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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 作者:陳忠實


  早班遠郊公共汽車開進桑樹鎮,把古老的鄉村小鎮從黎明前的酣睡中驚醒了。 宋濤從「光噹」一聲自動打開的車門裡下來,踏著厚厚的積雪,向鎮外走去。他與 前妻所生的兒子今天結婚。他是趕早回到鄉下來參加兒子的婚禮的。他得知這個消 息是在昨天,置買什麼東西顯然已經來不及了,腰裡裝著三百元現鈔,讓孩子們日 後再去置買他們需要的物品,比他買什麼禮物可能更合乎實際。

  大雪覆蓋了原野。黎明的微曦中,無垠的雪原閃著清冷的白光。從桑樹鎮通南 宋村的小路早已拓寬了,雪路上有汽車或拖拉機碾過的轍印。路兩邊的白楊長得小 桶粗了。像兩堵齊刷刷的牆壁,一直伸展到黑黝黝的河灘裡。黎明時的風好冷啊, 田野寂然無聲,軟軟的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宋濤穿著長袍,戴著禮帽,帽殼上纏著一匝紅綢子,被前呼後擁著,走在這條 小路上。他的身後,是在嗩吶鳴奏中忽閃忽閃行進的花轎,轎裡坐著尚未見面的媳 婦。

  嗚嗚哇……嗚嗚哇……悠揚的嗩吶聲吹得宋濤腦子裡混沌一片,總是像在問, 是啥樣……是啥樣……

  當左鄰右舍的嬸娘和嫂子們把蒙著臉的新娘攙進新房,他立即跳上炕去,蹺起 一隻腿,想從新娘的頭頂繞一匝。這是自古流傳下來的風俗,為了防止新娘婚後瘋 長,新娘進門先蹺一個「尿騷」。她的個子又幾乎和他一樣,還敢再長嗎?儘管他 當時已經是小學教員了,仍然很認真地蹺起腿來。

  她似乎早有所料,一揚手,就把他的腿隔到一邊去了。他打個趔趄,想再次抬 腳,她已經躲到牆根,遠遠地站著。

  他跳下炕來,在隔壁二嬸努嘴示意下,忐忑不安地揭起蒙在她臉上的紅布,心 裡嗡地一下,血湧到臉上,眼睛也花了,那是一張多麼漂亮的臉蛋呀!

  她羞怯地瞧他一眼,就頷首低眉,坐在椅子上,雙手搭在膝間,一動不動……

  一批又一批的親戚坐過席,挎上提盒籠兒上路了。夜晚鬧房的小伙子們也離去 了。所有繁冗的鄉村傳統結婚禮儀的最後一道手續,是新婚夫妻吃合歡餛飩。餛飩 是由娘家兒女雙全的嫂子們捏的,裝在一隻紅漆木盒裡,由弟弟跟隨花轎提來的。 他的二嬸從廚房裡端著一隻木盤進來了,木盤裡有兩隻金邊細碗,兩雙新筷,他早 已聽過母親的叮囑,默默地急吃急咽,想一口咬到那只包著一枚銅錢的餛飩,那是 福氣和吉祥的象徵。她卻慢吞細嚼,並不在意的樣子。眼看碗裡只留下三四個餛飩 的時候,二嬸一把奪過,又把她的碗遞到他手裡。

  輕輕一聲磣牙的咯響,他看見,從她細密的牙齒間,夾著一枚金黃的銅錢。她 的臉略一紅,把銅錢交到二嬸手裡。

  「俺娃有福。」二嬸笑著,拍著她的頭,「跟了個女婿是先生,誰有這福氣!」

  二嬸把銅錢遞過去,很嚴肅的擱在他的手心裡,用眼睛和嘴巴同時示意:放到 嘴裡去!

