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縣委東院南排第三號房子,住著分管組織工作的嚴副書記。河東公社黨委書記
黃建國從磚旋的圓洞門走進東院,站在三號房子門外,舊門板下新刷的油漆散發著
一股刺鼻的氣味。他輕輕敲了兩下,屋裡傳出一陣布鞋鞋底蹭著地面的輕捷的腳步
聲,門開了。
嚴副書記親切地笑著,讓黃建國進屋。這是一張典型的陝北老人的臉型,直而
短的鼻樑,恰當地居於四方臉盤的中心位置。單眼皮下,有一雙黑黑的眼珠,儘管
五十多歲了,那眼睛裡閃出的神光,仍然是犀利而又活潑的。黃建國很坦然地坐在
椅子上,接住了嚴副書記遞來的茶水。
「想把你動一動。」嚴副書記開門見山地說。
黃建國「嗯」了一聲,不過是表示了自己對事情早有預料。昨天後晌,接到嚴
副書記來電話叫他的通知,他馬上就猜到可能要「挪窩」了。他隨口說:「行嘛。」
說完之後,自己首先感覺出來,他的回答裡有一種明顯的無所謂的口氣。
「換個地方,迴避一下,對你有好處,對工作也有好處。」嚴副書記誠懇地解
釋說。
迴避一下!迴避什麼呢?黃建國心裡太清楚了。
在中央發出糾正學大寨運動中的「瞎指揮」的批示以後,黃建國頃刻之間陷入
了災難之中。一向是說釘不鉚的「黃硬手」,不得不硬著頭皮,賠著笑臉,走村串
戶,去向那些被扒了瓜田、挖了蘆葦的生產隊做檢討。特別是向那些因違抗他的命
令而被撤職,被批鬥,被掛著牌子遊街的幹部和社員會賠禮道歉!赫赫有名的黃建
國,在河東公社一下子變成了黃豆腐,鑽在房子裡沒臉出門了!
那股洶湧憤怒的洪水終於平息下去了,黃建國可以走出孤悶的小房子了。他傷
透了心,心灰意懶,例外地破費從山貨店買回來一張竹皮躺椅,擺在門外的泡桐樹
下,躺在上面,搖扇子,抽煙,喝茶。傍晚看那絢麗的晚霞從西□頂上空漸漸隱褪,
夜來眺望那一弦月牙從東□頂緩緩朝西□移動……
「躺著比跑著舒服多了!」他心裡嘲笑自己,你怎麼就愛修水庫、打田井?你
冬不避風雪,夏不避月曬,移山造田。一年到頭,東奔西顛,熬眼勞神,臨了可好,
落下個「瞎指揮」的惡名,得下個「害農民」的罪過,你吃了傻子藥麼?
「黃書記,縣上佈置抗旱保秋……」主管秋田生產的副主任說。
「告訴上級,農民忙著逛自由市場!」黃建國挖苦說,「要抗,我可以擔著水
桶去,可我管不住別人!」
「黃書記,咱們今年的棉花面積比國家下達面積差了七百畝,縣棉花公司追查
原因……」分管棉花生產的專職幹部匯報說。
「原因很簡單,『農民最會種莊稼』嘛!」黃建國提高嗓門,得意地嘲弄說,
「農民願意種啥就種啥,我黃某人還敢再搞『瞎指揮』嗎?」
「瞎指揮」徹底變成「不指揮」了。
所有這些,嚴副書記都一清二楚,他用「迴避一下」也同時迴避了這個問題,
至於領導者對他黃建國本人的看法,他覺得沒有必要去作任何辯解了,仍然用無所
謂的口氣問:
「調我到哪裡?」
「你的意見呢?」嚴副書記探詢地問。
「隨便。」黃建國說,「最好讓我到哪個單位去看大門,當傳達……」
「你呀——」嚴副書記笑了,用指頭點著他,「同志,我過去一直沒有看出,
你還狹隘!在你順利的時候,好像看不出,現在,就很明顯了。」
黃建國吐出一口煙,有沒有必要辯解呢?
