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霞光燦爛的早晨 作者:陳忠實


  不管夜裡睡得多麼遲,飼養員恆老八準定在五點鐘醒來。醒來了,就拌草添料, 趕天明喂完一天裡的第一槽草料,好讓牲畜去上套。

  他醒來了,屋子裡很黑。往常,飼養室裡的電燈是徹夜不熄的,半夜裡停電了 嗎?屋裡靜極了,耳邊沒有了韁繩的鐵鏈撞擊水泥槽幫的聲響,沒有了騾馬踢踏的 騷動聲音,也沒有牛倒嚼時磨牙的聲音。炕的那一頭,餵牛的夥伴楊三打雷一樣的 鼾聲也沒有了,只有儲藏麥草的木樓上,傳來老鼠窸窸窣窣的響動。

  唔!恆老八坐起來的時候,猛乍想起,昨日後晌,隊裡已經把牲畜包養到戶了。 那兩槽騾馬牛驢,現在已經分散到社員家裡去飼養了。噢噢噢!他昨晚睡在這裡, 是隊長派他看守一時來不及挪走的農具,草料和雜物,怕被誰夜裡偷了去。

  八老漢拉亮電燈,站在槽前。曾經是牛擁馬擠的牲畜圈裡,空蕩蕩的。被牛馬 的嘴頭和舌頭舔磨得溜光的水泥槽底,殘留著牲畜啃剩的麥草和谷稈。圈裡的糞便, 凍得梆梆硬,水缸裡結著一層麻麻花花的薄冰。

  忙著爬起來幹什麼呢?窗外很黑,隱隱傳來一聲雞啼,還可以再睡一大覺呢。 屋裡沒有再生火,很冷。他又鑽進被窩,拉滅電燈,和衣躺著,合上眼睛,卻怎麼 也不能再次入睡……

  編上了號碼的紙塊兒,蓋著隊長的私人印章,揉成一團,摻雜在許多空白紙塊 揉成的紙團當中,一同放到碗裡,搖啊攪啊。隊長端著碗,走到每一個農戶的戶主 面前,由他們隨意揀出一隻來……抓到空白紙團的人,大聲歎息,甚至咒罵自己運 氣不好,手太臭了!而抓到實心紙團的人,立即擠開眾人,奔到槽頭去對著號碼拉 牲畜。一頭牛,一頭騾,又一匹馬,從門裡牽出來了,從秋天堆放青草的場地上走 過去,沿著下坡的小路,走進村子裡去了。

  隊裡給牲畜核了價,價錢比牲畜交易市場的行情低得多了,而且是三年還清。 這樣的美事,誰不想抓到手一匹馬,哪怕是一頭牛哩!恆老八愛牛,要是能抓到一 頭母牛,明年生得一頭牛犢,三年之後,白賺一頭牛了!唉唉,可惜!可惜自己抓 到手的,是一隻既不見號碼,也不見隊長印章的空白紙團……

  不知從哪個朝代傳留下來抓鬮的妙法,一直是楊莊老隊長處理短缺物資的唯一 法寶。過去,隊裡母豬生了崽,抓鬮。上級偶爾分配來自行車、縫紉機或者木材, 抓鬮。分自留地、責任田,抓鬮。十年不遇的一個招工名額,仍然抓鬮。公道不公 道,只有鬮知道。許多爭執不下的紛擾,都可以得到權威的解決。老好人當隊長, 為了避免挨罵和受氣,抓鬮幫了忙。雖然沒能得到一頭牲畜,恆老八不怨隊長。隊 長本人也沒抓上嘛!

  「老人,你今晚……在飼養室再睡一夜。」分完牲畜,隊長說。

  「還睡這兒做啥?」恆老人瞅著牛去棚空的飼養棚。

  「看守財產。」

  「你另派人吧!」老八忽然想到,在沒有牲畜的飼養室裡,夜間睡下會是怎樣 的滋味兒哩!

