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吃晚飯。」
「我從河灘直接來的,鐵掀讓別人捎回去。」
潤生坐在床沿上,老老實實地告訴她,他沒有吃晚飯。曉蘭揭開火爐上的小鋁
鍋,熱氣蒸騰中,端出一盤菜,又端出一碗包子,放在桌上,問:「你吃麵條不?
掛面是現成的……」
潤生搖搖頭,已經抓起一個包子:「有肉包子吃,麵條就省下吧!」他想說得
調皮點兒,卻不見曉蘭笑,他也不管,大嚼起來。
「我記得在縣上賽球時,你愛吃甜食。」曉蘭說著,又從五斗桌的下邊,取出
一包蛋糕來,解開,攤在潤生面前,「你隨便吃吧!」
「還有什麼好東西呀?全拿出來吧!」潤生暢快地吃著,故意逗曉蘭,「我可
真是餓……」
潤生還沒說完,看見曉蘭取出一瓶啤酒,揭掉蓋子,正要往玻璃杯裡倒,他搶
上一步,一把抓住瓶子,說:「你忘了?我喜歡對著瓶口喝……」
曉蘭愛撫地瞅著他:「怎樣喝,還不都是酒味嗎?」
「你可不知道哇,對著瓶口喝來才解饞。」潤生說,「你也吃呀!」
「我吃過了。」曉蘭說,「這是給你預備下的。」
「你該是陪著我吃。」潤生逗她說,「那才像是……一家人。」他想說「夫妻」,
終於有點羞,沒有說出口。
曉蘭騰地紅了臉,低了頭,沒有吭聲。
潤生發覺了,曉蘭變得靦腆了,說話聲音低了,不像過去和他說話時的那種爽
朗的聲調了,也沒有那高八度的嘎嘎嘎的笑聲了。她現在在他面前,完全表現出一
種賢惠的妻子的溫柔和嫻靜。他倒覺得彆扭,幹嘛要那麼壓低聲兒說話呢?幹嘛笑
的時候只抿一抿嘴角而不出聲呢?什麼時候學會了這樣的規矩?
曉蘭卻在爐子上給他熬茶了。
「曉蘭,你不吃也罷,你坐在我跟前。」潤生說,「我在沙灘撈石頭,總不由
得瞧瞧咱倆坐過的河堤……」
「我把茶沖好,就來。」曉蘭依然不為他的挑逗而動心,說,「就好。」
他吃著,喝著,一碗包子吃光了,一瓶啤酒喝淨了,打著飽嗝,雙手接住了曉
蘭遞上的釅紅的茶杯。
「你吃飽了沒?」她深情地瞅著他問。
「這樣好的招待,我還不吃飽嗎?」他笑著說,同樣深情地瞅著她,她卻把眼
睛避開了,裝著收拾碗碟,轉過身去。這一瞬間,他發覺她好看的眼睛裡隱藏著憂
郁的神色。他說,「你坐下,讓我好好看看你,忙著收拾那些碗碟做啥?」
她卻從床頭的箱子裡, 取出一隻包袱, 解開,把一件新衣服送到潤生面前:
「你試試,看看合包不?」
「這……」潤生有點不好意思。
「『這』啥哩!試試!」她聲音仍然不高,卻很執拗,「穿上讓我看看。」
潤生穿上了。她拽拽前襟,神神後擺,用手熨熨平,欣賞一番,慰藉地笑著,
完全像他的妻子要打發他出門走親戚一樣,那神態令他感動,他一把把她摟到懷裡,
動情地叫著:「曉蘭……你真好……」
她偏過頭,掙脫開他的手臂:「再試試褲子。」
「剛好。」他拎起褲腰,和自己的腿比了比長短,「你真有心啊!」
她把衣服重新折迭整齊,用廢舊報紙包好,裝進一隻網袋裡,說:「我第一次
領工資,給你買一身衣服,算是紀念。」
「那……好,你等著……」潤生感情的潮水在心裡翻騰,激動得聲音都顫抖了,
「等我養起蜂來,我要把……我的蜜蜂……釀下的第一罐蜂蜜……送給你……」
曉蘭聽著,眼眶裡撲下一行熱淚來,似乎那淚水早就準備好了似的。潤生以為
他的真情打動了曉蘭,又伸開雙臂。曉蘭結結巴巴地說,「咱們出去……走走……」
他和她避開公路,走上田坎,凍僵了的麥葉兒在腳下沙沙沙響。他把一隻胳膊
搭到她肩上,她卻抖索了一下。這是怎麼了?他輕輕地問:「曉蘭,你冷嗎?」
「不。」她說,「你呢?」
「我都要出汗了!」他故意誇張說,「你剛才打了個冷戰……」
她沒有吭聲,走著,站住了。
沒有月亮,星星在灰黑的天空閃著冷光,西北風掠過,雖然很小,卻是夠冷的。
