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首都,我是外省人,我老想借出公差的機會到北京旅遊一下。所以,領導一
說讓我出差,我忙問:「哪裡哪裡?」
我們領導當了我們所十年的領導,黨政一肩挑。十年來我在他手下工作學習思想和
生活,我們領導深知我心。於是,領導說:「哪裡?不是北京!」
群眾嘩地一笑。我頭臉發漲起來。這是在所會議室,各科室幹部群眾一大堆。當著
廣大干群,領導竟不給我一點面子,那就怪不得我了。
我說:「不是北京我不去。我總也不是北京,你們領導總是北京!」
領導一愣,說:「你這個同志。」
領導對我的不反抗是比較有把握的,意外的是我反抗了。一個人老是滿足不了要求,
哪能不反抗?群眾一瞅這陣勢,不散會了,推開椅子過來,圍在我和領導身邊。我們領
導應急能力很強,他伸出一根指頭在油漆斑駁的會議桌上一彈又一彈,彈了兩下,笑道:
「說你這個同志呀,我們每次都是戴帽下的會議通知。讓你去,你也不像個所領導嘛—
—」
領導在他的拖腔後面緊接上一句:「你這麼年輕這麼漂亮這麼時髦。」
我語塞。人們並不認為我漂亮,領導卻敢當眾肯定我,這不能不使我感激。我嘴唇
動了動,什麼也沒說出來,只由舌尖推出一個透明的水泡;我輕輕用力,水泡飛了出去,
飄落在會議桌上,破了。群眾明顯失望。
群眾主動說話了。一個說:眉紅可能不太像黨的領導,至於所長,我看還是蠻像的。」
一個說:「眉紅年輕什麼?三十郎當了。胡錦濤四十多歲,都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
委了。」這人說了又心虛,連忙問旁邊的人:「我說得對不對?是不是常委?」
旁人說:「怎麼不是?當然是!電視裡看,一頭烏髮,多年輕。我們國家上頭改革
開放搞得好,下頭搞得不好。」
近些年來,我們所幹群關係變化很大,群眾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即便話中帶刺,領
導一般也裝作聽不出來。但我們領導也積累了經驗:任你說什麼我就是不放權。群眾不
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
我們領導對群眾微笑,將話題固定在「北京」上。
領導說:「給大家說句真心話吧。北京有什麼好玩的?
沒有嘛。長城,磚頭砌的;故宮,磚頭砌的:亞運村,還是磚頭砌的。大街,水泥
鋪的;街上的人,人肉做的。五官加四肢,吃喝拉撒;和全國人民沒什麼兩樣。你們看
我們這黃鶴樓。我住在閱馬場,抬腳就上了黃鶴樓,但我就是沒去過。大幾塊錢一張門
票,說句老百姓的話——還不如喝幾瓶小黃。」(小瓶包裝的黃鶴樓酒)
群眾也與領導隨便起來。說:「頭,你這叫做飽漢不知餓漢饑。任你把北京說得寡
淡寡淡,北京人家還是首都,身份在那兒擺著,沒去玩過的總是想去好好玩玩。」
大家互相擠眉弄眼。
有人就更放肆了。說:「比如現在街上的那些雞(妓),都講她們骯髒下流,有艾
滋病,可沒有見識過的人總是心嚮往之。」
領導頓時寒了臉,在桌上頓了頓茶杯。說:「太離譜了吧?大不像話了吧?」
群眾便訕皮訕臉吊兒郎當地離開了會議室。
我呆在原地沒動。我在一隻舊式的高背辦公椅上擱著下巴。望著橢圓形會議桌上零
散的報紙,心裡很難平靜。報紙上三天兩頭揭露公款出國公款旅遊公款吃喝的腐敗現象。
在我這種普通工作人員眼裡,揭露無異於炫耀。它激起了我的許多奢望。其實我從小是
個好孩子好學生,紅旗下生,紅旗下長,曾把雷鋒作為人生的榜樣。我一直堅信自己是
優秀的,是社會的動力,國家的棟樑,是單位的拔尖人物。可是現在卻為了公款去北京
旅遊和領導抬槓。
我透過三月的新綠,懊惱地死盯著窗外烏煙瘴氣的春天,想:我為什麼不能保持自
己的一點什麼呢?
我如果保持自己的一點什麼,就會不斷地被派往農村出苦差。一入夏就下鄉收購棉
花,一個縣城一個縣城地跑,曬得一層又一層脫皮,回到武漢都是「十一」國慶節了。
然而同樣在一個所工作,干同樣的專業,有人卻從不下鄉,出公差盡出北京上海廣州深
圳,最近出到新加坡去了。公理何在?我幹嗎置公理而不顧思考保持什麼的問題?我要
保持的是什麼?我自己都答不上來。
領導忘了一份文件在會議室。
領導進來從會議桌上拿了文件就走。好像我是只椅子而不是一個有情緒有要求的國
家職工。在這一剎那間,我惡念陡生,兀自大聲說道:「今年夏季我要病的。我不能下
鄉。」
領導在門口停住了腳。領導折回來,對我說:「我這個人最尊重知識分子。我認為
你在沉思,不想驚動你。」
我冷笑,說:「我今年夏季肯定會病的。您趁早心中有數,安排其他人下鄉。」
領導說:「說這話就不像個知識分子了嘛。」
我說:「您以為現在的人讀個大學就是知識分子?」
「當然,讀了大學還不是知識分子那什麼是知識分子?」
領導想把談話引向無謂的爭論,我可不上當。
我說:「好。那我就承認是知識分子。」
領導說:「對了。不要把自己混同於小市民。不要受社會上腐敗現象的影響。要保
持自己的氣節。」
我的眼皮往下一耷拉,吁出長長一口氣。和我論起知
識分子小市民來了!現在的知識分子就是小市民。舊社會的分類標準不能用在新社
會。所謂讀過了大學的這一群人我大瞭解他們了。他們天天都操心柴米油鹽醬醋茶,個
個買菜都討價還價,公款旅遊求之不得。他們都活得像暴風雨來臨之前的螞蟻,忙忙碌
碌,焦躁不安。生怕天上颳風下雨。不提高他們的物質待遇,他們就是小市民。氣節與
精神豈能懸空而生?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領導不知道我胸中波濤洶湧,以為我思想通了。
「好。」領導說,「你今年少包一個棉區,你是太累了。再說今年上頭保證不打白
條,工作肯定會結束得早一些。」
我氣憤之極。
我說:「我說了我有病。是真話,到時候會送醫院證明來的。」
領導再次從門口折回來,看看我。
領導說:「一定要去北京?」
我當然不是一定要去北京。我又不是真的沒去過北京。不過既然已經拿了北京當槓
抬,只好一槓抬到底了。
我還是擱著下巴,望著半空中,表示默認。
領導半天不說話,過了半天說話了。
「今年夏季的補休我現在就給你。三個月十二天。我再獎你八天休息。一共二十天。
二十天工資獎金誤餐書報費一律照發。去北京玩吧。」
我說:「路費呢?」
「當然自費。」
我委屈極了,說:「自費?」
領導比我更委屈。他說:「咦——」領導挪開一隻椅子沉重地坐下,將文件擺在自
己面前,將茶杯擺在文件右上角,他一手揉搓太陽穴,一手示意我也坐下。
我帶著下巴頰上的一道深溝坐在我們領導對面。由於我們光坐著不說話,時間嗒嗒
嗒地飛快後閃。十年前我大學畢業第一天上班,領導找我談話,我們就在這間會議室這
麼坐來著。那天我穿著當時最時興的直筒褲,褲縫熨得刀鋒一般挺刮。我剪著學生頭,
眼睛清澈見底,一點沒沾染這十年的歲月風塵。我在遞上成績冊的同時還羞怯地遞交了
一份入黨申請書。十年前的眉紅令我們領導眉開眼笑。
我扯過一張報紙,認真看報,訥訥念出聲以阻斷歷史的浮現。懷舊永遠是一種有毒
的情緒。它除了讓人逃避現實沒別的好處。美好已經屬於過去。現在你該做什麼就做什
麼。
領導不無遺憾地「咳」了一聲。作為一個生活閱歷豐富的長者,他傷心地感覺到眉
紅這女同志把純樸遺失在她長大的路上了,找不回來了。
忽然遠處一陣「刺刺」的油鍋炒菜的聲音,接著辣椒炒肉的香味潮水般漫進了我們
所的窗戶。這種香味立刻調動了我們的聯想:一隻冒青煙的油汪汪的鍋,裡邊爆炒著河
