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標帶著他的人走了,梁毅看著桌上的密碼箱,走過去,把它打開,看著裡面那一沓沓碼放整齊的鈔票,臉上露出了微笑。
密碼箱裡總共有十六萬人民幣,剛才阿標要他當麵點過的,梁毅本不想這麼做,阿標說這是他們幹這一行的規矩。這其中並不包括給阿標的四萬塊錢酬金,那錢早被阿標扣下了,阿標說這也是他幹這一行的規矩。
梁毅手裡拿了一沓鈔票看著,心想別看阿標是黑道上的人物,做起事來還真有講究的。他能在黑道上立住腳,當上龍頭老大,看來也自有一番道理的。都說盜也有道,這回算是領教了。
當初梁毅決定要找阿標,心裡其實也是顧慮重重,一來是對他們的底細並不瞭解,怕下起手來沒個輕重;二來他與阿標也不過一面之交,不知道他是否肯出面幫自己擺平這件事。沒想到一個電話掛過去,阿標竟還記得他,並答應給他幫忙。
當天晚上,他們就在一個很不起眼的小酒店裡見了面。梁毅把情況對阿標說一遍,阿標當即拍著胸脯說辦這事沒問題,十天之內他一定能把錢弄到手,不過按規矩他得從中提取百分之二十作為酬金。梁毅看他說得那麼有把握反而有些不放心,不過他想反正這錢本來就沒什麼指望要回來的,讓他試一試自己也不會損失什麼,便一口答應下來,並按他們的規矩立下字據。
從上次與阿標見面到今天,正好是十天,沒想到阿標真的把錢帶了來。梁毅驚訝地問阿標是怎麼幹的,阿標很輕描淡寫地說,其實也沒什麼,他先讓手下的弟兄給那老闆打了電話,沒想那小子還挺橫,仗著手下有兩個會功夫的保鏢,說要陪著練練。過了幾天,阿標就給他寄了一沓照片,還有那老闆的兒子每天的上下學的時間和路線圖。第二天老闆便派了他的兩個保鏢去保護他兒子,又過了一天,那兩個保鏢被人打得送進了醫院。這時阿標才給老闆打電話,老闆二話沒說,就讓他過去把錢取走。
梁毅聽著哈哈大笑,心裡覺得有些解恨,這樣的事情以前只是在電影裡看到過,沒想這回自己也找人玩了一把,居然還很成功。看來對付那種無賴,還真得用這種無賴的方式才奏效。不過事後想來卻有些後怕,要是那個傢伙不答應怎麼辦?阿標真的會把他兒子給綁架了?他沒有向阿標提這個問題,不過他相信阿標是會那樣做的。
梁毅伸手把密碼箱關上,心想這有錢的感覺還真是不錯,以前他對錢其實是不在意的,經歷了這段沒錢的窘迫之後,他對錢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親切感。有了這些錢,至少可以幫著湘雯把這場官司打下來。以前聽人說打官司要花很多錢,他心裡一直沒有這個概念,跟著黃律師折騰了這一段,才知道這錢到底是怎麼花的。
想起那天同張副庭長見面的情景,梁毅心裡很不是滋味。路上他問黃律師送五千夠不夠,黃律師說這人很關鍵,又很貪錢,給少了恐怕不行。他當即決定加到一萬,黃律師歎了口氣,沒說什麼,不過看當時他臉上的神情,肯定以為他這人太小家子氣。殊不知那時他早已是囊中羞澀,就那一萬塊錢還是臨時找人借的。
值得欣慰的是,事情總算在朝好的方向發展。據張庭長說,法院方面認為這個案子證據不充足,有可能要退回檢察院去。黃律師說告狀的那幫人正急了眼,原來他們以為王克強和湘雯這回都是死定了的,沒想到查了半天也沒查出太大的問題來,看來他們有些心虛,據說連那個一直在幕後操作的人也沉不住氣,親自跑到海口來了。這些人正上串下跳,花了許多錢不說,還動用了很硬的關係。黃律師說他對這些人的根底是很清楚,不過看來都是很有些來頭的,不過總的來說,事情並不像原來想像的那樣壞,只要多費點心,贏的希望也不是沒有。
梁毅很能聽出黃律師話裡的意思,他說的費心無非是要花錢,沒有錢,再費心也是沒有用的。這年頭什麼事都講個錢字,沒有錢,連法院看門老頭也不給你好臉色看。這些日子錢花起來真像流水一樣,請律師要花錢,找人取證要花錢,找人打探要花錢,消息到監獄裡看湘雯也要花錢打點,更不用說求人幫忙了,官司還沒打起來,八九萬塊錢扔進去了。收他錢的人倒都表示願意幫忙,看上去好像也都是有些能耐的,梁毅卻不敢有太多的指望。