  「你的鋪蓋還在,省得旁人麻煩……」

  吃罷晚飯,老八像往常一樣,在朦朦的星光下,順著那條小路走到遠離村莊的 飼養場。他坐在炕頭,一鍋連一鍋抽旱煙,希望有人來這兒說說閒話,直到他脫衣 落枕,也沒有一個人來叩門。往昔裡,飼養室是村裡的閒話站。只有夥伴楊三的兒 子匆匆進來,取走了他老子的被捲,一步不停地轉身走了。楊三抓到手一頭好牛, 此刻肯定在屋裡忙著收拾棚圈和草料,經管他的寶貝牲畜哩!

  楊三抓到的那頭牛,是本地母牛和純種秦川公牛配育的,骨架大,粗腿短脖頸, 獨個拉一犋大犁……八老漢早在心裡祈願,要是能抓到這頭母牛就好了,可惜…… 這牛到了楊三家裡,準定上膘,明年準定生出一頭小牛犢。人家的小院裡,該是怎 樣一種生氣勃勃的氣派……他嫉妒起楊三來了。

  滿打滿算,楊三不過只餵了兩年牲畜,卻抓了一頭好牛。楊恆老漢整整餵了十 九年牲畜了。「瓜菜代」那年,隊裡牲畜死過大半,為了保住剩下的那七八頭,隊 長私自分到社員家保養。養是養好了,上級來人卻不准分,立時叫合槽。大夥一致 推選他當飼養員。經過幹部社員的商議,為了給□坡上的田地施肥方便,咬著牙把 伺養場從村裡搬遷到坡上來了。

  從新蓋起的飼養場到小小的楊莊,有兩華裡坡路。青草萋萋的地墿上,他踩踏 出一條窄窄的小路。陰雨把小路泡軟了,一腳一攤稀泥。風兒又把小路吹乾了,變 硬了,腳窩又被踩平了。日日夜夜,牛馬嚼草的聲音,像音樂一樣和諧悅耳。牛馬 的糞便和草料混合的氣味,灌進鼻孔,滲透進衣褲的布眼兒……

  這樣的生活今天完結囉!從明天開始,他就要在自個的責任田裡勞作了。晚上 嘛,和賢明的老伴鑽進一條被筒,腳打蹬睡覺呀!整整十九年來,他睡在□坡上的 這間飼養棚裡,夏天就睡在門外的平場上,常常聽見山坡溝壑裡狼和狐狸的叫聲。 想起來,他自覺得尚無對不起眾社員的地方。集合起來的那七八頭牲畜,變成了現 在的二十頭,賣掉的騾駒和牛犢,已經記不清了。可惜!沒有抓到一頭……

  掛在木格窗戶上的稻草簾子的縫隙裡,透出一縷縷微微的亮光。山野裡傳來一 聲聲沉重的吭哧聲,伴和著車輪的吱吱響,響到屋後的小路上來了。誰這樣早就起 來幹活呢?傢伙!

  一聽見別人幹活,恆老八躺不住了。他拉亮電燈,溜下炕來,一邊結著腰裡的 布帶,一邊走到門口。他拉開門栓,一股初冬的寒風迎面撲來,打個寒顫,走出門 來。場地上攤開的草巴巴上結著一層霜。地墿上的榆樹和椿樹,落光了葉子的枝椏 上,也結著一層厚厚的白霜。灰白的霧氣,瀰漫在坡坡溝溝上空,望不見村莊裡高 過屋脊的樹梢,從村莊通到□坡上來的小路上,有人躬著腰,推著獨輪小車,前頭 有婆娘或女兒肩頭掛著繩拽著。那是楊雲山嘛!狗東西,楊莊第一號懶民,混工分 專家,剛一包產到戶,天不明就推糞上坡了。勤人倒不顯眼,懶民比一般莊稼人還 積極了。好!