南產的那種又尖又紅的干辣椒。深紅色的醬,綠色的蔥段和黃色的生薑,又倒進了粉紅
的嫩肉絲和黑色的胡椒粉。在辛辣的香氣和五彩繽紛聯想的突然襲擊下,我打了一個噴
嚏。我們領導也打了一個噴嚏。走廊上和別的辦公室紛紛有人打。有人高聲打了還快活
地罵一句武漢粗話以表達心情。我和領導不約而同看了看牆壁上掛的石英鐘。十一點半
了。一個上午過去了。隨著又一陣「刺刺」聲,蒜味衝鼻。這次肯定是在炒蒜苗,時鮮
菜。我們領導又要打噴嚏,張口結舌了一番終於沒打出來。我不忍觀看領導失去自制力
的模樣但忍不住笑。領導衝著香氣十分惱火地冒出一句:「個婊!」
我大笑。
我們所樓下原本是一道綠茸茸的草坪。去年,在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後不久,草坪
一夜之間被鋪上煤渣,做成了一排簡易門面,租給個體戶開小餐館。從此,小餐館的油
煙伴著菜香靡靡之音一樣腐蝕著我們辦公樓。大家經常此起彼伏地打噴嚏,議論吃喝玩
樂,經常拿餐館老闆的收入來取笑我所的一級工程師。我們領導為小餐館之事拜訪過許
多有關部門,我們領導對別的領導說:我們不能簡單地理解鄧小平同志南巡講話。深入
改革開放決不是要全民經商。在一個科研單位樓下遍開餐館的做法是欠妥的。中國人干
什麼都喜歡一哄而起。一哄而起不好。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可是,沒有人聽我們領導
的肺腑之言。由此我們領導格外厭惡小餐館的氣味,居然也會來句武漢粗話。
這種形勢之下,領導和我都不可能繃臉了。
領導擰開茶杯,一口氣喝下了茶水,呸呸吐著茶葉渣,說:「話又說回來,比起現
在社會上的一些現象,你的要求也不算太過分。勞動模範還興國家出錢去療養呢。」
我坦然地看著領導。
領導說:「這樣眉紅,你準備一下最近出趟北京的差。」
我突然覺得怪難為情的。
「眉紅你今年夏季可不能病羅。」
我忙說:「當然當然。」
領導的眼睛像拉了開關的電燈一下子熄滅了。他滿臉疲憊之色,端起茶杯拿著文件
往外走,邊走邊說:「就這樣吧。」
我們領導後腦勺都長滿白髮了。我記得十年前他有著烏黑油亮的大背頭。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有動靜。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還是沒有動靜。在走廊上院子裡
與領導相遇,領導用他那公共場合通用的笑容和我點點頭,好像我們之間從無契約。
我認為超過半個月,一般就不屬於最近了。
我正暗暗生著氣,忽聽領導在全所的政治學習大會上輕描淡寫地宣佈了一項關於我
的決定。我所青年女工程師眉紅將借給本系統某企業工作一個月,某企業按眉紅工資的
百分之兩百付我所勞務費。
我莫名其妙,腦袋左轉右轉。說:「也不事先找人談個話。」
群眾又樂了。伸手摸我的頭。說:「小可憐,小老實,被賣錢了還不知道。」
散會後我被辦公室郭主任徑直帶到樓下車庫裡,上了我所新買的一輛桑塔納。
我又一次大聲質問:「怎麼回事?」
郭主任寬容地微笑。等小車發動後他才說:「很簡單。你被借走了。這家企業將派
你去北京出公差,鑒定一批進口棉花的等級。工作時間最多一周,但你可以在京呆到半
個月左右。」
我明白了。但還是不相信地說:「住宿交通差旅費都由他們負擔?」
郭主任聲色不動地點頭。
我說:「怎麼回事?我不相信天下有這麼傻的企業。」
郭主任彷彿不認識地看了我兩眼。郭主任敲了敲司機的肩,讓他放音樂。我們所的
人都瞭解郭主任早年畢業於音樂學院。司機放的是克萊德曼的鋼琴曲。據說有個別調皮
司機偏放流行歌曲,結果新車來了,郭主任沒把新車派給個別司機。
在叮叮噹噹的鋼琴聲中,郭主任小聲地在我腦袋側畔說話。「什麼企業傻?他們掛
靠我們。以我們的名義給他們辦執照做生意,為他們提供了多少優惠政策?我們有個把
人想在北京住幾天,他們還能不幫忙?」
我說:「讓他們劃一筆贊助費過來不就行了?還把我真的送出去。」
郭主任說:「你這個人怎麼真有點不清楚!領導要考慮方方面面嘛。記住,你從北
京回來可要管住嘴巴,你是出公差,去工作的。記住了嗎?」
我說:「記住了。」
在我們嘀嘀咕咕的過程中,法國鋼琴家克萊德曼先生始終熱情洋溢地演奏著。他竭
力要表現的是一種光明磊落的美,童真無邪的美。自由飛翔的美和浪漫樸實的美。我們
在一輛搞陰謀詭計的小車裡聽克萊德曼,反差如此之強烈使我對這幾支鋼琴曲永生難忘。
桑塔納在漢口小巷裡轉了幾個高難度的急彎,停在一棟從前俄租界的老樓房台階前。
台階上等候著一位手提大哥大的男子。這男子體態發福,領帶鮮艷,髮型做得像一朵盛
開的蘑菇。郭主任用一種不屑的神態告訴我此人就是該企業金經理。
金經理十分敏捷地下台階,親自為我們開了車門。車門一開他就說:「啊歡迎歡迎!」
我鑽出車來,透了一口氣。
郭主任說:「這就是眉紅工程師。我給您送來了。」
金經理熱情地向我伸手,說:「謝謝眉小姐來指導我們工作!」
我說:「談不上指導。」
郭主任抽著金經理遞上的香煙,對我說:「眉紅有什麼事隨時和家裡保持聯繫。」
金經理說:「哎呀郭主任您放一百二十個心。這次我特意讓王師傅陪她去怎麼樣?」
郭主任笑了。拍了金經理一巴掌,說:「那就先謝了。」
一粉妝濃抹的小姐從樓裡出來,說:「午飯已經訂好了,在國際俱樂部。」
郭主任看了看腕上的表。說:「不吃飯了。還有事。」
金經理擋住車門,說:「天大的事也得吃中午飯!」
我和司機背對著他們,相視一笑。瞧如今這把戲。
按照門牌的指引,我進了公關部,看見裡頭堆滿美容健身儀器,我趕緊退出來核實
門牌,是公關部。
公關部沒有公關小姐,只有一個老頭,趴在辦公桌的一疊表格前忙碌。他雙鬢斑白,
戴一副老花鏡,胳膊口套著花布袖套。我問:「王師傅嗎?」
老頭說:「王師傅。你坐。稍等片刻。」
我坐在低矮的露了海綿的沙發上,看見王師傅的雙腿從辦公桌下伸出,兩腳交叉著。
褲子因布料陳舊而沒有明確的顏色。褲邊處骯髒且破爛翻捲。腳上是一雙裂了幫的人造
革鞋。花尼龍襪的海藍色醒目耀眼。這王師傅肯定像郭主任他們說的那樣正派,傳統,
忠誠,樸實。可怎麼被金經理任命為公關部部長呢。這裡頭不是我聽錯了就是郭主任說
錯了。
等了片刻,王師傅抬起了頭。說:「我是公關部負責人王師傅。小姐您有什麼事?」
一切都沒有錯。我被逗笑了。笑著說:「我叫眉紅。」
「歡迎。」王師傅摘下眼鏡,說,「歡迎眉小姐來指導工作。」
我說:「談不上指導。」
王師傅說:「我明天和你一道出差。」
他從懷裡掏出兩張火車臥鋪票,舉在眼前看了一看,遞給我其中一張。「明天你自
己打的去火車站。的票留好給我報銷。眉小姐,明天火車上見。」
我端詳著硬臥票,是下鋪。這麼說將有一雙又花又臭的尼龍襪在我頭頂上晃動。什
麼時代了,還穿花尼龍襪!
我說:「王師傅,我年輕我要上鋪好了。」
他說:「我們男同志應該照顧女同志睡下鋪。」
「我喜歡睡上鋪。」
「是這樣。」
王師傅接過我的票,戴上眼鏡仔細對照了一下兩張票的票面。說:「都是下鋪。」
我說:「非常遺憾。」
這下更糟糕。我將和這位公關部長並排躺著,中間只隔著小走廊。臨走前我實在忍
不住向他提了一個小小的建議。
「你怎麼不買一雙棉紗襪?純白或者純黑的。」
王師傅說:「可我想要棕色的。」
「棕色也不錯。」我說。這個王師傅沒給我任何印象,只是事情有點滑稽。
一進候車室我就滿世界搜尋王師傅。我找他是為了躲開他。我要搶在他前頭上車,
與別人換張上鋪票。我決不能忍受和一個爛糟糟臭烘烘的老頭子並肩而臥。火車上為什
麼不分個男臥女臥?
