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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白雪第一次離去是在深秋一個寒冷的夜晚。那幾天來自西北利亞的冷空氣聚集在北京的上空,城裡的氣溫驟然下降。天空陰沉沉的,狂風捲起漫天的黃沙,掃落了枯黃的樹葉,給這座古老的都城平添了幾分陰鬱的色調。

  那一天楚光正是頂著那樣的狂風到白雪工作的賓館去接她。一路上他使勁踩車,身體前傾著,頂著那一陣陣的狂風形成的阻力。車把上是他為白雪準備的玫瑰花,那是他特意花幾十塊錢從花店買來的。白雪在農學院是學花卉的,她說她學這個專業就因為喜歡鮮花,畢業後還想過要開花店的。楚光想白雪肯定會很喜歡這禮物的。

  那次他偶然聽白雪提到她的生日,他對她說到時候他一定要好好為她慶賀一下。白雪當時肯定沒在意,但他卻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在這一天臨近的日子,他一直在想怎樣才能使這一天過得有意義,讓白雪感到愉悅,自己也感到滿意。奇怪的是直到兩天前見面,白雪也沒有提到過生日的事。

  他決定給她來一個意外的驚喜,為了這驚喜,這兩天他一直在謀劃著,除了這束代表著他感情的鮮花,他還為她訂做了生日蛋糕,他準備在餐館的小包廂為她舉行生日壽宴,然後一起到劇院看話劇《鳥人》,這戲在報上炒得正火,白雪說過幾次要去看,卻一直沒有機會。

  楚光騎車在路上走著的時候,突然想起了吳建國。他在走的那條路正是吳建國不久前走過的,吳建國說為了那女孩,他騎車在那條路上何止走了數百次,總行程都快繞地球好幾圈了。吳建國明天還來找過楚光,在他那裡喝掉半瓶二鍋頭酒。看上去他好像已經從那場悲劇的陰影中走出來,臉上也沒有了往日的憂鬱和悲慼,只是提到那女孩時,神色有些陰冷。後來他終於告訴楚光,那女孩的死其實跟他沒有關係,原來她愛上了她的一位老師,她同那老師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他不清楚,不過他知道那老師是有家的。女孩活著的時候,曾經對他說起過這老師,說他風度翩翩,才華橫溢,富有幽默感,把班上的女孩全都迷倒了。那時他笑著問她是不是也包括她在內,她笑著說那當然隨後卻在他臉上親了一口,那一口把他所有的疑惑和嫉妒都打消了。那以後不久,他同她在校園裡見到一位三十多歲氣度不凡的高大男子,女孩見了面便叫他"唐老師",然後很隨便同他交談起來。事先女孩告訴他這就是他聽過的那位老師,他聽了說他也覺著這男人有太多魅力。女孩當時笑了笑沒說什麼,看上去卻有些不高興。說起這事,吳建國說現在他真有一種被玩弄的感覺。他一心一意地愛著那女孩,為了她,連舞會都有半年沒去了,女孩表面上對他也很不錯,卻沒想到裡面還有這麼多貓膩。最後他感歎著說,現在的女孩子真是讓人捉摸不透。不過知道事情的真相以後,他心裡好歹少了些歉疚,那女孩給他心裡造成的陰影也就淡了許多。

  楚光聽著吳建國的敘述,並沒感到吃驚。他早就料定那女孩其實是不真心喜歡吳建國的,作為朋友,他很能理解吳建國那種被愚弄的感覺,也很為他抱屈。然而對那女孩他卻沒有太多的惡感,畢竟,一個女孩子能夠為了愛去死,那是很了不得的。那個被愛的老師倒應該感到愧疚,楚光猜想,這傢伙不是惡棍也是個懦夫,他使那女孩神魂顛倒,卻不肯為她承擔責任,甚至在女孩死後也沒敢站出來。那女孩也真是糊塗,為了這樣的男人去死,實在太不值得。

  楚光頂風騎著車,突然覺得自己正在重複著吳建國走過的路。就這條路,他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了,他在這條道上走過的路或許還不能像吳建國那樣用繞地球幾個圈來計算,但走過來也是夠漫長的了。他對這女孩的關切已經超過了自己,只要有可能,他都想到她工作的賓館去接她,白雪從來沒有向她提過這樣的要求,但對他來說,那是一種快樂。白雪在賓館工作有時要到晚上十點鐘才下班,他總是穿過半個北京城到她提前半個小時在賓館門口等著,然後再穿過另外半個城把她送到她借住的姨媽家裡,最後獨自橫穿整個都城回到自己的宿舍來,那已經是夜裡一點了,他不得不硬著頭皮叫醒已經進入夢鄉看門老頭,嘻皮笑臉忍氣吞聲地承受著老頭的白眼和嘮叨,而他得到的獎賞是臨別的親吻和含情的注目。

  楚光趕到白雪工作的賓館時離下班時間還有二十分鐘,本來四十分鐘的路今天去騎了一個小時。像往常一樣,他把車放好,自己在旁邊站著,不時來回走出幾步,抬眼朝賓館門口觀望。這是一座四星級賓館,白雪說很快要升到五星了。老闆是香港人,用的也是外國式的管理。有一次白雪告訴他這裡的門衛每天都要對工作人員進行搜查,他聽了以後說這不是把你們當賊來防著嘛,你們怎麼不提抗議。白雪淡然說這種事提了也沒用的,再說誰敢呢!他歎息著無話可說。他一直就不明白,白雪為什麼要離開學校到這種地方來?她一個大學生卻在這當話務員,也就七八百塊錢一個月,還整天那麼累,圖個什麼?那天聽自己講當年當老師的經歷,第二天白雪告訴他她夢見自己又回去當老師了,他當時聽了很高興,還鼓勵說她是很適合當老師的。可那以後卻再沒有聽她說過要當老師的事。