  金黃色的銅錢,濕溜溜的,粘著她的唾液。他有點不好意思,一抬眼,她正專 注地盯著他,神情嚴肅極了,她在揣測和試驗,他嫌她的口液髒嗎?他一把把銅錢 填到嘴裡,那銅錢使他的口腔裡產生一股奇異的感覺,淡淡的,甜甜的,心兒在胸 腔裡忽悠悠飄動起來。一側頭,他看見她低下頭去,臉頰上浮起一層紅暈,現出兩 個淺淺的酒窩。

  「二嬸,我咽到肚裡去了!」他故作懊惱地說。

  二嬸嗔笑著,從他嘴裡掏出銅錢,壓在炕席下,拍拍手,狡黠地一笑,壓低聲 兒:「知道不?倆人的頭要壓著銅錢……」旋即走出門,從外面把門拉上了。

  她的臉騰地飛紅了,雙手捂在臉頰上,彎下腰去了。

  他的臉發燒,呆呆地坐著,出著粗氣。院裡走過父親和母親送二嬸出門回家的 腳步聲,街門「光噹」一聲插上門栓了,父母在裡屋住的木板也響起關閉時的吱扭 聲,小院裡靜息下來了。

  他輕輕關上房門,心跳得更厲害了。她仍然雙手捂著臉頰,彎著腰,低著頭, 壓抑著的出氣聲,越來越不勻稱。他站在窄小的廈房的腳地,瞧著離他兩三尺遠的 媳婦,似乎今天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早就熟悉的。是的,他日夜在心裡渴盼著、 盼望著、描繪著的,不就是這樣一位可心的人兒嗎?不,她比他想像中的朦朧的影 子生動多了。

  他沒有陌生感,先是輕輕地摟住她渾實的肩膀。今天清早才挽起的髮髻,把蓬 松的劉海和鬢髮一齊攏梳到腦後那個頭髮疙瘩裡,作姑娘時覆蓋著的耳朵和脖頸露 出來了,像剛剛揭開的豆芽的顏色。她的身上,有一股奇異的香氣(不是脂粉)撲 到他的臉上來。他緊緊地擁抱著那溫熱的肩頭。

  「你……甭……」她掙脫開他的手臂,自己也挺身坐端了,「我有話……跟你 說。」

  「說呀!我聽著。」他在另一隻椅子上坐下。

  「我……」她抬起頭,沉靜地瞧著他,「我不識字……你不嫌棄嗎?」

  「我教你認字,寫字。」他笑了,當是什麼嚴重事情,並且隨即攤開一張紙, 拔出插在制服口袋上的水筆,在紙上寫起來,「看,這是你的名字:田——秀—— 芬。」

  「我能學會嗎?」

  「能!」

  他把水筆塞到她手裡,把她的手和筆一起握在自己手心,臉貼著她的頭髮,在 紙上一筆一畫寫下她的名字。

  她側過頭來,眼裡騰起一縷霧樣的東西,像小河早春瀰漫的水汽,顫著聲說: 「再幫我,寫下你的名字……」

  她在兩個名字之間,畫著一顆拙劣的心的圖樣,然後端詳著,久久地端詳著, 折疊好,從席下取出那枚銅錢,包在紙折裡,又壓在席下。

  他恍然醒悟,這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姑娘,有著怎樣的細膩的感情啊!

  她走到他的跟前,沉靜地盯著他的眼睛,然後撲跌進他的懷裡:「哥……」

  一輛手扶拖拉機開過來,車輪濺起的雪粒甩到他的臉上,涼冰冰的。車上坐著 男女農民,女人們用頭巾包裹著臉頰,只露出眼睛,男人們把耳扇緊緊拴在下巴底 下,臉凍得紅紅的。臘月中旬了,傳統的新春佳節就要來臨了,他們大約都是一早 趕到鎮上去置辦年貨的。