「到河西公社去吧。」嚴副書記說,「河西公社的老梁調到河東公社來,你倆
換個地窩。」說完瞅著他,黃建國低下眉,又猛地噴出一口煙霧來。
多少有點出乎意料。河西公社的黨委書記梁志華,在學大寨學得發瘋的那幾年
裡,比他黃建國名氣大多了!要說「瞎指揮」,那「梁膽大」比他黃某人幹的瞎活
更多,民憤也比他大得多。可是這傢伙轉得快,農村新經濟政策一公佈,梁志華搖
身一變,又成了全縣貫徹新政策的典型,當河西農村變革的風聲傳過河這邊來,飄
進他的耳朵的時候,他躺在泡桐樹蔭下的竹椅上,反感!鄙夷!甚至對梁志華的人
格也不那麼尊重了,「隨風倒喀……」
那麼,把梁志華調到河東公社來是什麼意思呢?讓梁志華來河東開闢困難局面
嗎?這是很明顯的……
黃建國說不出這些話,只是推諉說:「我做農村工作幾十年,越搞越不會搞了。」
「過去許多說法和做法,值得思考,不要在某些條文上死死扣卡,要面對農村
的實際。」嚴副書記說著,又玩笑似地批評他,「這回到河西去,把躺椅收拾起來
吧!立秋了……」
現在,黃建國完全看清了調動他的意圖,在河東工作不力,必須象搬石盤一樣
搬開他,這就是讓他和梁志華換一下地窩的實質。他重新點燃一支煙,準備辯解了。
這當兒,門被推開了,走進一老一少兩個農民來。
「我們是河西公社的。」來人中的老漢自我介紹說。
「我倆想找嚴書記談個問題。」年輕人說。
兩位農村幹部模樣的來訪者互相對視一下,又疑慮地盯了黃建國一眼。黃建國
立即打消了辯解的企圖,站起來,告辭了。
「那好,你先回吧!」嚴副書記送他到門口,「縣委準備搞個學習會,就當前
的農村問題,再進行一次討論,咱們有機會談……」
二
推上自行車,出了圓洞門,來到縣委正院,沿著院中花池的竹籬笆走向大門的
時候,黃建國的心裡毛毛亂亂,別彆扭扭,說不出是一種什麼味道,灰澀澀酸溜溜,
腿上怎麼也提不起勁兒來。
縣委大門西側的民房的廊簷下,有一家茶棚,他索性坐在矮凳上,緩解一下情
緒。賣茶的老太婆慇勤地招呼著,雙手遞上一杯涼茶來。
一杯清涼的茶水從發乾的口腔流進肚裡,頓時覺得頭腦也清爽了許多,黃建國
瞅著縣委大門外接著公路的一段坡路出神。
七年前,為了加強學大寨第一線的領導力量,他和縣機關的十幾名幹部被抽調
出來,充實進工作落後的幾個公社。當他戴著花,走出縣委大門的時候,心裡聚著
多大一股勁啊!那時候流行一句「豁出掉幾斤肉」的口號,他是充分做了這種思想
準備,心甘情願用自己的幾斤肉去換取河東公社的新面貌的。
在河東公社裡,他睡過安穩覺嗎?坡陡溝深的□坡,沙石嶙峋的河灘,跑爛了
他多少雙鞋?泥濘狹窄的溝道小路,夜晚摔了多少回跤?那一年下雪,一下滑進溝
道,摔得人事不省……我是為了坑害農民嗎?
現在,自己倒落個什麼下場呢?心酸,實在令人心酸……
賣茶的老太太又遞上一杯茶來。黃建國在縣委組織部工作那陣兒,老人就在這
兒賣茶,老相識了。
「老黃還在河東公社嗎?」
「馬上要調走了。」
「走了好。那個窮地方,誰去也治不好。」
老太太是在給他說著寬心話,黃建國沒有吭聲,心裡好像有點不服氣。
「現在的政策,變化快!得想開些,那就好了。」
他又灌下一杯茶,自己寬慰自己:讓真龍天子到河東來為民賜福吧!到河西就
到河西,雖不能繼續在躺椅上打發日子,可也不會像在河東公社那樣拚命了,我看
透了……
付了茶水費,他跨上自行車,覺得肚子有點空了,於是調轉車頭,到縣城的老
街上去,那兒有食堂,還可以逛逛自由市場,散散心,何必匆匆忙忙呢?
三
縣城老街這地方,是全縣農副市場中規模最大的一個。今天雖不逢集日,街道
兩邊仍然到處擺著食攤菜擔,只是沒有木料、牲畜等大號商品罷了。整個街道給他
的印象,使他想到五十年代中期城鎮裡的景象。這是繁榮?還是氾濫?他似乎很自
然地在心裡掛出一個問號。自打農副市場開放以來,他沒有光顧過,沒有興趣。那
有什麼好看的呢?搞這種事情,用得著號召嗎?多年來對小農經濟的限制和鬥爭,
是公社黨委書記的神聖職責。現在要他去鼓吹農民上自由市場,甚至叫他去逛自由
市場,甭說理論,感情上也難得通暢!