不久前他在法院門口認識一對老夫婦,老頭原先是河南一個市裡的公安局長、政法委書記,老太太也當過市裡的法院副院長,他們的兒子也是被人控告貪污了巨款被抓進去兩年多了,還把兒媳女婿也扯了進去,一家人中倒有三人被抓進去過。老太太告訴梁毅,為了打這場官司,他們已花掉了一百六十多萬塊,他們的兒子卻在幾天前被判了死刑。眼下他們正申請上訴,要是能把兒子的命保住,那就算是萬幸了。老頭則憤憤不平地說,想不到自己幹了一輩子公安,到頭來卻栽到那些剛剛出道的小年輕人手裡。這些小年輕也真是忒黑了點,要起錢來什麼口都敢開,個個拍胸脯說你兒子的事就包在我手上,就算不能把他弄出來,要保住他的命是沒問題的,沒準還能來個無罪釋放。聽他們說話那口氣,就好像那法院是他們家開的。他們老倆口兒當時也看出了這些人靠不住,無奈救兒心切,就只好把他們的話當救命稻草了。事到如今去找他們,卻又一個個都不認賬了,更不敢指他們把錢退回來了。
梁毅覺得自己眼下的心態其實也跟老倆口兒求人時相近似,每次去找人,面對著那一張張陌生貪婪的面孔,他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可是有什麼辦法呢?不管他喜歡還是不喜歡,就是那些人掌握著湘雯的命運,在某種程度上也掌握著他的命運。不過與那對老夫婦不同的是,他的錢是不會白花的,拿我的錢,就得給我辦事,要不然,他們怎麼吃進去的,就得讓他們怎麼吐出來。他們要來玩邪的歪的,那就陪他們玩玩好了,沒什麼大不了的。
梁毅把密碼箱鎖好,正想把它藏在什麼地方,手機響了,是賀總,剛剛讓阿標討錢回來的那位!梁毅板住了臉孔,準備與他交鋒,沒想到人家的口氣還很溫和,說這筆錢拖了這麼久真是不好意思,不過也是沒有辦法,這兩年海南經濟蕭條,生意不好做,大家日子都不好過,那錢還是找人借的高利貸。他知道他眼下的處境,說什麼也得把這錢給還了,這樣心裡也就踏實了,以前有什麼對不起的地方,請多多海涵。梁毅聽著,嘴角流露出冰冷的笑意,看來這小子真讓阿標給嚇住了!錢到手了,也不想跟他計較,便說沒什麼,既然錢還了,他們還是朋友嘛,以前的事我不會計較的。
放下手機,梁毅喘了口氣,苦笑了笑,心想:這小子真他媽的孬種,幾天前還那麼橫,還沒動真格的,就把他嚇成這樣,看來阿標這人還真是很有辦法,以後得找機會好好交交這個朋友才是。
梁毅想了想,撥通了黃律師的電話,黃律師說呆會兒他要去看守所看看湘雯,有些事情得找她核實一下,問他是否能跟他一起去。他想了想說,我跟人有個約會,去不了了。上次湘雯要的那些東西我都給她準備好了,要不我這就給你送過去?黃律師說不用了,呆會兒我到你那裡取就是,反正也要從你那裡經過的。
梁毅把手機揣進衣袋裡,看了看桌上的密碼箱,心想這錢的事最好先別讓黃律師知道,不過人家的代理費也該給齊了,在律師裡頭,這人總的說來還算正派,辦起事來也很得力。這麼想著,他把密碼箱放進壁櫥裡鎖好,收拾著東西,等候黃律師到來。
同湘雯見面的那個下午,梁毅的心情就像那幾天海口的天氣那樣鬱悶。跟隨黃律師在陰暗的過道裡走著,心似乎懸在了半空,氣憋在胸口上,喘息也變得有些沉重,神志也越來越恍惚。時而想著見了湘雯會是什麼樣子,時而又想見了她該說些什麼。越想心緒越亂,心情也變得緊張起來。
在會見室裡等候著,梁毅覺得自己的心弦繃得很緊。四面黑色的圍牆把這小小的房間緊緊箍住,也好像箍住了他整個的身體,令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一縷光線從那安著鐵欄杆的窗口射進來,正好映在屋中央的桌子上,算是給這黑暗的房間帶來些亮色。屋裡的空氣卻是沉悶的,似乎帶著某些發霉的氣味。
梁毅抬手擦了擦臉上的汗水,眼睛盯住那扇沉重的鐵門。剛才他們就是從那扇鐵門進來的,呆會兒湘雯也會在那裡出現。不知為什麼,他總覺得湘雯會有很大的改變,而這改變卻是他害怕見到的。
聽到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他知道那是湘雯,剛剛落下去的心又提了上來。看著湘雯的身影緩緩出現在那沉重的鐵門的外邊,他不由得站起身來,嚥下去一口唾液,咧開嘴擠出些笑意來。
湘雯嬌小的身影佇立在陰冷的門框底下,在地上那一片清淡的亮色中出現一個縮短了的人影。看上去湘雯的的穿著打扮與入獄那天沒什麼不同,而給梁毅帶來的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她身上穿的紅色的襯衫和黑色的套裙本來是很名貴的,而今卻褪掉了華麗的色澤,髒乎乎皺巴巴的,頭髮也有些散亂。室內光線幽暗,看不清她的表情,臉色卻是蒼白的,沒有光澤,目光也有些呆滯。梁毅看著她,心底裡生出一片憐憫來,這個高貴的女人,這個聰明而要強的女人,才兩個來月的功夫,竟會變成這等模樣!