我不太好意思老看人們的臉,便低頭看腳。我從一排排腳跟前走過來走過去,就是
沒找到那雙藍花尼龍襪。人家王師傅不會換襪?完全可能換襪。但最多也是換一雙別種
花色的尼龍襪。
沒見到我的旅伴。
我急急忙忙衝上車。放好包。靠在一邊期待上鋪的乘客早些到來。
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經過我面前。我收腹挺胸讓他的大旅行箱擠過去,他朝我彬彬
有禮欠了欠身。一會兒,他放好了行李又擠過來,又朝我欠身。我仍然注視著魚貫而入
的新乘客。漫不在意地對那位一再鞠躬的先生揮了揮手。說:「別客氣。別搞得像日本
人一樣。」
他說:「眉小姐說話很逗嘛。」
我猛地回頭。「您是誰?」
身板挺直、風度翩翩的先生慢慢摘下了他墨綠的變色眼鏡。我大驚,叫道:「王師
傅!」
他糾正說:「王先生。其實到我們公關部來辦事的人都叫我王先生。」
他是配做王先生了。他的頭髮染黑了,吹燙了。他一身全毛質地的豆沙色西服,棕
色領帶和與棕色領帶遙相呼應的棕色棉紗襪,意大利老人頭皮鞋。他包裝一新,居然脫
胎換骨了。比他更換行頭更令我吃驚的是他的神情舉止,有些類似於風度氣質的東西決
非搖身可變的。我想他很可能是過去的資本家少爺或者洋行高級華人職員的公子。
我惡毒地問:「我可以問一個您的個人問題嗎?」
王先生說:「為什麼不?」
為什麼不?國外譯製片裡頭的語言。語言在隨服裝的變化而變化。
「您的家庭成分?」
「問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突然冒出的怪念頭。」
王先生稍帶挑釁意味地說:「資本家。」
我拍了下巴掌,我猜對了。
我說:「您昨天看上去六十歲,今天看上去四十歲,您到底多大年紀?」
「五十。」
我又拍了一掌。計算一下時間,恰好是舊社會的少爺。
王先生饒有興趣地等待著我再發問,我不想問了。我望望身後的窗外,窗外是田野。
我站在田野前,面對王先生。他穿著華麗,我衣裳簡陋。他舉止高雅,我張皇冒失。我
們當年以農村包圍城市,農民進了城,趕走了資本家,其實資本家沒走。他們可以用粗
布袖套、花尼龍襪子偽裝自己。現在又出頭了。時間模糊了歷史,敷平了創傷,化解了
仇恨。今天一個貧民的女兒和從前資本家的崽子一塊坐火車去北京出公差。多少仗白打
了!多少生命白死了!由此我給自己平庸的螞蟻般的一生又增添了一條更平庸的信條:
我決不參與戰爭、政治和階級鬥爭。除了時間,沒有永恆的東西。而時間它又不在我們
手中,我們誰也抓不住它。它躲在宇宙懷裡像個富人一樣玩弄著地球。也許我們正在奮
斗想嘗點錦衣美食的滋味,時間卻「叭」地一下將地球捏破了。
周圍有許多乘客,我抑制著眼淚。眼淚不敢從眼睛裡流出來,卻從鼻子裡淌了下來。
我呆呆站著,使勁抽動鼻子。一條伸到我鼻尖的香中紙嚇我一跳。王先生送來香中紙,
說:「好好說著話,你怎麼啦?」
我從怔忡狀態甦醒,發現人們異樣地打量我。我接過香巾紙撬鼻涕,一邊擤一邊告
訴王先生:「我突然陷入沉思了。」人們啞然失笑。王先生用大人不計小人過的神情對
我點頭。我惱火地發現真話就是沒有人相信。
我只好去上趟廁所。幸虧廁所供不應求,我可以靠在一邊呆很長時間。很長一段時
間過去,我回到舖位上,人們已經在打撲克。已經不注意我了。時間真是一劑良藥,一
劑從宇宙進口的廣譜抗菌素。
只有王先生一個人還對我保持著警惕,我從廁所走回來,他偷偷觀察我。我在毛巾
上擦手,從包裡取出蘋果,坐
下,專心專意削蘋果,王先生在這時流露出他的工人師傅本性,利用看報來監視我。
我剛才一定嚇壞了他。當一個人沉思時肯定超凡脫俗得像個精神病患者。我也是見鬼了。
平日極少搞什麼沉思,偶爾心有所得卻偏是在火車上。
我削好一個蘋果遞給王先生。我決定哄哄他,不然他會在整個北京之行中拿我當病
人對待。
「王先生,剛才不好意思。我在炒點小股票,被套住了一萬多塊錢,想起來人就急。」
王先生恍然大悟。「可以理解。完全理解。」
王先生丟開報紙,接過蘋果吃起來。他說:「激謝。」他興趣盎然地說:「炒股你
還太嫩了。我們家從前是裕華紗廠的股東,你買的什麼股?我來幫你分析分析。」
我傷心地說:「別提股票了。」
「好好,你難過就不提吧。」
王先生又去看報。
我滿意地吃蘋果。蘋果汁淌在手裡,我就拍在臉上,廣告已經浸透我的潛意識,我
利用一切可能的條件保護皮膚。
吃完蘋果。我找王先生說話。我和王先生來自不同的單位,昨天都還不認識,今天
彼此也還沒個瞭解,可我發現王先生似乎沒興趣和我說話。他給我買盒飯,倒開水,送
我香中紙,但不問我的過去現在,也不談我們到北京將怎麼安排。他太正派了。我想,
和一個太正派的人出門旅行是多麼枯燥無味。
車廂裡的大燈一熄滅。王先生就睡覺了。我覺得九點半睡覺太早。坐了一會兒又覺
得怪沒趣。也去躺下。我一躺下,王先生就轉身側睡,讓背脊對著我。我望著王先生的
背脊憤怒起來。他準是恨我。恨我用他們的錢。他和金經理恨我們領導和我。這種恨多
麼像階級鬥爭。我幾小時前還發誓不搞階級鬥爭。此刻就身不由己了。
「王先生。」
王先生轉過身來。「什麼事?」
「您知道我這次到北京的前因後果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眉小姐,我主張尊重個人隱私。」
「這裡頭沒什麼隱私!」
「我知道。你還是個小孩子。」
「我不是小孩子了。」
「像個小孩子。」
我又找了一個話題發難。「你們公司做什麼生意?」
「棉花。」
「可你們那兒堆滿美容健身器材?」
「現在這種生意走俏。」
「這也屬於你們經營範圍嗎?」
「怎麼不屬於?美容不用棉球棉紗之類的?」
「天知道你們瞞著我們賺了多少錢!」
「眉小姐又說孩子話了。你管別人賺多少?你應該只管別人交了你多少。我們一年
交你們四十萬,從沒少一個子兒。」
昨天乍一見王先生負責公關部還覺得十分可笑。看來對許多事物隨便發笑那只能說
明我的無知。
「王先生,您不喜歡聊天是嗎?」
「也不一定。得看聊什麼。」
「英國王室去年鬧得可不像話,最近梅傑首相在議會宣佈,查爾斯王子和黛安娜王
妃正式分居。可他們看上去真是一對天成佳偶呀,您說呢?」
「我說不出什麼。我最不喜歡聊的就是別人的私生活。」
王先生露出白牙齒對我禮貌地笑了一下又轉身面壁而睡。
我醒來的時候,王先生正翹著指頭彈平他名牌西裝上細細的皺榴。我從人縫裡盯著
他看,研究了他好半天。我覺得他與一般男人不太一樣。但我沒研究出他與眾男人的不
同之點在哪裡。不過我已經清醒地認識到他是我在北京的銀行,我得和他搞好關係。得
找個機會捧捧他。
播音員請乘客們引頸遙看蘆溝橋之後,列車車輪滾滾,直逼北京城。乘客們興奮起
來,男人們從行李架上搬下了行李,女人們悄悄換下了旅行裝,穿上裙子什麼的。王先
生很鄭重地繫好他的領帶。旁邊有人非常友好地稱讚王先生的服裝。我抓住時機,給王
先生背誦了一段不知從什麼報紙上記住的新聞,藉以恭維五十歲的王先生能夠敏銳地掌
握當代社會華麗包裝的重要性。
「去年歲末,拳擊界的後生小子裡迪克·鮑快拳得手,將霍利菲爾德轟下了拳王寶
座。前拳王霍氏聲稱經紀人和裁判在比賽中做了手腳。問題在於沒有多少人理會霍利菲
爾德的委屈。打抱不平一詞已成為歷史。拳王是偶像。偶像應具有磁性吸引力。偶像是
明星,明星應具有耀眼的風采和新聞效應。而霍利菲爾德在佩戴拳王腰帶的兩年裡,只
有一次手拿《聖經》出現在訓練場給人以新鮮感。除此他的生活平淡無奇。老拳王阿里、
福爾曼、費拉希爾以及正在服刑的泰森全都懂得在他們全盛時期讓自己的名字閃閃發亮。」
王先生說:「好。有意思。但我聽不出在哪兒表揚了我。」
我說:「關鍵在結尾幾句話呢。」
乘客中一些男人比王先生著急,說:「快說結尾快說結尾。」
我背誦:「職業拳擊是商品。在當今社會裡,商品首先必須富有華麗的色彩和新潮
的包裝。缺乏商品魅力——這就是前拳王霍利菲爾德的不幸。而我們王先生深諳其道,
如此西裝革履派頭十足地進京,一定會馬到成功,事事如意。」
王先生呵呵大笑。周圍的乘客向我鼓掌。掌聲使我很開心。我連聲說:「謝謝。謝
謝。」
窗外已是北京的高樓和道路。
王先生破天荒地拍了拍我的肩,說:「北京到了!」
「北京到了。」
「謝謝你的吉言,我終於到了北京。我喜歡北京。我想念北京。」
王先生在漫長的旅途最後一刻對我袒露出他個人的真情使我非常高興,我想我終於
撕開了這個人的假面具。我高興得信口雌黃:「我也想念北京。」
「真的嗎?」
「真的!」
王先生慈祥地看著我,小聲說:「到北京住下以後,你可以先從我這兒拿一千塊錢
去用。寫個收據就成。」
我一個勁點頭。
火車緩緩駛進北京站。我進京的過程是多麼漫長曲折呵!