剛近街心十字,一股油香鑽進鼻孔,耳朵裡也飄進一聲甜膩膩、脆崩崩的聲音:
「黃書記,吃油糕。來啊!」
那頂藍布帳篷下,一口翻捲著浪花的油鍋後面,正有一張淌著油汗的瘦長條臉,
對他嘻嘻笑著,手裡姻熟地捏弄著一疙瘩燙麵團兒,這是河東公社麻灣大隊的麻天
壽麼,前幾年總愛偷偷摸摸搞點小買賣,屬於自發勢力的代表人物,多次上過批判
會。從前老遠一看見黃建國過來,早從後巷躲跑了!現在,這樣躲躲溜溜的人物,
居然在縣城最顯眼的地方聲高氣昂地招呼黃建國吃油糕。是想賣他的錢嗎?鬼!明
明是故意燒臊人!
黃建國這樣想著,偏把車子推到油糕桌旁邊,撐起來,吃你兩個油糕,又怎麼
樣呢!
剛走進帳篷,麻天壽倒是隨和得很,早已把一盤油糕和一雙筷子擺在桌子上,
慇勤地勸說圍坐在矮腿桌子四周的食客擠一擠,給黃建國讓出一個位置來。
「生意紅火吧?」黃建國挑逗地問。
「罷咧!不錯!」麻天壽反而故意渲染說,「平時一天賣三五十塊錢,逢集人
多時,最多賣過一百二。」
「你這下可以先富起來囉!」
「今年還不成,要富得看明年。」麻天壽大約聽出黃建國的話味,反而認真算
起帳來,「去年能賺一千來塊錢,全部還了帳!大貨結婚借親戚家七八百,孩子都
上學了,咱給人家還不了,親戚都生分咧!今年前半年能賺六七百元,給二貨訂婚
花光了。趕明年,我就可以搭掛蓋房了!要是憑隊裡三毛票兒的勞動日,甭說蓋房,
孩子長大了,也還不清他爺給他爸娶他媽借的錢呢!」
黃建國覺得刺耳,放下了筷子,這不是等於抽他公社書記的耳光嗎?他後悔不
該到這油糕鍋前來,憑麻天壽這樣的油嘴,會說出什麼好聽話來呢!
「老黃,甭急!」麻天壽硬推開他拿著票子的手說,「你好意思給,我還不好
意思收呢!」
黃建國把錢扔到桌子上,剛出了帳篷,麻天壽招徠買主的聲音又響起來:
「老五,來呀!好五哥,不吃也來坐坐呀!」
「不咧不咧!」被招徠者不好意思地推托著。
「啊呀!腰包硬了,只走不歇!朝老弟這兒連一眼都不盯呀!」麻天壽不像是
真心誠意招徠顧客,倒像是耍笑什麼同輩人。
黃建國側過頭一看,一個瘦小的老漢,肩頭倒掛著一隻葛條籠,佝僂著腰,頭
上扣著一頂破草帽,在麻天壽要笑取樂聲中,如荊刺在背,匆匆逃走。這不是南□
大隊的劉老五老漢嗎?他在南□大隊駐隊時,在老五家吃過派飯,是個旁人把指頭
塞到嘴裡也不敢咬的老好人啊!他轉過身,喊:「老五!」
老五剎住匆匆逃竄的腳步,看清是黃建國的時候,勉強地朝油糕桌前走來了,
臉上和眼裡強裝的笑容,無法掩飾窘迫的情緒。
「老黃,黃書記,你也上集來了?」
這是一張被困苦的生活揉皺了的臉,長久的窮苦和困頓,使老漢難以高聲說話,
抬頭看人。那蓬亂的頭髮,鬍鬚,那透著汗漬的無袖褂兒,那鼻翼兩邊深深的皺紋
裡,都無可奈何地標明他接近於乞丐了……
「五哥,給,吃點!」麻天壽做老漢的生意。
「不不不!」老五慌忙舉起雙手,並成一排,擋住遞到眼前的盛著油糕的盤。
「怕油糕燙嘴嗎?」麻天壽嘻嘻哈哈,「有錢不花,頭號傻瓜!吃到嘴裡,實
實在在。」
