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的動人心魄的初戀,竟是這樣來去匆匆地結束了。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
候突然發生,又在人毫無精神準備的時候突然中止,真是不期而遇,來去匆匆!
黎明時分的河灘裡好冷啊!秦嶺東山的群峰的上空,透出一抹亮光。田野裡一
片昏暗,河堤上落光了葉子的楊柳林帶,像一堵雄渾的城牆,齊刷刷排列在河岸上,
露出高高矮矮參差不齊的鋸齒一樣的樹梢。小溜子北風在黑暗裡溜過來,像挾裹著
無數的鋼針,扎刺人的臉頰。鑽進脖頸和袖口,手指麻木得握不住鐵掀的木把了。
沙灘上空寂無人,河水也像凍結了似的發出不大連貫的顫顫的響聲,白日裡熙
熙攘攘的沙灘,現在顯得空曠和廣漠。黎明前的這一刻愈加黑暗,伸手不見五指,
即使頂勤快的莊稼人,也要等這一刻過去,大地和村莊露出黎明的端霓的時候,才
扛著鐵掀和擔籠下到河灘來。
十八歲的哥哥曹潤生雞叫三遍的時候,就在沙灘上撐起羅網了。他昨晚一宿未
曾合眼,翻來覆去,那被窩裡像是有石子和柴枝,蹭得他睡不著覺。他和曉蘭就這
樣斷了!剛剛熱乎了起來:驟然又涼咧!唉……怎麼處理這種事?老師在課堂上只
教給他作文和計算,從來沒有講過怎麼戀愛。有一次,老師嚴厲地批評兩個偷偷談
情說愛的同學,凜然無情,直到那兩個倒霉的傢伙抬不起頭來,老師乾脆宣佈:中
學生不准談戀愛……他卻在心裡說,晚了,老師做戒得太晚了!他和曉蘭在河邊上
已經親過嘴了!抹也抹不掉這樣的記憶了……老師要是能給他們講講怎樣戀愛,失
戀了又該怎麼辦,現在對他來說就有很大的參考作用了,老師卻只是一味地警告不
許談。父母親只是教他好好唸書,供給他吃的和穿的,訓示他要尊敬先生,和同學
友好相待,出遠門唸書一切得謹慎,從來沒有告訴兒子,當一個姑娘突然親他一口,
給他唱歌的時候,他應該怎麼辦?沒有,從來沒有,因為政府裡提倡晚婚,已成定
律,莊稼人雖然不大滿意,卻逐漸地推遲了給兒女們訂婚的年齡,一般都在二十歲
以後才張羅,訂得早而不能婚嫁,倒惹得好多麻煩。他才十九歲,尚不見任何一位
熱心的嬸娘或嫂子來提親說媒,父母也沒有因緣提及此事,他更不好意思告知父親
和母親,說他和一個女同學如何如何了。
沒有誰能幫助他,現在怎麼辦?他和曉蘭在三岔口旁邊的麥田裡分手了,頭也
不回地走了,他拒絕了她要送給他的那一身合尺合碼的衣服,走回曹村來了。他現
在說不准他對她的這種態度合適不合適,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他和她的關係好不好,
只是……完全是憑著一種不可逆轉的心性,就這樣告別了。當他現在躺在小廈屋的
被窩裡,靜靜地回想剛才和她在麥田裡的談話的時候,他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過錯。
既然她要和那位縣上幹部的兒子……又何必給他送一身衣服呢?他穿上這一身衣服
會是一種什麼滋味呢?保持那樣一種不明不白的關係幹什麼呢?要麼就好,好得無
