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勤娃躺在炕上,瞪著眼珠,一聲連一聲出著粗氣,父親已經給打土坯的主人捎
過話去,說兒子病了,讓人家另尋人打土坯。
他沒有病,只是煩躁,心胸裡源源不斷積聚起惡氣,一聲吁歎,放出來,又很
快地積聚起來。
真正的病人現在強打起身子,倒不敢沾一沾炕邊。玉賢頭疼,噁心,走一步心
就跳得堂堂堂。她用一條黑布帕子圍著脖子,遮蓋著被草繩勒出一圈血印的脖頸,
默默地掃院,悄悄地在前院柴禾堆前撕扯麥秸,默默地坐在灶鍋前燒火拉風箱。
紅潤潤的臉膛變得灰白,低眉搭眼地走到公公跟前,遞上飯碗,聲音從喉嚨裡
擠不出來。她又端起一碗飯,送到勤娃跟前:「吃飯……」
勤娃翻過身,一拳把碗打翻了,破碎的碗片,細長的麵條,湯湯水水在腳地上
潑濺。
他恨她恨得咬牙,打她的耳光,撕扯她的頭髮。晚上,脫了衣服,他在她的身
上亂打。打得好狠,那雙自幼打土坯練得很有功力的胳膊,在她的身上留下一坨坨
黑疤和紅傷。他不心疼,覺得一陣瘋狂的發洩之後,心裡稍稍暢緩一些了。她不躲
避,忍受著應該忍受的一切報復,這是應該的。她只是捂著臉,不要讓那雙鐵掀一
樣硬梆的手給她臉上留下傷痕,身上任何地方,有衣服遮著,讓他打好了。
康田生坐在自己的小屋裡,聽著前邊屋裡兒子抽打媳婦的響聲,坐不住了,那
每一聲,就像敲在他的心口。他走出門,蹲在門前的小碌碡上,躲避那不堪卒聽的
響聲。可是,一袋湮沒有抽完,他又跳下碌碡,走進小院了,他不敢離遠,萬一鬧
出意外的事來就更怕人了。
春光是明媚的,陽光是燦爛的,房屋上空的榆樹和椿樹的葉子綠得發青,嶺坡
上的桃花又接著敗落的杏花開得燦紅了。而這個嶺坡下的莊稼小院裡,空氣清冷,
陽光慘淡,春風不止。
整整三天過去了。
兒子和媳婦都失了臉形,康田生本人也因焦慮和減食而虛火上升,眼睛又粘又
紅,像膠鍋一樣睜巴不開了。他愈加想到這個破裂的家庭裡,自己所負的支撐者的
責任了。怎麼勸兒子,又怎麼勸媳婦呢?他一看見兒子痛不欲生的臉相,自己已經
難受得撐掛不住,哪裡還有話說得出來呢?他知道兒子遇到的不幸在人生中有多重
的份量。對於兒媳,那張他曾經十分喜歡的紅潤的臉膛,如今連正眼瞧一瞧的心情
也沒有,看了叫人噁心!老漢抽著煙,睜巴著黏糊糊的眼睛,尋思怎麼辦。對兒媳
再恨再厭,他不能像兒子那樣不顧後果地做下去。他想和什麼人討討對策,然而不
能,即使村長也不能商量,這樣的醜事,能說給人聽嗎?他終於想到了表兄和表嫂,
那是自己的頂親的親戚,勤娃的養身父母,最可信賴的人了。
他仍然覺得不敢離開這個時刻都可能出事的家,讓順路上嶺去的人把話捎給表
兄,無論如何,要下嶺來一趟,勤娃病了,病中想念舅舅……
十一
「就這。」康田生把家中發生的不幸從頭至尾敘說一遍,盯著表兄的長眉毛下
的明智的眼睛,問,「你說現時咋辦呀?」
「好辦。」表兄一揚頭,「把勤娃叫來。」
勤娃走進來了,眼睛跌到坑裡了,一見舅舅,撲到當面,「嗚」地一聲哭了。
田生老漢把頭擰到一邊,不忍心看兒子喪魂落魄的頹廢架式。
「頭揚起來!甭哭!」舅父嚴厲地說,「二十歲的大人了,哭哭溜溜,啥樣式
嘛!」
「我……我不活了……」勤娃一見舅舅,心裡的酸水就湧流不止,用拳頭砸著
自己的腦袋,「我……哎……」
舅父伸開手,啪啪,兩記耳光,抽到勤娃鼻涕眼淚交流著的扭曲的臉上,厲聲
罵:「指望我來給你說好話嗎?等著!」
勤娃哭不出來了,呆呆地低著頭站著。
康田生吃驚了,瞅著表兄下巴上一撅一撅的花白鬍鬚,沒見過表兄這樣厲害呀!