  楚光手裡捧著那束鮮花在大門口來回走著,不時抬手看看手錶,心情有些急切。他注意到過往行人的目光,不由得低頭往自己身上看了看,心想自己這樣子一定很傻很可笑。可這有什麼呢!想著白雪從他手接過鮮花時的那份驚喜,想著她那脈脈含情的目光,心裡充滿著喜悅。

  看見幾個女孩子推了車從門裡出來,楚光低頭看看表,隔著鐵柵欄往門那頭瞅著。騎車從他身旁過去的那幾個女孩子往他身上看了幾眼,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知道她們都是白雪的同事,沒準白雪還同她們說到過自己的。看自己這副傻樣,沒準會在白雪面前說什麼的。他這麼想著,卻不由得笑起來。

  白雪的身影終於出現了,楚光微笑地看著她,把鮮花捧在胸前,沿著鐵柵欄走過去,眼睛一刻也沒放鬆地盯住從門裡走出來的白雪。白雪走到門口卻站住了,眼睛往四處看了看,臉上綻開了動人的微笑。楚光以為她看見了自己,微笑著加快了腳步。這時,他看到一個穿著西裝革履的高大男子正站在汽車旁向白雪朝手,白雪微笑著,邁出輕快的步子向他走過去。

  楚光停住了腳步,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在萎縮著,腦袋裡一片空白。他站在那冰冷的鐵柵欄後面,看著白雪笑盈盈地走向那高大的男子。那男子微笑著,向她伸出手去,白雪走到他的跟前,拉住他的手,看著他微笑著。那男子變戲法似地從車裡拿出一束鮮花來,向白雪遞過去。那也是一束玫瑰花,看上去比楚光手裡的要大,更好看。白雪微笑著接過過,放在鼻子下聞著,嘴裡說著什麼。那男子微笑著把車門打開,白雪捧著鮮花坐到了車上。男子轉過身,往車的另一邊繞去。果然是他!楚光悲歎一聲,腦袋裡一片混亂,他想走過去,卻沒有邁動腳步,眼巴巴地看著那男子上了車。

  楚光傻了似地站在那裡,隔著眼前的鐵柵欄,看著那黑色的轎車把白雪帶走了,車後面煙筒裡冒出的白色煙霧好像是對他的嘲笑。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他苦笑著,不斷地問著自己。想著來時的那份喜悅,那份期望,覺得自己很愚蠢,很可笑!那時自己就想要給她來一份驚喜,來以前竟連電話也沒給她打,沒想到會碰上這種事!不過這樣也好,好歹知道了怎麼回事,總比什麼事都蒙在鼓裡強!

  「這是武志強,我們家鄰居。"那一次白雪也是這樣對他介紹那男子的,回想起來當時的情景真與吳建國同女孩老師見面的情景十分相似。那天他和白雪剛從地質禮堂看完電影出來,想找個地方吃晚飯。剛走出路口,一輛轎車在他們旁邊停下,接著便聽到有人叫白雪。楚光回過頭,只見一個高大英武的男子從車上走下來。白雪看見他,便微笑地看著他,抬手招呼著。那男子來到白雪跟前,同她寒暄了一陣,才朝著一旁站著楚光看了一眼,那眼神令楚光很不自在。

  白雪向武志強介紹楚光時也沒有說是她男朋友,這令楚光多少感到有些沮喪,那時他把這看作是一種女孩的羞澀,沒有十分在意。武強說要請他們一起去吃晚飯,楚光本來想要拒絕的,沒想到白雪卻一口答應下來。

  酒席上,武志強一個勁地吹噓自己生意上的成功,還說他剛發明一種溴氧消毒課劑的產品,市場前景看好,他準備投資一百萬搞個工廠專門生產這玩意,不用多久就能火起來,估計賺個幾千萬沒問題。聽他那口氣,好像那錢都在那裡放好了,等著他去取來就是。但楚光很快就探出了他的底細,這是個典型的北京侃爺,說的比做的多,他的經濟實力也不像說的那樣雄厚,最多也就幾十萬塊,車也是二手的。白雪微笑地看著他,聽得很入迷。楚光幾次對她使眼色盡快要她離去,她都沒看見。

  武志強說話時只是看著白雪,偶爾轉過臉來對楚光笑上一笑算是對他的照顧,楚光在一旁坐著覺得很無聊,看白雪沒有要走的意思,只好耐心陪著。憑感覺,從見到武志強的第一眼起,他就不喜歡這個人。儘管看上去他與白雪很熟,這頓飯又是他做東,本應該對他客氣些,但楚光從來都不擅於裝扮自己,也不願委屈自己,這種時候他能做到的也就是保持沉默了。白雪看武志強那眼神卻令他不舒服,她好像對他很信任,也許還有點兒崇拜,與她交往這麼長時間了,他還從來沒見她用這種眼光來看過自己!那時楚光心裡真有些發慌了,就想拉著白雪盡快走開。

  聽武志強問起自己的職業,楚光竟有些不知所措,他知道要是對他說自己搞精神文明研究的,肯定會遭他嘲笑,這種人是很講實際的,在他們看來,賺錢才是最重要的,而對那些虛無飄渺的東西他們總是不屑一顧。楚光自己也總是覺得自己從事這樣的工作是很可悲的事。所以,他猶豫了一陣,告訴他自己在企業的研究所裡搞企業戰略方面的研究。這麼說著,卻不由得看白雪一眼,心裡有些愧疚。

  「研究個啥,這年頭賺錢才是最重要的。"武志強擺擺手,不以為然地說。

  聽他那麼說,楚光突然覺得自己又矮下去半截。在這個高大的男人面前,他感到了自己的懦弱。儘管他很看不上這個男人,知道自己與他永遠不是在同一條道走的人,可是他不能不承認,這個男人比自己更為強大。這不在於他比自己有錢,也不在他比自己高大英武,而在於他身上表現出的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楚光突然意識到,這種人無論怎樣混蛋,在觀念和行為方式上比自己更屬於這個時代,他們才是這個世界的真正主人。與他們相比,自己是落伍了。可是他並不羨慕他們,在他看來,人是重要的是能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即便自己衣袋裡的錢不如別人多,也可以比別人活得更瀟灑。

