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吳玉賢鎖上圍牆上的木柵欄門,走在康家村的街道裡了。結婚進了勤娃家的小
院,她很少到村子中間的稠人廣眾中走動過。地裡的活兒,父子倆不夠收拾,用不
上她插手。缸裡的水不等完,勤娃又擔滿了。她恪守著母親臨將她出嫁前的囑咐:
甭串門,少說是非話,女人家到一個村子,名聲倒了,一輩子也挽不回來。在娘家
長人哩,在婆家活人哩!
她到康家村兩三個月來,漸漸已經獲得了乖媳婦的評價。她走在仍然有些陌生
的街道裡,似乎覺得每一座新的或舊的門樓裡,都有窺視自己的眼光。做媳婦難,
她緩緩地大大方方地走過去,總不可避免拘謹;總算走到村莊中心的祠堂門前了,
這是冬學的校址。門口三人一堆,五個一夥,圍著姑娘和媳婦們,全是女人的世界。
她走進祠堂的黑漆剝落的大門了,聽勤娃給她介紹康家村的人事狀況的時候說,
這是財東康老九家的祠堂,歷來是財東迎接聯保官人的地方。康家村的窮莊稼人路
過門口,連正眼瞧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一旦被傳喝進這裡,就該倒霉了。這是一個
神秘而陰森的所在,那些她至今記不住名字的康家村的老莊稼人,好多繳不起稅款
和丁捐,整夜整夜被反吊在院中那棵大槐樹上……現在,男人和女人在這兒上冬學
了,男人集中在晚上,女人集中在後晌。
祠堂裡擺著幾張方桌和條桌,這是臨時從這家那家借來的。玉賢在最後邊一張
條桌前坐下了,聽著婦女們嘰嘰喳喳說笑,她笑笑,並不插嘴。
金嫂和村長領著一位先生進來了。她從坐在前邊的兩位女人的肩頭看過去,看
見一位年輕小伙兒白淨的臉膛,略略一驚,印象裡鄉村私塾裡的先生,都是穿長袍
戴禮帽的老頭子,這卻是個二十左右的年輕娃娃,新社會的先生是這樣年輕!只聽
村長介紹說先生姓楊,並且叫婦女們以後一律稱呼楊老師。
村長說他有事,告辭了。金嫂也在一張方桌邊坐下來,楊老師講課了。
玉賢坐在後面,她有一種難以克服的羞怯心理,不敢像左右那些女人們揚著頭,
白眨白眨著眼睛仔細觀看新來的老師的穿著舉動,竊竊議論他的長相。她一眼就看
見,這是一張很惹人喜歡的小白臉,五官端正,眼睛喜氣,頭上留著文明頭髮,有
一綹老是撲到眼睛上頭來,他一說話,就往後甩一甩,惹得少見多怪的鄉村女人們
吃吃地笑。玉賢只記得爺爺後腦勺上有一排齊刷刷的頭髮,父親這一輩男人,一律
是剃光頭,文明人蓄留一頭黑髮,比剃得光光亮亮的頭還要好看多了。
老師講話了,和和氣氣,嘴角和眼梢總帶著微笑,講著新社會婦女翻身平等的
道理,沒有文化是萬萬不行的。講著就點起名字來了。
他在點名冊上低頭看一眼,揚頭叫出一個名字,那被叫著的女人往往癡愣愣地
坐著不應,經別人在她腰裡捅一拳,她才不好意思地忸怩著站起——她們壓根沒聽
人叫過自己的名字,倒是聽慣了「牛兒媽」、「六嬸」、「八嫂」的稱呼,自己也
記不得自己的名字了——引起一陣嘩笑。
在等待中,聽到了一個陌生的而又柔聲細氣的男子的呼叫「吳玉賢」的聲音,
她的心忽地一跳,低著頭站起來,旋即又坐下。
點過名之後,楊老師在黑板上寫下「婦女解放,男女平等」八個字,轉過身來
領讀的時候,那一雙和氣的眼睛越過祠堂裡前排的女人的頭頂,端直瞅到玉賢的臉
上,對視的一瞬,她忽地一下心跳,迅即避開了。她承受不了那雙眼光裡令人說不
出的感覺……教的什麼字啊,她連一個也記不住!