他忙把勤娃拉開,按坐在小木墩上。
「你媽死得早,你爸咋樣把你拉扯這大?親戚友人為你操了多少心?你長得成
人了,人高馬大了,不說成家立業,倒想死!」舅父訓斥起來,「死還不容易嗎?
眼一閉,跳到河裡就完了。值得嗎?」
父子二人默聲靜息,不敢插言。
「那——算個屁事!」舅父把那件醜事根本不當一回事,「大將軍也娶娼門之
妻!我在河北財東家雜貨鋪當相公,掌櫃的婆娘就和人私通,掌櫃的招也不招,只
忙著生意賺錢!咱一個鄉村莊稼漢,比人家雜貨鋪掌櫃還要臉嗎?」
勤娃似乎一下子才醒悟,這樣的醜事絕不是他康勤娃一個人遇到了,比他更體
面的人也遇到了。他訥訥地說:「我心裡噁心……像吃了老鼠……」
「事情……當然不是好事。」舅父把話轉回來,「這號醜事,張揚出去,你有
啥光彩?莊稼人,娶個媳婦容易嗎?那不是一頭牛,不聽使喚,拉去街上賣了,換
一頭好使喚的回來,現時政府裡提倡婚姻自由,允許離婚,你離了她,咋辦?再娶
嗎?你一個後婚男人,哪兒有合適的寡婦等著你娶?即使有,你的錢在人家土壕裡,
一時三刻能掙來嗎?啊?遇到事了,也該前後左右想想,二十歲的人啦,哭著腔兒
要尋死,你算啥男子漢……」
「對對對!實實在在的話。」康田生老漢歎服表兄一席切身實際的道理,自愧
自己這幾天來也是糊塗混亂了,勸兒子說,「聽著,你舅的話,對對的。」
「吃了飯,出去轉一轉,心眼就開暢了。」舅父說,「明天把石夯扛上,出去
打土坯!舅不死,就是想看見你把瓦房撐起來。」
勤娃苦笑一下,這是他近日來露出的頭一張笑臉,儘管勉強又苦楚,仍然使老
父親心裡一亮啊!
「記住——」舅舅瞅瞅勤娃,又瞅一眼康田生,壓低聲音叮囑,「再甭跟任何
人提起這事。你祖祖輩輩子子孫孫都在康家村,門面敢倒嗎?」
康田生連連點頭。
「勤娃。」舅舅叫他的名字,悄聲鄭重地說,「在外人面前概不提起,在屋裡
可不敢鬆手!女人得下這號瞎毛病,頭一回就要挖根!此病不除,後禍無窮!」
聽著舅舅前後不大統一的話,勤娃這陣兒才真正感服了,睜著苦澀的眼睛,盯
著舅父花白鬍鬚包圍中的薄嘴唇,等待說出什麼拯救他拔出苦海的好法子來。
「你——再甭打她了。你打得失手,她尋了短見,咋辦?再說,打得狠了,她
記恨在心,往後怎樣過日子?」舅父說,「你去找她娘家人,讓她爹娘老子收拾她,
治她的瞎毛病。省得……」
「唔唔唔,好好好!」康田生老漢對於表兄的所有談話都欽服,一生只會摔汗
水出笨力的老土坯客,對於精明一世的表兄一直尊為開明的生活的指導者,「我當
初想過這一招兒,又怕傷了親戚間的和氣……」
「他女子做下傷風敗俗的事,他還敢嘴硬!」舅父說著,特別叮囑勤娃,「這
件事,不能松饒了她;可跟人家爹娘說話,話甭傷人……」
勤娃點點頭,感激地盯著舅父。這個養育他長大,至今還為他的不幸費心勞神
的長輩人,似乎比粗笨的親生父親更可親近了。
舅父站起來,在門口朝前院喊:「玉賢——」
玉賢輕手輕腳走到舅父面前,低頭站住,聲音柔弱得像蚊子:「舅——你老兒
……來咧!」
「快去給舅做飯。」他像什麼事也不知道,也或者是什麼都知道了而毫不介意,
倚老賣老地說,「吃罷飯,你爸和勤娃還要勞動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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