  八老漢鄙夷地瞅著,直到懶民和他的婆娘拐進一台梯田裡。他想笑罵那小子幾 句,想想又沒有開口。懶民在任何人當隊長的時候,都能掙得全隊的頭份工分,而 出力是最少的。懶民最紅火的年月,是鄉村裡興起憑唱歌跳舞定工分那陣兒……好! 一包產到戶,懶民再也找不到混工分的空隙了!看吧,那小子真幹起來,渾身都是 勁哩!既然懶民都趕緊給責任田施冬肥,恆老八這樣的正經莊稼人還停得住麼?回, 趕緊回去。「冬上金,臘上銀,正月上糞是哄人」。要是再下一場雪來,糞上就不 好進地了。

  恆老人返身走回屋裡,把被子捲起,挾在腋下,走過火炕和槽幫之間狹窄的過 道,在盡了最後一夜看守飼養室的義務之後,就要作永久性的告別了。回頭一望, 地上灑滿草屑,以及昨日後晌抓鬮分牲畜時眾人腳下帶來的泥土,扔掉的紙塊,叫 人感覺太不舒服了。老漢轉過身,把被子扔到炕上,撈起牆角的竹條長柄掃帚,把 牲畜槽裡剩下的草巴巴掃刷乾淨,然後從西頭掃起,一直掃到門口。他放下掃帚, 又撈起鐵掀,想把這一堆髒土鏟出去。剛彎下腰,肩膀猛地受到重重地撞擊,鐵掀 掉在地上了——一匹紅馬,揚著頭,奔進門來,闖到圈裡去了。

  恆老八呆呆地站在原地,盯著紅馬闖進圈裡,端直跑到往常拴它的三號槽位, 把頭伸進槽道裡,左右搖擺,尋找草料,打著響鼻,又猛地揚起頭來,看著老八, 大約是抱怨他為啥不給它添草拌料?

  老漢鼻腔裡酸酸的,挪不開腳,呆呆地站著。紅馬失望地從圈裡跑出來,蹄下 拖著韁繩,站在老八跟前,用毛茸茸的頭低他的肩膀,用溫熱的嘴頭拱老八的手, 四蹄在地上撒嬌似地踢踏。

  八老漢瞧瞧紅馬寬闊的面頰,慢慢彎下腰,拾起拖在地上的韁繩,悄悄抹掉了 已經湧出眼眶的淚水。 這匹紅馬出生時, 死了老馬,是他用自家的山羊奶喂大的 (隊裡決定每天給他五角錢羊奶的報酬)。這匹母馬,已經給楊莊生產隊生過三頭 騾駒了。

  「哈呀,我料定它在這兒!」

  八老漢一抬頭,紅馬的主人楊大海正從門口走進來,笑著說:

  「整整踢騰了一夜。嘿呀呀!鬧得我一夜不敢合眼。好八叔哩,你想嘛,八百 塊,我能睡得著嗎?」楊大海咧著大嘴,感慨地敘說,「天明時,我給它餵過一瓢 料,安定下來,我才躺下。娃娃上學一開街門,它一下掙斷韁繩,端直往這兒跑!」

  「唔!」恆老八一聽,心裡又湧起一股酸酸的東西,支吾著。紅馬大約還不習 慣在大海家窄小的住室裡過日月吧,馬是很重感情的哩!

  楊大海表示親近地撫摸一下紅馬披在脖頸上的鬃毛。紅馬警惕地一擺頭,拒絕 大海動手動腳。大海哈哈一笑,說,「它親你哩!八叔。」

  「給馬餵好些,慢慢就習慣咧!」恆老八把韁繩交到大海手裡說,「回吧!」

  「唉!要是我能抓到一頭牛就好咧!」大海接住韁繩惋惜地說,「『八百塊』 拴到圈裡,出門一步都擔心。人說務馬如繡花。把我的手腳捆住了,出不了門咧! 女人家餵牛還湊合,高腳貨難服侍……」

  話是實話,八老漢信大海的話。大海是個木匠,常年在外村蓋房做活,多不在 家,屋裡一個女人,要養一匹馬,也是夠嗆的。萬一照顧不周到,損失不是三塊兩 塊。

  「要是你能抓到這紅馬,那就好哩。你一年四季不出門,又是牲畜通。一年務 得一匹小駒兒,啥收入?」大海說,「卻偏偏又抓到我手裡。」

  假話!八老漢在心裡肯定。昨天大海一抓到紅馬,連停一步也不停,拉回屋去 了。他即使真不想養,怕耽擱了他蓋房掙錢的門路,也不會把馬轉讓給別人的。敢 說像紅馬這樣的頭等牲畜,一上市,准保賣過千二,淨撈四百,大海是笨人嗎?