一個文弱的男人在站台接我們。
事先沒誰告訴我說有人接站。所以當這白臉男人急切地斜穿過來奪王先生的箱子時,
我啊呀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乘客紛紛回頭往這兒看。白臉男人厭惡地橫了我一眼。王
先生連忙向我介紹:「這是我北京的表弟。」
我說:「您好。」
為了彌補方纔的冒失,我主動與王先生的表弟握了手。
「您好。」他用標準的北京話對我說。說話時居高臨下俯看著我,瞳仁裡寒光閃閃。
一踏上北京的土地就觸了個霉頭,這使我十分沮喪。
更沮喪的是坐了十幾分鐘的出租車,鑽出車門一看,我們來到了一家招待所。
在剛才過大街時,我從車窗裡已經看出北京大變樣了。高樓林立,車水馬龍。高級
飯店,賓館,商廈,精品服裝店和洋名字的餐館比比皆是。我想我還真來對了。這次真
要好好住它一住,玩它一玩,看看首都新氣象。
招待所很沒有模樣。地上貼著浴他裡頭的那種瓷磚;且還東缺一塊西缺一塊。人造
革的沙發全磨出了極不雅觀的坐痕,屁股常坐的兩塊油亮,四周是黑色污垢,牆上裝模
做樣掛了幾隻鐘表示不同國家的時刻,但只有中國的時針在走動。
我失聲道:「我們住招待所?」
王先生說:「不住招待所住哪兒?」
王先生拿了我的身份證去服務台辦住宿手續。王先生的表弟突然在我身後說話了。
「北京不是很好找住處的,五十塊錢的標準想住帶衛生間帶電話的房子太難了。我
費了很大勁。」
「五十塊錢一天?」我問,「你還知道什麼?比如我每天吃飯的標準?」
「我不知道。我表哥只讓我幫忙聯繫住處。」
我再次沮喪得說不出話來。誰讓我在武漢不當著郭主任的面請金經理說個住房標準
呢?我太沒經驗太善良了。
房門開處一股招待所味道沖面而來,王先生趕緊閃到一邊讓氣味跑掉,我說:「賓
館就不會有這種味道。」
王先生說:「賓館有賓館的味道。都有味道。」
王先生在房間視察了一圈。拿起電話聽了聽。開了一下電視。沖了沖抽水馬桶。最
後站在房中央拍拍手上的灰,說:「真不錯。都沒壞。」
我按了按床墊,還比較柔和。我一屁股坐上床,聳了兩聳。踢掉鞋子。「就這樣吧。」
我說。
「這裡真不錯。地點多好,出門走十分鐘就是王府井,購物旅遊特別方便。」
王先生從箱子裡取出一隻小皮包。給了我一千塊錢。我寫了一張簡單的收據,手續
就清了。我的心情隨之好了許多。我從床底下勾出拖鞋,趿上,準備到王先生房間視察
一番。
王先生鎖好箱子。說:「你休息吧。我得另找住處。」
我跌回床上。
王先生苦著臉說:「我是來談生意的。我必須住在方便工作的地方,你需要住在方
便遊玩的地方。金老闆就是這麼交代的。」
我站在窗前,看著王先生和他表弟並肩走出招待所。他們滿面喜色交談著,上了一
輛出租車。兩小時之後,我被電話鈴吵醒。王先生在電話那端說:「我住在西苑飯店。
電話是八三八0二二七轉一五0一房間。有事隨時聯繫。〕
掛上電話後我穿著拖鞋就下了樓。我問總服務台一個年輕男孩:「西苑飯店幾星級?」
男孩說:「四星。」
旁邊一個小姐糾正道:「三星。」
男孩說:「老三星新四星,你知道什麼?」
小姐堅持:「就是三星。」
無論三星與四星,關鍵在於西苑是有星級的。王先生將我扔在招待所。自己住到離
我很遠的星級飯店去了。資本家的狗崽子。奸商。我在火車上作了那麼多努力,他還是
對我毫無感情。社會真是挺複雜的。我一路上都有點兒內疚,對我們領導,對金經理和
王先生,我想我太調皮搗亂了。此刻愣在招待所骯髒的大廳裡想想,不內疚了。比起我
們領導的精心策劃,比起金經理的吃小虧佔大便宜,比起王先生的陰險自私,我做得很
不夠。
當我再次聽到電話鈴聲,已是次日早上七點半。
「喂。」
「早上好眉小姐。」
王先生肯定享受了一番人生樂趣,他的嗓音清新豁亮,中氣十足。
「得了。叫我眉紅。」
王先生不介意。繼續精神飽滿,語氣堅定地說:「起床吧。德方(進口的是德國棉
花)已經知道你到京了。他們今天九點鐘等你。」
「可我今天要去長城。」
「眉小姐。長城改天去吧。你是我們請來的專家呀。」
專家住招待所?話到嘴邊沒說出來。木已成舟,多說沒意思。
「喂。」王先生等了一下,著急了,「喂喂!」
「說!」
「你打的去,別擠公共汽車。太累了。」
「知道了。」
我一聽好話氣就消得飛快。我說:「行了。我九點準時到。」
「眉小姐等等。」王先生在尋找措詞,「為了長我們的民族志氣。為了,為了我們
企業的利益。希望你坐高檔一些的車,北京出租車有奔馳,你盡量打奔馳或者打豐田。」
我悔恨得牙根發癢。我匡地掛上電話,縮進被窩睡覺。電話鈴沉默了片刻又響起來。
我用指頭摀住耳朵。等我鬆開手,電話鈴還響著。我朝電話扔了一個枕頭。鈴聲在枕頭
底下固執地發出蛐蛐一樣的叫聲。我只好拿起話筒。
「眉紅同志,」王先生到底受了幾十年社會主義教育,關鍵時刻還是用同志稱呼。
王先生鄭重其事地說:「眉紅同志,通過接觸,我已經認識到你是一個坦率直爽單純善
良的好同志。你生我的氣我不怪你。只希望你理解我是受雇於人
的。我是替人家打工的。我又有什麼辦法呢?」
「少說兩句好不好?」
「好好。打的一定打奔馳或豐田,到時候的票實報實銷,在那一千塊錢之外。」
可是我沒那個富貴命,我光是看見日本小車就暈,別談坐車。奔馳我只能坐五分鐘,
五分鐘之後馬上暈,我習慣了國產車的顛簸,進口的不顛簸我反倒受不了。今年北京流
行面的,一種黃色小麵包車。十塊錢起價,八公里才跳字,每公里一塊錢,顛簸程度不
輕不重。我喜歡坐面的。
「我準備坐面的。」
「眉紅,別這樣。你要是坐面的,我回去準被炒就魚,我們金老闆最重視包裝了。
在火車上你不是說過拳王的事嗎?」
霍氏前拳王的不幸,看來已是我們全人類的不幸。
我說:「問題是我暈進口車。」
「吃藥嘛。買點暈車靈暈海靈,開發票,全給報銷。」
「王先生,你吃藥我給報銷好了。」
我再次掛上電話。然後把話筒拿起來擱在了一邊。
我坐在一輛天津產的黃色小麵包裡出發了。我決不為了金老闆的臉面而吃藥傷自己
的身體。面的跑了大半個小時,我頭不暈心不煩。司機樸素,隨便,和藹可親。
車上三環路後,我眼前開始晃動德國人那蒼白的臉淺色眉毛灰色眼珠。他們背著一
雙戴了白紗手套的胳膊,昂首挺胸,在窗前凝然不動地盯著我。
我問司機到達目的地還需要多少時間,司機說五六分鐘,我猶豫了兩分鐘,在路邊
下車了。
我在一幅巨大的廣告牌下換了一輛奔馳車。三分鐘後,奔馳滑冰一樣悄然停在一幅
紫紅色樓房的門廳前。一位身著白色制服,制服上綴著流蘇的中國小伙子上來為我打開
車門,在我鑽出車門時,小伙子將手掌貼在車門頂上。最初一刻我心裡咚咚跳了兩下,
不明白他要幹什麼。旋即便理會到我在享受一種待遇,他怕我碰了頭。曾聽人講過中央
首長就是這麼出車門來著。
「謝謝!」我淡漠地說。人一享受某種待遇,就自然生出了某種派頭。
此後一連四天,我都在那幅花哨的巨大廣告牌下換車。有一次,居然又遇上了第一
天坐的那輛奔馳。司機認出了我。主動說:「小姐您好。」
