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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 作者:陳忠實



  川□上下那些被樹木籠罩著的村莊,人家生產隊裡的幹部也不知是咋樣產生出 來的。地處小河灣的小王村,年年換一隊長,卻是挨家挨戶輪流上台坐莊的。

  輪到五十歲的王泰來上台執政的時候,老漢愁得幾夜睡不著覺,倉庫裡連一顆 儲備糧也沒有。出納員緊緊鎖著的抽屜桌斗裡,只有幾枚硬幣。而信用社裡的貸款 已經援下近乎兩萬塊了。

  人事關係複雜到出門少說閒話的嚴重地步,常常因一句無根無梢的閒話打架罵 仗,不惜全家整門子出動……

  年景也不好,自打麥子播下地,沒見過雨雪。麥苗又稀又黃,看了令人灰心! 這個隊長當到年底,有什麼盼頭呢?

  連續有幾個長輩勸說了四五個晚上了,每年春天,就是這幾個老漢出面勸服將 要輪到上台的幹部。有什麼辦法!小王村和大王村是一個大隊,黨支部書記早已不 行使他對這個掛在大王村偏旁的複雜的「小台灣」的黨、政權力了。「小台灣,我 管不了!」他公開在公社說,也公開在小王村任何人面前說,絲毫也不怕降低他的 威信。所以,給小王村安排幹部,就是既不屬於黨,也不屬於政的那幾位長老每年 必盡的義務了。

  送走那幾位鬍子長輩,泰來的耳邊還響著他們重複了四五個晚上的那幾句話:

  「你人正氣!公道!不粘派性!大家都高興,說是今年才輪上一個好當家的咧 ……」

  「黑市糧買得人實實招不住,受不了了!大家盼得你今年……」

  所有這些,也不能完全打動他的心。他深知小王村的深淺,只有一句話有力量:

  「輪到你了!」

  輪到了,不干也不行,自己不幹,別人也上不來呀!他準備干了,免得那幾個 老漢今晚再來,四五隻手一齊在他的旱煙盒盒裡捏!

  「干就好好幹一年!」泰來盯著被煙火熏成黑色的屋樑,心定了,「明天趕緊 澆麥!」

  他萬萬想不到,出手頭一件事,就插進一宗說不清、判不斷的是非裡,幾乎連 並不算老的姥爺也貼賠進去了……




  兩口機井,閒了整整一個冬天,麥子卻乾旱著,前任隊長早在播完最後一塊麥 子地之後,就宣佈他完成在職的使命了。

  到處找不著水泵!泰來隊長從早晨起,直到吃午飯,翻遍了保管庫房,跑遍了 飼養場,翻動了旮旯拐角,都沒有找到,後來經人提醒,在儲藏碎麥草的破土窯裡 翻騰出來了。找到了,卻是一堆廢品,接上電源試試,全不轉動。

  「修!」他說著就拉來了架子車,為了快點,他最放心自己,親自到公社農具 廠去了。

  當他把兩台水泵抱到架子車車廂裡以後,突然想到,四節膠皮水管連一節也找 不到了。應該同時差人去買水管。他想到了王九娃,小王村只有他的門道多,是小 王村最會辦事的一個人。

  「哎!」九娃一手彈著煙灰,歎口氣,「我說過了,再不給小王村辦事咧!」

  「咋咧?」

  「哎!」九娃又歎口氣,十分委屈的樣子,「我給小王村辦了多少事?電磨買 不下,我買回來了;三角帶買不到,我又給買回來;咱隊那兩台水泵,兩台馬達, 不也是我一手買回來!臨了落下個啥呢?混工分!混出差費……」

  「唉呀!放心放心!」王泰來說,「這你放心,社員會上咱把這事提明叫響!」

  「我不……」

  「麥子都旱死了!」泰來開始懇求說,「輪著叔坐莊,今天是頭日上朝理政, 你全當給叔幫忙哩!」

  「好說!只要你老叔有這句話,好說!」九娃站起來,聲音不高,卻很慨然, 一副講義氣的神氣,「再難,我也得想辦法!」

  「那好!好!」王泰來隊長轉過身,「你明天一早就去,我現在去修泵!」

  九娃拉住了他已經跨出門的身子:

  「錢呢?」

  啊呀!真是人到事中迷!他明知,出納沒錢,到信用社貸款,來不及了。他急 中生智,說,「我現在先把馬達送到農具廠,趕天黑回來,給你借下,你明早進城, 不誤事的!」

  把車套繩掛上肩膀,他拉著架子車出了村,田野綠色泛起來了,麥苗卻遲遲褪 不了凍旱而死的那一層干黃的葉子,望著河灘柳樹和楊樹上綻出的鵝黃,他加快了 腳步,催促自己,快!快!快!麥子等水返青呢!

  到誰家開口借錢呢?泰來拉著架子車,二三十戶的小王村的家家戶戶,男當家 和女當家的,都在腦子裡冒出來。幾戶寬裕人家像旗桿高過筷子,顯示著目標,向 哪一位開口好呢?向哪一位開口之後而不至於傷臉呢?

  泰來一個一個分析,在這方面,他要兼著經濟學家、心理學家以及關係學家三 方面的特長,綜合分析、判斷,要做到瞅準目標,一次開口,不傷臉面。謹慎的莊 稼人為自己的家庭用度,除非到萬不得已,是不輕易張口告借的……

  最後,他想到王玉祥,老漢的兒子從朝鮮回來,在部隊裡當營長,百十塊工資, 雖說後來因為家庭成份的變化復員到地方了,工資卻沒減。玉祥老漢肯定有貨…… 只是……只是這老漢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

  「打牆的板,翻七下!」泰來自言自語歎出這句鄉諺來,概括了他所經歷過的 小王村風雲變化。誰能預測從土改、合作化到公社化,一直使王村大隊在全鄉、全 縣都有聲譽的王玉祥會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呢?他在玉祥手下當隊長時光,那是包 括大王村在內的王村大隊最紅火的「貞觀盛世」!只是遇到那年放「衛星」,他放 不上去。「只放到樹梢高」——這是王村支書王玉祥挖苦他的話,「你真是個拗家 伙!」隨之同意了公社的意見,撤了泰來這個拗隊長的職。