遮無掩,像他們那晚過河時的情景一樣;要麼就斷,斷得一絲不連,各人奔各人的
前程,她能找下一位大學生派頭的管理站的會計作女婿,他也絕不至於打光棍一輩
子!他頭腦簡單,喜歡乾乾脆脆,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腦子裡盛不下纏纏絡絡的
絲麻……儘管這樣,他還是睡不著了。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鄉親們悄悄送來了那麼多糕點和煙酒,指望求他通過她賣
掉石頭,卻不知他現在正打算再不和她交往了呢!既然睡不著,躺著特難受,上房
裡傳來父親沉重的舒悅的鼾聲,更叫人感到心胸裡憋悶,他悄悄爬起來,扛上鐵掀,
挑上鐵籠,出了街門……
包谷稈子燃燒起來,僻啪亂響,火光在沙灘上辟開一個小小的溫暖而明亮的空
間,他抓起一捆乾透的包谷稈子扔到火堆上,被黑夜收縮了的空間,又隨著躥起的
火光而擴大了。他剷起一掀砂石,拋到羅網上,刷地一聲剛落,又一掀砂石接著拋
上去了。他發瘋似的幹著,像是和誰賭氣似的幹著,不讓雙手有一瞬間有停歇。忽
而躥起的火光,照出他一副紅撲撲的臉膛,眉毛擰到鼻樑上頭的凹坑裡,嘴裡輕輕
喘著氣。
要是曉蘭現在坐在包谷稈燃起的火光裡,嘎嘎嘎地笑著攏火,歪著腦袋唱「九
九艷陽天」,那他就會……啊呀!胡亂想到哪兒去了,他揪一把自己的頭髮,眉頭
又緊緊地擰扭在一起了,用勁挖砂石吧!
用勁挖,使勁拋,一天爭取增加一半收入,早點攢夠錢數兒,把東楊村那十箱
意大利蜜蜂買到手,早點離開這無聊的曹村的河灘,滿世界趕著花開放養蜜蜂去。
把曉蘭和他的關係徹底割斷,把她在他心裡的影子徹底抹掉,一身輕鬆,無牽無慮,
滿世界去逛呀!
他將押運著自己的蜂箱,乘著火車,風馳電掣般地馳過平原和叢山,村莊和河
流,春天到南方,夏天回北方,哪兒的花兒開了就趕往哪裡,在平原上的某個陌生
的小鎮旁,或者在山區的某個小村莊裡,擺開蜂箱,撐起一頂綠色的小帆布帳篷,
戴上面罩,撫弄那些嗡嗡叫著的金黃色的蜜蜂,把那些已經無用的公蜂及時捏死,
它們和蜂王交配以後就無用了,既不釀蜜,只是坐享其成。人工培置王台,不僅能
控制蜜蜂的繁殖和分群,還可以生產蜂王漿,那是高級滋補品,聽說資本主義國家
的頭兒把它當飯吃,所以一個個都長得頭大腰肥,把那灌滿蜂蜜的蜂皮裝入搖蜜機,
轉動手把,那稠汁就被甩了出來……晚上呢?最好能帶一台電視機,可以看球賽,
問題是要錢!錢,他要掙錢,拚命地刨砂石,拚命地掙錢!
什麼時候,南源那刀裁一樣的平頂現出清晰的輪廓來,從夜幕黑沉沉的罩衣下
分離出來,楊柳林帶的梢頭也從夜幕裡擺脫出來,現出青色的枝椏,包谷稈燃起的
火光暗淡了,黎明來到了。
村子裡有了響動,河灘裡有人在大聲咳嗽,白楊甬道上,有人影晃動,車□轆
在凍結的土地上撞出堂堂的響聲……終於,有人走到沙灘上來了。
今天,他是第一個迎接黎明的人。往昔裡,他總是睡得醒不來,即使偶爾被尿
憋醒了,仍是捨不得離開暖烘烘的被窩。現在,他站在沙灘上的羅網跟前,看著黑
夜的暗影怎樣一層一層被黎明的光亮所驅逐,看著從曹村通河灘的大路上走來,一
個一個莊稼人,他心裡頓然萌生起一股豪氣,我是第一個起得早的人羅!