黃建國從麻天壽手裡端過盤來,一手拉老五的胳膊,重新坐到小桌跟前,把一
雙筷子塞到老漢手裡。
窮困而又正直的莊稼老漢,在稠人廣眾的大街上,接受別人的饋贈,又是黃書
記這樣的大領導,尷尬為難得不知如何是好,盤是端上了,卻總不好意思掀動筷子。
「你進縣城做啥來了?」黃建國問,很隨便,企圖緩解老漢的心情。
「嗨!」老漢不好意思笑著,低聲說,「賣點酸棗核兒。」
「唔!」黃建國這才明白,老五手背上,胳膊上和臉頰上為啥有一道道血印了,
那是摘捋酸棗時被棗刺劃破的。
「娃娃要上學了,得交學費哩!」老五說,「我領著倆孫子,摘了點酸棗,蒸
過,搓下皮,曬乾了。兒子不來賣,媳婦更不來,嫌丟人現眼!我老了,臉皮厚了,
不怕人笑話。」
黃建國聽著,實在是找不出安慰老漢的一句話。
麻天壽卻叫起來:「那怕啥?聽說棗仁在廣州是缺門貨,出口哩!怎麼樣?生
意發財吧?」
老五說:「爺孫倆忙了半月,到今日賣了不上十塊錢。哪比得你賣油糕的手藝。」
「我捏面蛋兒算啥手藝,能掙幾個錢嘛!」麻天壽說,「聽說你南□大隊幾個
幹部,雇汽車往青海販蘋果,來回一趟七八天,一人就抓得一千塊!那叫啥掙頭?
老五,你也該入一股,何必摘酸棗子呢!」
「咱笨頭笨腦……」老五笑了。
「你養上兩頭奶牛, 也是好事。 」麻天壽給老五熱心地介紹起生財之道來,
「俺村的麻天虎,養了兩頭奶牛,給一○二信箱的工人家屬送牛奶,天天收入二十
多塊!」
「咱旱□上,旱得草都干死了……」老漢搖頭。
「那,你就只有摘酸棗了。」麻天壽佯裝無奈地歎一口氣。
黃建國聽不下去麻天壽對一個窮困老人的耍笑,卻又不知講什麼好。麻天壽卻
一側臉,高聲又拉起買賣來:「曹支書,這兒坐!」
完全是一副討好的嗓門。黃建國討厭聽這個調門,又怕老五再次受到麻天壽的
戲謔,就拉著老漢的胳膊,走出帳篷,在一棵古老的槐樹下蹲了下來。
「老黃,聽說你要走了?」
黃建國沒有作聲。自從他作了「瞎指揮」的檢討以後這段時間裡,總有傳說他
將調走的嘈嘈議論。一個幹部在某個地方混不下去了,群眾就估計他快要調走了。
「好,走了好。」老五平和地說,「咱河東這條件,有啥辦法?你在河東多年,
費了心,出了力,也不頂啥。」
黃建國聽著老漢很友好的送別詞,心裡反倒更灰了,老人對他連一絲留戀的意
思也沒有。
「隊裡情況怎樣?」黃建國習慣地問。
「還是老樣兒。」
「今年夏糧分得好不?」
「差。」
「秋田長得咋樣?」
「不咋樣。」
「大隊幹部是不是到青海販蘋果?」
劉老五閉了口,怕招惹是非的老好人啊,歎口氣說:「隊裡沒人管。有木匠手
藝的人割傢具賣。年輕人騎自行車販菜賣瓜,生產沒人管了……」
黃建國心裡冒起一股怒氣,這怎麼行呢?瞬即想到自己將離任,又何必呢?
劉老五說:「人家河西這二年翻得快!俺小女兒今年結婚到河西姚村,一個勞
動日值一塊八,一個壯勞力一年能掙成千塊。前幾年,姚村跟咱南□一樣窮,三毛。
聽說人家把土地劃給小組,分組包干,把懶人的屁股給縫了!隊裡辦了磚廠、加工
廠,還種藥……政策是一樣政策,咱河東咋不實行呢?」
黃建國能說什麼呢?