  晚上他送白雪回家,心裡卻很鬱悶。白雪看出他心緒不好,對他解釋說這武志強原來與她家住隔壁,比她大許多,小時候經常帶著她出去玩,她一直是把他當大哥來看的。後來他們家搬走了,好幾年沒有見面,沒想今天會在街上碰到,自然格外高興。她還說武志強是個很好的人,有本事,也樂於幫助別人。楚光知道白雪是怕他吃醋才那麼說的,其實那時他並沒想白雪同他會有什麼,不過從內心說,他是不願意白雪同這種人攪在一起的。

  楚光騎車在路上走著,雖是一路順風,腳上卻不比來時更輕鬆。無論如何他沒想到自己竟會落到這種田地,平時他對自己的眼力總是很自信,對人誇口說一眼就能把人看得入木三分,現在看來自己實在是很愚笨的。與白雪接觸了這麼久,他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並不真正瞭解她。其實他應該早就知道,她對他的感情實在是很勉強的,有幾次他想擁抱她,親吻她,不是都被她拒絕了?她要是真愛自己,又怎麼會這樣?或許,他真是太愛這個女孩了,寧願欺騙自己來尋找一種安慰,或許自己想用自己的真情來打動她,喚起好對自己的愛。他越來越把自己的心維繫在她身上,像一個追尋著夢想一樣追尋著她,卻沒想到頭來卻落得如此的結局。

  他也想過,這件事也許並沒有什麼。她不是說過她把姓武的當做哥哥的?那麼,他為她做生日又有什麼不對的?是不是自己心眼太小,疑心太重?他的確很想給自己留下一點幻想的空間,可是想到白雪看到姓武的那眼神和她向她跑過去時那歡快的神情,他苦笑著搖了搖頭。

  坐在北海湖邊的長椅上,楚光看著對面山上的那座白塔,想起與白雪見面時情景,心裡難免有些悵然。原來他一直以為白雪是上天給他的恩賜,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要離他而去。是的,白雪並沒有對他說過什麼,可是他有這種預感,她是要走的了。他並不怪她,他也沒有理由去怪她。她是一個獨立的女孩,完全有自己選擇的權力。況且從世俗的角度看,那武的的確也比自己要強,他能給她金錢,給她舒適安逸的生活,他能給她什麼呢?女孩比男孩更講現實,而從現實的角度看,自己這類人的確狗屁不是的,對這一點他早就有了自知之明。那麼,對白雪,他又有什麼好指責的?他不是也對她說過,什麼時候她不愛他了,她盡可以離開,即便這會令他很痛苦,他絕不會阻攔的。可是她為什麼不事先對他說一聲呢?

  天色漸漸暗下來,陰冷的風在湖面上吹出道道漣漪來,往湖那邊延伸著。他傻呆呆地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好像被什麼東西抽空了似的。聽到風吹樹葉的聲音,他長長地歎息著,好容易用疲憊的雙腳立在地上,把沉重的軀體支撐起來。看著車筐上放著那束玫瑰花,覺得那花葉蔫了似的,伸手拿起來,把它放在剛剛坐過長椅上,看著它苦笑了笑,終於轉身離去。

  楚光:您好!

  非常抱歉,這麼久才給您回你。如果你知道這些日子我其實也沒有做,只是在無聊地消磨的時光,一定會在心裡罵:真是個折磨人的小丫頭!

  其實我讀了您上封信曾經有點傷心,我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出那個調皮的提問中是否摻雜著些苦澀的味道,我一直不能想像我與一個同時有幾個異性朋友的男孩約會,即便僅僅是普通朋友,可能我必須為當初一時衝動的結果負責任,我在渴望認識您的時候,心裡存在著一些障礙,尤其是……

  想到要和你相見,我真的很緊張。等待我的將是什麼,希望還是失望?我是那樣渴望見到你,每時每刻我都在想:這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他真的是我要尋找的嗎?然而我不得不承認,其實在內心裡我是害怕和你見面的。屈指算來,從您給我寫信到現在已經三個多月了,這當中我們完全可以見面的,什麼考試啦,身體不好啦,我一次又一次推遲見面的理由其實是在為自己的怯弱尋找借口。有時我甚至希望你一開始就拒絕我,要不就是你在這幾個月內找到了心愛的人,這樣我們就可以不必再見了,我相信你是一個很傑出的男人,越是這樣我對自己越沒有信心。是你燃起了我心中的希望,我不想看著這希望之火熄滅下去。

  有時候我想,乾脆退而求其次,能成為您的一名普通異性朋友就行了,這樣我就不會為自己的一些不適而感到自卑,也不用忙著展現自身光明一面,如果您願意,我想我們會成為好朋友,可以時常聊聊天,彼此互相幫助,我願意像你的朋友那樣隨隨便便地與您交談,關心您,好嗎?

  您那"愛的感覺"找得如何?您其實不要太挑剔,像在大學裡那樣,就因為女孩子就說人家沒情趣,也許她還有別的專長呢?不過我仍舊希望您將來會領著一個才貌雙全溫文爾雅的女子,對我介紹說:「這是大嫂",然後我會很乖巧地叫"嫂嫂好",再向您討紅包,啊,我似可以想像出您那時會是怎樣一副神情。

  楚光,我真的很喜歡你的名字,每次叫起來,心裡都會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算命先生講我這輩子一定要找一個非常堅強的男子為侶,方可一生坦途,然後指著手掌某一些部位的紋路說"他這裡一定要是三條線,才會對你忠心不貳。"有段時間我真的很信命,可命運能給我帶來什麼呢?是希望還是失望?是幸福還是痛苦?我心裡時時感到困惑,感到恐懼!