  只是在大家都經受了浮腫的劫難而倖免一死之後才靈醒了。王玉祥親自登門請 他重新上馬,懇切極了:「我也得了流感……發燒……」

  泰來當時表示了體諒,並不記恨。可是對於再當隊長,他的牙咬得好緊,一點 縫兒也不漏,話說絕了:「你當支書,我當黨員,要是我不出力,你處治我!隊長 嘛,我賭過咒了……」

  隨之而來的四清運動,把王玉祥那一班土改、合作化時期的幹部連窩搗了!而 其中挨得最重最慘的就是王玉祥自己……九娃當隊長了,他是合作社時的頭一茬會 計,因貪污公款被王玉祥撤了職,「打牆板,翻七下」……九娃又翻上去了,玉祥 卻跌了下來……

  經歷了這些事,泰來更拗了,整天可以不說一句話。他憑勞動習慣和良心幹活, 而不管別人干多干少。他從不串門,天明了去上工,天黑了關門睡覺。他寧可在上 集路上和外村人說笑打諢,而在小王村保持免開尊口……這樣,他跳出了外號「小 台灣」的小王村的是非圈子……

  現在又要上台了!又要沾是非了!泰來拉著架子車,走著想著,在心裡制定著 執政方針,在失去了正常是非標準的生活旋流中,他選擇了逃避方針:閉眼不看, 只求幹活掙工分,混得衣食……今年執政,還是這個方針:搞生產,把生產搞好, 口糧標準要達到四百五!其它是非,不染,堅決不染……唔,可以看見公社農具廠 的高煙囪了……

  夜已經深了,他在小王村漆黑的街道上走著,不慌不忙地走著,到了王玉祥家 的小門樓跟前,一閃身就進去了。

  小院裡很靜。被分掉的西廂房,新主人已經拆掉,搬出去另宅重蓋了,舊址上 現在是一個豬圈,傳出豬在熟睡時的均勻的哼哧聲。

  東邊廂房的燈光從窗紙上映出亮光,門掩著,泰來推開門,跨進一隻腳,看見 玉祥老漢坐在炕上,戴著花鏡的頭從小炕桌上抬起來,放下了手中的鋼筆。

  「你……還忙著……學習。」泰來笑著說。農民對於拿著筆或書的動作,一概 稱為學習。

  「噢!是老拗!」王玉祥摘下眼鏡,大聲說,「學個屁!我寫狀子哩!」

  「你還寫那做啥嘛!」泰來坐在炕邊上,心想,你往上反映一回,上面把狀子 原路轉回來,批判鬥爭你一回,尋著往牆上碰嘛!

  「我和你想事不一樣!」王玉祥說,「我要上訴!除非我死了!我上訴了七回 了,鬥了我五回!我不停上訴,就準備讓他不停鬥爭!反正,斗一回跟一百回一樣, 就是站站台子,大不了再挨幾下!我不信天不睜眼——一直要把我冤枉到死!」

  「你真是……是個……砸不爛!」泰來笑笑,說起玉祥老漢青年時代的諢號來。

  「想把我當個麵團,擺方就方,擺扁就扁,沒那麼便宜!」玉祥老漢氣倔倔地, 「我至死窩不下這口氣!還是要告!」

  泰來從心裡欽服老支書這股子「砸不爛」的性氣,卻沒有向他學習的心情。他 沒有忘記自己來幹什麼,便說出了借錢的事。

  「有,正好有五十塊!」玉祥直爽得很,「我準備買糧呢!你給隊上急用,先 拿走!我還能將就……那頭豬也肥了!」

  說著,玉祥老漢下了炕,蹬上鞋,到後面的窯裡去了。老伴和小女兒睡在窯裡, 錢在老伴的櫃子裡呢!果然,玉祥從後窯轉來的時候,把五十塊錢直遞到泰來手裡。

  十塊一張,一共五張,好數。泰來把錢裝進腰裡,說:「隊上的櫻桃一熟,有 了進……」

  「啥時間有了啥時給!」

  「你寫你的狀子吧!忙——」泰來告辭了。

  泰來老漢出了門,走過了自家的小門樓,一直向西,來到九娃的院牆外,他拍 了一下大門上的鐵環兒。吼起九娃的名字。

  夜靜了,從院子裡頭傳出九娃帶著睡意的回聲。他在門口等著。

  月亮從河灣的柳林梢上浮起來,河灘裡那一排排楊柳,像一堵一堵城牆橫列在 星空下。上端像鋸齒一樣高高低低起伏著。

  聽到九娃在院子裡的輕快的腳步聲,門開了。九娃裹著前襟,躬著腰,春寒啊!

  「借下了。」泰來說:「你明天起早點,去!」

  「啊呀!還是你老叔面子大!」九娃耍笑說,「我前日買糧,借了半截村子, 一塊錢也沒借下!」

  「你數數。」泰來把五十塊人民幣從腰裡摸出來,交到九娃手上,「五十,夠 了吧?」

  「差不離。」九娃接過錢,在嘴裡蘸上滑潤劑數著,碼著,說,「五張,沒麻 達!」

  「抓緊。」泰來再次囑咐,「咱等著抽水澆地哩!」

  「放心放心!」九娃說著,吱扭一聲關上了街門。




  給離村莊遠的麥田撒了化學肥料,近處的麥田追施了拆房換炕的速效土肥,兩 口機井不停地澆灌了七八天,小王村河川裡的麥苗,像飢渴交加的窮漢一下子走進 了天國,吃飽了,喝足了,像火燒火烤過的枯黃色完全褪掉了。被大路和灌渠分割 成一塊塊長方形或正方形的麥田,像黑綠的氈毯,眨眼竄到莊稼人的腰際高了。

  新的希望把小王村社員多年以來心頭的懊喪和失望趕走了,社員們似乎很自然 地出工早了,效率高了,打架鬧仗的事也少了,小王村出現了多年來少有的一種天 然的和諧。人們在自覺不自覺地對王泰來隊長表示著尊重和信賴……