湘雯往前走兩步,來到他的跟前站住,抬眼看他,說一句:「你來了!"梁毅覺得她的聲音有些冷漠,看著她很不自然地笑了笑,說:「我早就要來的,他們不讓。」「光當"一聲, 那道沉重的鐵門被關上了,小鐵窗上露著剛剛把湘雯押送來那位武警年輕而冷峻的臉。
梁毅把黃律師介紹給湘雯,湘雯對黃律師微笑著點點頭,打量著他。
「您坐吧!"黃律師用手往旁邊的桌子指著,開始履行自己的角色。
湘雯在桌子旁坐下來,順手攏了攏散亂的頭髮。梁毅看著,覺得她的姿勢很優雅很好看。
「起訴書,看過了?」黃律師翻開黑皮包,從裡面拿出幾張紙來,問。
「看過了,昨天給的我。"湘雯說。
「你,怎麼想?"黃律師看著湘雯,問。
「我心裡很亂,不知道怎麼回事。"湘雯說著,瞅著梁毅,求助似的。
梁毅看著她, 懇切地說:「沒關係,你怎麼想就怎麼說,我們會幫你的。」「說吧,要不然誰也沒法幫你。"黃律師也說。
「我和老王,是清白的,生意上也是,這個,他也是知道的。"湘雯說著,用手指了指梁毅。
「這些情況,我都黃律師說了,不然他也不會接這個案子。"梁毅說。
黃律師把起訴書打開放在桌上, 對湘雯說:「那好吧,你看這起訴書上說的這些, 哪些是不真實,實際情況又是怎麼樣的,看你能提供些什麼證據,好嗎?」湘雯看看梁毅,對黃律師點頭。
借助小鐵窗斜照下來的那柱光線,梁毅仔細打量湘雯。眼前的情景似乎給他以虛幻的感覺,恍惚間難以辯別這女人的真實性。幽暗的光線下那張臉顯得那樣憔悴,額頭上和眼角處不知何時生了許多細密的皺紋來,看上去竟比原來老了七八歲。大腦的反應也遠不如原來敏捷,對黃律師的提問,往往好一陣反應不過來,說起話來也語無倫次,與平日的快言快語大不相同。
「他們要我承認和老王有那種關係, 說他給了我很多錢,要我揭發他,說我說就沒事,可我總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嘛,再說我欠他已經夠多了,在這節骨眼上,哪能存了心去害他!"湘雯說著,情緒有些激動。
黃律師抬眼看了看門外站著的警察, 對湘雯說:「法律是講究事實的,是怎麼樣就怎麼樣,該說的就說,不該說的就別說,要不然的話,害了別人,也會害了自己。"湘雯歎了口氣,沒說話。
黃律師扭頭看看梁毅, 說:「那就這樣吧。"梁毅點頭,轉過臉問湘雯:「還有事嗎? "湘雯想了想,對黃律師說:「我想,跟梁毅說幾句話。"黃律師與梁毅交換一下眼色,說:「那好吧,我到外面去。"說著,收拾起桌上的東西,對湘雯微笑了笑,起身往外走著。
梁毅看黃律師走了出去,那道沉重的鐵門關了起來,不知為什麼,心情竟有些緊張不安。他看著湘雯,很不自然地笑著,問:「你,在裡面,還好吧?"湘雯看著他,平淡地笑了笑,說:「沒什麼,最難熬的,都過去了。」梁毅體味她話裡的苦澀,呆板地說:「那就好,原來我就想,你能熬過來的。」「公司的事,怎麼樣了?」湘雯問。
「帳戶都給凍結了,人,也走了。」梁毅把公司的情況簡單地告訴她。
湘雯歎了口氣,說:「我就知道會這樣的。"梁毅看著她,不知說什麼。
湘雯低頭著什麼,突然抬起頭來,放低聲音問他:「那錢都從哪來的?我是說,請律師什麼的,哪來那麼多錢呢?」梁毅扭頭看看門外站著的武警,說:「這個,你別擔心,我有辦法的。"湘雯用探詢的目光瞅著他,說:「我就知道,你會幫我的,除了你,我在外面沒有朋友。"梁毅感覺到她內心的蒼涼,說:「別這麼想,其實還是有很多人在關心你的。"湘雯苦笑著搖頭,沒說什麼。
梁毅把帶來的衣物交給她,問:「看還需要什麼,下回給你帶來。"湘雯把包打開,翻看一陣,對梁毅說:「給我帶點吃的,最好還帶瓶菜油來,裡面的菜太難吃。"梁毅有些奇怪,問:「裡面,能做菜?"湘雯苦笑著說:「有什麼不能的!」「那,還要別的嗎?」梁毅說。