  半個月前,我在教室裡認識一個男子,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以前也沒見過他。上課前卻突然發現他坐在我的座位旁對我笑著,好像認識我一樣。晚上下課時,天上下起了大雨,我和他都沒有帶雨具,便一起坐在教室裡等著雨停下來,這樣我們認識了。他是一個很好的人,很有學問,為人很幽默。當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有一種感覺,好像他就是你。我們在一起談了很久,直到雨停下來,他說要送我回家,我拒絕了。可後來卻發現他一直在後面跟著我,我想他是對我不放心,在暗中保護我,所以裝著不知道……您可知道,那個時候我真的把他當作了你,這就是我所希望的。下一次課,我一直在教室裡尋找他的身影,希望會突然在我眼前出現,對著我親切地微笑,可是我失望了,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問別的同學,他們都說班上從來沒有這個人,也許他是來旁聽的。就這樣他像夢一樣從我眼前消失了,留給我的是無限的惆悵。

  楚光,您也許能夠瞭解我此時的心境,我真的很想同您見面,可又怕自己會再一次失望,生活給我的失望已是太多,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勇氣去承受。不過,我們終究是要見面的,再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祝好運!

  王 芳一九九五年*月*日

  楚光看著信,心想真是造孽,明明知道自己是不可能愛她的,為什麼還要去看她?可憐的女孩,看她在信中故意表現出那種輕鬆調皮的姿態,就知道她內心有多麼苦悶,就像她平時總是用高傲來掩飾內心的自卑一樣。

  他那天去找她只是出於一時的衝動。那天傍晚他辦完事回來,路經那所大學門口時突然想起那正是殘疾女孩王芳聽課的地方。他對這個女孩始終懷著愧疚的心態,儘管他一直與她保持通信,也好幾次說過要與她約會,然而他知道自己其實是很害怕同她見面的,因為他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去面對她。這是個極其敏感的女孩,哪怕你對她表示出一點同情和憐憫來,對她也是很大的傷害。她一次又一次地推延約會的時間正好投合了他的心意,有時候他覺得自己這樣做實在很虛偽,卻又不知道怎樣從這種虛偽中解脫出來,無論他怎麼去做,都有可能對她造成傷害,這是他絕不情願的。隨著他對白雪感情的加深,他知道是該對她說明一切的時候了,如果讓那種狀況延續下去,對她造成的傷害會更大。不過他還是想去看看她,畢竟通了這麼長時間的信,他連她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

  他手裡拿了本書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裡等著,看見一個拄著單拐的女孩從走廊那頭一步步走過來,她走得有些吃力,每走一步,身體便略微往一邊傾斜著,看上去是那樣弱小,那樣孤獨。他看著心猛然收縮起來:是她,那是她!隨著她一步步走近,那身影漸漸變得清晰起來。那是一張清秀的臉,卻被淡淡的憂鬱籠罩著,臉色有些蒼白,眼睛又黑又亮,兩根粗大的辮子垂在胸前,給人淡雅而樸實的感覺。那時走廊裡很靜,除了她和他以後,再沒有別人。當她把目光投向他時,他卻慌忙低下頭去,做出一副看書的模樣,等到她的腳步聲消失,才重新抬起頭來。

  看著空蕩蕩的走廊,他說不出自己是怎麼的感覺。他往教室裡看了看,本來想離去的,往窗外看時,外面不知什麼時候下起了大雨,於是他改變了主意,做出一副學生的模樣走進女孩剛剛走進的那個教室。教室裡只有二十來個人,他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見她身邊的座位是空的,便向她走過去。

  「這裡有人嗎?」他微笑著,故意問她。

  她轉過臉來,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說:「沒人,你坐吧。」「噢,謝謝!"他笑著對她點頭,在座位上坐下來。

  她笑了笑,把轉臉轉過去,往講台上看著。

  他抬頭往前看著,才發現講台上已經站了一個花白頭髮的老師,老師看著台下的同學,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起課來。

  老師講的是西方會計學,楚光沒心思聽,聽了也聽不懂。他眼睛看著前面的黑板,卻不時用眼角的餘光去看身邊的女孩。而女孩似乎並沒有在意他的存在,她目不轉睛地看著講課的老師,不時低頭做著筆記,那認真的樣子真是令人感動。

  下課了,雨小了許多,別人紛紛離開教室,女孩往窗外看著,臉上流露出憂鬱的神態。楚光看著她,輕聲問:「沒帶雨具?"女孩看著他,點點頭。

  「等一會兒吧,雨,會停的。"他看著她,說。

  女孩微笑了笑,問:「你,不走?」「沒帶雨具,怎麼走?"他說。

  「天氣好好的,沒想到會下雨。"女孩歎了口氣,說。

  「我也是。"他說,在她對面坐下來。

  女孩打量著他,突然問:「以前,我好像沒見過你?"他覺得有些不自在,笑著說:「噢,我是第一次來聽課。」「為什麼?"女孩看著他,不解地問。

  他心裡有些慌亂,解釋說他報名以後就被單位派到外地出差去了,昨天才回來,這樣把課都耽誤了。

  「你不聽課,能通過考試嗎?」女孩看著他,似乎在為他感到惋惜。

  他有些感動,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苦笑說:「沒辦法,看運氣吧。"女孩看著他, 眨了眨眼睛,說:「我可以把我筆記借你看,我的筆記很詳細,老師課堂上說的, 我都記下來了。」"不用,不行的話,明年再考就是了。」他搖著頭,暗自歎息:多善良的女孩,要是知道自己在欺騙她,該有多難過!

