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曾慶璜少年得志,也並沒有想到仕途。那時候他的人生理想是做個教
育家,新中國的第一代教育家,將來手扶枴杖,身穿呢大衣,銀髮飄髯,「卡嚓」一聲
拍照,載入中國歷史史冊。
在曾慶璜從農村回城,重新登上講台時,他意識到了自己從前的幼稚。他並不是靠
堅持從事教育工作而得以崛起的,他在鄉下謝絕教書,頑強地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
就是這樣,他比別人早回城好幾年。當後來大批人摘帽回城時,曾慶璜已經是教研室主
任,副校長。
從副校長升為校長,又從校長升為教育局副局長這一連串的三級跳遠中,曾慶璜的
競技狀態逐漸進入最佳狀態。尤其是從校長到副局長這一級,曾慶璜發現了自己是個從
政當官的料。副局長這個缺原來內定的是另一所中學的劉校長。劉校長是個迂腐老頭,
在「反擊右傾翻案風」時和教育系統領導拍桌大吵,認定自己抓教學質量是絕對正確而
「反擊」是絕對錯誤的。曾慶璜同意劉校長的看法但他藏在心裡沒有表達,作為教研室
主任的他立刻寫了檢討,取消了作文競賽等計劃,帶學生們去工廠向工人階級學習。其
實這一招很有效果,上級又很滿意,學生也很滿意。學生們在工廠與實踐相結合,作文
水平提高很快。
後來的形勢支持了劉校長,大家承認劉校長是正確的。然而他撞上了南牆不回頭的
倔模樣,出言不遜,唾沫四濺的壞脾氣仍留在人們的印象中。相比之下,曾慶璜的政治
水平就突出出來。他創造的這一套「走出去」的教學方法深為領導欣賞,首先是在本市
推廣,繼而引起了全國注意。
一個人就是要設法到達一個高峰。上去了以後再下來也無所謂。人們還是記得那座
高峰。對他的平庸會理解為醞釀攀登更高的高峰。曾慶璜就在人們的這種認識慣性中步
步高昇。從而擠掉劉校長,當上了副局長。
一系列事情發生的時候,曾慶璜當事者迷,只有一種被大浪裹挾的感覺。時間讓他
清醒冷靜,在一個寒冷冬天的深夜,他坐在冰冷的書房裡,看書看得他心神不寧,他問
自己:你不想看書?你想幹什麼?想幹什麼就幹吧。結果他從鏤花窗簾上隱約看見了自
己將來的形象:一個富態的文化官員,戴貝雷帽,穿中式棉襖,準備出訪歐洲。
第二天出門上班,明亮的太陽使他以為昨晚自己是做夢。到辦公室以校長身份忙碌
了一上午:開了三個短會;找全校最調皮的學生談了話並將他們感動得流了淚;佈置了
本周幾堂大型公開課,之後,曾慶璜端起濃茶深深喝了一口,知道自己昨晚沒做夢。
他的茶是小李子泡的。小李子泡得很好。新分來的女大學生小李子也還青春可人。
起初他不習慣別人服侍,後來一忙就顧不上了。再說,小李子樂意為他泡茶,江老師家
住煤店樓上,樂意為他買煤,等等。作為校長,他替大家忙,他們就尊敬他,為他分擔
家常的瑣事。這很正常,他就坦然了。他慢慢認識到一個領導人大可不必拘泥小節,群
眾更重要的是引導他們,而不是混同於他們。
一般曾慶璜的想法都比較高尚,偶爾也冒出些卑鄙的念頭。比如他一被任命為副局
長,隨之而來的就是新房子,電話,醫療證更換等等,他就想有權就有這些好處,當官
果然好。念頭一閃他的臉就發熱了,想工作吧!他告誡自己。
一九八二年深秋的一天,居仁裡有人發現曾慶璜戴了一頂深咖啡色貝雷帽坐小車離
開弄堂,驚訝得不得了,到處告訴鄰居。第二天早上,曾家的大門一開,走出的卻是蘇
玉蘭,看見的人差點扔掉手中的面窩油條。居仁裡和蘇玉蘭一撥兒長大的老人攔住倒垃
圾的蘇玉蘭,大家才知道曾慶璜當了教育局副局長,昨天晚上搬走了。曾慶璜的東西不
滿一卡車,兒子在學校住讀,在家光有張單人床,單人床堆上車車還不滿。曾慶璜沒動
手,局裡派來了一幫年輕人,前後不到半小時,車就開動了。
曾慶璜的不辭而別使居仁裡的人極為不滿,並且還戴頂貝雷帽。傾斜了幾十年的天