「潤生……」她站了片刻,輕輕地叫他。
「你的性格像是大變了!」潤生說,「我可真是愛聽你過去那利索的說話……」
她又閉口不說了。
「給我再唱一回『九九艷陽天』吧!曉蘭。」潤生動情地說,「聽了你那天晚
上的歌聲,我再不聽廣播上唱歌了!」
「嗚……」曉蘭卻哭了。
潤生一驚,扶住曉蘭的肩頭:「你咋咧?誰欺侮你了嗎?」
「我……對不起……你……」 她終於說出話來, 就一頭撲跌進潤生的懷抱,
「你……罵……我吧……」
潤生大吃一驚,急切地問:「快說,到底怎麼了?」
「我……姑父……給我……介紹下……」十分為難的聲音。
「是不是那天和你看電影的那個人?」潤生推開曉蘭,抓著她的肩膀,急問。
「就……是。」
「晤……」
倆人都垂下手,靜靜地站立著。
「那個男的是幹什麼的?」潤生問。
「管理站的會計。」曉蘭說,「他爸跟俺姑父是朋友,才給我說這人……」
「他爸幹啥哩?」
「縣上幹部……」
潤生醒悟似的「噢」了一聲,驟然就明白了,她姑父在鄉里,他爸爸在縣上,
既是上下級關係,又是老朋友,他們的兒子和親屬就可以在砂石管理站工作,還要
聯婚,正好門當戶對……想到這層說來複雜實際簡單的關係,曹潤生——十八歲的
哥哥啊,幾乎本能地想到他的父親,那只是一個養豬養牛的能手。他的那種自卑的
精神裡,冒出一股強烈的厭惡情緒,負氣地擺擺手:「那好!那好!我走了……」
曉蘭一把拉住他,怨怨艾艾地說:「你……聽人說完嘛……」
他站住了,手塞在褲兜裡,直立在麥田裡,忽然想到,她還沒說清楚她對那個
會計的態度哩!自己怎麼就要走掉呢?他問:「你到底願意不願意?一句話就說清
了,問題很簡單!」
「俺爸俺媽逼得我……」曉蘭訴說著,「我原先到管理站來工作時,一點不知
道俺姑父有這意思……」
「你現在知道了,咋辦呢?」潤生耐著性子聽著,「我不強迫你,只想聽你一
句截斷的話。」
「你說……我咋辦呢?」曉蘭問。
「你的終身大事,我咋敢摻言呢?」潤生直率地說,「而今的年輕人,各人主
各人的事。」
「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曉蘭堅持說。
「要叫我說……」潤生毫不含糊,「辭了管理站的工作,回家另尋營生去!而
今農村裡,餓不死人了!」
「我也這麼想過……」她低下頭,「好容易找到這個工作……」
「那就算咧!算咧!」潤生說,「你按你的主意辦,我不干涉你……」
「潤生……」曉蘭拉住他的胳膊,又哭了,喃喃地訴說,「我剛剛領下頭一回
工資,我就給你買下禮物,侍候你吃一頓飯,好不好,算我補一回心……」
「……」潤生忽然覺得鼻腔裡也酸漬漬的。他聽明白了她的話,這一切又都顯
得沒有必要了。他說,「好!就這樣……我走了。」
「你甭急嘛!」她又抓住他的胳膊,「我對不起你!你罵我吧……」
「沒啥對不起的地方!沒有!」潤生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豪爽地說,「我罵
你做啥?你沒傷害我嘛!你的事由你定嘛!」
「我心裡還是忘不了你……」
「甭把事情故意弄複雜!快點忘乾淨吧……」
「我知道你在河灘撈石頭,苦累重……」曉蘭動情地說,「你撈下石頭,甭愁
賣,我給你調車……」
「不不不!再不要了!」潤生固執地說,「你給長才叔賣掉那麼多石頭,算是
幫了大忙。我的石頭不愁賣,我追車攔車可有經驗了……」
「我隔十天八天,給你放一趟車過去。」曉蘭多情地說,「算我一點心吧!」
「不要。曉蘭,我走了。」他這回下決心走了。
「回管理站,把衣服拿上。」曉蘭又擋住他,「你把我的車子騎上,這麼晚了
……」
「不要!」潤生甩開手,扯開步子,剛走開兩三步,卻聽見背後傳來壓抑著的