  「最好,你不要輕易放棄,哪怕能過一門,也是好的。"女孩說。

  他看著她,不忍心讓她失望,笑著點點頭。

  女孩看著他,滿意地笑了。

  他覺得她笑起來很好看,看著她有些出神。

  他們就這樣交談了起來,也許是為減輕心裡的壓力,他想使自己放鬆一些,便海闊天空地聊起來。女孩卻顯得很沉靜,微笑地看著他,不時地點著頭。從那雙閃亮的眼睛裡,楚光覺得這是一個很有靈氣的女孩,是能夠真正理解自己的。

  「你說話的語氣,很像一個人!"女孩看著他,突然說。

  他心猛跳一下,問:「誰?」「我的一個朋友。"女孩說著。

  他看著她,不敢問下去。

  「我沒見過他, 不過我們一直在通信,他的很多想法,還有,說話的語氣,跟你很相像 。」女孩看著窗外,似乎在想著什麼。

  他默默地看著她,不知說什麼好。

  「雨停了。」女孩說著,轉過臉來看他。

  他抬頭往窗外看了看,歎了口氣,對女孩說:「我們走吧。"他陪著她一步步從教學大樓裡走出來,沒有伸手攙扶她,也盡量不去看她,生怕觸傷那顆敏感而細膩的心靈。"噠- 噠- 噠……"聽著那枴杖撞擊地面的聲音,他的心在抖動著,他想把真相告訴她,卻有些不忍心。他明白,以後他再不可能與她見面了,他是不想傷害這可憐的女孩,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這麼晚了,我送你回去吧。"他把自行車推過來,對女孩說。

  「謝謝你,不用!"女孩搖著頭,很熟練地把單拐放在車後座上夾住。

  他把車把交給她,說:「沒關係的,反正我也沒事。」「不用。"女孩扶住車把,固執地說。

  他歎了口氣,看著她,苦澀地笑了笑。

  「我走了!"女孩看著他,說。

  他看著她,點頭。

  女孩笑了笑,上了車。

  他看她騎車往遠處走著,想了想,騎車跟上去。

  楚光孤魂野鬼似地到天津去漂泊了兩天,心情略微平靜了些。回到單位便接到了夢雲的電話,夢雲說她剛從海南回來,想跟他見上一面,隨便聊聊天。這回楚光沒有猶豫,一口答應下來。

  在與白雪的關係發展到一定程度以後,楚光便回絕了其他所有給他寫信的女孩,告訴她們,他已經找到了自己所愛的女孩。大多數女孩從此與他斷絕了往來,也有幾個女孩表示願意與他保持來往,哪怕作為一般的朋友。夢雲就是這幾個女孩當中的一個。

  他同夢雲一直保持通信,後來發展到通電話,卻從沒有見過面。這女孩二十九歲,是某進出口公司的會計。憑感覺,他覺得這女孩是很能幹的,他曾經把她歸於女強人那一類,她卻說她其實最渴望的還是當一個賢妻良母,過平凡人的日子。他覺得她是有意在迎合自己,大概她也知道這年頭大多數男人對女強人是敬而遠之的。她在信中,老愛跟他討論一些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諸如愛情、婚姻、家庭之類,她這樣做目的,無非是要對她表明某些東西,卻很令他感到膩味。對這種年齡的女孩,他總是心懷疑慮,猜想這女孩肯定長得不漂亮,也不可愛。後來他特意給她寫過一封信,說起他和白雪的事,原以為她從此會與他斷絕往來,沒想到她還給他回了信,信中絕口不提感情上的事,卻說願意跟他保持來往。他心裡雖然並不情願,卻也沒法回絕。女孩的執拗常常令他感到不安,他知道她其實並沒有放棄幻想,生怕與她交往下去會鬧出什麼事端來。

  楚光決定去同夢雲見面時,完全是抱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態。既然不能跟心愛的女孩在一起,對他來說跟其他任何女孩結婚都是無所畏的事。人活一世,不就那麼回事!什麼愛情,見他媽的鬼去。世界上有幾個人是為愛情結婚的?沒有愛情,不照樣能把日子過得好好的,別人能過,我為什麼就不能過?我不也是大俗人一個。俗人就得過俗人的日子,這才是天經地義的。

  然而想到白雪,他心裡還是很難過,畢竟,他對她是動了真心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去愛過一個女孩了!沒想到最後落得個這樣的下場。

  「分手吧,我對你沒感覺了!"白雪在電話裡這樣對他說。

  他喘了口氣,苦笑說:「你這麼想,我還有什麼可說的。"白雪停頓了片刻,低聲說: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對不起你。」「別這麼說,感情上的事,沒有什麼對得起對不起的。"他歎息著,故意做出一副冷淡的樣子,說。

  他和她沒見面,就這樣在電話裡分手了。放下電話,他感到自己的心在顫抖著,他對這種結局早就有了準備,卻不大不相信這是真的。"我對你沒感覺了!"這句話像一根釘子一樣深深地紮在他心上,使他感到一陣鑽心般的疼痛。她對他沒感覺了,不,也許她從來就沒有找到過感覺,什麼叫"沒有感覺"?那不過是一種搪塞而已。是的,她並不愛自己,她真正愛的是那個武志強的男人。可她為什麼不直截了當地告訴自己?就算她告訴了又有什麼區別?反正他已經失去她了,生活就是這樣,有什麼辦法!

  去同夢雲約會的路上,他有一種飛蛾撲火的悲壯感覺。還沒有見面,他就做好了接受她的準備。明明知道這樣做是要毀滅自己,卻有意懷著漠然的心境。外出漫遊使他囊空如洗,他不得不從羅凡那裡借了兩百塊錢揣在衣袋裡。本來夢雲說好了要請他吃飯,可他又怎麼好意思讓女孩出錢?