「給我買兩瓶空氣清新劑送來,那屋裡的氣味太臭,讓人受不了。」湘雯說。
「好吧,下次一定帶來。"梁毅說。
「謝謝你。"湘雯悄悄地把手伸過來,放在他手上面,低聲說。
梁毅看著她,笑了笑,沒說話。
這時那沉重的鐵門打開了,胸前挎著衝鋒鎗的武警士兵走進來,站在門口,默默看著他們。
梁毅看了看,對湘雯說:「下次再來看你。"湘雯瞅一眼在門邊挺立的士兵,歎了口氣,向門口走去。
梁毅看那嬌小的身影在門外消失,暗自歎息著。
「我就知道會這樣的,她這人,就是太愛虛榮!要不也不會……"高山做出一副痛惜的樣子,說。
梁毅看著這高大的男人,眼裡含著鄙夷的神態。他那痛惜的表情裡顯然含著幸災樂禍的意味,這個心胸狹窄的男人,今天是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出現的,在他看來湘雯的失敗就意味著他的勝利。這個自私的男人,表面上他裝出一副還愛湘雯的樣子,對她眼下的處境抱有同情,其實他是恨她的。這個脆弱的男人,而今卻能夠從湘雯的失敗裡找到那種勝利者的感覺,使自己空虛的心靈得到暫時的滿足。也正因為這樣,他才會對湘雯的事表現出如此的熱心。
「做人嘛, 就得實實在在,你看我,別看錢賺得不多,可我每一分錢都是堂堂正正賺來的,我能有今天這樣的名氣,這樣的成就,也是靠我的才華,還有我的勤奮得來的, 只有這樣,才會活得踏實,活得自在。"高山抬手理了理頂上稀疏的頭髮,對梁毅說。
梁毅知道他話裡的含意, 便沉下臉說:「你的意思是說,湘雯,還有我,那錢都是坑蒙拐騙來的?"高山很不自在地笑了笑,擺擺手說:「我可沒這意思,我是說這人活在世界上,他的價值並不能以金錢來衡量。有的人賺錢,靠的是自己本事,像比爾。蓋茨,人家把全世界的錢都賺進了自己的腰包,可人家對世界的貢獻有多大?可有些人呢,靠的是投機鑽營,什麼炒股票啦、炒房地產啦,倒外匯啦,錢是賺了不少, 可對社會又有什麼貢獻?"梁毅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這個有名氣的作家對社會的理解竟是這樣膚淺,那思想,那觀念,好像還生活在六七十年代,偏偏還擺出那忖道貌岸然的嘴臉,儼然是社會正義的化身!此刻梁毅沒有心思與他爭論,同這種人爭論有什麼意思!別看他們自以為是,內心卻空虛得很。
不久前,梁毅在一本文學雜誌上看他一部中篇小說,裡面的男主人公是流落到京城裡的畫家,浪跡於一群自命不凡的流浪藝術家當中,滿嘴海德格爾和梵高,畫誰也看不懂的畫,寫誰也看不懂的詩,穿著破爛的衣服,留著披肩長髮,亂糟糟的鬍子,既表明藝術家的身份,也是對社會的叛逆。過著窮困潦倒的生活,整日裡在為生計發愁。經常口袋裡揣著幾張毛票,在被高樓大廈擠壓著的狹窄馬路上徜徉,內心裡懷著對他人對社會的仇恨, 動不動就想著要"踹一腳文化的褲襠",祈禱這"婊子一樣的城市和婊子一樣的人群"一起毀滅, 然而他卻盯在眼前路過的那些漂亮女人身上,渴望能遇到一個有錢的貴婦人把自己供養起來……看小說的時候,梁毅就想高山其實是在寫他自己,儘管他進行了巧妙的包裝,對主人公似乎也不無批判。梁毅經常想,諸如高山之流的所謂知識分子,說起來也讀過幾本書,滿嘴都是新名詞,其心態卻如同流氓無產者,他們對社會缺乏理性的判斷,完全以個人的得失來衡量他人和社會,他們對社會的反叛和抗議都是廉價的,就像那部小說裡寫的那樣,一個寂寞的貴婦人用一點零花和幾頓好飯就能把他們收賣過去。他們害怕這個時代,並不是這個時代不完善,而是害怕自己會被這個時代所遺棄。不管他們以社會叛逆者的身份出現,還是扮演社會正義代言人的角色,都是掩飾他們虛弱無能的方式,用以彌補自己失衡了的心態。在梁毅看來,這些人是可憐又可悲的,他從內心裡鄙視他們。