「哎呀!潤娃!哈呀呀呀!」長才大叔人未來而聲先至,大聲噓歎著走來了,
「真是個勤快的娃娃,起得多早!真是發了狠心咧……」
潤娃拄著掀把兒,沒有吭聲,瞧著長才大叔在沙灘上急急忙忙走過來,他的羅
圈腿上裹著厚重的棉褲,在沙地上一踩一溜地走著,笨拙的樣子,活像一隻撲拉著
翅膀的老母雞。
「你昨晚啥時候回來?讓我老等!」長才大叔走到當面,喘著氣,「剛才我去
尋你,一摸被窩都涼咧!你大概一宿沒挨炕面兒……」
「有啥緊事嗎?」潤生問,剛剛給他賣掉積存了幾個月的石頭,還有什麼急事
一天兩頭尋他呢?
「緊事,當然是緊急事,還是不小的個大事哩!」長才大叔語言重複,紊亂,
這是他的一貫性的特點,不過口氣聽來卻是樂悠悠的,「你咋日後晌走了以後,好
些鄉親來盤問我,問你跟砂石管理站有啥樣的熟人。我說,你的一個女同學在那兒
開票。你看,我不說不成嘛!有人已經掃風咧……」
「這算啥緊急的大事呢?」潤生笑笑。
「甭急。你坐下,烤會兒火,該當歇氣咧!」長才大叔在火堆旁坐下,兩個指
頭從火堆裡捏起一塊火星,輕輕按在煙鍋上,在棉褲上擦擦被火燙燒的指頭,說,
「你聽我說。」
潤生蹲在火堆旁,把雙手伸到火堆上烤著,頭側著,聽長才大叔說什麼緊急的
大事。他料就他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長才大叔一向說話聲高,有點虛張聲勢,
大伙背地裡叫他「颳大風」的綽號。
「潤娃,你常看報不?」長才大叔問。
「大隊的報紙全給隊長他婆娘擦了屁股,誰撈得到手呢!」潤生笑著說。
「收音機你該有吧?」長才大叔依然認真地問,「唸書人都愛看報聽廣播。」
「你到底要說啥事?還說緊急,真要是緊急事,早叫你給羅囉嗦嗦地耽擱得冰
涼了」。
「你要是常聽廣播,我問你——聽沒聽到過,人家說西安城北啥村子,農民自
己成立了『養雞協作會』?」
「聽到過。那是個養雞專業村。我在『對農業廣播』節目裡聽過。那村子叫什
麼名字,記不得了。聽是聽過。」
「看看看!」,長才大叔磕著煙鍋,「昨日後晌,你不在,好些人說他們在廣
播上聽到了。聽到了就想學那樣子,成立咱曹村的『撈石頭協作會』哩!」
「那就成立吧!」潤生冷淡地說。他的心沒有安在這沙灘上,不過是臨時干幾
個月,撈夠了足以買回十箱蜜蜂的錢,他就要撤羅拔腳了。他從來也沒想過把自己
的一生交給這沙灘,兩年也不曾想過。至於成立不成立什麼協作會,與他關係不大。
要是成立養蜂人協作會,他會大感興趣的。他說,「那就成立吧!」
「『那就成立吧』,你倒像不粘事一樣。」長才大叔很不滿意地說,「大伙瞅
你……當會長哩!」
「那哪兒使得嘛!」潤生急了,萬萬沒有料到,他要當什麼會長了,「我不幹!」
「大伙瞅見你和管理站的那層關係羅!」長才大叔說,「當然……主要是大伙
看你公道,老實,肯幫助像我這號笨佬兒……」
「我不幹……」潤生說,一點也不含糊,「我干到春節,過罷年,再不下河灘
咧……」
這當兒,從灘地裡通到河岸邊來的大路口,擁擠著一堆人,嘻嘻哈哈,高聲闊
談著什麼,像是圍觀耍猴的遊戲一樣有趣。
「那些人圍在那兒看啥西洋景哩?」長才大叔問。
「你去看看吧!」潤生笑著說。
長才大叔站起來,又把一粒火星捏到煙鍋上,噴著藍色的煙霧,扭著醜陋的羅
圈腿,趕去看熱鬧了,走出五六步遠,又回過頭來,叮囑說:「眾人托我先給你透
透風,你甭一口回絕嘛!逢事多想想,甭違拗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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