我也認出了司機,便回了禮。「師傅你好。」
「老地方嗎?」
「對」
司機很瀟灑地扶著他輕靈的方向盤,輕車熟路送我上班。
和我打交道的德國人果然與我想像的一模一樣。他若是穿上黑色制服,活脫是個黨
衛軍。他替我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我離開時他站在我身後為我穿大衣。但他從來不笑。
他站在陽台上注視著我的來去,眼睛像太陽底下的玻璃珠子令人眩暈。做實驗時他配合
我,有一次他提前從烘乾機中取出了棉花,我馬上告訴他這不行。哪怕只提前半秒鐘,
我都不會在實驗報告單上簽字。我想我的確大長了
中華民族的志氣。
最後一次去做實驗。我又遇上了我熟悉的奔馳。給我的感覺是它好像在哪兒窺視著
我。我穿著高跟皮靴的腳剛從面的上探下來,它就無聲地朝我開來。
司機說:「小姐您好。」
我說:「您好。」
「老地方嗎?」
「對。」
三個小時之後我走出大樓,發現這輛奔馳在等我。司機為我開了車門,引得穿白制
服的小伙子注意地看了我一眼。司機說:「小姐請上車。」
司機一口油滑的京片子。頭髮吹得一絲不亂。真絲前克。中指上戴了一枚澄黃大戒
指,我的司機多時髦多體面——是他自己把出租車弄得像我的私人車了。
「小姐您想去哪兒?」
我想去哪兒就可以去哪兒了。他提醒了我。我的工作完成了。旅遊正式開始。七夭
來,我每天經過馬甸橋。每每路過,心總是一動。我說:「附近有座馬甸橋吧?」
「對。就在前邊。」
「那就去馬甸橋。」
「馬甸橋哪兒?」
「就是橋。」
「好咧。」
馬甸橋成了我遊覽的第一個景點。幾年前,我匆匆路過北京,和一個北京的朋友在
橋上散過步,伏過橋欄杆。伏在欄杆上看月亮。那夜的月亮大而圓,清輝凌凌。我在翌
日早晨就要離京。朋友對我說了一句話:「你走了,北京就成了一座空城。」
我相信物質不滅定律。聲音是一種物質。這句話既出了口,聲波將從此迴旋飄浮於
空中。我想再次觸摸這句溫暖的話,觸摸那種真誠的心情,以慰我連日來在一系列虛偽
中度過的痛苦。
司機今天很喜歡說話。
「您住馬甸橋附近?」
「不。」
「您是北京人嗎?」
「不。」
「您在馬甸橋要我等您嗎?」
「不用。」
「您又要換車?」
我拉長聲音說:「對了。」
司機詭秘地笑了。「小姐您是安全部的吧?」
這想法不錯。到底是北京司機,政治敏感性極強。
「你怎麼看出來的?」
「咱見的人多了。」
「敢情你這幾天在主動為安全部提供一流的服務?」
「我這人喜歡冒險。我希望豐富自己的閱歷。男人嘛,總應該見多識廣。」
「太好了。見多識廣的人一定懂得冒險行為要適可而止。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機立刻收斂了笑容。「當然。小姐,我是和您開個玩笑。其實我對您一無所知。」
我說:「沒關係。我也是開玩笑。」
奔馳差一點撞到馬路中間的分隔欄上。我說:「你放鬆一點。我真是開玩笑。」
司機點頭,不吭聲,脖子挺得僵直。他不相信我的真話。我本是一個搞棉檢的工程
師。坐奔馳已超過五分鐘。不開玩笑容易暈車。我不願意嚇唬一個對我熱情周到的北京
司機。他僅僅有點自以為是。不算大毛病,誰不有點自以為是?
下車時我說:「對不起,這完全是一場誤會。我是一個工程師,不是特工。」
司機說:「是誤會。您走好。您說的我都明白。請您忘掉我本人和我的車號。」
「可我根本就沒記住。」
「那就謝謝您了!」
一切口舌都白費了。沒有人相信真話。我上了馬甸橋,看見我的奔馳箭一般離去,
消失在北京車的海洋裡。
我伏在馬甸橋欄杆上懷念著我那兄弟般的朋友。可我馬上發現現在的人們不讓我懷
念什麼。一個人走過來問我有沒有美元。我搖了頭。不一會,又有一個人靠近我問我要
不要寵物。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什麼寵物。他從前克裡頭掏出了一條小狗。小
狗用嬰兒般無暇的眼睛望著我。我摸了摸小狗的頭。狗主人說:「看來你們挺有緣分的,
便宜給你得了。」
「多少?」
「一萬五人民幣。」
我嚇了一跳。只好下橋。
我房間的另一張床上住進來一個中年婦女。湖南人。一張富泰的大臉盤配上雙眼皮
寬額頭很有幾份像已故的領袖毛澤東。並且也姓毛。她在我看完電視新聞聯播之後闖進
門來,身上到處馱著旅行包,鑰匙牌用下巴夾著。她進門就扔掉了所有東西直奔廁所,
小便如暴風驟雨又急又響。我不由再次痛恨王先生,包一間房都捨不得,我在德方工作
了七天,已經瞭解到我為金老闆創造了不可估量的效益。
她在馬桶沖水聲中提著褲子出來,舒暢地清了兩聲喉嚨,坐在我的床上。
我說:「這位女士,這是我的床。」
她說:「叫我毛同志,我不愛聽現在的女士小姐。」
我說:「毛同志,你睡那張床。」
她說:「旅社裡的床,都一樣。那張就那張吧。」
毛同志把幾隻旅行包全放在床上,掏出所有衣物,亂翻了一氣,進衛生間洗澡。招
待所的熱水只放兩小時。從七點到九點。毛同志洗到九點零五分,突然從衛生間伸出頭
來驚呼:「怎麼是涼水啦?」
我裝作聚精會神看電視什麼也沒聽見。
一會兒,毛同志神采奕奕從衛生間出來了,乾淨得像只大白鵝。我趕緊從霧氣繚繞
的衛生間拿出了自己的內衣。我洗不成澡了。
「同志你貴姓?」
我延遲了好一會才回答:「姓眉。」
「這姓可稀奇!眉毛的眉。百家姓上有沒有?」
我又延遲了很久:「不知道。」
身後沒聲音了。我繼續看電視,心裡很窩火。忽然一聲大鼾,我跳了起來。毛同志
幸福地睡著了。我觀察著毛同志幸福的睡態,等待她的第二聲鼾聲,然而沒有。等我上
床時毛同志又迸發了一聲大鼾。這種不均勻的鼾聲真害苦了我。它把我的睡眠分割成了
不規則的小塊。
第二天清早,毛同志穿上旅遊鞋,背著水壺要去遊覽。
「我是來北京買醫療器材的。先旅遊一下再辦事。小眉,你出不出去玩?你出去我
就等你。」毛同志毫無芥蒂地對躺在床上的我發出邀請。我疲乏地閉了閉眼睛以示謝絕。
我以為毛同志走了我可以睡上一會兒的。服務員送開水來了。光光當當送完開水又
開始打掃房間。我說今天上午就不打掃了行不行。服務員說為什麼?打掃一會兒就得,
不打掃要被扣獎金。北京的招待所傳統可保持得不錯。
我將通訊本攤開壓在北京市遊覽圖上。給北京的朋友打電話。許諾過陪我逛北京城
的朋友很多,我還不至於傻到相信所有人。我選擇了老阿山。老阿山並不老,可他就叫
老阿山。他的女朋友原本在我們單位,我替她設法調到北京了。調動的過程很艱難,老
阿山因此非常感激我。後來他倆沒成。沒成老阿山也還是到武漢看我。我們是朋友了。
撥通了電話。我說:「喂,我找老阿山。」
「請問您哪位?」北京人,說話文明禮貌。
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你是老阿山吧?」
「我是,請問小姐芳名?」
老阿山沒聽出我的聲音。為調動我們曾通過多少電話。那時候我只對著話筒呼吸他
