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又是一鉤彎鐮似的月牙。田野迷迷濛濛,灰白的土路,隱沒在齊膝高的麥田裡。
遠處秦嶺的群峰現出黑幢幢的雄巍的輪廓。早來的布谷鳥的動情的叫聲,在靜寂的
田地和村莊的上空倏然消失了。嶺坡的溝畔上,偶爾傳來兩聲難聽的狐狸的叫聲。
勤娃甩著手,在春夜溫馨空氣的包圍中跨著步子。他謝絕了打土坯的主人誠心
實意的挽留,吃罷夜飯,撂下飯碗,往家趕路了。他有說不出口的一句話,因為路
遠,三、四天沒有回家,他想見玉賢了。二十里平路,在小伙子腳下,算得什麼艱
難呢!屋裡有新媳婦的熱炕,主人家給他臨時搭排的窩鋪,那顯得太冷清了。他走
著,充滿信心地划算著,自開春以來,已經打過近百摞土坯了,父親交給玉賢掌管
的那隻小梳妝匣兒裡,有一厚扎人民幣了。這樣幹下去,只要一家三口人不生瘡害
病,三年時光,勤娃保準撐起三間大瓦屋來。那時光,父親就絕對應該放下石夯,
只管管家裡和田裡的輕活兒了,或者,替他們管管孩子……新社會不納捐,不繳壯
丁款,掙下錢,打下糧食全歸自己,只要不怕吃苦,莊稼人的日月紅火得快哩!
勤娃走進康家村熟悉的村巷,月牙兒沉落到山嶺的背後去了,村莊籠罩在黑夜
的幕帳之中了。驚動了誰家的狗,干吠了幾聲。
他站在自家小木柵欄門外,一把黑鐵鎖上凝結著濕溜溜的露水,鑰匙在父親的
口袋裡。他老人家大約剛剛睡下,要是起來開門,受了夜氣感冒了,糟咧。不必驚
動老人……勤娃一縱身,從矮矮的土圍牆上,跳進自己的小院裡了。
他輕輕地拍擊著屋門板上的鐵栓兒。深更半夜叫門,不能重叩猛砸,當心嚇驚
了女人,勤娃心細著哩!
「來咧……」女人玉賢在窸窸窣窣穿衣服,好久,才開了門。
「怎麼不點燈?」勤娃走進屋,隨口說。
「省點……煤油……」玉賢顫顫地說。
「嗨呀!」勤娃笑了,「黑咕隆咚,省啥油嘛!」隨之「啪」地一聲劃著了火
柴。
屋裡亮了。勤娃坐在炕邊,吁出一口氣,他覺得累了。
「你還吃飯不?」玉賢坐在炕上,問。
「吃過了。」勤娃說,盯著玉賢的煞白的臉,驚得睜大眼睛,「你……病咧?」
「沒……」玉賢低下頭,「有些不舒服……」
他伸手摸摸她的額頭,說:「不見得燒……」
「不怎……」
他略為放心。脫鞋上炕的當兒,他一低頭,腳地上有一雙皮鞋。他一把抓起,
問:「這是誰的?」
玉賢躲避著他的眼睛,還未來得及回答,裝衣服的紅漆板櫃的蓋兒「嘩」地一
聲自動掀起,冒出一個蓄留著文明頭髮的腦袋。
「啊……」
勤娃倒抽一口氣,迅即明白了這間屋裡發生過什麼事情了。他一步衝到板櫃跟
前,揪住濃密的頭髮,把冬學教員從櫃子裡拉出來。啪——一記耳光,啪——又一
記耳光,鼻血頓時把那張小白臉塗抹成豬肝了;咚——當胸一拳,咚——當胸再一
拳,冬學教員軟軟地躺倒在腳地,連呻吟的聲息都沒有;勤娃又抬起腳來。
冬學教員掙扎著爬起來,「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勤娃腳下了。
勤娃已經失去控制,抬起腳,把剛剛跪倒的楊先生踢翻了,他轉身從門後撈起
一把劈柴的斧頭,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來:「老子今黑放你的血!」
猛然,勤娃的後腰連同雙臂、死死地被人從後邊抱住了,他一回頭,是父親。
老土坯客廳到房裡不尋常的響動,驚驚嚇嚇地跑來了,不用問,老漢就看出發
生了什麼事了,他抱住兒子提著斧頭的胳膊,一句話也不說,狠勁掰開勤娃的手指,
把斧頭抽出來,「光當」一聲扔到院子的角落裡去了。他累得喘著氣,把顛狂狀態
的兒子連拽帶拖,拉出了房子,推進自己住的小灶屋。
「你狗日殺了人,要犯法!」
「我豁上了!」
「你嚷嚷得隔壁兩岸知道了,你有臉活在世上,我沒臉活了!」老漢抓著兒子
胸前敞開的衣襟,「你只圖當時出氣,日後咋收場哩?」
這是一聲很結實也很厲害的警告。勤娃從本能的瘋狂報復的情緒中恢復理智,
愣愣地站住,不再往門外撲跳了。
「把狗日收拾一頓,放走!」老土坯匠說,「再甭高喉嚨大嗓子吼叫!」
「我跟那婊子不得畢!」勤娃記起另一個來。
「那是後話!」
父子二人走到屋子的時候,冬學教員已經不見蹤影,玉賢也不見了。臨街的木
柵門敞開著,兩人私奔了嗎?勤娃窩火地「嗯」了一聲,怨憤地瞅著父親。他沒有
出足氣,一下子跌坐在炕邊上。
老漢轉身走到前院,一眼瞅見,槐樹上吊著一個人,他驚呼一聲,一把把那軟
軟的身子托起,揪斷草繩,抱回廈屋,放到炕上。忽閃忽閃的煤油燈光下,照出玉
賢一張被草繩勒聚得紫黑的臉,嘴角湧出一串串白色的泡沫,不省人事了。
勤娃看見,立時煞白了臉,「哎——」地一聲怨歎,跌倒在屋裡也昏死過去了。
「我的天哪……」康田生看著炕上和腳地的媳婦和兒子,不知該當咋辦了,絕
望地撲到兒子身上,淚水縱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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