不過十天,楊老師和康家村冬學婦女班上的女人們,已經熟悉得像一個村子的
人一樣了。除了教字認字,常常在課前課後坐在一起拉家常,說笑話,幾個年齡稍
大點的嬸子,居然問起人家有媳婦沒有,想給他拉親做媒了。
楊老師笑笑,說他沒有愛人,但拒絕任何人為他提媒。他大聲給婦女們教歌,
「婦女翻身」啦,「志願軍戰歌」啦。課前講一些遠離康家村甚至外國的故事,蘇
聯婦女怎樣和男人一樣上大學,在政府裡當官,集體農莊搭伙兒做莊稼,簡直跟天
上的神話一樣。
玉賢仍然遠遠地坐在後排的那張條桌旁,她不擠到楊老師當面去,頂多站在外
圍,默默地聽著老師回答女人問長問短的話,笑也盡量不笑出聲音來。她知道,除
了自己年紀輕,又是個新媳婦這些原因以外,還有什麼迷迷離離的一種感覺,都限
制著她不能和其他女人一樣暢快地和楊老師說話。
楊老師教認字完畢,就讓婦女們自己在本上練習寫字,他在擺著課桌間的走道
裡轉,給忘了某個字的讀音的人個別教讀,給把漢字筆劃寫錯了的人糾正錯處。玉
賢怎麼也不能把「翻身」的「翻」字寫到一起,想問問楊老師,卻沒有開口的勇氣。
一次又一次,楊老師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這個字寫錯了。」
楊老師的聲音在她旁邊響起,隨之俯下身來,抓住她捉著筆的手,把「翻」字
重寫了一遍。她的手被一雙白晰而柔軟的手緊緊攥著,機械地被動地移動著,那下
顎擦著她耳朵旁邊的鬢髮,可以嗅著陌生男人的鼻息。
「看見了嗎?這一筆不能連在一起!」
楊老師走開了,隨之就在一個長得最醜的婆娘跟前彎下身,用同樣的口氣說:
「你把這字的一邊寫丟了,是賣給誰了嗎?」
婆娘女子們哄笑起來,玉賢在這種笑聲中,彷彿自己也從緊張的窘境裡解脫了。
年輕的楊老師的可愛形象,闖進十八歲的新媳婦吳玉賢的心裡來了……
她坐在小院裡的槐樹下,懷裡抱著夾板納鞋底,兩隻唧唧鳥兒在樹枝間追逐,
嬉戲。楊老師似乎就站在她的面前,嚶嚶地多情地笑著。他在黑板上寫字的瀟灑的
姿式,說話那樣入耳中聽,中國和外國的事情知道得那麼多,歌兒唱得好聽極了,
穿戴乾淨,態度和藹,鄉村裡哪能見到這樣高雅的年輕人呢!
相比之下,她的男人勤娃……哎,簡直就顯得暗淡無光了。結婚的時候,她雖
然沒有反感,也決沒有令人驚心動魄。他勤勞,誠實,儉省;可他也顯得笨拙,粗
魯,生硬;女人愛聽的幾句體貼的話,他也不會說,……哎,真如俗話說的,人比
人,難活人哪!
新社會提倡婚姻自由,堅決反對買賣包辦,這是楊老師在冬學祠堂裡講的話。
她長了十八歲,現在才聽到這樣新鮮的話,先是吃驚,隨之就有一種懊悔心情。嫁
人出門,那自古都是父母給女兒辦的。臨到她知道婚姻自主的好政策的時候,已經
是康勤娃的媳婦了。要是由自己去選擇女婿的話,該多好哇……那她肯定要選擇一
個比勤娃更靈醒的人。可惜!可惜她已經結婚了,沒有這樣自由選擇的可能了……
楊老師為啥要用那樣的眼神看她呢?握著她的手幫她寫「翻」字的印象是難忘
的,似乎手背上至今仍然有餘溫。唔!昨日後晌,楊老師教完課,要回桑樹鎮中心
小學去,路過她家門口,探頭朝裡一望,她正在院子的柴禾堆前扯麥秸,準備給公
公做晚飯。楊老師一笑,在門口站住。她想禮讓楊老師到屋裡坐,卻沒有說出口。
公公和勤娃不在家,把這樣年輕的一個生人叫到屋裡,會讓左鄰右舍的人說什麼呢?
她看見楊老師站住,斷定是有事,就走到門口,招呼一聲說:「楊老師,你回去呀?」
「回呀。」楊老師暢快地應諾一聲,在他的手提緊口布兜裡翻著,一把拉出一個硬
皮本子來,隨之瞧瞧左右,就塞到她的懷裡,說:「給你用吧!」她一驚,剛想推
辭,楊老師已經轉身走了。那行動舉止,就像他替別人給她捎來一件什麼東西,即
令旁人看見,也無可置疑。她不敢追上去退還,那樣的活,結果可能更糟。她當即
轉過身,抱起柴禾進屋去了。應該把本本還給人家,這樣不明不白的東西,她怎麼
能拿到上冬學的祠堂裡去寫字呢?