  天色完全亮了,雪原上白茫茫一片。臨近村莊裡的大喇叭正在播出當日新聞, 打破了黎明時天地間靜謐的氣氛。湛藍的天空像一望無際的藍色錦緞,白色的原野 似無限伸展的白綢。驟然而降又驟然而止的大雪,把入冬以來乾旱的黃塵洗濯得干 乾淨淨,大地淨潔,高空深遠,空氣清新,這是生養他的北方故鄉的田園。

  離開大路,斜插上一條積雪茸茸的小道,他走到河沿上來了。河灘上的雪似乎 更厚,一堆堆的河卵石,包裹著雪衣,一條細流在雪地裡彎來繞去,嘩嘩響著。河 道兩岸修起高大的河堤,臨水面用水泥砌成一方一塊的護坡。河堤上高大的楊樹和 柳樹,枝條上繡著一層雪。

  河上架著木板橋,河對岸就是他的村莊,宋濤一步一步,終於從滑溜的木板橋 上走到對岸了。那株大柳樹,有兩三合抱粗了,中間似乎已經空心,而枝條依然稠 密,臨近水,柳樹的壽命是很長久的……

  「你怎跑到這兒來!」從他村子裡下了河,順著彎彎曲曲的河岸走下來,在大 柳樹下,看見了秀芬,她蹲在河邊洗衣服,搓呀,捶呀,涮呀,河水中飄流著皂角 的白色泡沫。「回吧!」

  「我一會兒就洗完咧。」秀芬轉過頭來,輕輕噓口氣,嫵媚地笑著,「馬上完。」

  「回去!」他抓住裝衣服的籠,「回去,陪我坐在屋裡,啥也甭干!咱倆在一 起……只有三天了……」

  「你坐在這兒。」她指著身邊的一塊石頭,「你不能穿著髒衣服走呀!」

  「歇一會兒。」他說。

  她多情地盯他一眼,溫順地笑笑,把手上的水在衣襟上擦擦,和他靠肩坐在柳 樹下。四周是高過人頭的葦叢,呱呱鳥的叫聲響成一片,它們在葦叢裡追逐、嬉戲、 熱戀,然後合夥啣草造窩,產卵,哺育幼鳥。

  傍晚溫馨的河風吹過葦叢,她的散亂的鬢髮拂到他的臉上,她閉著眼睛,靠在 他的肩頭上。

  「朝鮮很遠嗎?」

  「很遠。」

  「你……不去……不成嗎?」

  「我是青年團員。」

  「我總覺得……害怕。」

  「甭怕。」

  「我想你了怎辦?」

  「……」

  他回答不了了,看見她的臉上,淚珠咕嚕咕嚕滾落下來。

  「甭哭。」他說,自己喉頭也哽住了。

  「我沒哭。」她噘起嘴,「當面把眼淚流完,省得你走後再流。」

  「我走了,誰都放心得下。爸和媽年齡還不大,有哥哥照看。」他說,「只有 你……一個人……」

  「甭掛念我。」她看他難受了,反倒一挺身子,給他寬心,「我小時候啥苦都 吃過,現時好到天上了。爸媽人都老好,待我也好,我跟在親娘跟前一樣……」

  多好的妻子啊!

  「朝鮮在哪兒?」她問。

  「在那邊。」他指著東邊的天空。河柳和白楊織成的濃密的林帶。老鷹在五月 湛藍的天空悠然展翅。秦嶺的群峰隱沒在淡淡的灰霧裡。

  「我們離得太遠了。」他說。

  「不遠。」她說,「你永遠在我跟前。」

  她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他們新婚第一夜裡,他捉著她的手,寫下倆人名字的那張 紙,紙上有她畫的一顆心的圖像。那枚被夫妻合吮過的銅錢,當地一聲掉在石頭上 了。

  「你日夜都在我心裡。」

  遠處有腳步響,宋濤放開摟著秀芬肩膀的手。葦叢中的荒草地上,閃過一個人 挎著草籠的身影。他看出來,那是父親,知趣地躲到葦叢中去了……

  冬季裡,雪把一切都嚴嚴地遮蓋著,分不清葦園、稻田和麥地,呱呱鳥早已飛 回南方過冬去了。他靜靜地站在大柳樹下,哪一塊河石,是秀芬掄著棒槌給他搓洗 衣服來呢?