就知道是我。
我想多說幾句話看看。我說:「我的名字叫紅。」
「噢,林燕紅。燕紅。你好。」
我歎了一口氣。
「小姐您別歎氣。我知道您是誰,可我不敢說。我不敢相信您會給我打電話。」
老阿山肯定又錯了。老阿山在小姐世界裡邀游,眼花繚亂。
「紅霜!紅霜小姐您好!」
我說:「多好的記性。」
老阿山如釋重負。說:「怎麼會記不住您呢?那次人民大會堂的宴會上有幾個漂亮
小姐?就您一個。」
我為老阿山高興。一個專業性雜誌的編輯混到經常出入人民大會堂的宴會了。我笑
了幾聲。
「對不起,小姐。您到底是誰?請高抬貴手。我們導演成天和演員打交道,女孩子
太多了。如果您也是要求上片子的小姐,請直接報姓名,否則我只好掛電話了。」
「恭喜你成導演了。你掛電話吧。」他不掛我倒準備掛了。
「啊!聽出來了!我說聲音怎麼這麼熟!」
我不掛電話了。我說:「老阿山,你呀,變化可太大了。」
「肖紅啊,你可給我來電話了!這幾天我找你找得急死了,你還有心開玩笑。」
我傷心地說:「我沒開玩笑我——」
「你住嘴。你這個小東西還給我來這一套。告訴你。我故意逗你的。京城一枝花,
大名鼎鼎的名記誰不知道。你寫我的那篇文章我已經看見了,棒極了!說正經的,今天
中午我請你吃飯。想吃什麼菜?北京城裡的餐廳,點什麼我帶你去吃什麼!」
我不能再沉默了。我說:「老阿山。我是眉紅。」
老阿山驚叫一聲:「眉紅?」好半天沒聲音。是一盆涼水澆了頭的感覺。我怕出了
什麼事,因為他血壓偏低。我使勁對著話筒叫喊:「喂喂!喂喂!你沒事吧?」
「你殺了我吧眉紅。」老阿山換了一副低沉的一本正經的嗓門。「我操!我他媽真
出醜了。眉紅,你千萬別當真,我在拿那女記者開涮呢。她丫倒真夠名妓了。現在還能
和女人動真情嗎?當然除了你,你是純潔的。」
「得。請別涮我。我從生下來就沾染世塵,早不純潔了。」
「哦,對了眉紅。你現在在哪裡?」
「我當然在武漢。」
「多遺憾。要是在北京我可以請你吃一頓飯。有事嗎?」
「沒事。沒事閒得手癢,撥個電話好玩。」
「真羨慕你。我操!我他媽每天忙得四腳朝天,掙錢太不容易了。整天與一些傻調
打交道。現在北京盡他媽傻X!」
我扭頭看了看門。「我們領導來了。」我們領導當然沒來,我在這麼想像,憑借想
象好撒謊。我說:「我得掛電話了,再見。」
「再見。」
我倒在床上休息。我想老阿山當個編輯都極不稱職,錯別字連篇,怎麼導戲?難怪
我們的電視劇絕大多數不能看。
毛同志天黑進門。跛著累壞的腳,用湖南普通話向我大聲控訴北京的一日幾游,旅
游車巧立名目收很多錢,但每個景點只讓旅客蜻蜓點水一樣點一下就走。而且所有的參
觀門票還是遊客自己掏錢買。毛同志一會兒說游了三處,一會兒說游了五處。都氣糊塗
了。
「小眉你是不是也到北京旅遊來的?」
「是想好好玩一下。」
「好好?現在誰會讓你好好地玩?告訴你,你千萬別坐遊覽車!」
「也許我是不會去坐。」
「沒有也許,就是不坐!」毛同志搬起赤腳在台燈下察看水泡,硬逼著我答應她決
不去坐北京的遊覽車。她說:「我是前車之鑒。你看看!看看!錢花了一百多塊,玩沒
玩好,吃沒吃好,腳上還打了泡,導遊小姐像攆兔子一樣攆你,能不起泡?你千萬別上
他們的當。你說呢?」
毛同志把我逗笑了。我說:「對。我決不上他們的當。」
毛同志也笑起來。
毛同志洗了澡,躺在床上,大歎一氣,說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這麼搞下去,我
們中國還得了?」
我扭頭望毛同志。我在北京這幾天也不如意,可我壓根就沒由此考慮國家前途人類
命運。我感到湖南人了不得,天生博大的革命胸懷。
我問:「毛同志您是韶山沖人嗎?」
毛同志答:「長沙人,和毛主席是大老鄉。」
毛同志睡了一會兒又爬起來,披上衣服靠在床架上看電視。一邊看一邊打瞌睡。毛
同志說:「小眉你先睡,要不我打鼾吵你睡不著。昨天我是坐火車坐得太累了。」
我覺得我好像有點兒喜歡毛同志了。
事態變得嚴峻起來。我到北京幹嗎來了?就是旅遊來了嘛。我來北京多次,從來沒
有機會認真地看看那些名勝古跡。這次是下決心要看的。這次時間有了,錢也湊合,可
沒有朋友陪著。沒有朋友,一個人亂逛,不好玩。沒有人,再好玩的地方也沒意思。人
是景的一個組成部分。我傻看那些飛簷碧瓦幹什麼?沒來的時候,北京的朋友好像都在
等我,來了才發覺不是那麼回事。旅遊車顯然是不能坐的。和朋友,拿一點小零食,在
故宮在長城,隨心所欲瞎逛,拍幾張照片,談許多閒話。說說笑笑走遍北京城——我就
這理想就這心願。可我現在看出我這理想心願似乎下錯了車站。
早上毛同志出門之後我躺在床上有些茫然。
王先生來了一個電話問我在於什麼,我說:「在虛度光陰。」就把電話掛了。
我又攤開電話號碼本,審視一個又一個朋友的面孔。到吳琴心這兒我拿起了電話。
「吳琴心,我是眉紅。」
「呀眉紅!你在哪兒?」
我說了招待所的名字,吳琴心更驚喜:「呀太棒了!離我家很近。你等著,我半個
小時後到。聽著,今天中午我請你吃飯!」
到底是同學。感覺就是不一樣。
吳琴心戴著一副寬大的墨鏡敲門。我們高興地拉著手轉了兩個圈。女人一見面便是
典型的婦女話題。
「眉紅,你還這麼年輕!」
「你可比從前漂亮多了!」
「去去,腰圍二尺二啦。」
不管吳琴心腰圍多少尺寸,她確實比從前漂亮。她讀大學時穿什麼,一身化學纖維。
現在穿什麼?真絲裙,真皮風衣,與風衣配套的長筒皮靴。
「小姐請你摘下墨鏡好不好?」
「當心嚇壞了。」
吳琴心取下墨鏡讓我瞧一眼隨即又戴上了。她的下眼瞼爛得赤紅髮亮。
我說:「天!你怎麼啦?」
「割眼袋了。手術才一星期,按說是不應該出門的。」
「那你快回去,別感染發炎了。如果發炎了那可怎麼好?」我望著吳琴心發呆,我
明白我與朋友攜手遊覽京城的希望又一次破滅了。
吳琴心掏出香煙,問我:「抽嗎?」
我說:「抽。」
我取過一支細長的褐色的摩爾女煙,夾在指頭上玩弄了一番。吳琴心送過火來,我
怕燒了眉毛,賠著嘴唇去點煙,被吳琴心輕輕拍了一下腦門子。
「不會就不會,別裝會好不好!」
我說:「好。我是不會。」
吳琴心取出一支煙。不是夾著而是兩指頭拈著。藍色火焰升起來了。讓它在耳側靜
靜燃燒少頃。點煙。輕輕吸一口帶一聲輕輕的「吧」。旋而往沙發上一坐。一條腿搭在
另一條腿的膝蓋頭上。真絲裙無聲地滑開。紅唇裡的煙霧徐徐送出。我為這性感的
婦女風韻鼓掌叫好。
吳琴心說:「來來來,咱哥倆好幾年不見了,暢談一番怎麼樣?」
「那就暢談吧。」
「先談男人?」
「好。」我發笑了。
「笑什麼笑?真談!」吳琴心望我臉這邊噴了一口煙。
「真談吧。」我這次沒笑。
暢談很快就變成了吳琴心主談。她已經離了婚又結了婚現在關係又緊張。
吳琴心一支接一支抽煙,風度不如剛才的優雅。剛才帶有表演性質,現在是真實生
活。我大嚼口香糖,食用膠積攢了滿滿一口,想吹雙重泡泡,沒吹成功。我坐累了就去
