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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潤生撥拉著火堆,使沒有燃盡的柴禾重新冒煙起火,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 他已經沒有勇氣再次走進鄉砂石管理站的大門了,好多鄉親卻不明底細,給他送禮, 又要成立什麼撈石頭的組織,企圖通過他和她的同學關係圖得賣石頭的方便,真是 叫人哭笑不得。不過,所有這一切令人難堪的局面,馬上就要結束了,他已經完全 擺脫了。那邊——好多人圍觀的現場,正是他別出心裁製造出來的。他把昨晚收到 的糕點、瓶裝酒、香煙,全部裝在一隻竹編提籠裡,擱到下沙灘的河岸邊的路口, 掛著一絡紙條:請認領自己的東西。

  聽見從那兒傳來的嘻嘻哈哈的議論,潤生現在很得意,很欣賞自己處理這件事 的光明磊落而又奇特的方式。他雖然一直唸書,沒有經過世事,卻耳聞過不少醜惡 的社會現象,莊稼人對於有權而謀私的幹部,表現出深惡痛絕的情緒,深深地震動 過十八歲的哥哥的純潔心靈;老師在政治課上講到的不正之風對於黨的戰鬥力的嚴 重危害,深深地引起了他的擔憂。他曾經想,我要做一個正直的人!如果我當縣長 的話,把那些贓官統統開銷回家……他現在把那些送給他的禮物全部擺到大路口, 表示他對此類事情的態度,這是他昨晚最後想到的辦法。

  「嗨呀!潤娃,你咋弄下這號沒名堂的事?」

  潤生一轉過頭,長才大叔從背後走來,臉色都變了,非常懊惱的樣子,壓著聲 兒抱怨他。未等他開口,長才大叔蹲到面前,火燒火燎的樣子,說:「你這不是故 意給人難看嗎?」

  「那有啥難看的!」潤生不以為然,「是誰送的東西,誰領走好咧,簡簡單單 的事嘛!」

  「誰現時當著一河灘的人,好意思領走那些東西呢?安?」長才大叔的聲音又 壓不住,高了,「那裡頭也有我送給你的兩樣東西,你叫我怎好伸手取出來呢?我 這老臉擱哪兒去?」

  潤生看著長才大叔扭歪了的臉,沒有說話。是啊,這種辦法雖然表白了自己, 卻使長才大叔這樣老實巴交的人感到難堪了。

  「你不願意收受這些東西,也行嘛!你悄悄給人家送回去,兩方面都好看嘛! 這樣——」長才大叔歎口氣,惋惜地說,「你要得罪人了……」

  「我想過悄悄送還的辦法,又怕有人再送來。這樣一搞,就沒人再添麻煩了。」 潤生也有點惋惜地說,「這麼辦可能要得罪鄉親……」

  「你說你不『受貢』,人家可要怨你高傲,不肯給鄉親幫忙。」長才大叔更加 深入地釋闡他的見解,「鄉村裡的莊稼人,雖是痛恨旁人走後門,臨到自己有急事 要辦,還要尋情鑽眼兒找門路。咋哩?正路走不通喀!只有走後門……」

  「罵就讓人罵吧!反正咱沒做不明不白的事。」潤生硬著頭皮說,「天長日久, 鄉親會明白的……」

  「淨說傻話!天長日久,人都叫你得罪完咧!」長才大叔開導地說,「農村裡, 人老八輩住一塔,得罪不起人哩!你娃正年輕,要活人,叔是替你擔心哩!」

  「唔呀!這事倒弄瞎塌咧!」潤生悻悻地說,「世事真個複雜……」

  「鄉城裡外一個樣兒,哪兒也不是簡簡單單!」長才大叔得勝了,「走,快去 把那些東西提回來,免得……」

  「這……」潤生猶豫不決。

  「你不去我去,我去給你提回來。」長才大叔說著,竟然照直走去了。

  那雙醜陋的羅圈腿,在沙地上扭著移著,越來越遠,倒像是有一根無形的繩子, 一頭牽著那雙腿,一頭牽著他的心,那雙羅圈腿朝前跨出一步,潤生的心就被扯動 一下。讓長才大叔把那只竹編的提籠拿回來,就等於在曹村眾多的莊稼人面前,承 認自己做錯了。可是,錯了嗎?錯在哪條理兒上了?得罪人並不一定都是做錯了嘛! 他的心在痛苦的扭動,頭上竟然冒出汗水來了。長才大叔一旦把那些東西提回來, 就等於自己唾到自己臉上,就會給曹村人留下一個談笑的好話題……