  看見自己對生產的謀劃,鋪排和勞作,在田野上顯出喜人的色彩,泰來隊長惶 惶不定的心穩住了,借玉祥那五十塊錢該給老漢還了。隊裡的第一批水果——櫻桃 已經開園,給果品公司交過兩回了,賬在九娃手上。前一向,隊上沒錢哪,泰來可 期忘。

  「九娃,你到會計那兒把買水管子的賬報了,我給人家清手續呀!」泰來隊長 在九娃家門口,提醒九娃說。

  九娃端著飯碗剛從門樓下走出來,瞪起眼來,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態,說:「買 膠皮管的錢,我報了,已經給了你嘛!」

  泰來隊長笑了:「叔沒空跟你說笑話,快去,報了賬,叔還人家的錢,人家等 著買糧呢!」

  「真的!泰來叔!侄兒啥時候跟你說過這號笑話?」九娃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更吃驚了,「你忘性太大咧……」

  看看九娃的神色,不是開玩笑,泰來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認真地問:「你啥時 候給我還的?」

  「上月……」九娃頭一低,沉思一下,揚起頭來的時候,就報出了準確的日子, 「二十日後晌。」

  「在啥地方?」泰來開始發急。

  「你屋門口。」九娃不慌不忙。

  「胡說!純粹是胡說!」泰來隊長已經完全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無法抑制 的怒氣從心裡竄上來,「我見你個鬼票子來!」

  「隊長,你可不能胡說!」九娃把碗撂在門外的石墩上,麵條潑出來了,「你 不能昧良心!」

  「誰昧良心?」泰來一聽「昧良心」三字,心火忽地撲上來,「九娃,誰昧良 心,五雷轟炸!」

  「誰昧良心……」九娃瞟了一眼愈來愈多圍觀的社員,大聲喊起咒語,「羞了 他墓坑裡躺著的死的,瘟了他炕上坐著的活的!」

  這大概是最嚴重的咒語了,泰來拙嘴笨舌,倒找不出比這更能表白自己無辜的 話語了。他氣得臉上黑青黑青,胳膊和腿都在抖顫,卻急忙說不出話來。

  圍觀的社員愈來愈多,裡三層外三層,把王泰來和王九娃包圍在中間,不管心 裡怎麼想,怎麼判斷,傾向性如何,卻沒有一個人說話。泰來給九娃錢的時候,沒 有第三者在場;九娃給泰來還錢的時候,也沒有第三者在場;兩個人交手,別的任 何旁證都沒有,別人怎麼評判?

  泰來說:「隊上一直沒錢,你啥時候報銷賬單的?」

  「上月有一筆收入。」九娃說,「國家給窮隊退了一筆農業稅!我聽出納說的。」

  眾人的眼光一齊盯住出納員。泰來對出納員說:「我說過,用那筆錢買化肥, 不准亂支……」

  「買過化肥,剩了五六十塊錢,九娃硬要報賬。」出納平靜地說,做出不偏倚 任何一方的姿態,「錢,九娃確實報了;至於你倆之間的事,我就難說了。」

  「我從出納那兒一領到錢,連屋也沒回,害怕丟了,直端端跑到你屋。」九娃 說的很逼真,頭上冒著汗,「你老叔不該給我九娃使手段呀!我給你買了膠管,跑 了路,貼賠了錢和糧票,你把麥子澆完了,反過來抽我一巴掌……」九娃淌著汗的 臉上,抽搐著,眼淚快流下來了。

  「九娃!咱倆……誰瞎了心?天知道!」泰來隊長沒咒念了,竟然忘記了共產 黨員是不信迷信的,指著天說:「咱們對著晴天大日頭說……」

  「跪下!跪下對天發誓!」九娃是一副更冤枉的模樣,撲通一聲跪下來,「你 跪!咱發誓……」

  泰來雙膝一屈,也跪下了。

  倆人先後仰起頭,面對著農曆四月初已經相當炎紅的太陽。

  「誰賴賬,不是人養的!」泰來咒。

  「誰賴賬,生下後代沒屁眼!」九娃說得更絕,似乎還不解恨,「把他媽叫狗 配!」

  啊呀!泰來由於極度的憤怒而產生了一縷悲哀的情緒,他明白自己遇到什麼對 手了。為了五十塊錢,不借把親生娘老子拿出來糟踐的傢伙!看熱鬧的姑娘和年輕 媳婦都低著頭,紛紛走散了,太污穢,太骯髒了!和這樣的人跪在這裡,有什麼意 思呢?

  火紅的太陽正當頭頂,光焰耀眼,對於地球上這個角落裡跪倒賭咒的兩個生靈, 並不區分善者和惡者。

  「上公社!」泰來隊長心裡一亮,後悔自己不該做出跪地面天的愚蠢舉動了, 應該相信政府和法律,他對九娃說,「走!」

  「走!」九娃馬上站起來,「哪怕上縣!」

  泰來隊長還沒站起來,感到肩頭有一隻手搭上了,他一回頭,呀!公社劉書記 正站在他的旁邊,還有一位陌生人,他忽地站起來,嘴唇開始哆嗦起來。

  「快起來!」劉書記說,「怎麼能弄這號事呢!」

  泰來一句話也說不出,把劉書記和那位陌生人引到小隊辦公室,九娃也跟著。

  聽完了泰來和九娃雙方的敘述,劉書記說:「問題暫緩一步。縣上給咱們公社 派來了宣傳隊,老胡同志住在你們隊,結合路線教育,把你們倆的問題也解決了。」

  泰來點點頭,覺得有指靠了。

  九娃更顯出急不可待的欣喜,連連說著「好好好」,似乎他簡直都要冤死了。

  老胡同志在小王村住下來,受理這件並不複雜的案件了。




  「老胡,你看這案子……」泰來隊長說,既想催促老胡把這事抓緊,最好在今 晚就能判出個誰是誰非,他就可以舒心地打鼾了。又覺得因為自己的疏忽造成的麻 煩干擾胡同志的工作,心裡很過意不去,說話就結結巴巴,「我實在料不到……咱 把人當人用哩,誰知那不是人……」