  「那……你轉讓老叔養吧!」老八故意想試探一下精明的大海,「咋樣?」

  「嘿嘿嘿嘿嘿!」大海笑起來,不說話了,半晌才支吾說,「暫時先湊合著。 嘿嘿嘿嘿嘿……」

  「快走吧,咱倆都忙。」

  看著大海拉著紅馬,走出門,呵著趔趔蹶蹶的紅馬,下了坡,他返過身,光一 聲鎖上門,挾著被捲,走出飼養場的大院了。

  天明了,初冬清晨常有的灰霧似乎更濃了。從村莊通□坡梯田的上路上,男男 女女,已經穿梭般往來著推車挑擔的社員。土地下戶,閒了幹部。不用打鈴不用催, 你看一個個男女腿腳上那一股瘋勁兒!

  恆老八下了坡,剛到村口,老伴迎面走來:「你不看看,人家都給麥地上糞哩, 你倒好,睡到這時光!」

  「咱也上嘛!」老八說,「回去就干。」

  老伴是賢明的,也不再多舌,轉身就走。

  「八叔——」玉琴跑著喊著,擋在當面,「我那頭黃牛,不吃草咧,你去給看 看——」

  恆老八瞧著玉琴散亂的頭髮,驚慌的神色,心軟了。男人在縣供銷社工作,她 和婆婆拖著倆娃娃,還好強地要養牛。三十出頭的中年媳婦,大約從來也沒餵過牲 口哩!現在卻養牛。

  不等老八開口,八嬸轉過身來:「各家種各家的地,過各家的日月了。他給你 家去看牛病,誰給他記工分?」

  「你這人——」老八瞪起眼,盯著老伴,這樣薄情寡義的話,居然能說得出口 來,還說她賢明哩!

  「好八嬸哩!八叔給牛看病,耽擱下工夫,我——」玉琴難為他說,「我哪怕 給你老納鞋底兒——頂工哩!」

  「淨胡說!」老人搖頭擺手,「話說到哪裡去了。」

  「嗨呀!我說笑話嘛!」八嬸勉強笑笑,算是圓了場,轉身走了。

  在一明兩暗的三間大房中間的明間裡,過去是招待來客的地方,現在掛著大黃 牛,草料臨時攪拌在淘洗糧食的木盆裡,地上堆著黃牛的屎尿。

  玉琴的婆婆站在院裡,慌慌亂亂地向老八抱怨兒媳婦:「我說咱家裡沒男勞力, 養不成牛。鍘草起圈,黑天半夜拌草,你一個屋裡家,咋樣顧攬得起!玉琴偏不聽, 非要抓鬮不可。你看看,現時弄得牛……」

  「你先甭嘟囔我,讓八叔給牛看看。」

  玉琴頂撞婆婆:「你兒子要是一月能掙回七十、八十,我才不愛受這麻煩哩!」

  老婆婆噘著嘴,站在一邊不吭了。

  玉琴的男人在縣供銷社工作,掙得四五十塊錢。屋裡老的老,小的小,年年透 支一百多,這個好強的媳婦,在家養豬養雞,上工掙分,比個男人還吃得苦。看看 別人都搶著抓鬮,她知道牛馬價錢比市場上便宜,也抓,一抓就抓了一頭黃牛。八 叔很贊成這個潑辣勤苦的年青媳婦。他不好參與婆媳倆的爭執,逕自走到黃牛跟前 去了。