「咱們要是能掙上一塊錢的勞動日,保準沒人出門。咱南□隊裡養不住人喀!」
老五老漢沒有任何貶低黃建國的企圖。他是作為一個窮困無著者自然地、幾乎
是本能地表示著對於富足日子的羨慕罷了。愈是這樣,才使他的父母官黃建國此刻
失去心境的平衡了。
他沒有勇氣再問老五更多的事。短暫的沉默中,油糕客麻天壽的油腔滑調又響
起來:
「老五,看看!人家河西曹村的支書和隊長是啥派勢?兩人吃了三十個油糕,
哈,拿油糕往飽裡吃!」
黃建國側過頭朝桌子那邊一瞧,哦,被麻天壽呼為支書和隊長的食客,正是他
在嚴副書記房裡碰見的河西公社那兩位來訪者。他們面前放著一堆油糕,暢快地吃
著,一派腰硬氣粗的神氣。
年輕隊長嘻嘻笑著:「有人作了統計,俺河西公社的小伙,今年訂下一百二十
多個對象,就有一百多個是河東公社的,河西嫁到河東去的,只有仨,還是男的在
外掙工資的呢……」
老者笑著制止年輕人:「甭盡吹。」
「吹?前幾年我怎不敢吹?腰包是空的,吹不起來啊!」小伙子盡興說,「錢
這玩藝兒真怪,儘管是紙印的,你沒有的時候,腰不由得往下彎。腰裡別上幾張十
塊的票兒進城,哈!一下就把胸膛挺起來了……哈哈哈……」
那位老支書也仰著脖子笑起來。
看著兩人暢快的樣子,麻天壽神秘地問:「聽說你們河西分田到戶,搞單干了,
是麼?」
「沒有的事。」年輕隊長說,「那是山區兩個大隊,住得散,包產到戶了,平
川上沒分,搞的是責任制。甭聽別人給俺河西胡揚髒……」
「你們那個『梁膽大』真有兩下子。」麻天壽說,「聽說前幾年,『梁膽大』
把河西也折騰得夠慘!」
「慘!比你們河東還慘!」老年支書說,「可好的是,他現在落實新政策,還
是膽大!俺公社的責任田,在全縣是頭一家搞起來的,農林牧副漁,五業興旺,紅
火盡了,票子像水一樣往河西流!」
「噢!」麻天壽表示驚訝和敬佩。
黃建國聽到這兒,對於他所鄙夷的梁志華在河西已經獲得這樣高的威望,多少
有點意料不到,他的心又一次失去平衡了。他想就此走開,卻聽見那老人神秘地說:
「聽說縣上想把俺梁頭兒調走,全社幹部聯名寫信,要求縣上讓梁書記再留兩
年。河西的局面剛打開呀,底子還不厚。俺倆——」老漢指著小伙說,「就是眾人
委託的代表,向嚴書記請求去的……」
「噢!」麻天壽驚訝地歎息,「嚴書記咋說?」
「沒吐核兒!」年輕人說,「過兩天再找!」
原來如此!黃建國的心完全失去平衡,亂跳起來,河西人並不歡迎他黃建國!
他再也無心逛自由市場了,把車頭又掉轉過來,出縣城——回!快回!
四
出了縣城,沿著一條串連著河西和河東兩個公社的柏油公路,黃建國踏著自行
車,心亂如麻。兩排碗口粗的白楊樹,擋遮著午後烈日的光焰,從山嶺上吹下來的
陣陣清風,絲毫也吹不散他心中煩悶的鬱熱。跑這麼快做什麼?回河東公社幹什麼?
收拾行李交差嗎?河西人根本就不歡迎你姓黃的!河東呢?那些窮得直不起腰的社
員,那些至今吃不起麻天壽價值一毛錢兩油糕的老人,還有給老師交不出學費的學
生。歇息在地頭的樹蔭下,睡在沒有褥子鋪的光席上,走在上學的路上,會怎麼罵
他黃建國呢?怕是恨不得磕頭作揖盼他早點離開河東公社吧!