  長才大叔已經走近那個路口了,潤生的心被揪得透不過氣來,他終於忍不住, 從火堆旁跳起來,像爭搶籃球一樣奔跑過去,在長才大叔剛剛彎腰的時候,搶先一 步把竹編籠兒提起來了。長才大叔驚愕地瞪起眼睛,不知所措。

  太陽已經升起來,微弱的卻又溫暖的冬日的陽光灑在沙灘上,已經有女人和娃 娃提著裝著吃食的籠兒罐兒走到沙灘上來了,好多人丟下鐵掀,手裡拿著饃饃,趕 過來看熱鬧了。對於從早到晚抓摸石頭的莊稼人,這無疑具有吸引力;對於沉悶而 又沉重的勞動,這無疑更使人開心,算是一個插曲。大伙瞅著那裝滿瓶兒包兒的竹 編籠兒,嘻嘻哈哈,議論紛紛,說著損話刺兒話,從沉重的勞動下得以解脫了。包 括那些最貪活兒的漢子,也經不住一陣陣笑聲的誘惑,丟了傢具跑來湊熱鬧了。

  「叔伯爺們!」潤生自然地成為這場活報劇的中心人物,他揚起頭,紅著臉, 誠懇地說,聲音都顫了,「我是晚輩娃娃,咋敢吃大叔大爺送給我的東西……」

  眾人驟然閉了口,齊刷刷靜下來了。這些莊稼人也不是沒有經見過世面的人, 他們經過怕人的「四清」和「文革」運動;平常時月裡,也常有縣上和公社的幹部 到曹村來開會做報告,縣委一位副書記還來過一回哩!他們聽過一套又一套的理論, 開過數不清的會議。現在,在沙灘上,這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兒的一句開場白,把他 們震住了,亂七八糟的喧笑全部銷聲匿跡了。這是怎麼了?綽號牛王爺的曹老大的 獨生兒子潤娃子,要幹什麼呢?

  「我確實沒辦法給這麼多人賣掉石頭。真的,沒有辦法。管理站倒是有個同學, 可是……這麼多人……」潤生說到這兒,忽然心底一沉,有種十分難受的感覺襲來, 他想到了她。她和他好過。她已經明白地告訴他,她和他的關係完結了。他努力抑 制住自己的衝動,不要使眼淚忍個不住而流出眼眶,「即就是我能替誰賣一些石頭, 我也不敢收受叔伯爺們的禮物,我是個娃娃呀!哪有長輩人給晚輩人送禮的……」

  誠能感動天地。好多人投來讚賞的目光,竊竊私議著。長才大叔突然從蹲著的 人後躥到中間,濺著唾沫星兒,大聲感歎著:「好娃好娃!鄉親們,大家甭為難潤 娃了。有事找他,他肯定幫忙,我敢保證!千萬甭亂送東西,人家娃娃不受貢品… …」他的愚魯的憨態和實話,引得莊稼人善意地笑起來。

  「這包點心是我送的,這瓶『雁塔大曲』也是我送的,我現在領走了。」長才 大叔把他的東西從竹編籠裡揀出來,也不怕當眾丟臉了。他高高地舉起點心包和瓶 裝酒, 像顯示什麼一樣, 坦誠地當眾招認說,「大家看見,潤娃幫我賣掉了囤貨 (石頭)。我心裡過意不過,就送了這兩樣東西。既是潤娃不收,我心裡也暢快, 這東西大家享受吧!點心大家吃,酒大家喝……」

  幾個小伙子嗷嗷叫著,拍著手起哄,有誰竟然高聲笑喊:「曹長才大叔——萬 歲!」點心包早被青年們撕破了,酒瓶不斷地被搶來抓去,笑鬧聲遮掩了一切。

  儘管氣氛已經十分活躍,仍然沒有人前來認領。潤生記得的兩個人,也躲在背 後,不肯拿去他們送來的禮物,莊稼人好面子啊!

