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對曾實說:「你爸爸很有學問。」
「他有狗屁。」
在座的還有王小憨、俞英、茹飛燕、郝建。除了王小憨是居仁裡的老朋友,其他三
人都是我的大學同學,我們都愛好文學,我對他們常談到曾慶璜的學問,王小憨也同意
我的看法。
我說:「曾實你不能這樣,你不喜歡他就全面否定他。」
「我當然不會那樣偏頗。但我爸爸不過是讀死書罷了。現在我讀的書越多就越看透
了他,說他腐儒吧?他還不夠格兒。他還挺會見風使舵就地拐彎。你還不會看人。還不
會。」
我就無法再與曾實交談下去。他這一點使我特別傷腦筋。
曾實大學畢業繼續求學,考上研究生。又來笨拙地試探我:「你認為我讀研究生合
適嗎?」
「你自己最清楚。你怎麼會聽別人的意見?」
「可我願聽你的意見。」
「算了吧。」我放慢說話速度以引起他的注意,「曾實,你怎麼唯獨在這個問題上
如此糊塗?我們是朋友,但不是其它關係。我一點都不想干涉你的生活、事業,等等。」
曾實說:「原來如此。為什麼?」
我想我應該告訴他真實原因,「你從來不容忍別人,記得我們看《賣花姑娘》的事
嗎?」
「呵!」他說。
我如釋重負。不過我沒料到曾實會報復我。他不放過他認為傷害了他的任何人。在
今天競爭性越來越強的社會裡,或許他是對的?
一個穿著十分考究的中年婦女來學校找我。我好一會兒才認出她是蘇玉蘭。我叫了
她一聲「蘇阿姨」。
我陪著蘇玉蘭在大操場的跑道上一圈圈散步。
蘇玉蘭說:「你是個聰明女孩,明白我為什麼會坐三個小時的公共汽車來找你。」
我不明白的是她怎麼會瞭解我和曾實的事。曾實絕不會告訴她也不會告訴曾慶璜。
我只有笑而不答,茫然望著遠方的大樹。心裡想的是這個女人到底為什麼寧可不要兒子
而要離婚,可她又並沒有再婚。
蘇玉蘭說:「我不是作為黑皮的母親來勸你嫁給他的,你知道我們的關係,我也不
指望哪一天他能叫我聲媽媽。我是想以一個過來人的經驗提醒你,這世界上像曾慶璜這
樣的庸人比比皆是,而像黑皮這樣的男子鳳毛麟角。黑皮前程遠大,一定會有出息,我
絕不會看錯。」
我承認曾實論學業論人品都算是出類拔萃的,但家庭生活還需有許多其它東西。
蘇玉蘭懂。她懂我指的什麼。
「這就是你錯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男人。男人都得三七開。七分優點就
行了。就算你有運氣,遇上了一個公認的完美男人,但他忽略你,不重視你,對於你,
這個人也不算完美了。你將為他痛苦一輩子!」
「別放過曾實。否則你將來會後悔的。」
我沒有被蘇玉蘭的預言所嚇倒。她那母儀天下的儀態是從何而來——一個一輩子的
銀行小職員。
曾實的報復是幾年之後突如其來的。那時候他已經在某個無線電研究所工作。從報
紙上可以看到他的成果。報紙稱他為「年輕的科學家」。忽一日,我收到了他的婚禮請
柬。
酒宴設在漢口著名的湖北菜餐館老會賓。我還順路買了賀禮。一隻滑稽可愛的長毛
絨小猴。
然而當我按請柬上註明的第十三桌落座之後,我發現事情似乎不大對勁。大廳裡有
幾十桌酒席,第十三桌被安排在最偏僻的角落,同桌人全是老弱病殘鄉下親戚。曾慶璜
穿戴一新,神色煥發,在新人身邊忙得團團轉,引導他們迎接這個伯伯那個叔叔,全是
腆肚挺胸一臉矜持假笑的官場人物。曾實居然很乖,面含微笑熱情應酬,時時刻刻不忘
攙扶照顧一下他的新娘。曾家都好像沒看見我一樣。
新娘子季曉春可以說是非常非常漂亮。且還是武漢市某區區委書記的千金小姐。整
個大廳熱熱鬧鬧,喜氣洋洋,賓客們不住口地讚美這對才子佳人,目光都隨著他們轉動,
好像怎麼也看不夠。
在新郎新娘挨桌敬酒的時候,曾實對我客氣得就像我是他從未見面的親戚。他輕輕
攬著新娘子的肩,替她喝下了大家敬她的酒。新娘子細聲嬌氣地提醒他別喝太多了。他
揚聲大笑,說:「不多不多。人生得意之事不過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我都得到了,
能不開懷暢飲?想當初我一個右派的兒子,總是被人瞧不起。今天我就是要他們看看!」
我不吭聲,也用陌生的眼光看他。他這番話針對我說實在是無聊,卑劣。因為我沒
有瞧不起他。
我再次為曾實的做法所震驚。前一次是在農村蒙面劫持那青年。這次是他為了當面
洗刷自己的心頭怨恨,竟不惜與他父親合作,豪辦這種趨炎附勢的婚筵。曾慶璜的諂笑
持續到送走貴賓。據說他正在向教育局局長的位置運動。
我沒有去鬧新房。新房設在曾慶璜的三居室裡。曾慶璜從居仁裡搬到副局長待遇的
三室一廳公寓之後,我沒去過他的新居,儘管他邀請過好幾次。
我順路又進了買禮物的商店,把小猴放在櫃台上,說「我不要了。」
售貨員惱火地說玩具出櫃概不退換時,我已經走出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