  他一路走一路想著,這位叫夢雲的女孩到底長的什麼模樣,有時覺得她很醜陋很令人討厭,有時又希望她很漂亮很可愛,看到一位姑娘騎著車從他身邊過去,那張平庸的臉在眼前晃動了一下,他心想,只要夢雲不比這女孩難看,他就認了。不過,這完全他自己的一廂情願,人家願意不願意還是個問題,這麼一想,他又苦笑起來。

  來到約定地點,他遠遠看見一位穿綠色呢大衣的女人站在寒風裡,挎著黑色小包,看上去個頭不高,身體有些肥大,一頭長長的披肩發低垂在腦後。他知道那是她,便向著她走過去。她正好也轉過臉來,眼睛盯在他身上。在他們眼睛對接的那一刻,他們都認出了對方,於是相互微笑著問了好。

  「走,到裡面坐坐去。"夢雲抬手往前面的賓館指了指,對他說。

  他抬頭看了看,有些遲疑,他知道這是很有名的一家飯店,三星級的,就他口袋裡揣著那二百塊錢, 進去了准出不來。於是便不好意思地對她說:「隨便找家小飯店坐坐就行了。」"裡面環境好,進去吧。"夢雲擺擺手,以主人的語氣說。

  他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隨了她硬著頭皮往裡走。

  夢雲好像是這裡的常客,進了大廳,就領了他徑直走進一樓的咖啡廳。咖啡廳裡霓虹燈不停地閃爍著,伴隨著輕柔的音樂聲,小噴泉歡快地跳躍著,在綠色彩燈映照下顯得格外華麗。

  來到一個豪華小包廂裡坐下,楚光心裡惴惴不安。這樣的地方他不是沒有來過,但都是別人掏的腰包。那一次夏陽請他和梁毅到和平飯店的餐廳裡吃飯,吃的時候並沒覺得有什麼好,後來他卻親眼看見夏陽數了十五張百元大票給服務小姐。他心裡盤算著,這三星級飯店比和平飯店也差不到哪裡去,就他口袋裡那二百塊錢,也就夠在這裡喝幾杯飲料的。

  他正想著, 一個漂亮的服務小姐走過來,微笑著對他說:「先生,請問,您要什麼飲料? "他從小姐手裡接過單子低頭看著,腦門上頓時冒出汗來。在外面幾塊錢就能買到了罐裝飲料在這裡竟要賣到二十多塊錢,一杯咖啡也要十五塊錢,心想這樣宰人, 真不是他這種人來的地方。他勉強地笑了笑,把單子遞給夢雲,說:「你先點吧。」「你點吧,想要什麼就點什麼好了,沒關係的。"夢雲說。

  他覺得有些難為情,聽口氣,她今天是要出錢請他的,事到如今,他連打腫臉充胖子的本事都沒有,也沒法照顧自己那男子漢的臉面了。不過他還是不忍心讓她花太多的錢,便挑最便宜的要了一份。

  「再來一盤水果。"夢雲對服務小姐說。

  面對面地坐著,楚光打量夢雲,看上去這已是一個很成熟的女人,身體微微發胖,臉龐較大,顴骨突出,眼睛不大也不小,色澤已不清亮,嘴也大,嘴唇塗成了血紅,那張臉也是經過化裝了的,卻掩飾不住皮膚的粗糙和額上的皺紋。無論長相還是氣質,這是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人,給楚光的感覺也極為平淡,既不討厭她,也絕不可能喜歡她。

  楚光心裡很放鬆,便很快與她交談起來。話題是從夢雲的這次南方之行開始的,她告訴他,她這次是陪稅務局的一個科長去的,這人管著她們公司的稅收。除了陪他們一家到廣州深圳海南玩一趟以外,還給他們買了許多衣物和首飾,她算了算,光這一趟公司在這人身上就花了十幾萬塊錢,不過從公司的角度來講,這樣做還是很划算的,這十幾萬花出去,公司這一年至少可以少交兩千多萬的稅款。

  「噢,還有這種事!"楚光故意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希望把話題延伸下去,好避開談論與感情有關的事情。

  「這種事,多著呢!"夢雲見他感興趣,又興致勃勃地談起所在單位的腐敗來,按她的說法,就她那單位,哪個頭頭手裡沒個百八十萬的,房子車子什麼的更不用說了,不少人還在國外有存款,把兒女們也都送出國去了。不用說那些當官的,就連她們這些小職員,也能得些殘羹剩飯。平時用公費打個車,吃頓飯什麼的,那都是小事情。就她個人來說,單位剛給她分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也是領導對她的照顧。

  楚光耐心聽著,不時也搭幾句腔,心裡卻很不自在。聽夢雲的口氣,好像她那單位就是國內最腐敗的了,她那單位的領導也是中國最貪婪最腐敗的,其實他心裡明白,她說的那些事根本就不算什麼,那單位實在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單位。她那憤世嫉俗的態度也使人覺得彆扭,因為她自己畢竟也是既得利益者,而在說別人腐敗的同時,她似乎又在向他表明,她也是很有錢的,在單位上也很受器重。楚光覺得,她說那些話大都是言不由衷的,只不過是迎合他的心意。也許在她看來,像他這樣的窮光蛋,又是社會最底層的知識分子,理應憤世嫉俗,對社會不公懷有不滿,殊不知他對許多事情都已是見怪不怪,完全能夠以比較平和的心態對待別人和自己。

  「眼下大家都是這心態:不撈白不撈,真是沒治了!"夢雲歎息著說。

  「是,是這樣的。"楚光點頭說著,端起杯子來,喝著飲料。

  「對錢的事,你真的一點不在乎?"夢雲看著他,突然問。

  「誰還能跟錢有仇? 說實在的,我也很希望有錢,有房子,希望生活過得舒適一些,可是我這人天生懶墮,沒什麼進取心,做什麼事都是隨遇而安……就算要賺錢, 也想賺得堂堂正正,這樣心裡才會坦然些。"楚光說著,看著夢雲放在桌上的手,她那手很白,胖乎乎的,手背上有五個淺紅的小圓窩。

  「我這人對錢也是看得很淡的, 世界有許多東西是錢買不來的,譬如說,人的感情……"夢雲看著他,幾根肥胖的手指動了動。

  楚光勉強地笑了笑, 心裡很膩味談這個話題,低著頭說:「那是,那是。」「有時我想,錢算什麼東西?這年頭錢易得,情難求!能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夢雲看著他,眼睛流動著情意。

