊, 自我感覺良好的小伙子。從不輕易與女人搭話,不輕易同情別人或接受別人同情。印家 厚清清楚楚地看出了自己的變化,他卻弄不清這變化好還是不好。

  在爬江堤時,他望見紫褐色的暮雲彷彿就壓在頭頂上。心裡悶悶的,不由長長歎了 一口氣。

  輪渡逆水而上。

  逆水比順水慢一倍多,這是漫長而難熬的時間。

  夕陽西下,光線一分鐘比一分鐘暗淡。長江的風一陣比一陣涼。不知是什麼緣故, 上班時熟識的人不約而同在一條船上相遇,下班的船上卻絕大多數是陌生面孔。而且面 容都是懨懨的,呆呆的,疲憊不堪的。上船照例也搶,椅子上閃電般地坐滿了人,然後 甲板上也成片成片地坐上了人。

  印家厚照例不搶船,因為船比車更可怕,那鐵柵欄門「嘩啦」一開,人們排山倒海 壓上船來,萬一有人被裹挾在裡面摔倒了,那他就再也不可能站起來。

  印家厚和兒子坐在船頭一側的甲板上,還不錯,是避風的一側。印家厚屁股底下墊 著挎包。兒子坐在他叉開的兩腿之間,小屁股下墊了牛皮紙,手絹和帆布工作服,墊得 厚厚的。衝鋒鎗掛在頭頂上方的一個小鐵鉤上,隨著輪船的震動有節奏地晃蕩。印家厚 摸出了梁羽生的《風雷震九州》,他想總該可以看看書了。他剛翻開書,兒子說:「爸, 我呢?」

  他給兒子一本《狐狸的故事》,說:「自己看,這本書都給你講過幾百遍了。」

  他看了不到一頁,兒子忽然跟著船上叫賣的姑娘叫起來:「瓜子——瓜子,五香瓜 子——」聲音響亮引起周圍打瞌睡人的不滿。

  「你幹什麼呢?」

  兒子說:「我口渴。」

  「口渴到家再說。」

  「吃冰淇淋也可以的。」

  印家厚明白了,給兒子買了支巧克力三色冰淇淋,然後又低頭看書。結果兒子只吃 了奶油的一截,巧克力的那截被他摳下來塗在了一個小男孩的鼻子上,這小男孩正站在 他跟前出神地盯著冰淇淋。於是小男孩哭著找媽媽去了。唉,孩子好煩人,一刻也不讓 他安寧。孩子並不總是可愛,並不呵!印家厚愣愣地,瞅著兒子。

  一個嗓門粗啞的婦女扯著小男孩從人堆裡擠過來,劈頭沖印家厚吼道:「小孩撤野, 他老子不管,他老子死了!」

  印家厚本來是要道歉的,頓時歉意全消。他一把摟過兒子,閉上眼睛前後搖晃。

  「呸!胚子貨!」

  靜了一刻,婦女又說:「胚子貨!」又靜了一刻,婦女罵罵咧咧走了。雷雷從父親 懷裡伸出頭來,問:「胚子貨是罵人話嗎?爸。」

  「是的。往後不許對人說這種話。」

  「胚子貨是什麼意思?」

  「罵人的意思。」

  「罵人的什麼?」

  這是個愛探本求源的孩子,應該盡量滿足他。可印家厚想來想去都覺得這個詞不好 解釋。他說:「等你長大就懂了。」

  「我長大了你講給我聽嗎?」

  「不,你自然就懂了。」他想,孩子,你將面對生活中的一切,包括醜惡。

  「哦——」

  兒子這聲長長的哦令人感動,印家厚心裡油然升起了數不清的溫柔。

  兒子老成而禮貌地對擋在他前面的人說:「叔叔,請讓一讓。」

  印家厚說:「雷雷,你幹什麼去?」

  「我拉尿。」兒子吩咐他,「你好好坐著,別跟著過來。」

  兒子站在船舷邊往長江里拉尿。拉完尿,整好褲子才轉身,頗有風度地回到父親身 邊。他的兒子是多麼富有教養!他母親說他四歲的時候還是個小髒猴,一天到晚在巷子 口的垃圾堆裡打滾,整日一絲不掛。兒子這一輩遠遠勝過了父親那一輩,長江總是後浪 推前浪,前景是一片誘人的色彩。

  他收起了小說。累些,再累些罷。為了孩子。

  天色愈益暗淡了。船上的叫賣聲也低了,底艙的轟隆聲顯得格外強烈。兒子伏在他 腿上睡著了。他四處找不著為兒子遮蓋的東西,只好用兩扇巴掌摀住兒子的肚皮。

  長江上,一艘幽暗的輪船載滿了昏昏欲睡的乘客,慢慢悠悠逆水而行。看不完那黑 乎乎連綿的岸土,看不完一張張疲倦的臉。印家厚竭力撐著眼皮,竭力撐著,眼睛裡頭 漸漸紅了。他開始掙扎,連連打哈欠,擠淚水;死魚般瞪起眼珠。他想白天的事,想雅 麗,想肖曉芬,想江南下的信,用各種方法來和睡意鬥爭。最後不知怎麼一來,頭一耷 拉,雙手落了下來,鼾身隨即響了。父子倆一輕一重,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

  彩燈在遠處凌空勾勒出長江大橋的雄姿,上半部是半截黑影,下半部才有稀疏的燈 光。船上早睡的人們此刻醒了,伸了伸懶腰,說:「晴川飯店的利用率太低了!」

  船面上一片密集的人頭中間突然冒出了一個亂蓬蓬的大腦袋,這是一個披頭散髮的 女瘋子,她每天在這個時候便出現在輪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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