  「王隊長,不要急!」胡同志很客氣地說,「等我先熟悉一下情況,這事不難 解決!你不要松勁,把生產管好。」

  「你只要給我把冤明瞭,我……」泰來找不到合適的字眼表達他此刻的心情, 「我負責把生產搞好。」

  泰來隊長回家了。他對老胡同志印象不錯,聽說他是從平原上那個公社抽調出 來的幹部,在基層工作過成十年了,什麼麻煩的事都遇到過,他說他在本公社就處 理過類似一個案件。

  「事情有眉目沒?」老婆一見他從外頭回到屋裡,開口問,她已經急得減了一 半飯量了。

  「等胡同志把工作鋪排順了,馬上解決。」現在,泰來隊長壓著自己的火氣, 給女人做緩解的工作,「能解決!不要看胡同志年齡不大,老練著哩。」

  「你……壓根就不該接手(隊長)!」老婆現在有充足的理由唱「悔不該」了, 「我不讓你接,你……哼!現在倒嘹!倒諂!賠五十塊錢莫要說起,落下個不清不 白的名聲!」

  泰來抱著頭,抽悶煙。老婆說得急了,他冤屈地喊:「是我搶著當隊長嗎?淨 胡扯!」

  「輪到頭上你不幹,他誰能殺了你嗎?」老婆近於不講理了。

  脾性本來不大柔釀的人啊,此時表現出了最大的克制。咱惹下麻達,老婆跟著 受累受氣呢!能不克制嗎?老婆愛嘟嚷盡讓她嘟嚷,她不嘟嚷他,去和九娃打架不 成?

  他睡下了,拉滅了電燈,瞅著沒有樓板遮擋的房頂,心裡再三回味這件事。現 在,已經不像剛出事的那幾天,他只顧怨自己,當初把五十塊錢交到九娃手裡的時 候,為什麼不讓他寫個條條呢?現在他開始透過這一層,進一步想,九娃難道真是 想訛詐他五十塊錢嗎?

  這個比他小幾歲的晚輩遠門侄兒,在合作化的頭一年,貪污了社員的血汗。在 事情被揭發以後,偷偷跑到小王村農業社副主任的點著煤油燈的屋子裡,撲地跪下 了:「泰來叔,侄兒的生死八字在你手裡……念起俺爸死得早,我沒家教父訓,你 全當我的生父……念起你侄兒還沒成家,要是進一回勞改窯,一輩子就畢咧……念 起……」他被聲淚俱下的小侄兒感動了,按當時的規矩,貪污一百元得蹲一年監獄, 他和主任王玉祥說服了法院,保證把九娃教育好,也虧得九娃能說能寫,檢討得好 ……

  可是,當泰來隊長因「放衛星」被王玉祥撤職以後,侄兒又來了,詭秘地扇動 說:「你太傻了!你難道看不清白?人家把咱這一門兒的人,一個一個往外擠,先 是我,後是你……」

  「胡說!」泰來儘管對王玉祥有氣,卻沒有想到門族鬥爭上去。因為在剛剛成 立的公社裡,和他一起被撤職的有五個隊長!他勸侄兒,「好好勞動過日月,不要 胡踢騰……」

  四清運動中,九娃帶著瘋狂的報仇思想,把王玉祥搬倒了。搬倒了王玉祥,自 己也沒撈上幹部,工作組的人臨走時留下「此人不宜重用」的意見,這是盡人皆知 的。撈不到就搶,搶權當幹部的年月果然到來了,九娃造反當上了小王村的隊長。 幾年沒過,開選干會時,連幾個社員也叫不到場了。後來,大隊在小王村實行了輪 流當幹部的辦法,就是為了防備九娃上台的……

  這五十塊錢的麻纏,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泰來苦苦思慮,似乎覺得有一個陰險 的口袋正向他張開……

  炕的那一頭,老婆睡著了,睡夢中還挾著深深的歎息!他傷心了,惹下這樣的 麻煩事,老婆跟著擔驚受怕蒙冤屈,孩子在部隊上,說不定也受影響……唉!

  他的眼淚從小眼角流下來,滾到頭底下的木頭枕頭上來了。

  早晨栽紅薯秧兒,泰來隊長挑著一對大鐵桶,給栽秧的婦女供「坐畝水」。紅 薯地兩邊的麥田,已經泛出一片暗黃色,綠色首先從麥芒上開始消褪了,進入陽曆 五月中旬的田野像十八九歲的姑娘,豐滿而迷人。泰來心裡更急了:再有十來天, 就該搭鐮收割麥子了,哪怕在開鐮的前一晚,把那宗冤案判明,去掉精神上沉重的 負荷,他也將會一心一意,領導緊張而繁忙的三夏。

  放工了,社員一窩蜂似地湧到田間小路上,回村了,老胡同志在汲水的小潭邊 最後一個洗手,從褲兜裡掏出手帕擦拭,然後點上一支紙煙,站到他面前了。是要 告訴他什麼嗎?調查有結果了吧?

  「我中午回公社去,給宣傳隊葛隊長匯報一下。」老胡果然說,「五十塊錢的 糾紛,有線索可查。我回去請示一下領導,回來就抖這個包袱。」

  聽口氣,泰來隊長放心了。

  「不僅僅是五十塊錢的問題啊!」老胡同志嚴肅地說,「人家製造這個案子, 是要把你弄倒弄臭哩!你千萬要撐硬!不敢撂套!那樣正好鑽了人家布下的口袋!」

  「啊! 」 泰來激動得手都顫了!果然啊!年輕的老胡同志啊!你有眼力呢! 「你放心!我不會上當!」

  「派性在小王村是嚴重些。可是,真正搗鬼的,就那麼三四個心術不正的人!」 老胡說,「他們上不了台,整得你任何人也幹不成……」

  「你看準了!看準俺小王村的病根了!」泰來隊長再也不能沉默,大膽地介入 是非了,「小王村瞎,就瞎在那幾個萬貨身上!」

  「該做三夏準備工作了!」老胡說,「我請示領導之後,馬上回來,爭取在收 麥前,把這一包膿擠了!」




  泰來隊長被一種情緒鼓舞著,吃飯香了,走路利索了,說來小小的,然而牽動 著小王村極其複雜的社會和人事關係的五十塊錢的案件,馬上就要揭明瞭,這將給 小王村長期受到壓抑的好人帶來精神上的快感,同時必然讓那幾個心術不正的傢伙 亮一亮相,小王村可能從此朝好的方面轉化!他充分地估計這場鬥爭的意義,已經 超出自己和九娃個人之間的恩怨了。老胡同志不簡單啊!才來小王村一月多,就把 病根看準了。