每次同高山在一起,梁毅總會想起楚光說過的話。楚光總愛把有些文人與妓女相提並論。按他說來,一個作家如果不能真誠地表達自我,等於在出賣自己的靈魂。出賣肉體的娼妓尚能滿足某些人的生理需要,在一定程度維護著社會的和諧與穩定。而一個精神娼妓對社會則是百害而無一利,而且這種危害是長遠的,難以彌補的。
「說實在的, 她出了事,我是很痛心的。畢竟,我們在一起生活過那麼多年,要說沒有感情,那是假的。你知道,我是受過她傷害的。不過,我畢竟是個男人,而且是一個很大度的男人,不會跟她計較的。是的,我不恨她,一點也不。相反,我是愛她的,儘管她拋棄了我……"高山說著,顯得有些吃力。
梁毅聽他說著,覺得很無聊,突然想起什麼,問他:「湘雯的事,孩子知道嗎?」"這種事,哪敢讓孩子知道!"高山歎息著說。
「她遲早會知道的。"梁毅說。
「是呀,可你讓我怎麼對她說呢!我不想讓她幼小的心靈受到傷害。"高山說。
「也許,沒那麼嚴重!結果怎樣,還很難說。"梁毅看著高山,說。
「我也希望她是無罪的,可她那人,我太瞭解了!"高山說著,扭頭往門口看了一眼。
梁毅冷眼看他, 忍不住問一句:「你瞭解什麼?」「這女人本來就愛錢,要不當初也不會離開我……再說,又和王克強搞在一起,那還有好的!上次見面我就提醒過她,她愣聽不進去,有什麼辦法!"高山喝了口飲料,用手抹了抹嘴巴。
梁毅琢磨著他的心思, 試探說:「我記得,上次你同王克強談得還不錯嘛,他好像還說過要出錢給你拍電視劇什麼的。」「還說呢,本來說好由他出錢拍戲的,我把劇本都寫進來了, 導演也找好了,可他這一出事,弄得我裡外不是人。"高山說著,雙手攤開,很無奈的樣子。
梁毅覺得很沒情緒,有意把話題轉開,問高山:「這次,是自己來的?」「哪呀,是人家請我來的,說我是重要的證人。當然我自己也想來看看,順便跟她談談孩子的事,這孩子的撫養費,她這幾個月可是一分錢沒付的。"高山說。
梁毅聽他說著, 突然警覺起來,看著他問:「誰請你來的?」「趙老闆,噢,對了, 我這裡有他名片!"高山說著,掏出名片夾來,低頭翻看著,抽出一張來遞給梁毅。
梁毅接過名片,一看"趙德明"這三個字,心裡不由得一動:難道是他!他想著,不由得皺起眉頭。
「他就是王克強的頂頭上司, 他說這次主要是對著王克強來的,跟湘雯沒多大關係。我看這人很實在,又是朋友介紹來的,再說我也想來看看湘雯,正好有人出機票,就答應下來了。」高山說。
「他要你做什麼證?"梁毅盯住他,急切地問。
「還能有什麼,當然是湘雯和王克強的關係,別的事我又不知道!"高山說。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害了湘雯的!"梁毅一把抓住他的手,大聲說。
「他們本來就有那種關係嘛,我總不能欺騙法庭,是不是?"高山掙扎著,想把手抽出來,理直氣壯地說。
梁毅看著這高大的男人,內心裡生出一片悲涼來,突然覺得有些氣短,手無力鬆開,無奈地歎息著,一時說不出話來。
第二天梁毅把趙德明的事對黃律師說了,黃律師並不感到驚訝,說這個人的底細他也摸到些,但沒想到有這麼大來頭。他已跟王克強的律師進行過接觸,按他的說法,那些人之所以要整王克強,不過是想拿他作替罪羊。
那天聽高山無意中露出底細,梁毅覺得自己實在過於孤陋寡聞,這麼長時間,竟沒發現躲那在幕後的人竟是趙德明。
黃律師說這也難怪,那傢伙很鬼,派頭也大,王克強在他眼裡也不是什麼大角色,在前面拋頭露面的事,只要讓姓張的這些小走卒做就是了。只是眼下事情有些棘手,北京那邊好像又有些風吹草動,才有些沉不住氣,親自到海南押陣來了。