  有個中年漢子擠進人窩裡,在潤生的籠裡翻騰,他一看,認出是村子東頭的曹 五龍,忙說:「五龍叔,原諒我……」曹五龍看也不看他一眼,鐵青著臉,轉過身, 走出人窩去。只聽「嘩啦」一聲響,酒瓶在石頭上摔得粉碎了,曹五龍頭也不回, 背抄著雙手,走到他的羅網跟前去了。眾人一齊盯著潤生,潤生難堪地低下頭來。 那幫青年卻故意起哄似的在地上搶奪曹五龍摔下的點心。

  長才大叔明顯地斜瞅著那個不通人性的傢伙,同情地盯一眼潤娃,忽然提高嗓 門,對眾人說:「大家昨日後晌說要成立『協作會』,我剛才跟潤娃說了,問題不 太大!借這個機會,大家商量商量吧!當著潤娃的面更好……」

  潤生很感激地盯了長才大叔一眼,他把他從五龍示威的難堪中解救出來。話題 一引到撈石頭的莊稼人的切身利益上,沒有誰再去盯那個短見識的傢伙了,七嘴八 舌的議論起成立「撈石頭人的協作會」的事了。

  「咱們整天操心攔車,不是辦法!你追車追得越緊,那些司機越品麻!」

  「一個村子的鄉親,為攔車弄得紅鼻綠眼,失了和氣,實在難看!」

  「咱們都是下苦人,下苦人跟下苦人為賣石頭吵架鬧仗,倒是給人家司機淨陪 笑臉,說騷情話,低三下四……」

  「我說——」長才大叔完全是主持者的角色,「要是咱的『協作會』成立了, 統一安排,一家賣了一家賣,咱們何苦要追車攔車呢?何苦要給人家遞煙陪笑說騷 情話呢?咱有笑臉,給咱老婆看,把騷情話節省下晚上給咱婆娘說……」

  長才嬸子送飯來了,早已站在男人背後,聽到此,捶了大嘴長舌頭男人一拳, 嗔罵道:「你那豬臉,笑起來能把人嚇死!」

  「長才有話丑,理端著哩!」曹七伯在眾人的笑聲中,鄭重地說,「隊長只顧 掙補貼款,不理民事喀。這樣,大家才想到舉出一個人來。有個公道人出面,大家 按順序賣石頭……」

  潤生瞅瞅長才大叔,他倒蹲在地上不吭聲,只顧抽煙。他把話題引出來,自己 就不出頭了,免得旁人說他讓潤生主事,看去粗笨的長才大叔,心數兒一個也不比 旁人少。果然,有好幾個人先後喊起來:「讓潤娃當咱們會長!」

  「大家看咋樣?潤娃行不行?」長才大叔忽地站起,掃視一周,「有屁放出聲 來!」

  「行!」眾人一哇聲喊起來。

  「我……不行!」潤生像被洪水捲著,身不由己了,他勉強地說,「我這人腦 子簡單……」

  「事情本來就簡單!」長才大叔大聲說,「只要你娃子公公道道辦事,我看啥 事都不難辦!腦瓜太複雜的人,倒是光給自家往懷裡刨!公道兩字,本來就簡單嘛!」

  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可真是沒有想到自己會當什麼「撈石頭人協會」的 會長。既然遇到了,而且無法躲避,無法推卸,他懷著不安的心情應承下來了。他 說:「大家得訂出幾條規矩來,我才好辦理這事……」

  「你提幾條出來,大家商量。」長才大叔像早有準備,眾人七嘴八舌,亂口紛 紛。

  「我擬幾條,大家再補充。」潤生說,「關鍵是賣石頭的次序,我說咱們抓鬮, 大家同意了,立馬就抓,說不定一會就有汽車來。其餘的規矩,緩後再立。」

  「抓鬮最公道!」

  「抓啊!」

  潤生低頭編製紙鬮的時候,那些青年們已經把籠裡的糕點和紙煙搶劫一空了, 酒瓶在大伙的手裡傳來搶去,有人把一塊點心送到他的膝蓋上,他不由地笑了,一 口咬去了半個。

  長才大叔從他老伴手裡奪過一隻空碗,放進紙閻,伸到眾人面前,一隻隻被河 灘上的北風吹得皴皺的黑手,伸進碗裡去了……

  「二號,誰?」潤生喊著,記下了名字,依次記完之後,他站起來,面對著那 麼多鄉親說:「一號我留下了,請大家原諒。」

  眾人一愣。

  潤生沒有解釋,走出人窩,逕直朝沙灘上邊走去,曹五龍現在獨自一人,揮掀 拋沙,沒有參加抓鬮的活動。他堅定地朝他走去,手心裡捏著那個留下來的一號的 紙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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