平在這微妙的時刻悄悄倒向蘇玉蘭。
「這麼說,你收回了蘇家的房產?」
「當帳。」
「太好了!這才合道理。你打算和他復婚嗎?」
「他好像有這打算,想我先開口。可我沒這打算,我還是瞧不起他,區區副局級算
什麼?老娘見過的級別,說出來怕要嚇死他。」
眾人一片歡呼。
不幾日,曾實回居仁裡玩了一天,在我家吃住,意在向鄰居們告別。「不向您辭行
真是不應該,」曾實對我爺爺說,「他混帳得都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以為就姓『官』
呢。」
爺爺說:「不要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忠孝二字我始終認為是好的。」
曾慶璜後來托人捎了個口信來,說實在上任得匆忙,許多工作要做,改日定來敘舊。
爺爺對來人說:「咳,我都忘掉這件事了。讓他忙工作吧。」
曾慶璜到底沒有來過。
我是聽了關於蘇玉蘭年輕時的故事特意去找她的。老人們都說蘇玉蘭那時是武漢市
市花,名氣可大,派頭可足。市裡接待外賓,舞會非請蘇玉蘭不可。蘇玉蘭跳舞的飯店
只是璇宮和江漢。別的舞廳她一概看不上。蘇玉蘭的舞跳得好,好到什麼程度,一個修
武漢長江大橋的蘇聯專家因水土不服要求回國休假半年,市裡就請他吃喝玩樂,想感動
他不走,可他還是要走。在為他舉行的歡送舞會上,蘇玉蘭給他跳起了塔吉克的踢踏舞,
跳得他心醉神迷,當場宣佈不回國了。
我買了一塊大花朵兒的布料請蘇玉蘭給我裁一件連衣裙。據說蘇玉蘭年輕時最喜歡
穿這種布拉吉。我投其所好是為了能夠進蘇玉蘭神秘的臥室看看。她從搬回居仁裡就沒
人進過她的臥室,房門上掛著簾子,窗戶也用簾子遮得嚴嚴實實,一年四季都如此。人
們只能進到堂屋,誰要試圖去掀門簾,蘇玉蘭當即就沉下臉說:「過來!」
蘇玉蘭在堂屋的飯桌上裁剪。告訴我說曾實的科研成果被美國一家公司看中,他將
受聘去美國。我說我知道。我知道曾實在他的專業領域裡幹得卓有成效。他還在和一個
漂亮姑娘談戀愛,我這也知道。姑娘追他這樣的年輕工程師並不是新聞。蘇玉蘭說:
「你有沒有後悔?」
「沒有。沒有緣份是沒辦法的事。」我說。
「對。緣份。你這倔勁倒很像我。」
蘇玉蘭關上大門,撩起門簾讓我進她的臥室。進去一看也就是一間比較整潔比較舒
適的臥室,與眾不同的是牆上到處掛著毛主席的畫像。一幅《毛主席去安源》幾乎與真
人等大,掛在最鄭重的地方。蘇玉蘭幾乎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就是為他才離婚的。」
我懷疑蘇玉蘭精神有毛病。
「別這樣看我。」蘇玉蘭笑道,「我正常得很。當年,我在去翠柳村的路上還不知
道是為誰舉行舞會。舞會開始後五分鐘,毛主席出現在舞廳,對大家微笑,說:『我舞
跳得不好,誰跳得好誰就是我的老師。』身後就有人推我,說:『你去呀,你跳得最好。』
我被推了出來,索性就大大方方地向主席迎了上去。那一夜,我終身難忘。我們邊跳舞
邊交談,我終身難忘。任何男人都不能與主席相比。遠遠不能!見了主席,再見其他男
人就噁心!我就等著下一次舞會,等了一輩子。我打定主意,下一次舞會我就跟著他走,
去北京,給他當粗使丫頭也行啊!看來,我們沒有緣份。我有時候想,他可能根本記不
住我,那天姑娘多極了。可我又不相信,我那麼漂亮他就沒注意到?」
蘇玉蘭說:「我真是漂亮呵!」
我想要是曾慶璜在這兒,他作何感想?
對於曾慶璜,蘇玉蘭又下了一道預言:「別看他現在猴兒戴帽像個人,離死期不遠
了!他哪能從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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