梁毅問王克強與趙德明到底怎麼回事?黃律師說他也不十分清楚。不過,聽王克強律師話裡的意思,原來王克強與趙德明的關係是很鐵的,說是他的心腹也不過份。王克強在海南做的生意,都是由趙德明幕後策劃和操縱的。上半年,趙德明從海南調走五千萬美金到上海去做期貨,結果虧了個精光。總公司追究下來,他卻把責任完全推到王克強身上。王克強見此事非同小可,弄不好得把自己後半生賠進去,便找到趙德明,說這事自己無法承擔。結果二人反目,結下怨恨,不久就有了這場官司。
黃律師問起梁毅與趙德明的關係,梁毅只說自己小時候同他在一起上過學,認識而已,以後很少見面,對他瞭解得並不太多。黃律師對他的話好像並不很在意,只是說將來有機會見面,最好跟勸他一下,讓他放一把手。因為王克強手裡有他許多把柄,逼急了都給抖落出來,來個兩敗俱傷,大家都沒好處。
梁毅沒說什麼,心裡卻有些膩味。不過他想,既然趙德明來了海南,又都攪進了這個案子,少不了是要見面的。對這個京城裡名聲很壞的衙內,他是從心眼裡看不起的,不過他明白,眼下自己與他並不在同一個層面上。
提到趙德明,梁毅免不了要想到小妹。為父親的病,小妹隔三差五來電話,卻從來沒有提到過趙德明。他也懶得問,免得自尋煩惱。他知道那小子混得不錯,在京城裡也算是個能呼風喚雨的角色。他也相信那小子不會是什麼好鳥,不過仗著他老子的權勢胡作非為,小妹跟他攪在一起,能有什麼好事!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去找他打架,就算要打,也未必能有什麼好結果。
上次他沒有趕回北京,小妹肯定很生氣,後來她在電話裡罵他是冷血動物,說怎麼著老爺子也是咱親爸,眼看著就要不行了,還不肯回來盡盡孝心,那女人到底跟你有什麼關係,為了她,連親爸也不認了。他覺得這種事實在沒法同她解釋,沒好氣地說老爺子不是還沒到那份上嘛,他要真不行了,我會趕回去給他送終的。這麼說著,心裡其實也很難受,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過了兩天,小妹又來電話,這一次她終於談到了趙德明,告訴他趙德明眼下到了海南,是為王克強的案子來的,還說想要跟他見見面。梁毅心想,小妹肯定是受了趙德明的支使。反正他也沒什麼可顧慮的,見見面,好歹也可以見識一下事情的內幕,便答應了下來。
半個小時以後,他就接到了趙德明的電話。聽他說話那口氣,倒像多年未見的好朋友,不過梁毅總覺得他有些心虛,更相信黃律師的話,要不是京城裡有什麼風吹草動,他也犯不著為這個案子勞這麼大神。不知為什麼,他開始為小妹感到悲哀,並為她的命運擔憂起來。
路上,梁毅突然想起了佳佳。佳佳懷孕了,這是她昨天在電話裡告訴他的。佳佳離開海南後從來沒有主動給他打過電話,每次給她打電話,她一聽出他的聲音就把話筒給掛了。他知道她還在怨恨他,也不想自討沒趣,也就不再給她打電話。
聽出是佳佳的聲音,他有些吃驚,以為她已回心轉意,到底是割捨不下對自己的那份情意,卻沒想到她會說出懷孕的事來。說那話的時候,佳佳似乎很冷靜,並沒有表現出驚慌來,至少聽她在電話裡的聲音是這樣的。倒是他有些沉不住氣,沉吟了好一陣才問她想怎麼辦,佳佳說還能怎麼辦,過兩天她就到醫院去把它做了。他聽著有些愧疚,想了想問她是不是要他回去一趟。佳佳說沒那個必要,她在醫院有朋友,再說這手術也很簡單,沒什麼大驚大小怪的。她把這事告訴他,並不是來求他幫助的,就想要他知道這件事,好歹這事也是與他有關的。
回想起來,佳佳當時說話的語氣令他感到陌生,一點也不像原先見到的那個輕浮嬌氣的小姑娘。那冰冷的語氣使他感到心寒,那裡面似乎蘊含著某種仇恨,直對著他的心臟而來。也許在她看來,把他的骨肉從她的肚子裡清除掉,就是對他的報復!