  他心勁十足,做著三夏前夕的準備工作,麥子經過春天採取的應急措施,長勢 是令人鼓舞的,他等待著老胡同志的歸來,把生產上的一切細微環節都盡可能地考 慮周密……

  他領著幾個社員動手墊鋪打麥場,在場面上灑一層細黃土,把凸的地方剷平, 墊起凹的地方,潑上一遍水,再灑上灰,用石滾子碾平軋實。大麥和青稞已經干了, 眼看就要上場了。他推著碌碡,獨自想著,這兩三天怎麼沒見九娃上工呢?坐不住 了吧?專走黑路的鬼,這回可碰到吃鬼的鍾馗手裡了!

  第二天,喝湯的時候,老胡進了他的門,身後還跟著一位比他年齡大些的中年 人,看去四十七八歲了。老胡介紹了來人的身份,說是宣傳隊隊長,姓葛,親自到 小王村來了。泰來心裡更高興了,領導親自來到複雜的「小台灣」,小王村有希望 變好了。

  老葛同志坐下,點燃了一支煙,問:「哪五十塊錢……」

  泰來忙說:「老胡同志一概盡知。起首是……」

  老葛同志輕輕擺一下頭,打斷他的話:「事情的過程我知道了。我是問,你借 誰的呢?」

  「王玉祥的。」泰來說,「這與他無干。」

  「王玉祥是個什麼人呢?」葛隊長聲音平緩地問。

  「是……是……」泰來隊長有點說不出口了,一股寒冷的細流伴著葛隊長平緩 的聲音,從他的耳朵裡鑽進去,通過脊樑,直透心肺。他手足無措了,嘴張不開了, 舌頭根也僵硬了。他雖是個笨拙執拗的莊稼人,早已敏銳地覺察到葛隊長的問訊裡 包含著什麼樣的危險了。

  葛隊長眼裡滑過一絲得意的冷笑,看著被他一句話擊中要害而結結巴巴的隊長, 把頭朝後一仰,就把話題轉開了:「今晚召開黨員大會,明早召開團員大會,明天 晌午召開貧下中農會,明後晌咱倆談話……」

  泰來睜大眼睛,瞧著葛隊長平靜的臉,聽著葛隊長平緩的聲音,心裡開始毛亂 了,葛隊長只叫他通知開會,卻對他保密會的內容。問王玉祥是什麼人,意思不是 很清楚嗎?

  當晚的黨員會上。葛隊長面對小王村的四名男女黨員,語重心長地說:「派性 在小王村是嚴重的,這是表面現象,五十塊錢的問題,現象在兩個貧下中農身上, 根子紮在敵人身上,難道不是這樣嗎?」

  在團員會上葛隊長重申了這一席話。

  在貧下中農會上,葛隊長仍然緊緊抓住這一綱領性的思想進行闡釋。

  泰來看出來,葛隊長是層層發動群眾,要把目標集中到王玉祥身上去。

  後晌,他早早來到葛隊長的臨時住屋。

  葛隊長很和藹地給他談話:

  「地主分子用金錢分裂咱們貧下中農,你和九娃應該團結起來,首先揭穿敵人 的陰謀。然後,你倆坐下來,心平氣和地解決。階級敵人想看咱們貧下中農的笑話, 咱們不能上當。在這個問題上,你是黨員,又是隊長,應該主動和九娃團結……」

  「好葛隊長哩!」泰來耐著性子聽著,實在忍耐不住了,「九娃捏著心眼訛我 的錢,我咋樣和他團結嘛!這有人家王玉祥個屁事呢嘛!」

  「同志!」葛隊長拖長了平緩的聲調,「要從階級鬥爭的高度去認識這場糾紛, 通過鬥爭共同的敵人,使貧下中農在鬥爭中提高覺悟,自己解開疙瘩。」

  「那好吧……」看著葛隊長嚴肅而又固執的神情,泰來不想再說什麼了。起身 告辭的時候,他心裡好笑,怕是越整王玉祥,九娃日後訛人訛得更凶!根本就沒搔 到癢處嘛!

  泰來又坐不穩了,吃飯也吃不出味道了,終於瞅住老胡和葛隊長不在一起的機 會,問:「這是咋弄的?」

  老胡的小平頭上的頭髮硬硬地直立著,避開他的眼睛,不說話,眉眼和嘴巴都 露出難言的神色。

  「老胡,你看,葛隊長說的辦法,能解決問題嗎?」

  「能啊!怎麼不能?」老胡正經地說著挪揄的話,然後告訴他,「葛隊長接到 從縣上轉回來的一封『群眾』來信,是告我的,說我和地主分子穿連襠褲。葛隊長 批評我把工作弄反了,沒有抓住小王村的主要矛盾。這不,他親自來了!把我調出 小王村了!」

  噢!噢噢噢!泰來明白了,自然能想到那個「群眾」是誰了。他能體諒老胡的 難處,他是組員,老葛是隊長,組員能強過隊長嗎?他不想再和老胡多說什麼,說 了也不頂啥,只能給老胡加一層憂愁罷咧!

  他心冷了,冷漠地等待著葛隊長將要開展的工作和所要採取的措施。看你能成 什麼精吧!要是鬥爭了王玉祥,能使九娃幡然悔悟,那該多好啊!