弄到這步田地!當著這樣的公社領導,再乏味不過了!黃建國腳上沒勁了,自
行車□轆轉得慢了……
劉老五在麻天壽油糕鍋前畏畏縮縮的神態又出現在腦子裡。老漢可憐……
還是在他剛從縣裡來到河東公社的那年冬天,他駐在南□大隊,親自抓一個小
庫塘工程,輪到劉老五家管飯了。這兒農村習慣天明起來上工,九點鐘吃早飯。他
在工地拉了一清早的夯繩,肚子餓得貼著脊樑了。劉老五陪他吃飯,噴香的小米稀
飯和蘿蔔絲兒,盤兒裡壘著一摞皮黃瓤軟的麥面鍋盔,散發著誘人的香味。他連吃
兩塊,仍然有試一試第三塊的動機,胃口是最好的一頓了。他發現老五隻喝稀飯,
而沒有動一塊鍋盔,就讓道:「你吃鍋盔呀!」
「我牙不好,咬不動。」老五笑著說。
他沒介意。一碗小米稀飯喝完,老五要替他再盛,黃建國拒絕了。讓一個年齡
比他大十多歲的老人給他端飯,他過意不去呀,便爭著跑到灶房去了,萬萬想不到,
灶房裡正在演出一場悲劇:老五的老伴、兒媳,一齊壓低聲兒,神情緊張地訓斥兩
個哭鬧著要鍋盔吃的孩子!他沒有說話,說話會使愛面子的窮莊稼人更難堪!他只
舀了半碗飯,再回到裡屋飯桌旁時,食慾全沒了。
中午,黃建國在大雪飛揚的工地上拉夯,自動領起號子:
鼓勁拉啊!
吃鍋盔喲!
青年們笑得喊不出來,黃建國卻覺得鼻腔裡酸漬漬地難受……
計劃中的小庫塘,在□坡地區只修成了第一批,他就把全社的精壯勞力拉進南
溝「幹起大的」來。這個倉促上馬的大水庫,幾年來,把河東人拖垮了,把黃建國
也拖垮了。他撒手不幹了,現在仍然是個「乾電池」……
劉老五的口糧還是「歉」!鍋盔還是吃不到口,油糕就更是望之莫及的高級奢
侈品了!我卻要調走了……黃建國開始愧悔:拍著胸膛上任,低著腦袋溜走。我也
應了這條規律……
小河橫在車前,旱季裡的河床上,裸露著一片砂石和茅草。一彎細流,彎來繞
去,在沙灘上靜靜地流淌。黃建國掬起一捧水,洗著手臉,透過清湛湛的河水,可
以看見水底的沙粒在流動,沙底上映出他的臉,似乎一下子蒼老了。
黃建國攀上用河卵石堆砌的防洪大壩,河風擺動著頭頂垂吊的柳絲,可以眺望
河東公社山坡上被樹木的綠葉籠罩著的村莊。他望著那些村莊,回憶著在河東七八
年間的往事,企圖刨出一個根兒來。
從小河的上游,走下來三個人。他們在河灘的亂石中走著,說著,打著手勢比
劃著什麼,走走停停,離黃建國愈來愈近了。當他確鑿斷定其中那位低矮而又敦實
的是梁志華的時候,心情更加不安起來。這個前幾年比他干瞎活幹得厲害,之後挨
挫也挨得更慘的「梁膽大」,是怎樣重新獲得河西群眾如此深厚的信賴?不能不使
他對人家刮目相看了。
黃建國點燃一支煙,等著梁志華走下來。
那三個人站在沙灘亂石中,說了一陣兒,忽然折轉方向越過河水,上了岸,要
下河堤去了。黃建國站起來,喊:
「老梁——」
梁志華轉過身,朝這邊看著,接著就奔跑起來,那渾實的又粗又壯的身軀,活
象滾動著的一輛坦克,順著河堤跑下來。
「哈呀!黃大人!你是上任來了哇?」梁志華握著他的手,嘻嘻哈哈開玩笑。
看來,嚴副書記在和他談話之前,已經和梁志華談過了將他們倆互相「換一下地窩」
的意圖。
「嗨!我——」黃建國自嘲地說,「我哪有臉進你河西公社嘛!」
「傢伙!跟我要什麼客套!」梁志華的口氣是坦率的,真誠的,「快來吧,決
定過的事了。我準備給你交待手續,老兄!」
「河西人不歡迎我呀!」黃建國苦笑一下,也坦誠地說,有點尷尬地談出了在
嚴副書記房子碰見那兩位上縣請柬的河西幹部的事。
「胡整!這些傢伙,簡直是胡來!」梁志華一聽,火了,臉色立時變了。他大
約這才恍然悟出黃建國鬱鬱寡歡的心情,同時覺得河西那兩個尚不知名姓的幹部的
舉動,把他牽進一個不大光彩的難堪境地。他急忙拉著黃建國坐下來,誠懇地解釋,
「他們背著我搞什麼聯名請柬,我是一點不曉得……」
「你甭解釋。 我沒有想到是你搞小動作, 真的沒有。」黃建國也誠懇地說,