趴在床上聽。吳琴心不介意。她剎不住車了。她有很強烈的傾訴慾望,我來北京來得正
好。
「慢著,你不是說你的琴心時裝店倒閉了嗎?怎麼又說服裝設計師和你日夜研究工
作引起你先生的不滿?」
「誰說倒閉來著?關門了。收業了。我辦大公司了。」
「嘖嘖。」
「現在我擁有中國最棒的設計師。壟斷了二十個一流名模。我的產品專銷海外市場。
在東南亞,皮爾·卡丹都沒有我的生意火。」
「皮爾·卡丹現在准在打噴嚏。」
「你呀,以為皮爾·卡丹是世界名牌?不行了!國際上只能排到二十四位了!法國
服裝真不行了。舊的名牌總有死去的一天,新的名牌正在紅遍全球,這是商業界的規律!」
這話說得多富哲理。我服了。從前在大學,吳琴心服我。現在我服她了。我給她倒
了一杯白開水,陪她繼續暢談。在北京我的時間多的是。
「你的公司什麼名字?」
「國際流行時裝中國股份(集團)有限公司。」
「你們公司的服裝什麼牌子?」
「念奴嬌。」
我又忍不住趴床上笑了。吳琴心走過來喝水順手在我臀部給了一巴掌。
我說:「這是個詞牌呀,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橫空出世,莽崑崙,
閱盡人間春色。」
「你知道是詞牌,不錯。蘊含東方神秘色彩。你再看這字面意思:念一奴一嬌一」
吳琴心甩了一個水袖姿式,以手托腮,扭動胸脯和胯部。「風情萬種是不是?」
「是呀。」
「你別用這種口氣說話。可憐的因為你太窮了你穿不起念奴嬌,所以你不知道念奴
嬌。我可以看在老同學的關係透露一點公司機密。我的公司是有背景的,我的合夥人是
——」吳琴心在我耳邊說了一個全國人民家喻戶曉的名字。
我的耳朵被吳琴心的呼吸弄得怪癢癢,我搔著耳朵吃驚地問:「真的是他?」
「他的孫子。」
「孫子?隔那麼遠。」
我咯咯咯亂笑,因為耳朵裡邊還癢,又撓不著。只有笑而已。吳琴心將白開水一飲
而盡。說:「你要明白,北京
人要做大生意非得這樣不可。」
暢談到十二點半,吳琴心請我到附近的國際飯店吃西餐。
「我不喜歡吃西餐,淡而無味。」
吳琴心勸我:「吃西餐吧,吃環境吃情調嘛。」
我們在國際飯店西餐廳吃了一頓環境和情調。環境不錯。安謐。清靜。流泉和常綠
植物把空氣調節得十分宜人。情調也還行。餐桌上小包裝的細鹽和味精是進口貨,花瓶
裡插一朵鮮花。服務員小姐紮著波浪邊的白色圍裙。遠方傳來音樂。其它餐桌上有洋人、
黑人、華僑以及貌若天仙的中國小姐。
吳琴心在餐廳遇上了好幾個熟人。一個油黑臉大鬍子的矮墩男人和吳琴心互道了一
聲「哈羅」,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向我說「哈羅」,我沒吭聲。
我對吳琴心說:「什麼德性!吃個西餐就是外國人了?」
吳琴心說:「吃中餐也這麼來著。現在的北京——你太不瞭解了。你知道他是誰?」
我喝著奶稀。搖頭。不屑。
「西北來的一隻狼。搖滾鍵盤手。搖滾界很有名氣了。」
一會兒又來了兩個服裝模特兒。模特兒台上看可以,台下體積太大。長腿細脖子像
只鴛鴦。模特兒說:「嘿,琴老闆。」
吳琴心對她倆打量,慢慢吐煙圈。模特兒旁若無人坐下,其中一個氣咻咻說:「琴
老闆,他丫出台費才給三百塊,還是他媽的人民幣。您幫個忙,告訴他我是誰。」
說話間拴在模特兒牛仔褲上的BP機叫起來,她看了一眼,舉目四顧找電話。一直坐
在旁邊抽悶煙的模特兒說:「別理這傻X!」她一動嘴巴就破壞了臉蛋和濃妝的美麗,
下眼瞼漾起皺褶,口型鬆垮疲軟。我不忍地轉過頭去。吳琴心指點著這模特兒說:「你
最好少開口。」
倆模特兒去打電話。打了電話在另一張餐桌上就餐。
吳琴心說:「那個打電話的女孩是山東來的,現在傍一大款住在亞運村。她的實力
不可估量,一上台魅力四溢。那穿裙子的是杭州人。杭州姑娘腿的比例不太理想。只能
穿裙裝。哦——」吳琴心叩叩腦門。想起了什麼,招手讓杭州姑娘過來。
杭州姑娘邁著貓步過來了。
吳琴心撩起她的裙子,在一條側縫找到了商標,翻出來給我看。商標上三個繡金字,
果然是「念奴嬌」。
我端詳遠去的模特兒告訴吳琴心心裡話:「這裙子可真是不怎麼樣。完全沒個模樣。」
「對了!」吳琴心把玩著酒杯,教導我,「大師級的東西就是沒有規範。它超越了
線條色彩形式的模式,呈現一種自由狀態。一條裙子穿在女人身上,要能勾起人的無窮
想像——這就是念奴嬌的廣告詞。」
我說:「這裙子的成本最多三十塊錢。」
「小姐,真正的名牌是無價之寶。」
「換句話說就是一分錢不值羅。」
一朵芬芳的玫瑰在我和吳琴心之間顫動。我們透過玫瑰挖了對方一眼然後大笑起來。
我沒吃飽,但吃好了。吳琴心沒有吃好,但吃飽了。
在飯店門口,我執意要為吳琴心叫一輛出租車。吳琴心反對。我說:「我們武漢有
一首新民謠,說共產黨是爹,銀行是娘,等等。」
吳琴心明白了:「你有爹娘報銷?」
「差不多吧。」我說。我朝一輛奔馳車招手,吳琴心小聲提醒我:「奔馳每公里三
塊六。」
我點頭表示知道也表示一種闊氣。吳琴心曖昧地笑了。說:「看來你也不正派。下
次來北京咱倆深入聊聊生意。」
「下次吧。」我說,心裡空落落的。
我給了司機六十塊錢,讓他開了一張發票。吳琴心坦然地上了車。我們揮手再見。
我步行回招待所。雙手抄在口袋裡。瞇眼頂著北京早春的大風。在大街小巷信馬由
韁。我想起了吳琴心的前夫,也是我們的同學,不同班。這次我們竟沒談到他。我想起
上學時候我到北京,吳琴心接站等了兩個小時,火車停下之後她衝上前亂踢車廂。我們
和乘務員大吵起來。最後被雙雙帶到車站警衛室。我們寧死不屈,堅決不寫檢討。後來
吳琴心的爸爸代寫了兩份檢討書領走我們。我們從車站出來直奔人民日報社告狀申冤。
這次我們竟然也忘記談這些往事。往事如煙呵!煙在淡去淡去……
沒有往事,我們多麼瀟灑無牽掛。見面吃頓飯再見。
北京春天的風很討厭。黃沙沾滿我的羊毛裙。騎自行車的婦女用紗巾蒙著臉。我覺
著挺好玩。要是我做生意,我就發明一種念奴嬌防沙面罩,準能讓京城女性紛紛解囊。
我想我們果然是進入一種新社會了。古往今來,念奴嬌在人們眼裡就是一詞牌。蘇
東坡看到它便填詞。毛澤東看到它也填詞。我們現在看到它卻想到賺錢。真個是大江東
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真個是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在一個小胡同口子上,我買了一張大餅和半斤油炸胡蘿蔔丸子,都是熱氣騰騰的。
烙餅大媽胖乎乎的靈巧的手讓我想起吳琴心的媽,她媽用同樣的手給我做過炸醬麵。
我拎著自備晚餐回到房間。毛同志在吃「康師傅」。康師傅是北京流行的一種快餐
面。我攤開大餅和丸子請毛同志與我分著吃。毛同志問:「這張餅多少錢?」
「八角。」
「才八角錢?丸子呢?」
「一塊二一斤,我稱了半斤。」
毛同志圍著油炸丸子轉了一圈,說:「這麼一大堆才六角錢。其實北京挺便宜呀!