  楚光瞅著她,心底裡生出一片蒼涼來,說不上是在憐憫她,還是在憐憫自己。這時他已感覺到,無論如何他是不可能與這女人走到一起去的。儘管他知道她有錢,能保證讓她同自己都過上安穩的生活,可是在感情上他卻沒法接受這樣一個女人。

  「走吧,到樓上吃飯去。"夢雲說著,對服務小姐擺了擺手,從旁邊拿過皮包,從裡面掏出錢包。

  楚光看她掏出錢來交給服務小姐,尷尬地笑著。

  樓上餐廳很大很氣派,坐滿了人。一個服務小姐把他們引到餐桌前,剛落座,就有另一個服務小姐拿了菜單上來。

  「你來點菜!"夢雲把菜單遞給楚光,依舊用的主人的口吻。

  「你熟悉還是你點吧。"楚光低頭看一眼菜單,果然價格不菲,有些不好意思。

  「你點吧,想吃什麼就吃什麼,沒關係的。"夢雲滿不在乎地說。

  看著菜單上的價碼,楚光心裡有些發虛,便挑最便宜的點了兩道素菜,把菜單交給夢雲, 說:「我點完了,你點吧。"夢雲接過菜單,嘴裡說:「我隨便,這地方我是常來的。"說著,低頭看著菜單,先要了半斤大蝦,抬頭看楚光:「烤乳豬愛吃嗎?」楚光不好意思地笑著,說:「就兩個人,隨便吃點就是。"夢雲卻不聽他勸阻,又點了兩道菜,對楚光說:「沒關係的,這裡菜味道還不錯,價格嘛,也還不算貴。"楚光難為情地笑著, 覺得自己如同一個乞丐,跑這裡解饞來了。而夢雲呢,別看老說自己對錢不在乎,其實也是在炫耀她比自己有錢。

  菜很快上來了,擺滿了桌子。楚光喝著酒,與夢雲閒聊著。不知是酒的催化作用,還是要彌補自己的心虛,楚光越說話越多,漸漸有些不著邊際。他談了上研究生時的許多趣事,也談到自己周圍那些朋友們,就是沒有談到白雪,也沒有談到剛剛發生的那件傷心事。

  從飯店裡出來,楚光本想把夢雲送走後回去的,夢雲卻一直陪著他在路邊走著。快到八點鐘,街上車多人少,公路兩旁的路燈在寒風中閃著淒冷的光亮。楚光同夢雲在光禿禿的樹底下緩步走著,心情有些緊張不安。她離他那麼近,兩人的肩膀不時碰撞在一起,一股濃重的香水味從他鼻孔裡沁入腑肺,使他心神蕩漾。

  這時,夢雲談起了她對女人的看法,她說現在的女孩心都很野,她們愛慕虛榮,不懂得自尊自愛,為了錢,甘願作男人的玩物。在南方,她看到很多女孩在做妓女,出賣自己。這樣的女人,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她從心底裡鄙視她們。說到她自己,她說她是很傳統的女孩,無論觀念還是行為,從來都是循規蹈距的,從來不隨便同男人交往,除了單位上的應酬,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平時沒事就在家裡看看書,覺得很充實。別看她現在事業發展很順,但她還是想做一個賢妻良母。

  「這年頭,像我這樣老實的女孩子可不多見了。」她最後歎息著說。

  楚光聽著她的自我表白,嘴角掛著苦澀的笑意。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她很可憐。他並不懷疑她說的都是真話,他也相信她的確是個很善良很誠懇的女孩,可善良的女孩未必就是可愛的。他也不喜歡她談論別的女孩的那種語氣,她說的其實都是大實話,有些觀點他也贊成,可那話眼下由她嘴裡說出來似乎有些變了滋味。她內心其實是很孤獨很寂寞的,正是這難耐的寂寞促使她同他來往。他相信她並沒有愛上自己,可是如果他此刻向她求愛,要求她嫁給他,她心裡肯定會樂意的。這也很適合自己現在的心態,從理智上判斷,他知道娶這麼一個女人會使自己整個的生活安定下來,他不必為生存擔憂,並且可以過上富足的生活,而在感情上他卻怎麼也沒法接受這樣的女人。他很明白,夢雲那話裡其實是在逼迫她表明他的態度,他卻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楚光停住了腳步,轉過臉對她說。

  「不用,我就住附近,幾分鐘的路。"夢雲看著他歎口氣,似乎很失望。

  「也好,我先走了,路遠,晚了坐車不方便。"楚光故作輕鬆地笑著,看她一眼,很快又把眼睛移到一邊去。

  「你還會給我打電話嗎?」夢雲看著他,沉吟片刻,說。

  「當然,我們是朋友了嘛!"楚光說。

  「好吧,再見!"夢雲說著,把手伸過來。

  「再見!"楚光輕輕地握了握那肥厚的手,笑著說。

  楚光根本沒想到白雪還能回來,那天在賓館門口見過以後,他便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她,對她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從外地漫遊回來,本來以為自己的心情已經平和下來,同夢雲見面後,卻覺得自己割捨不斷的還是對白雪的愛和思念,這使他不時陷入焦灼和痛苦之中。

  經過一段時間的心理調整,他經於能夠沉下心來,便把全部精力投入《煉獄》的寫作之中,在這些日子裡,這是唯一的快樂。當他進入創作狀態的時候,就能進入無人無我的境地,好像超越了現實,也超越了自己,在與筆下人物的對話中,他好像找到了自己,心境也變得平和起來。

  這時《煉獄》的寫作已到了最後衝剌階段,他想一鼓作氣把書寫完,也好了卻多年的意願。為了不受干擾,他盡量減少了與朋友們的交往,把房裡的電話機也關閉了,並囑咐所有的朋友們,要有事找他,只能在下午五點到六點打電話來,這個時候他才會把電話機打開。