  鬥爭地主分子王玉祥的大會,在飼養場的院子裡召開了,社員圍坐在五月的樹 蔭下,悄悄靜靜,中間自然留出一塊太陽直射的空地。臨時從誰家搬來一張三屜桌 子,作為主席台,放到上首。老葛坐在桌子旁邊,三次催泰來坐到前頭去。他實在 推讓不過了,謊說他自年輕時就得下了腰疼病,坐在高板凳上,挺得腰部受不了, 雖然走到桌子前頭了,一撅屁股,又蹲在地上了。

  王玉祥身後跟著兩個民兵,走進會場來,他從圍坐著的社員的空隙中走到桌子 跟前,老葛同志指指中間那塊空出來的陽光充裕的中心場地,他又朝前走了幾步, 站住了。他早已習慣於這種場合,洗得淨淨的白褂,兩手垂在髀間,身子朝前傾著, 頭低下。

  葛隊長從桌後站起來,神態嚴肅,要小王村的社員都思考:五十塊錢的背後隱 藏著階級敵人的什麼陰謀?

  泰來瞅瞅王玉祥,再瞅瞅葛隊長,又掃一眼九娃昂著頭,支著耳朵的得意神氣, 心裡憋得好難受啊!他給玉祥老漢造成了今天挨斗的場面,又使自己陷入說不清的 境地中,倒使九娃佔了明顯的上風!葛隊長啊葛隊長,你把小王村的事情才是真正 弄反了,搞顛倒了。

  他不敢再瞅王玉祥在大太陽下已經開始淌汗的臉,雖然過去因為放不高「衛星」 被他撤了職,丟了人,爾後倆人一談早消氣了。他雖然發誓再不當幹部,卻也看見 玉祥從那次教訓後,工作紮實得多了,威望更高了。

  「老拗!我不信把你拉不上台!你今年不幹,我等你明年。你明年不幹,我等 你後年……我這個支書,非把你拉上來不可!看你有多拗!」

  沒有等到把拗隊長拉上台,自己卻被扣上一頂地主分子的帽子跌倒下去了…… 這個自土改登上王村舞台的王玉祥,給群眾辦過好事也辦過蠢事的莊稼人啊,現在 站在會場中間最不光彩的位置上,不是要人們對他的功過作客觀的評價,而是要他 交待陰謀!對他,一切都要從最壞處進行估計。挖空心思對他進行最惡劣的猜測。 毫無顧慮地把最骯髒的語言用到他頭上去……

  「王泰來同志,你發言。」葛隊長點出他的名字。

  「隊裡買膠皮管沒錢,我借了王玉祥五十塊,交給九娃,買回來水管。就這事。」 泰來說。

  「你想沒想,王玉祥為什麼要借給你錢呢?」

  「是我朝他借的。」

  「他為啥這麼慷慨?」

  「那是隊裡急著用。」

  「你得好好從本質上想! 」 葛隊長很不滿意地盯他一眼,然後喝問王玉祥, 「老實交待你的險惡用心!」

  「我看泰來借得急,天旱……」王玉祥說。

  「你倒關心集體!」葛隊長冷笑著嘲諷說。

  「我也靠集體分糧,吃飯!」

  「你是狐狸給雞騷情!鱷魚的眼淚!臘月的大蔥——皮干葉枯心不死!」葛隊 長一連串說出許多精闢的比喻,「你不老實交待,咱就七斗八斗,鬥得你非低頭認 罪不可!」

  泰來老漢盯著九娃,他是個男人,卻一根鬍鬚也不長,冬夏都是一張黃蠟蠟的 臉皮,寒風吹不紅,太陽曬不黑。這個黃臉惡鬼,他從來不在公眾場合多說一句話, 夜晚卻像蝙蝠一樣活躍在小王村的那些農舍裡。這是小王村裡一雙陰冷的夜眼!滲 蟲!

  九娃看到了葛隊長暗示的目光,站起來,不慌不忙地發言了:

  「我提一個問題:王玉祥是明牌貨,共產黨員王泰來不知道嗎?知道!知道為 什麼偏找到他的門下?」

  話不在多,全看說到說不到要害的地方!九娃是善於猜度形勢的,一句順著葛 隊長的心意的話提出來,直接刺到泰來心尖尖上了。泰來心裡的火像遇見了風,呼 呼直往喉嚨上竄,眼睛緊緊盯著那個佯裝得挺神氣的傢伙。

  「我以往只覺得是泰來隊長和我的糾紛,萬萬想不到有敵人的黑手,多虧葛隊 長幫我看到了本質!」

  「放屁!胡說!」泰來隊長忽地站起,吼道,正在要緊弦上,他卻氣得急得說 不出話來,腿簌簌抖著,嘴上卻鼓不出勁來。

  「不能罵人啊!」九娃仍不起性,很有修養的樣子。

  老葛站起,很不滿意地盯了泰來一眼,制止了他的衝動,然後說:「九娃提的 問題值得思考。」

  「啊!」泰來坐下來了,千錘打鑼,一錘定音,葛隊長已經明顯表態了,他泰 來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看到咱貧下中農之間鬧矛盾,我心裡很難受!深深地痛恨階級敵人分裂貧下 中農隊伍的罪行!」九娃痛心疾首地表演著,然後一揮胳膊,大義凜然地說,「為 了加強咱貧下中農團結,破敵人陰謀,我——」他面向群眾溜了一眼,又盯住葛隊 長,「我給泰來隊長五十塊錢,啥話不說了!」