「人民應該有權選擇他們所擁護的幹部。我倒是想請教一下,你『梁膽大』這兩年
在河西是怎麼弄的……」
「瞎撲騰!瞎撲騰……」梁志華敏感的猜疑解除了,臉上又現出輕鬆開朗的神
色。這傢伙在全縣二十多個公社的頭兒中間,是個有名的樂天派,性格爽朗,嘻嘻
哈哈,沒見過個憂愁的臉相,他不僅和下級,和同僚們如此,和地區縣委的領導處
事說話,仍然如此,「既然你不犯疑,那好,我向你匯報吧!黃大人——」
梁志華扔給黃建國一支煙,自己點燃一支,噴出一口煙霧:「你知道,我前幾
年比你膽子大,大得要發瘋了,在河西幹了多少蠢事、瞎活!」
這是個不安靜的角色,說著就站起來,一隻腳蹬在高一級的石摞上。黃建國雙
手掬著膝蓋,聽著把身子傾在他面前來的梁志華大聲說:「後來,中央批示一傳達,
河西人簡直能把我吃了!恨不得一棍子把我攆出河西。我挨得好重!好慘!我『梁
膽大』是真心想害河西農民嗎?我想不通!冤枉!心裡結冰——涼透了,再不幹這
號背兒媳婦朝華山,出力不落好的事囉……說吧!罵吧!反正就是這一攤子……你
白天提意見,我晚上把筆記本一合,睡覺!」
黃建國聽著,和自己當時的處境和心思一樣啊!他後來怎麼解脫出來的呢?
「一件事教育了我。」梁志華在石握上踱著步,「在整風後期,大家的氣兒出
完了,卻一致提議,要重新促『豐收渠』上馬!哈呀,這下,我睡不著了。」
黃建國約略知道,梁志華在「想大的、干大的」那陣風中,把「豐收渠」工程
扔下,在河西的山□區,擺開二十華裡劈山造田的戰場,轟動了地、縣。他去那裡
參觀過,梁膽大的名字就是那會兒叫響的。
「他們居然提出要重開『豐收渠』!」梁志華加重了語氣,「他們不是反對一
切農田基本建設,而是討厭瞎折騰,不求實際的大鋪排……這樣,我冷靜下來,才
開始認真地回想我的過失……」
黃建國不由地「唔」了一聲,梁膽大啊!他是在挨群眾批評挨得最慘的時候,
卻又從中汲取了合理的東西……
「於是,我幾夜睡不著覺了。從參加工作那時想起,自己審判自己!我得出一
個可怕的結論。」梁志華帶著少有的沉重的感情,停住腳,緊緊盯著黃建國,「二
十多年來,我給農民辦過不少好事,也辦了不少瞎事。在好多時間裡,我們是在整
農民,而且一步緊過一步……」
黃建國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梁志華看出他的吃驚的神色,不以為然,反倒輕蔑地冷笑一聲,走近前來,掰
起指頭說:
「我合作化時期參加黨,爾後提拔到鄉上。
「五七年怕農民跟著右派跑,我給農民算了一年賬,證明合作化後比合作化前
生活優越。
「五八年,那陣兒我在渭北家鄉。為了叫我那個鄉的農民明天早晨就過上共產
主義生活,我帶領全鄉政府幹部,連夜下鄉,拔鍋挖灶,吃大鍋飯。
「從五九年下半年到六二年冬天,我的那個公社餓死過人,當時誰也不敢承認
那是餓死的,說是病。
「六五年夏天,我從渭北被派到咱們縣來搞四清。我所在的那個公社,二十九
個大隊,運動後保存下來一個支部書記,是為了體現政策的啊!其它幹部、隊長、
會計都一桿子打光了……
「四清剛畢,文化革命緊接上開戰,剛上來的那一批幹部又一齊倒台……我也
靠邊站了。
「七一年,我被宣佈『解放』,調來河西學大寨,大批促大幹,想大的干大的,
割資本主義尾巴,限制自發傾向……」
梁志華說著,越說越快,一瀉而出,又猛地剎住,盯著黃建國,聲調和神情,
是對自己沉痛的甚至是冷酷的嘲弄。他猛地轉過身,一揮手,把半截沒有燃盡的煙
卷風進河水裡,幾乎是喊著說:「我們把農民身上的『肉』都割掉了,豈止『尾巴』!」
黃建國聽著,這是怎樣的一張工作履歷啊!而又何止是梁志華一個人獨有的創
造!他——黃建國,既拔過農民的鍋去煉鋼鐵,也割過農民的「尾巴」,而且干的
時候是很硬手的呢!現在在縣社兩級工作的四十歲以上的幹部,誰又沒幹過這些神
聖的蠢事呢?