哭聲。他想回過頭,安慰她幾句,略一躊躇之後,他終於沒有轉過頭去,似乎後頸
上別著一根棍子,脖頸梗得梆硬了。他大步走過麥田,凍僵了的麥葉在腳下嚓嚓嚓
響……
結束了,他和她的初戀!那麼令人心魄震顫的初戀,就這樣完結了!他在平整
的柏油公路上走著,現在才感到西北風的刺骨之寒了,他的腦子裡混沌一片,亂糟
糟的,只顧機械地扯開長腿走路,似乎懊喪,似乎傷心,又似乎是做視一切,說不
清是一股什麼滋味……
潤生終於走進曹村了,村巷靜寂,一幢幢房屋的黑乎乎的輪廓,靜靜地隱蔽在
冬夜的黑暗中。他走到自家門樓下,木板門虛掩著,推開門,從裡屋就傳出母親的
問詢聲。他不回家,門是不上關子的,母親就坐在燈下做針線,等待他回來,這已
經是習慣了。走進院子,左邊的豬舍裡,傳出老母豬睡下時的呼嚕聲和小豬崽的夢
囈一般的吱吱聲;右邊的牛欄裡,老黃牛倒嚼的聲音很有節奏的響著。他從空曠的
原野回到熟悉的現實世界來了,心裡頓然穩實了。
「潤娃,你到管理站去咧?」母親從針線上抬起頭,「我聽你長才叔說的。你
吃飯了沒?我給你在鍋裡留著。」
「吃過了。」他坐在椅子上,低下頭,想到吃她的那頓飯,心裡又不自在了,
「我去聯繫……賣石頭的事。」他不得不撒謊。
「哼! 你聯繫得怎樣? 」父親並沒睡著,坐起來,披上棉衣,不滿意地說,
「你看看櫃子上——」
潤生轉過頭,裝著糧食的長板櫃上,擱著一堆油漬漬的紙包,一堆未曾開啟的
酒瓶……這是怎麼回事呢?
「村裡人看著你給長才賣了石頭,知道你有熟同學在管理站開票,這下倒好—
—」母親不知是討厭呢,還是欣賞這種事情,「都求你幫他們賣石頭哩!」
「嘿呀!我怎麼能……」潤生說不出話來,這無疑又是一件不期而遇的事。他
從報上看見過一些不正之風的報道,也從旁人的口中聽到過諸多的行賄受賄的醜惡
行為,而他自己親身經歷,卻是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是啊,沒有什麼人會給他的父
親行賄,他只會餵豬養牛,給別人幫不了什麼大忙。他過去一直唸書,也不會遇見
什麼人來求他幫什麼忙的。現在,他第一次看見了在沙灘上被人諺稱為「進貢」的
貢品了,一包包糕點,紙煙,一瓶瓶貼著各種裝飾圖案的酒瓶,供奉在櫃蓋上了。
甭說他受不受這些貢品吧!想到曉蘭和他的不堪回想的初戀,他連看一眼那些貢品
都覺得討厭。
「你收人家這些東西做啥?」他朝母親使性子,「你收下了,你去給人家賣石
頭吧!」
「啊呀!俺娃——」母親不惱,親熱地叫著,「那些人一進門,擋都擋不住,
不信你問你爸……」
「我一輩子沒有白吃白喝過人家的東西。」父親沒有直接替母親作證,卻講起
家規來了,作為父親,他比老伴更疼愛獨生的兒子,卻不忘時時處處給兒子以實際
影響。他把這件事,看得遠遠比老伴嚴重,「即就是咱能給人家幫忙,也不能收受
這些黑天黑地裡送來的東西!啥味呀?」
「誰收下誰送走。」潤生怨母親。
「話雖這樣說,理雖這樣講,甭忙——」父親完全顯示出他的一家之長的主事
人的深謀遠慮,「給人幫不了忙,也甭得罪鄉親……」
「你說咋辦?」母親也急了,「怎麼還給人家?一還,就準定得罪人咧!」
「我想想……」父親沉思起來。
「我還!」潤生站起身,「誰送來的還給誰,簡簡單單的事,偏想得那麼複雜!」
潤生煩躁地走出裡屋的小門,走進自己的小廈屋去了,他需要一個人靜靜地躺
下,想想他和她究竟經歷了一場什麼,簡直跟做夢一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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