  泰來簡直料不到九娃使出這一個殺手鑭!自己已經被納進口袋了。

  「好!九娃顧全大局的做法是值得歡迎的!」葛隊長回過頭來,興奮地瞧著泰 來,「你也得有點高姿態啊!」

  泰來立起,朝前走了兩步,瞧一眼葛隊長,又瞧瞧社員。

  「把問題搞清,誰訛誰的錢?該誰往外掏,誰就往外掏!我的姿態低!就這低! 要高也能高,怎麼不能高呢?我宣佈不要五十塊錢了!全當……全當給鬼燒了陰紙 了……」

  會場靜默。

  九娃那張陰陽臉仍然不動聲色。

  葛隊長惱恨地盯著這個破壞了已經趨於大團結的氣氛的拗隊長。

  「我宣佈辭職!」

  泰來說罷,走出會場,背著手,走進空寂的街道,嚇得路上覓食的母雞撲著翅 膀跳開去了……




  性格執拗而體魄健壯的泰來隊長躺倒了。他的粗壯結實的腰板,一年四季,白 日裡很少挨過炕面。他從來不患感冒,消化系統的機件又運轉得特別正常,幹活是 極富於韌性的。現在躺在炕上,茶飯不香,胸膛憋脹,腦子沉悶得像紮著幾道粗麻 繩,只有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才鬆泛一些。

  老伴嚇壞了,請來村醫看了兩回,不頂用,就圍在炕邊催促他到縣醫院去。他 不想動彈,連任何人的面也不想見,煩透了!他在許多秦腔戲裡看到過漿子官,卻 沒有想到自己的黨裡頭,也有這號漿子官。老伴出出進進,大聲惡氣咒罵著,除了 罵九娃,連葛隊長一齊裹進去罵。他不反感,聽著老伴那刻毒的罵聲感到解氣,胸 脯裡能得到短暫的,藥物也不能達到的鬆泛和緩解!從來遵守著勤勞,正直的家訓 的泰來隊長,很少和鄉親們打架罵仗(打架罵仗在中國農村的傳統道德裡也是不光 彩的事),現在不僅不制止老婆罵,他簡直想跳起來,蹦出門,站在小王村的街心 十字,跳起來罵了!

  房脊上的天空裡傳來急切的呼喚:旋黃旋割……旋黃旋割……叫聲悠然消失到 西邊的田野上去了。全部讓雨淋到地裡,讓風刮得麥粒落光!我拉上棗棍去討飯, 你們能吃得飽嗎?我為了眾人的事,落到這步田地,上級來人批我,群眾噘著嘴不 說話,唉!

  九娃想上台,多數人又不舉拳頭,誰上台就給誰使腳絆繩。九娃當隊長的那一 年,把隊裡搞得烏煙瘴氣,王村大隊支書到小王村來,想把九娃拉下來,還沒弄出 個眉眼,說支書在小王村睡人家婆娘的謠言,就遠遠飄出了小王村的範圍,傳進大 王村街巷裡高高低低的院牆。支書的老婆罵得支書張不開口,死活不讓支書再進小 王村。支書為了防止九娃一夥上台,採取了輪流執政的辦法。他認定:小王村再沒 本事的任何一個農民,都比九娃強!他要上台,得等到輪過二十年,才能輪上一回! 而支書自己卻再不進小王村——「小台灣」來囉!這個瞎熊上不了台就搗亂……葛 隊長,你瞎了眼了嗎?

  「王隊長!」院裡傳來葛隊長的叫聲。

  泰來沒吭聲,表示對這位長著一副大腦門的上級領導的輕蔑和抗議。

  「王隊長!」葛隊長進了屋,站在炕前,「你病了?」

  泰來看了一眼,葛隊長臉上現著焦慮和誠意,有理不打上門客啊!他苦笑一下, 心裡譴責自己的無禮了,就坐了起來。

  「你有意見,可以談,不能躺下嘛!」葛隊長勸說,「麥子黃了啊!」

  「要是再有倆人出來,紅口白牙訛詐我,咋辦?」泰來說,「到年底,我賣婆 娘當娃都還不起……」

  「同志!凡事總要分清輕重。」葛隊長說,「和王玉祥的鬥爭,是大事;和九 娃的矛盾,是階級兄弟之間的……」

  「還是這一套!」泰來背靠在炕牆上,煩膩地想,長長歎一口氣。他不想看葛 隊長那亮光光的大腦門,把頭偏轉到另一邊去,長得那樣大的腦門裡頭,考慮問題 怎麼這樣簡單!他聽人說葛隊長在城裡工作,從來沒下過農村,他是裝了滿腦子的 鋼(綱)絲,下農村來的!和他說什麼呢?「我那天說過了,五十塊錢我不要了。」

  「你思想上沒通……」

  「通了!」

  「你怎麼躺下不當隊長了呢?」

  「我階級路線不清啊!」泰來終於忍不住,鄙夷地說,「讓那些路線清白的惡 鬼上台吧!我自動讓路!」

  「不要打彆扭。」葛隊長說,「沒有第三者作證,難啊!讓九娃拿二十五塊錢 給你,吃虧的少吃點,佔便宜的少佔點……」

  「哈呀!」泰來哭笑不得,「這算啥辦法?王八三十鱉三十……」

  「算了,都是貧下中農……」

  「算了就算了!」泰來說,「你讓九娃來,我和他當面說。」

  「我讓他給你把錢拿上。」

  「行嘛!」

  葛隊長出門去了。

  九娃跟著葛隊長進來了,友好地笑著:「泰來叔!算咧,咱是叔侄,又都是貧 農,鬧矛盾,讓階級敵人高興……」

  泰來不冷不熱地笑笑。

  九娃掏出錢來:「你把這拿上……」

  泰來從九娃手裡接過錢, 五張五元票子, 嘩嘩數過,盯著九娃,死死盯住: 「侄兒,你叔叔老不要臉,黑了心,到底訛下你的錢了!侄兒你真夠人啊!」

  「這……」九娃立時紅了臉,那雙陰冷的眼睛,慌忽亂閃,看著葛隊長,抱冤 地說,「這算做啥?」

  「做啥?」泰來罵道,「我寧可一個人活在世上,絕不跟你龜孫團結!」說著, 揚起手,連同那五張人民幣,一同抽打到九娃的嘴臉上,吼叫一聲:「滾!」

  九娃抱著頭,跑出去了。

  「不像話!泰來同志!」葛隊長氣得臉色發白,沒見過農村人鬧事的城裡人啊, 手足無措,毫無辦法了,「不顧大局,真不像話!」

  泰來眼前一黑,仰靠在炕牆上,呼呼喘著氣,說不出話來。

  「怎麼收拾呢?」葛隊長說,「你這種態度,值得好好考慮!」說罷,站起身 要出門了。

  「老婆子!」泰來像瘋狂了一般吼叫。

  老婆從隔著窗子的灶房跑進來了。

  「把那些錢拾淨,交給葛隊長。」

  老婆子嚇壞了,慌忙蹲下,在地上揀著。

  「啊呀!我的眼!」泰來眼前一黑,跌倒在炕上,雙手摳著眼睛,什麼也看不 見了……




  眼前是一片漆黑,自己看不見自己的手,只能憑聲音辨聽老伴所在的位置,只 能聽見醫生和護士的輕重不同的口音。他被告知:患了急性青光眼——俗說氣蒙眼。 眼球裡頭痛啊!痛得鬢角崩崩響,恨不得一把把眼球摳出來!