起碼比長沙便宜。」
我說:「比武漢也便宜。」
這時候王先生來了。換了領帶,穿著風衣。風衣不同凡響,我只當沒看見他。毛同
志像我家長一樣埋怨地看我一眼,上前倒茶倒水應酬王先生。
王先生說:「眉小姐,該玩的地方都去了沒有?」
我說:「什麼事直說。」
王先生好像突然發現了大餅及胡蘿蔔丸子。「哎呀,吃這麼艱苦幹什麼?眉小姐,
你應該去餐廳進餐嘛。」
我說:「你以為這丸子便宜?告訴你,綠色食品專賣店買的。一塊錢一個。」
「好。好。」王先生說,「也太貴了一點。畢竟只是胡蘿蔔,開了發票嗎?」
「當然沒忘記。」
王先生無可奈何笑笑說:「學狠了。這麼幾天就學狠了。」
毛同志說:「現在風氣就這樣,買衛生中都開副食發票。」
王先生在與毛同志搭訕的時候揀了一個丸子吃起來。他一連吃了七八個。最後告訴
我他還有事,不能與我一同回武漢,讓我自己買火車票回去。
「那我只能買黑票。」
「黑票可能貴得很。」
「那我買機票吧。」
「算了。買黑票吧,不過買黑票有風險。你又不著急走,設法找找親朋好友買正道
的票。」
我一句話不說就走出了房間。和王先生打交道怎麼就這麼難受呢?資本家德性!我
徑直下樓,逕直往外走。我無處可去。我寧願在馬路上流浪。直到王先生明白我已棄他
而去,知趣地離開我的房間。
經過招待所大廳時,我無意中發現了王先生的表弟。他坐在油膩膩的公用沙發上,
假裝注視服務台前登記的人。他的假裝神態提示給我一個真實的事實:他在等候王先生
但他怕我看出這一點。
我成全他。我揚長而去。
我回來時全天電視節目已經結束。
毛同志說:「天啊,你再晚一步進門我就要報警了!」
「謝謝你!」我說。
「你把王先生弄得太難堪了。」
「他活該。」
「你們這些年輕人怎麼沒有一點情沒有一點義呢?」
「我還沒有?他才沒有!你不知道內情。」
「我不知道內情有什麼關係。」毛同志正襟危坐,嚴肅地對我說,「我有感覺。我
感覺到你生怕受傷害,一受委屈就薄情寡義翻臉不認人。人家王先生已經受過許多傷害
了,所以處世圓滑一些。但人家心裡始終藏著一股愛意。」
我對毛同志刮目相看。
毛同志說:「不相信我的話?」
「打死我也不信。」
陽光燦爛照耀著招待所我們房間的鏡子。我在鏡子裡梳頭。我透過自己的臉窺視自
己的心。毛同志對我的感覺還是有幾分準確的。此時此刻我的心像一片沙漠。與朋友也
就是吃吃喝喝,說說笑笑。你替我辦點事,我替你辦點事,你說我好話,我吹捧你幾句。
全是俗入俗套,靈魂從不顫動。人走了茶就涼了。風吹過溝壑就平了。我是這樣的?
我想不是。我不想是。紫紅色的電話機跳入我的視線。我久久望著電話。看見馬甸
橋上空的月亮在白天升起。我是有真朋友的。我這個朋友和我親兄弟般相似,情同手足。
儘管我們遠隔千里,音訊全無,我相信我握有他的鑰匙他也握有我的鑰匙。
我手中只有他幾年前留下的六位數的電話號碼,而北京現在已經是七位數。我無法
找到他。
我慢慢提起話筒,心裡充滿情意。在北京打最後一個電話吧。電話通不了是電話的
問題,我只證明我的心。
我慢慢撥了六位數,萬料不到電話通了。一通就聽他問:「喂哪位?」
我張皇失措面紅耳赤瞅著話筒。
他說:「喂,請講話。」
我訥訥地說:「對不起,我以為電話不會通的。」
「哦——」他一聲長長的哦剎時刪掉幾年的空白,他溫和地說:「小姐,電話從來
都是通的。」
「北京不是七位數嗎?」
「還剩最後一個局是六位數。」
就事論事之後,我不知說什麼才是,太沒有心理準備了。
他說:「你來北京了?」
「我要離開北京了。」
「什麼時候?」
「明天。」
我這人的確變刁了。前一刻我都沒打算哪一天走。朋友一接上頭就拿刀刃試紅白。
不給他時間不給他餘地,看他怎麼處理。
他說:「明天我不能送你。對不起。」
我假笑,說:「沒關係。你在忙什麼呢?」
「忙『兩會』。」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什麼『兩會』?」
他說:「看你,這麼大的國家大事:政協、人大兩個大會嘛。」
「你和『兩會』有什麼關係?」
他覺得我的提問很可笑。「我在會上。懂了?」
我忽然想起了平常在報紙上見到的他的名字,總是很高興他成了一個人物。這會兒
怎麼忘了。
「懂了。」我說,「你搞政治了,你是個比較著名的人物了。那你忙吧,不必送我
了。」
「這樣吧。今天晚飯時間我有兩小時可以自由支配,我請你吃頓飯。」
我說:「不吃。」
我說不吃的時候眼前飛快閃回這次來北京的所有委屈和失望,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別哭。」他說,「我現在身不由己。既不能送你也不能陪你玩玩。但我們可以一
起吃頓飯。」
我一邊抹淚水一邊冷靜地說:「我沒哭,我也沒時間吃這頓飯。」
我們都不說話了。一種梗塞狀的難受勁從我們的心中慢慢滾動過去。
他說:「那就不吃?」
我說:「不吃。再見。」
這次我能肯定我的鑰匙沒丟而他把鑰匙丟失了。
我立刻著手辦明天離京的火車票。
毛同志陪我和票販子老趙談買黑票的勾當。我們三個人都坐在招待所骯髒的沙發上,
面對從不走動的世界各國時鐘。老趙長一北方男人的大腦袋,留寸頭,齆著鼻子說一
口老北京話,滿口舌頭亂卷,句句理直氣壯。找老趙買票的規矩是必須事先交納手
續費。到武漢的當日硬臥票,手續費五百元人民幣。次日票,三百元。提前三天訂票,
一百五十元。提前一星期,一百元。
我說:「我要明天的。」
老趙說:「先交三百,明天按票價一手交錢一手交票。」
毛同志說:「你不能便宜一點嗎?」
老趙說:「大嬸,您當這是菜市場買蘿蔔大白菜?」
我說:「三百就三百。可是我憑什麼相信你?我把錢給你你一去永不回,我上哪找
你?」
「這好辦。我不收這錢。」老趙拉過服務台裡面的小姐,說:「把錢押在她這兒行
吧?」
老趙就是招待所總服務台介紹給我們的。我當即數了三百塊錢交給了小姐。我讓小
姐給我開了一張收據。
我收拾好了一切,坐在房間,專等票來。第二天毛同志出去買醫療器械,中午特意
趕回招待所,說要送我。
中午老趙沒來。來了個電話。
「票實在太難弄了。北京在開『兩會』呢。還要票嗎?」
「當然要。」
「要明天的嗎?」
「是的。」
「那手續費還是三百。今天我白跑的車馬費就算了。」
「好吧。」
我拿出毛巾抖一抖又掛在衛生間。歲月開始顯得無限漫長。
又一天中午時間到了老趙沒來,又是一個電話。與昨天內容一模一樣的電話。
第三天中午還是一個電話。要明天的票嗎?要!那就還是三百。票太難了。北京在
開會!
第三天我和毛同志預感都不好。毛同志因此沒出去辦事,陪著氣瘋了的我。
「北京人怎麼這樣!北京人怎麼這樣!」毛同志反覆念叨著這句話,蹙著眉在房間
踱來踱去。我躺在床上,兩眼望天,用腳趾甲狠狠摳牆紙,惡毒的報復念頭滿腦瓜亂轉。
第四天上午老趙來電話了。他說有了明天中午的票。請帶上票錢到火車站廣場西側
報刊亭去,有人會給票的。
我翻身起床穿上外衣準備去取票。毛同志喝住了我:「等等!這裡頭有陰謀詭計。」
「不會的。他們不會不給我票。」
「不是。我是說你實際上是向老趙提前三天訂票的。手續費應該一百五十元。老趙
為了多賺一百五十元,老騙你說在買明天的票。」毛同志站起身來,眉頭展開:「現在
事情明朗了。老趙只可能三天後有票,可他用計讓你多掏了一百五十元錢。」
「對。」我也豁然明白。不就是想多賺幾個錢嗎?請直截了當推心置腹說,我可以
給。反正也不是我的錢。何必害人苦等三天。白了多少少年頭!
「好狡猾!」毛同志感慨萬千,說:「社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這是在首都北京發生
的事啊!毛主席如果九泉有知,只怕要從紀念堂站起來喲!」
我與毛同志是兩種思路。她是以小見大,憂國憂民。我卻是不論是與非,只想到要
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寸土不讓錨株必較。
「走。」毛同志勇敢地挺起胸脯,挽起我的手臂。「我和你一起去車站。我倒要看
看這些販子什麼嘴臉。」
「不。」我使勁搖頭。我告訴毛同志:「我不願意善罷甘休。我這次來北京太難受
了!」
「我們報警?」
「私了。」
毛同志驚詫得拍了一聲巴掌。「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個女的。」
「真的私了。討個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幫我,可以嗎?」
毛同志望了我一刻,說:「可以。我這次豁出去!」毛同志一激動說起了湖南話。
我很想很想衝過去,握緊她的手,告訴她我為我們第一天見面時我的冷漠無禮深感
抱歉;告訴她如果沒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將會多麼難捱;告訴她我將永遠記得
並想念她。但是,我一動沒動,一句活沒說出口,傻站著,不敢看她。毛同志去了衛生
間,在裡頭嘩嘩的放水聲中清著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鐘後我拎著旅行包出了門。毛同志站在窗前一直對我搖手。
我在火車站廣場順利地取了票。順利得令人吃驚。一位婦女走近我問:「眉紅?」
我點頭。這位婦女在我眼前鬆開拳頭,掌心裡是一張硬臥火車票。她又伸出另一隻手。
我將準備好的票款放在她手裡,她沒數錢,只看了看,然後票就到了我手裡。她將兩手
抄進口袋,轉身走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