他對她有意思,玉賢判斷,康家村那麼多女人去上冬學,他為啥獨獨送給她一
個本本呢?他看她的眼神跟看別的婦女的眼神不一樣。他幫她寫字之後,立即又抓
住那個長得最醜的媳婦的手寫字,不過是做做樣子,打個掩護罷了。
已經有了幾個月婚後生活的十八歲的新媳婦吳玉賢,儘管剛剛開始會認會寫自
己的名字,可是分析楊老師的行為和心理,卻是細緻而又嚴密的。她又反問自己,
人家楊老師那樣高雅的人,怎麼會對她一個粗笨的鄉村女人有意思呢?況且,自己
已經結過婚了……蠢想!純粹是胡猜亂想。
肯定和否定都是困難的。她隱隱感到這種紊亂思想下所潛伏的危險性,就警告
自己:不要胡亂猜想,自己已經是康家小院裡的人了,怎麼能想另一個男人呢?婚
姻自由,楊老師嘴巴上講得有勁,可在鄉村裡實行起來,不容易……
事情的發展,很快把農家小媳婦吳玉賢推向一個可怕而又欣喜的地步——
輪著玉賢家給楊老師管飯了。她的丈夫勤娃給二十里遠的關家村應承下二十摞
土坯,說他不能天天往回趕,路太遠了。公公在臨近的村莊裡打土坯,晚上才能回
來。他早晨出門時,叮囑說:「把飯做好。人家公家同志,幾年才能在咱屋吃一回
飯,甭吝嗇!」她盡家裡有的,烙了發面鍋餅,□下了細長的麵條。辣子用熟油澆
了,蔥花也用鐵勺炒了,和鹽面、醬醋一起擺在院中的小桌上。
楊老師走進來,笑笑,坐在院中的小桌旁邊,環顧一眼簡陋而又整潔的小院,
問她屋裡都有什麼人,怎麼一個也不見。她如實回答了公公和丈夫的去處,發覺楊
老師頓時變得坦然了,眼裡閃射出活潑的光彩,盯著她笑說:「那你就是掌櫃的了。」
她似乎接受不了那樣明顯地挑逗的眼光,低頭走進灶房裡,撈起勺子舀飯。這時候,
她的心在裌襖下怦怦怦跳,無法平靜下來。
她端著飯碗走到小院裡,雙手遞到楊老師面前。楊老師急忙站起,雙手接碗的
時候,連同她的手指一起捏住了。她的臉一陣發熱,抽回手來,驚覺地盯一眼虛掩
著的木柵門,好在門口沒有什麼人走動。楊老師不在意地笑笑,似乎是無意間的過
失;坐在小凳上,用筷子挑起細長的麵條,大聲誇獎她□面的手藝真是太高了,他
平生第一次吃到這樣又薄又韌的細面。
「楊老師,你自個吃。俺到外屋,沒人陪你。」玉賢說著,就轉過身走去了。
「你把飯也端來,咱們一塊吃。」楊老師說,「男女平等嘛!怕啥?」
「不……」玉賢停住腳,他居然說「咱們」……
「哈呀!咱們成天講婦女要解放,還是把你從灶房裡解放不出來。」楊老師感
慨地說,「落後勢力太嚴重了……」
她已經走進自己的小房裡,從箱子的包袱裡取出那天傍晚楊老師塞給她的硬皮
本本,現在是歸還它的最好時機了。她接受這樣一件物品意味著什麼呢?她走到楊
老師跟前,把那光滑的硬皮本放到楊老師面前的小桌上,說:「俺用不上……」
「唔……」楊老師一愣,揚起頭看她,眼裡現出一縷尷尬的神色,臉也紅了,
愧了,解釋說,「我看你的作業本用完了……就買了這;你不……喜歡的話……」
「俺用不上。」玉賢看見楊老師尷尬的樣子,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太唐突了。她
不想回答自己究竟喜歡不喜歡這只硬皮本本,只是把交還它的動機說成是用不上,
「你們文化人……才當用。」
「哈呀!好咧好咧!」楊老師聽罷,已經完全體察到一個自尊的農家女人的心
理,臉上和眼裡恢復了活潑的神態,「沒有關係……」
玉賢走進小灶房,坐在木墩上,等待著楊老師吃完飯,她再去舀。在娘家的時
候,屋裡來了客人,總是由父親和哥哥陪著吃飯,她和母親待在灶房裡,這是習慣,
家家都是這樣。
她坐著,心裡忐忑不安,渾身感到壓抑和緊張,當她愈來愈明晰地覺察出楊老
師一系列的舉動的真實含意時,她倒有些怕了,警告自己:拿穩!可是,心裡卻慌
得很,總是穩不住……
這當兒,小灶房裡一暗。玉賢一抬頭,楊老師走進小灶房窄小的門道,手裡端
著吃光喝淨了麵條的空碗,自己舀飯來了。
「咦呀!讓客人自己舀飯,失禮了。」玉賢慌忙從灶鍋下的木墩上站起,伸手
接碗,「你去坐下,我給你送來。」
「新社會,不興剝削人嘛!」楊老師抓著碗不放,笑著,盯著她的眼睛笑著,
「自己動手,吃飽喝足。」
「使不得……讓我舀……」
「行啦行啦……自己舀……」
兩隻手在爭奪一隻碗,拉來扯去。
玉賢的腰部被一隻胳膊摟住了,「不……」聲音太柔弱了,沒有任何震懾力量,
忽地一下湧到臉上來的熱血,憋得她眼花了,想喊,卻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嘴
唇很快也被緊緊地擠壓得張不開了……她的一雙戴著石鐲的手,不由自主地鉤到陌
生男子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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