  躺了整整九天九夜。實際上是沒有白天的,全是黑夜啊!手術後的第七天,揭 去紗布以後,他第一次看見了把他從終生的黑暗裡拯救出來的男醫生和女護士,看 見了和他過活了大半輩子的娃他媽,老漢流了淚了。

  「老漢,病好了,千萬再不敢生氣。再生氣,可能再犯,再犯就要摘除眼球了。」 醫生說,「生產隊事情複雜,看得開點!」

  「能想開,能!」猶如隔世重生,泰來呵呵笑著,似乎一切都沒有必要計較了。

  傍晚,病房裡走進幾個鄉下人,泰來一眼瞅見,竟是小王村的鄉親。噢!和自 己年齡相仿的泰安老漢,會計勤娃,婦女隊長麥葉,拿著家鄉的黃杏,雞蛋,還買 了餅乾和蛋糕,看望泰來隊長來了。

  泰來的心,在胸膛裡忽閃忽閃擺動,執拗的五十歲的莊稼人,抑制不住感情的 衝動,竟然當著鄉親的面,直抽鼻子,那酸漬漬的清液,仍然從鼻腔裡滲出來。他 能看出來,他們三人只說叫他放寬心的解脫話,絕口不提隊上的任何事情,當然, 連九娃的名字一次也沒提到。他們故意避開這個瘟神的名字,怕他聽到動氣。

  泰來能理解鄉村們的用心,覺得沒有必要了。對他來說,這件事已經過去了。 當他一下子失去光明,氣得休克,又甦醒過來,又恢復了光明以後,這件事就變得 不那麼重要了,甚至覺得當初就不該動那麼大的氣呀!他心裡很平靜,那件窩囊的 事情已經絲毫不能引起他的肝火了。

  「泰來老哥!祖輩幾代住在小王村,誰不知誰的腰粗腿細?誰不知你的秉性嘛!」 泰安老漢說,「你不要氣,氣下病,傷了自己的身體,人家才更高興哩!」

  「你今年當隊長,麥子長得好,大家覺得剛盼到一點希望,偏偏……」婦女隊 長說,「老婆媳婦都叫我勸你,放寬心……」

  「噢噢噢!」泰來老漢感動極了。

  「你看——」泰安老漢從腰裡摸出半□厚一摞票子,說:「大家自動籌集起來 這些錢,叫俺三人送給你。那個賊訛了你,你是為咱隊上,不能叫你枉挨肚裡疼! 你收下,這……」

  「啊呀呀!」泰來張大嘴巴,瞅著泰安老漢手裡攥著的那一摞票子,驚呆了。 那票子,從顏色上看,有一塊、兩塊的大票,也有五毛、兩毛的零票,那是小王村 的男男女女,出於一種正義感而促成的慷慨的舉動啊!誰說莊稼人吝嗇呢?他們可 以不吃醋,不吃鹽,節省下幾分錢來,而一旦為了申明自己的義氣,都可以拿出整 塊錢來!泰來老漢無法抑制已經全面崩潰的理智的閘門,一把摟住泰安老漢的雙臂, 像小孩一樣哭起來。

  泰來把那一摞印著小王村男女社員的手印的票子拿到手裡,又堅決塞回泰安的 掌心,說:「好咧!有了大家的心,這就夠了!我的病也就好咧!」




  飼養場的院子裡,坐著小王村生產隊男女社員,一百幾十個人,稀稀拉拉。

  葛隊長站在桌子旁邊講話:

  「三夏在即,龍口奪食,泰來隊長不幹了!沒有辦法,我們物色了三四個人, 分別談話,做了工作,都不上套!最後商定:九娃同志,大家有意見沒有?」

  沉默。莊稼人習慣用低下頭,避開眼,表示自己不滿的意見。沒人說一聲行, 也沒人說一聲不行。

  「大家考慮考慮,有意見就談。」

  仍然是更冷的冷場。老葛突然發現,一個一個社員,相繼把頭轉過去,眼睛都 專注地瞅到西邊去了,是什麼目標吸引了他們呢?老葛一扭頭,晤,泰來隊長正一 步一步從村巷裡走過來。

  剛走近會場,不知誰領頭拍了手,接著就波及到許多人,冷清的會場被掌聲轟 熱了。

  熱烈地明顯地帶著某種情緒的掌聲,把泰來隊長迎進會場,又一直送著他走上 主席台,好些人都站起來了。

  泰來走到老葛同志坐著的桌子跟前,一言未發,從腰裡摸出來一扎票子,放到 桌子上,大聲說:「這兒還有五十塊!誰愛錢,誰來拿!」

  剛剛停歇下來的掌聲,又突然爆發了。

  老葛同志瞅著那一堆票子,弄不清怎麼回事,剛張開口想問泰來,泰來已經離 開桌子,走到人窩裡去了。社員們圍上來,問起他的眼睛,其實都知道他的病好了, 還是要問。

  泰來說:「鄉親們,我又不是給兒子娶媳婦,用不著送禮啊!錢我絕對不能收, 隊長嘛——」他頓一頓,不好意思了,大聲說:

  「今後晌,男女社員到南坡,開鐮割麥!」

  1981.1.11.草

  2月改於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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