我的骨肉?梁毅想著,不由得苦笑起來。說實在話,直到現在他根本就沒有感覺到佳佳肚裡的那個小生命與自己有什麼關聯,不錯,那裡面是含有他的精血,可那又怎麼樣呢?那一團肉乎乎血淋淋的東西,對他來說又意味著什麼?要是佳佳不把它從肚子裡刮掉,它就會生長成為一個鮮活的生命,那他到底會是什麼樣子?也許他會像自己,也可能會像佳佳,當他細瞇住眼睛捕捉著那並不存在的生命時,總覺得它離自己過於遙遠,以至於激發不起任何感覺來。於是就想,刮掉就刮掉好了,不就那麼回事。
不過對於佳佳,他還是有些愧疚。事後他想,如果佳佳說完懷孕的事後要求同他結婚,他也許會答應的。說到底,結婚也就那麼回事,無非是使自己有個窩,再說他實在也有些累了,總得給自己找到一個歸宿。幾個月的相處,他對佳佳也並非全無感情,娶了她也並不是什麼壞事情。佳佳卻沒有這麼做,這使他感到有些遺憾,同時也不得不對這個小姑娘另眼相看了。
對他來說,這樣的事情並不是第一次經歷。"我懷孕了!"當外語老師指著自己的肚皮對他說這話時,他驚呆了,茫然地看著她,腦袋裡頓時出現一片空白。那一年他十七歲,根本不知道那一切意味著什麼。那女人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子卻笑了起來,她讓他躺著她的懷裡,說她真的很想要一個孩子,她和他的孩子。他當時他看她有些傷感,卻不知道說什麼。想到他要有自己的孩子,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就好像有一座大山正向自己壓下來,隨時都會把自己壓垮下去。女人夢囈般的聲音使他感到不安,他真的不知道應付眼下的處境。後來,女人終於歎了口氣,說那孩子是不能保留的,明天她就到醫院去做了。那時她說的語氣也是很冷靜,又有幾分傷感。
他本來要陪女人到醫院去的,女人卻說他去算什麼呢。他聽著覺得有些羞愧,覺得自己這男人是當得有些窩囊,竟沒法保護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第二天,她沒到班上去上課,說是請了病假,他知道她是到醫院去做手術的,卻沒有馬上去看她,好像覺得心裡有些愧疚,不好意思見她。幾天後,他到她房裡去,見她臉色蒼白,身體顯得很虛弱,心裡很不是滋味。她問他為什麼這麼久不來看他,他看著她,竟難過地流下眼淚。女人便拉他過去,撫摸著他的頭髮,安慰他。那是他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在女人面前落淚。
佳佳的懷孕並沒使他感到驚慌,但佳佳的冷靜到底令他感到意外。佳佳好像也不是經歷這樣的事情,不過這有什麼奇怪呢!既然她早就不是處女,那懷孕也就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事情了。自己上大學裡就說過,這年頭在大學裡已經很難找到一個處女了,如今的大學生更比那時開放許多,要是上四年大學還能潔白無瑕,倒是很沒面子的事情了。不過他想,將來回到北京,還是要去看看佳佳,也算是做個了結。
想起陳維新和盈盈的事,梁毅覺得生活真是有些滑稽。他與陳維新交情並不深,平時來往也少。要不是有生意上的事,電話也很少打的。上次在北京偶然相遇,分手後再沒見過面。偶爾想起這位千萬富翁北京徵婚的事,也只是覺得好笑,以為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後來有家著名的報紙還專門刊登了一篇訪談錄,在社會上頗有影響。
梁毅正好看到過那篇文章,文章裡那位被採訪的"陳先生"當然就是陳維新,據他自己說,他的徵婚廣告確實在社會上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總共有三千多位女性前來應徵,其中有大學生、研究生、還有博士,有十七八歲的少女,也有四五十歲的婦女,有母親帶著女兒來的,也有姐姐和妹妹一起來的。開始時他還很振奮,約了幾個女孩見面,結果卻很失望。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口口聲聲說自己並不是奔著他的錢來的,可是交談過後卻發現她們最關心的還是他是否真有那麼多錢。也有開口就向他要錢要汽車要別墅的。當時那感覺分明不是在談戀愛,而好像在談一筆生意,他感到很失望很沮喪,這才決定終止這場鬧劇式的遊戲。看文章時,梁毅覺得陳維新這人真有些冒傻氣,感情這種東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這年頭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有幾個是真正看重感情的,用那種方式去尋找愛情,那不是太可笑了!然而梁毅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潔身自好的千萬富翁最後竟然會跟當過妓女的"盈盈"走到一起。
他是在咖啡廳裡與他們相遇的,當時他正百無聊賴地坐在那裡,等候事先約好見面的朋友。約定的時候早過了,不知為什麼還沒來。他不時抬頭朝門口張望著,卻看見陳維新和一個戴著墨鏡的年輕女孩一起走進來。女孩的美貌令他感到驚異,他的心猛跳一陣,不由得站起身來,微笑著向陳維新擺了擺手。