梁志華擺過這一筆流水賬之後,神情變得嚴峻了。嚴峻在這個平素老是開朗樂
和的人身上表現出來的時候,混合著尖刻的辛辣口氣:
「我幹這些蠢事的時候,並不以為蠢啊!我是拚著命,沒黑沒明地幹,只怕落
在別人後頭,對不起黨呢!
「我砸了農民的鍋,急急忙忙把他們趕進食堂。食堂的大鍋裡吃光了,又把他
們趕散伙。自己的動機和效果正好相反,然而毫不臉紅!我們把農民幹部培養起來,
干了十幾年工作,再把『漏劃地主分子』的帽子給他們扣到頭上,實行專政。農民
多養了一隻雞,一窩蜂,也是階級鬥爭。我們的公糧,說是一定五年不變,誰信?
事實是一年兩回,三回追加,忠字糧,愛國糧,支援亞非拉的糧……為了這些糧,
我親自帶上幹部,翻過農民的糧缸和糧櫃……
「我們的農民太好了!儘管經過了三番五次的折騰,我幹了那麼多瞎活,他們
罵我,可我修的那個『豐收渠』,他們卻不忘好處,還說我也吃了不少苦,只是惋
惜我後來發昏發瘋,農民有良心啊……幹了這麼多傷害農民根本利益的事。我『梁
膽大』算什麼『膽大』啊?是『梁殘暴』!有膽子改正錯誤,才是真正的『梁膽大』!」
黃建國慚愧極了,梁志華坦胸掏腹的自白,像鏡子一樣,照出了自己,那最難
於割裂戳透的一層感情的帷幕,終於撕開了……
「於是,我走村串戶,問那些被我整過的幹部和社員賠禮道歉。實在想不到,
有些被我整得死去活來的社員,一見我去,反倒笑了,他們給我說寬心話……我恨
不得揍自己。」梁志華動情地說著,臉上的肌肉彈動著,眼角流出淚花來了。他長
長地舒出一口氣,揩揩眼角,笑著說,「中央重新頒布六十條,我覺得給農民還債
的時機來到了。這兩年,河西變化大些,可比起我對他們所欠的賬債,還遠遠不夠。
現在,我們社、隊兩級都有了一些積累,我想今年秋收後,把『豐收渠』的引水工
程幹成。這樣,二道□上就成自流灌區了。」
「噢!你們三個人剛才在河灘,是勘察引冰工程呢!」黃建國說,不知什麼時
候,他的眼睛也模糊了。當他躺在泡桐樹下的竹躺椅上回味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功
勞與苦勞的時候,梁志華卻在進行著嚴峻的自我審判。是什麼鬼纏住了他的心而想
不到自己也有過「走麥城」呢?是嚴副書記巧妙地批評說的「我發現你狹隘」嗎?
豈止狹隘!梁志華在遭到群眾批評的困境裡時,面對的是人民!是被自己折騰得一
貧如洗的人民!而我面對的是自己!問題就在這裡。
黃建國站起來,握了握梁志華的手。他是個不善辭令的人,愈激動時,愈少說
話。他放開梁志華的手,深沉地說:「老梁啊!你膽大!名副其買!」
梁志華又恢復了嘻嘻哈哈的輕鬆姿態,揮著又粗又短的胳膊,說:「老兄,你
幾時過河西來呀?」
「我?」黃建國說,「你等著吧!」
「我去河東之前,把豐收渠的引水工程踩踏好,設計出來,算是對河西人民最
後的一個交待。你秋收後組織勞力干就是了。」梁志華暢快地說,「說真話,我現
在確實留戀河西。」
「你等著吧!」黃建國重複說,他推起車子,又調過頭來,向梁志華招招手,
沿著白楊夾道的柏油公路,朝縣城飛馳而去。風鼓起他的衣衫,背後傳來梁志華哈
哈的笑聲……
五
顧不得禮貌,黃建國一把推開縣委東院第三號房間的房門。
嚴副書記架著眼鏡,正在批閱什麼文件,看見黃建國,略顯驚疑。他摘下眼鏡,
站起身。
黃建國坐下,很懇切地請求:
「老嚴,讓我留下,留在河東吧。」
1980.10.灞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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