  老八一把抓住牛鼻栓,一手拉出牛舌頭來,看看顏色,放開了,又捏一捏牛肚 子,摸摸耳朵,轉過身來,那婆媳二人愣愣地站在那裡,大氣不出。他從腰裡摸出 一隻布夾,抽下一支三稜針,抓住牛耳朵,放了血,命令道:「取兩隻爛鞋底,點 一堆火。」

  老人接過玉琴遞來的鞋底兒,在老婆點燃的麥秸火上烤著,直到烤得鞋底熱燙, 再按到黃牛肚皮上,來回搓揉。

  「你照我的辦法,就這樣熨搓。」老八叮囑玉琴說,「到吃早飯時,我再過來 看看,好了就好了。不行的話,再拉到獸醫站去。」

  「你甭走,八叔——」玉琴擔心地說,「我怕——」

  「甭怕。沒事。」老八笑笑,寬解地說,「牛夜裡受了點涼氣,沒大病。往後 把屋子收拾嚴點。」

  「沒事就好。老八,甭走!」老婆婆已經端著一隻碗從灶房走來了,「你吃點。」

  「啥話嘛!」老八一瞅遞到胸前來的碗裡,沉著三個荷包蛋,大聲謝絕。他在 飼養室裡多少次治好牛馬的小傷小病,也就是那麼回事了。給社員的牲畜小施手術, 就受到這樣的款待,真是叫八老漢感慨系之。他大聲說,「給娃娃吃!我一個老漢, 吃雞蛋做啥?」

  婆媳二人,挽留不住,左右兩邊廝跟著,說著感恩戴德的話,送到門口。八老 漢受到這樣誠心實意的送行,反倒覺得別彆扭扭,剛一出街門,頭也不回,只擺擺 手,大步走了。

  恆老八倒背雙手,在楊莊街道裡走著。走到楊社娃莊院門口,他看見社娃年近 七十的老子楊大老漢,正挑著一副擔籠從門裡出來。沒良心的楊社娃把孤獨一人的 老子扔在老屋裡,領著婆娘和兒子住到新蓋的三間新房裡來,兩年多了,不給老漢 一分零用錢,氣得老漢到公社去告狀。楊大老漢怎麼在兒子的新房裡出出進進呢? 他不是在楊莊街道裡大聲嘲罵過兒子是「雜種貨」嗎?

  楊大扔下擔籠,向老八招手。

  「你看狗日鬼不鬼!」楊大說,「昨日後晌抓到一頭牛,不等天黑就跑過去, 把我拉過來,要我跟他一起過活!」

  「唔呀!」老八真是意料不到。

  「想叫咱給他當馬伕!」老大一針見血指出,「你當那小子良心發現咧?鬼!」

  「那你為啥要過來呢?」老八笑問。

  「唉!總是咱的種嘛!」老大粗魯地說,「看著他不會侍服牲畜,咱心裡也過 不去。再說,娃低頭認錯了,那婆娘也……唉!和兒女執得啥氣嘛!」

  「對對對!」老八附和說,「總是親生骨肉哩!」

  「他圖得有人管牲畜,我圖得能吃一口熱飯。」老大說,「混到死算咧!」

  老大的口氣是舒悅的,老八聽得出,看得到,這可真是楊莊的一樁新聞哩!人 都爭著干哩,老八感到一種不尋常的氣氛在楊莊村巷裡浮動。

  「剛才,公社鄭書記在門口碰見我,問你哩!」老大說,「說不定現時正在你 屋等你。」

  「鄭書記?找我做啥?」老八說,「現在還有啥公事哩?」

  老八嗑了煙灰,朝村子西頭走,老遠就看見鄭書記站在自家門口的糞堆前,幫 老伴敲碎凍結的糞疙瘩,還笑著說著什麼。作為模範飼養員,鄭書記給他戴過花, 發過獎狀,現在還貼在屋裡正面牆上。現在,土地分戶種了,牲畜分戶養了,鄭書 記到村裡來,還有啥事可幹呢?