  冬日的太陽遲遲從東山群峰的巔頂露出臉來,雪野裡反射出耀眼的光環,雪在 變幻著色彩,這是十分明麗壯觀的景象。

  走上河堤,有一條在雪地裡任意踩踏出來的便道,直通南宋村。

  他從朝鮮光榮回歸,到城裡一家工廠當宣傳科長了。每個星期六,騎著自行車 回來,和父母妻子歡聚一天,留下工資的大部,週日晚再去城裡工廠上班,一家人 和美地過日子,左鄰右舍誰不誇他們一家人啊!公公是最好的阿公,母親是頂賢明 的婆婆,媳婦是賢慧的媳婦,而他,是南宋村當時頂有出息、幹成大事的偉人!可 誰能料到,不過兩年,在朝鮮僅僅只是認識的一位女文工團員分配到了宣傳科,這 兒是正在掀起新的建設熱潮的古老的城市,兩個從戰火中結識的戰友,從同志和上 下級的關係,很快發展到……他和她結婚了。

  重新結婚是歡樂的,而與秀芬離異是痛苦的,沒有文工團員給他的歡樂作安慰, 他是無法忍受離異的痛苦的。父親是一個傳統道德的忠誠衛士,母親是太喜歡秀芬 了。他在朝鮮的幾年裡,和家庭多少有些陌生了,而秀芬卻和這個家庭結成了血肉 交鑄的關係……父親和母親,居然下決心趕走了叛逆的兒子,甘願繼續和一個異姓 的媳婦過他們的農家生活。

  「滾!至死,你都甭進我的家門!」父親說。

  「你享你的榮華富貴,俺過俺的莊稼漢日月,俺和孫孫餓死,不求拜你娃子!」 母親「光噹」一聲,把街門關上了。

  他從緊關著的街門口,走到村口,四下的樹後牆惻隱藏著看熱鬧的村人,是一 種怎樣卑視的眼目!他沉重地走出村,過了木板橋,進了城……

  他和後妻的家庭是幸福的。她比秀芬長得聰穎,眉目傳情,面貌秀氣,皮膚細 膩,說話和氣,知書識禮,對他體貼愛護……短短的狂熱時期一過,他卻總也感覺 不到秀芬那些特有的東西,他常常暗暗思念她,有一種負疚的心情。如果秀芬也像 父母一樣刻毒的罵他,咒他,也許會把她最初給他的幸福而美好的印象沖刷掉。可 是,她除了哭,就是苦心勸,勸不下,她就任他去了,什麼也不說……

  在城裡偶爾遇見南宋村的鄉黨,他托他們帶些錢和衣物給孩子,想不到,過後 又被南宋村進城的鄉黨用包裹帶回來了,而且捎來母親或是父親的話:「黃麵饃, 稠米湯,能養大宋濤,也就能養大孫孫!」

  他開始憎恨父親和母親。尤其令他不能容忍的是,秀芬一直寡居著。新社會, 有這樣頑固的阿公和婆婆,秀芬太苦了。如果她能找到一個可心的丈夫,對他的心 是一種安慰。可是許多年過去了,她仍然在沒有丈夫的阿公阿婆家裡過活著,這樣 的日月,她怎麼過啊……

  算著兒子已足二十的成年年齡,他早已升任人員和設備擴大了幾倍的中型工廠 的副廠長了。適逢工廠招工,破例地有一批招收農村青年的名額。他想到兒子,是 盡父親最後也是最初的一次責任了,他寫了急信,要兒子來找他。