  那天他剛把電話機打開,便聽到了電話鈴響,摸話筒那一刻,他好像有種預感,心裡"咕登"猛跳一下。聽到白雪的聲音,他感到很意外,心跳頓時加快了許多,卻故意冷著臉問她有什麼事。白雪說她想來找他,語氣很平靜,沒問他是否願意她過來,似乎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他頓時感覺到自己的喉頭被什麼東西卡住了,喘了口氣說那你過來吧,我會在屋裡等你的。

  放下話筒,他傻了似地站在屋裡,回味著白雪剛才的話,她說話的語調,終於微笑起來。是的,白雪要回來了,她就要回到他身邊來了!可是她為什麼要回來?她同那個叫武志強的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這個刁鑽古怪的女孩,真不知她那小腦瓜子到底想的什麼,當初離開的時候是那樣絕情,回來時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不過她能回來找他,至少說明她對自己也是割捨不下的。

  他焦急地等待著,坐立不安,原以為能夠把白雪的影子從心底裡抹去,這時才知道自己並沒有忘記她。她的身影從心底浮上來,變得越來越清晰。還沒見面,他卻從心裡諒解了她,忘記了她對他的傷害。是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他都要張開寬大的胸膛去接納她,把她擁進自己懷裡。

  聽到敲門聲,他迫不及待地跑去開門。見到白雪那一刻,他心裡頓時生出一片憐愛來。看上去她的面容有些憔悴,臉色也很蒼白,那微笑卻是他熟悉的。他欣喜地笑著,把她讓進屋裡,像往常一樣幫她把大衣脫下來,放在床上。

  面對面地坐著,卻又一時無話。十餘天的別離,似乎彼此都感到有些陌生。他們默默地對視著, 用眼睛彼此探詢著。終於,白雪歎了口氣,問他:「這些日子,你過得怎麼樣?」楚光心裡有些酸澀,卻笑著說:「還行吧。」「你的書,寫得怎麼樣了?」白雪沉吟片刻,又問。

  「噢,還算順利,我想,很快就能寫完了。」楚光說。

  交談幾句過後,楚光便感覺到橫在他們當中的隔膜已經拆除。像往常一樣,他們一起到外面買了菜,又一起到廚房裡炒菜。白雪主動提出要幫他洗菜,他炒菜時,她也在旁邊看著,他要放鹽時,她就把鹽罐遞給他,要放醬油時,她就把醬油瓶遞到他手裡,他把菜妙好了,她就把菜端到他屋裡去。他的手不小心被鍋裡滾燙的油燙了一下,她抓住他的手看著,臉上露出疼愛的神色,並堅持要為他處理手上的傷。他看她給細心地在自己手指上塗著牙膏,感受到從沒有過的溫馨。

  邊吃飯邊談著,楚光覺得他們就像一對久別重逢的小夫妻,他似乎感覺到了家的溫暖。從十六歲上大學離家以後,他十幾年在外漂泊,家的意識本來十分淡泊,這時卻感受到了對家的渴望。

  「你怎麼不問我,為什麼要離開你?"白雪沉默了一陣,看著他問。

  「為什麼要問呢, 你要想說,早就說了。不管發生過什麼,我都會愛你的。最重要的是你回來了,對我來說,這就足夠了。」他用手扶住她的肩膀,說。

  「你真好!"她抬眼看著他,脈脈含情。

  他微笑著,把她擁進自己的懷裡,親吻著。

  「你為什麼不去找我?"白雪小貓似地躺在他的臂彎裡,問他。

  他用手撫摸著她的散亂的頭髮, 笑著問:「你想我那樣?」"是的,每天下班我都想, 你沒準在門口等著我,見你沒在,我感到很失落,很痛苦。"白雪說著,一臉委屈。

  「我是很想去的,可是我不能去!"楚光歎息著,說。

  「為什麼?"白雪仰臉看他,問。

  「你知道,我是個男人,男人只能做男人的事情。"楚光說。

  「是為了你的自尊?"白雪身體動彈一下,轉過身來。

  「不全是, 那時我只是想,如果你不想見到我,我又何必給你增加煩惱?第一次見面我就對你說過,任何時候你都是自由的,什麼時候你不愛我了,都可以離開,我不會為難你的。"楚光把手放在她臉上,輕輕撫摸著。

  「可是我想,你心裡根本就不看重我!"白雪把手放在他的胸前,說。

  「你這麼想,幹嘛還回來?"楚光笑著問。

  「因為我還愛著你呀!"白雪說著,緊緊地摟住了他。

  楚光感動了,摟住她,緊緊地往自己身上靠著,動情地說:「我也是!"然後,他便對他述說起她離開後的痛苦、孤魂野鬼似的漫遊,還有同夢雲的約會。

  「你真的想跟她結婚?"白雪從床上坐起來,斜過臉來看他。

  「我是那麼想過。"楚光靠牆坐著,歎息著說。

  「可你並不愛她呀!"白雪瞪大眼睛看著他,說。

  「那時我很絕望, 就想,既然不能跟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好歹隨便找個人把自己打發掉就是了。」楚光說著,心裡有幾分酸楚。

  「不是說,那女人很有錢?"白雪低頭沉吟了一陣,又問。

  楚光淡然地笑了笑, 說:「她很能幹,也有錢,跟她結婚,我可以過得很好,至少,不用為生活上的事發愁。可是我明白,那是在毀滅我自己。」「那你還會去找她嗎?」白雪拿了一綹頭髮,在手指上繞著圈,看著他問。

  「你說呢?」楚光把手放在她的後背上,微笑地看著她。

  白雪羞澀地笑了笑,低頭去看被頭髮纏繞著的手指。

  「躺下吧,小心別著涼了。」楚光握住她的手,關切地說。

  白雪抿嘴笑著,順勢倒在他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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