  「老楊,聽大海說,你見了紅馬,還落了淚?」鄭書記哈哈笑著,「是嗎?」

  老八咧著嘴,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信哩!你為那些四條腿熬費過心血,有感情哩!」鄭書記蹲下來,掏出煙 袋,「我倒是想,你們楊莊不分牲畜行不行?已經分槽的那些隊,有利也有弊。好 處是人人都經管得用心了,牲畜肯定能養好。不利的是,家家都添了許多麻煩,特 別是沒男勞力的家庭,不養牲畜,地不好種;養吧,很費事勞神哩!我倒是想在楊 莊試一試,牲畜集體養,是否更好些?這兒,有你這個老模範,其它隊比不得。」

  「已經分了。」老八說,「分了好。」

  「我來遲了一步。」鄭書記說,「算了。」

  「土地下了戶,牲畜不分不行咧!」老八說,「用起來不好分配。」

  他給鄭書記舉出一樁事例來——

  去年,隊裡抽出兩犋牲畜給社員種自留地。輪到楊串串的時候,那傢伙天不明 拉走牲畜,直到半晌午還不見送回來,急得八老漢趕到地裡,天爺呀,老黃牛累得 躺在犁溝裡爬不起來,楊串串手裡掄著鞭子,牛身上暴起一道道鞭子抽擊後的肉梁, 嘴裡吊著一尺長的涎沫,渾身濕透。

  「你想想,現在土地下了戶,家家戶戶地更多了。不分行不行?」老八敘說了 這件使他傷心的事,慨然告訴鄭書記,「前日,隊長徵求我的意見,問牲畜分不分? 我說分,堅決分。分了自家都知道愛惜牲畜。要不,扯皮鬧仗的事才多哩!」

  鄭書記點點頭,表示同意老八的意見:「這是各隊分牲畜的主要原因。」

  「問題是,現在好多三十來歲的年輕社員不會喂牲畜,特別是高腳貨(騾馬)。」 鄭書記又說,「問題很普遍。我今日來,想請你到咱公社廣播站,講講牛馬經。」

  「我說不了話……」老八著實慌了。

  「好多人要求請你講哩!」鄭書記說,「我還想辦業餘農校哩!土地包產到戶, 社員要求科學種田心切!往常,掙不操心的工分,糊里糊塗種莊稼,土地一分到戶, 好多年輕人連苗子的稀稠都搞不准,甭說高產了。」

  「倒是實話!」老八說。

  「我還得找隊長,要幫社員安排好牲畜棚圈,不能一分就不管了。」鄭書記說, 「一言為定,明天晚上到公社來,我在廣播站等你。講一小時兩塊,按教授級付款!」

  太陽已經升到碧藍的天際,霧氣已經散盡,冬日的陽光,溫暖燦爛,街道裡的 柴禾堆,一家一戶的土打圍牆,紅的或藍的房瓦,光禿禿的樹枝,都沐浴在一片燦 爛的晨光裡。

  「跟你商量一件事。」走進房,恆老八蹲在灶鍋跟前,對著撲出灶堂的火焰點 著旱煙,給老伴說,「咱得買牛。」

  「錢呢?」老伴停住了拉風箱的手。

  「不是有嘛!」

  「那是給娃結婚用的。」

  「緩半年。」老八說,「先買牛。莊稼人不養牛,抓摸啥呢?」

  「那得一疙瘩錢哩!」

  「暫時緊一緊。一年務育一頭牛犢,兩年就翻身了。現時處處包產到戶,牛價 月月漲。」老八說,「放心,我沒旁的本事,餵牛嘛,嗨嗨……」

  老伴從灶下站起,揭開鍋蓋,端出一碗荷包蛋,放到老八面前,五十多歲的老 婦人,居然嗔聲媚氣地說:

  「吃吧!吃得精神大了,再滿村跑著去給人家看牛看馬……」

  老八卻像小孩一樣笑瞇了眼睛。

  1982.5.15 改定於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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