  兒子沒有來,任何人也沒有來,卻收到一封信,說他在農村生活尚好,爺爺和 奶奶年邁了,母親也接近晚年,農村生產隊裡,沒有一個男勞力是不行的,吃水都 困難……

  踏上場墿,一眼就看見他家的門樓、土圍牆。門鎖著,顯然,一家人不在。臨 河這一排老莊基的東邊,過去是一片荒樹園子,他和夥伴們掏鳥蛋、打彈弓的樂園, 現在是一排整齊的新住宅區,一律是磚包牆,寬敞的新式門窗,現出一片紅色的機 制大瓦,莊前屋後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樹木,標誌著房屋落成的遲早,那兒擁著 一堆人,他隱約得知,兒子已經蓋起一院新房,肯定就在那裡了。

  年輕小伙和媳婦們,沒有人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他們。直到門前人多的地方, 才有一位老婦人擠眨著眼睛:「這不是濤娃子嗎?」他也認出,這是二嬸,強迫他 把合歡銅錢填到嘴裡去的二嬸呀,老得佝僂著腰,拄著枴杖,頭髮全白了,像田野 裡的雪。她驚歎他也老了!

  好多年長的老者圍住他,問長問短,全沒有記恨他的意思,他們當年不能容忍 他的心情現在淡忘了,和他客客氣氣說話,羨慕他升了官,發了財,是城裡人了。

  二嬸指使一位中年媳婦,叫秀芬出來迎接客人。她知道他此刻的難處,怎麼貿 然進去呢?二嬸真是好二嬸,老了仍然知人心。那媳婦旋即出來,在二嬸耳根悄悄 說著什麼。他猜到了,前妻秀芬不來迎接他。二嬸裝做無事一樣:「走!跟二嬸進。」

  他跟二嬸走著,身後傳來鄉黨們的竊竊議論:

  「現時看,當時人家在城裡成家,倒是對!」

  「吃穿不愁腸,兒女有工作!有文化人看世事就是遠……」

  「比咱笨莊稼人眼光寬哩!」

  是這樣嗎?莊稼人現在這樣看世事了。鄉黨們對他這樣評議了。他卻想著,如 果當初不離開秀芬,現在在故鄉的田園裡修一院房,退休之後,幫兒子種種自留地, 責任田,前院裡養點花,後院養些雞,傍晚到小河裡釣魚,又何嘗不如城市那兩三 間小閣樓呢?他愈到晚年,愈覺得鄉村的親切。可是,鄉里人現在卻贊成他當時是 有遠見的舉動……

  大門用黑漆刷飾一新,勾著紅邊,門框上貼著大紅對聯。院子上空吊搭起葦席, 擋著寒風,席棚下擺著一排排桌凳,後院臨時安頓著廚房,傳出滾油的爆響。

  走過院子,裡屋門口,老態龍鐘的母親和鬢絲灰白的秀芬,在迎接他。

  「媽——」他走到跟前,帶著懺悔的真誠口氣,聲音哽住了,頓一頓,他轉過 臉,「秀芬——」

  母親的多皺的嘴角痙攣似地抽動著,沒有應聲。

  「你……回來了!」秀芬招呼他,眉間現出兩道皺折,「坐屋裡。」

  二十多年沒有聽到這熟悉的聲音了。顯然,聲音和她的容顏一樣蒼老了,渾厚 了,隱伏著暗暗的悲涼的韻味。

  ……我不識字,你不嫌棄嗎?

  ……你……永遠在我心裡!

  他在椅子上坐下,那麼迫切地點燃了一支煙,問母親:「俺爸呢?」

  「喂牛去了。」母親說,「和宋老大家合夥養了一頭母牛。」

  父親該有七十六七了,還在餵牛,兒子卻按照國家規定的職工勞動條例,過不 了幾年就該退休了。

  一個年輕小伙端著木盤進來了,放在他面前的,是家鄉的臊子面,每當過年過 節,紅白喜事,莊稼人早飯都是一律的臊子面。肉丁、豆腐,黃花和木耳燴制的臊 子,那味道留在兒時的記憶裡,至今不忘。進城以後,也沒少吃這種麵條,可味道 和母親做出來的差遠了。他一早趕路,腹中空空,那碗裡的香味,一下了撩撥起他 的食慾來。

  他捏滅了煙,抓起紅漆竹筷,攪動起長長的機製麵條。這當兒,秀芬卻搶先一 步,從他筷下把碗端起來了。他一愣,揚起頭,她要懲治他、報復他嗎?

  「我去冒一下滾水。」秀芬說。

  宋濤腦子裡嗡地一聲,足足麻木了半分鐘,像突然遭到電擊一般……

  她和他結婚的那年夏天,熱得人心燒目亂,她給他用新打的井水冰了一碗涼面, 拌了香油,調了芝麻鹽,他吃得好香。可是,到後晌,他的肚疼病犯了,疼得在炕 上打滾。

  她急得撓頭抓腮,手慌腳亂,眼淚直流。

  母親進來了,問:「晌午吃啥飯來?我不在。」

  「涼面。」她緊張地回答。

  「他自小肚子不好,不能吃涼飯。過了涼水的面,要到滾水裡再冒一下。」母 親說,並沒有責難的意思,「我忘了叮囑你。」

  「可他……咋不說呢?」她流著眼淚,怨自己也怨他,那怨聲裡含著怎樣一種 摯情啊。

  「他貪嘴!」母親疼愛地看著兒媳,替她解脫。接著就坐在炕上,伸出一隻手, 撩起衣襟,在他的肚子上揉撫著。他偷喝了河渠裡的水,他偷摘了人家的酸杏毛桃, 一次次害得肚子疼的時候,母親就這樣揉得他安然入睡,母親的那雙手啊!

  母親揉了一會兒,說她還有事,就出去了。

  他和她都明白:母親是在給兒媳做示範。

  她照母親在炕上的姿勢坐好,把手伸到他的肚皮上,輕輕地按著、揉著……那 是區別於母親的一雙溫柔的手……

  ……我去冒一下。

  她還記得他不能吃涼飯的毛病,而他自己連這一點也忘記了。在朝鮮戰場的烽 火硝煙裡,惡劣的自然環境,早已鍛煉出他一副消鐵化石的胃腸……可她還記著!

  ……我去冒一下!

  秀芬端著一碗麵進來了,雙手遞到他的手裡,然後轉過身,低著頭,坐到母親 旁邊的一條凳子上,頭低著。

  他看著冒著熱氣的麵碗,再也抑制不住心頭的酸痛,兩行熱淚奪眶而出,滴在 碗裡了。

  母親的嘴角抽動得發抖,拄著枴杖,長長地哎噓一聲,走出門去了。

  他抬起頭,秀芬也盯著他。屋子裡很靜,院裡嘻嘻哈哈的吵鬧聲,說笑聲,更 襯托出這一間小屋裡的安靜的氣氛。他終於忍不住,哽哽咽咽地說:「你……受… …苦了……」

  她一把摀住自己的嘴巴,沒有哭出聲來,眼淚卻從鼻樑兩邊湧流下來,從手背 上滾過,滴在前襟上了……久久地沉默之後,她一甩頭,揚起來,說:「過去了的 事,再……再甭……提說了!」

  她如果痛罵他幾句,他可能得到心理上的平衡。她沒有罵,離婚時沒有,離婚 後也沒有,今天他和她當面,她仍然沒有。她對他太寬容了,這種寬容所產生的負 疚心理,與日俱增,在歲月的流逝中負重越來越深了。

  「我錯了第一步,父母錯了第二步。」他終於把積在心頭的話說出來,「只有 你……」

  她的眼裡現出一種凜然的神色,說:「不怪父母,他們叫我走……那一條路, 是我不想。」

  「為啥?」他問,「你何必折磨自個?」

  「我……的心裡……再裝不進……別人咧……」

  她又一把摀住自己的嘴。

  他跌坐在椅子上,唉……地一聲,說不出話了。果然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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