陳維新看見了他,便微笑著向他走過來。那女孩看著他,似乎有些遲疑,但還是跟著陳維新走過來,並對他微笑著。
「噢,好久不見。"陳維新過來握住他的手,顯得格外親熱。
梁毅覺得他神情有些不自在,與他寒暄幾句,眼睛卻盯住那女孩,覺得在哪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
女孩摘下了墨鏡,笑吟吟地看著他:「梁老闆,不認識我了。」他看著那女孩,大吃一驚:盈盈!那個在北京與他有過幾天枕席之歡的妓女,她怎麼會和陳維新碰到一起?於是勉強地笑了笑,說:「噢,是你!沒想到會在這裡碰上你。"說著,眼睛往陳維新身上瞅,神情很不自在。
「噢,她現在是我們公司的總經理助理。"陳維新指著盈盈,對梁毅說。
梁毅看看盈盈,又看看陳維新,似乎明白了什麼,笑著說:「噢,真是沒想到。"盈盈看著他,微笑著。
梁毅請他們坐下。面對他倆,心裡卻有些不自在。他並不因為盈盈當過妓女而輕視她,在他看來,這年頭男人也女人也好,其實都是在出賣自己,誰比誰也好不到哪裡去,誰也沒有權力去指責他人。然而,盈盈畢竟與自己有過那種關係,而她現在卻與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好像也有了那種關係。他無法猜想他們是怎麼走到一起來的,卻隱隱感覺到這件事情與自己有很大的關係。要是盈盈不是同自己一起與陳維新見過面,那他們肯定不會相識。那天他就看出來,陳維新對盈盈是很有好感的,分手的時候陳維新還給過盈盈一張名片。令他不可思議的是,陳維新怎麼會看上盈盈這種性格的女孩?盈盈又怎麼找上陳維新的?他這麼想著,舉止變得有些拘謹。
陳維新似乎也有些尷尬,對上次見面的事隻字未提,卻迫不及待地問起那場官司的事來,他的那份熱心卻讓人覺得過於虛假。梁毅也就順手推舟,把湘雯的案子詳細說了一遍。
「湘雯這女人,很能幹的,沒想到會出這種事。"陳維新感慨說。
「這個叫湘雯的女人,跟你什麼關係?"盈盈卻瞪大眼睛看著梁毅,好奇地問。
「她是我生意上的合夥人,她要是出了事,我也完了。」梁毅笑了笑,解釋說。
「案子上的事,我幫不上什麼忙。要錢的話,說一聲,用不著客氣。"陳維新看著梁毅,懇切地說。
梁毅有些感動,笑了笑說:「謝謝!"梁毅的朋友急匆匆趕了進來,陳維新和盈盈起身要走。臨走前,盈盈給了他一張名片,看過名片後他才知道"盈盈"的真名叫唐敏。
梁毅本來是不想再與她見面的,不過從她走時的眼神中他預感她會來找他的。果然第二天他就接到了她的電話,說是請他吃頓飯,敘敘舊。梁毅當然猜想到她的用意,也只好答應下來。
她約他去的地方是海口的一家三星級酒店,他趕到時,她已在大廳裡等著。出乎意料的是她這天的打扮很樸實,頭髮盤了上去,給人成熟穩重的感覺。他覺得她很漂亮,氣質也不錯,與上次見面時相比,似乎更真實也更有魅力。
她把請到餐廳裡去坐下,然後又以主人的身份請他點菜,這使他想起在北京時的情景,不過那時是他作東的。沒想到才過了幾個月,竟會有這麼大的變化。
「我和他,就要結婚了!"她看著他,說。
梁毅笑了笑,並沒感到吃驚,昨天見面時他就看出了他們倆的關係。從內心說,他對這女孩是有好感的,也沒覺得她與陳維新有什麼不相配。只是因為他們有過那層關係,心裡才覺得有些彆扭。
「你是不是很奇怪?"她看著他,問。
他笑了笑,說:「有一點兒。」「說起來,我能有今天,還是因為你。"她說。
「為什麼?"他問。
她低頭看了看桌面, 抬頭對他說:「你知道,我幹那個,也是沒辦法,生活所迫……我早想不幹了,那段時間,北京抓得很緊,好多人都被抓了。我想,老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就想找個正經的職業干一干,這樣,我就來海南了……那時我舉目無親,住在旅館裡,後來無意中翻出了那次他給我的名片,心想反正也沒別的路子,給他打個電話,碰碰運氣看。沒想到他還記得我,對我很熱情,聽說我沒工作,就要我到他那裡去,給他做秘書……」「這可不容易,以前,給他做秘書的,都是男的。"梁毅說。
她抽出一支煙, 點燃抽著,吐出一口煙霧來,說:「是,這是我後來才知道的……他這人,別看有錢,其實很古板,尤其對女人!從見面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他喜歡我,可是他在我面前從來都很正經,說話時也不敢用眼睛對著我。後來有一天,我陪他喝酒,他喝得有些醉意,就對我說起了他的過去,他的家庭,他的前妻,也說了他到北京徵婚的事……我聽了,很感動,很同情他,覺得他是那樣孤獨,就像我一樣……」「你愛上了他?"他看著她,輕聲地問。
她淡然一笑, 說:「愛?說實在的,我真不知道愛是什麼,我的感情好像已經麻木了……不過我知道,這是一個可以依靠的男人。所以,我答應了他的求婚。」「那他對你,瞭解嗎?」梁毅遲疑著,問。
「你是說,我的那些事?不,他不知道,不過我會告訴他的。"她說著,端起酒杯來喝著。
「那又何必!你不說,他不會知道的。"梁毅說。
「你擔心他會不要我?"她把酒杯放下,看著他,問。
「他那個人,很保守的,再說以前又受過傷害。"梁毅有些擔心,說。
「不, 他並不像你想的那樣!就是他會不要我,我也會告訴他的,他是個老實人,真心愛我,我不想欺騙他!」「盈盈"說著,神情很嚴肅。
梁毅看著她, 不由肅然起敬,懇切地說:「我是說,那樣會傷害他的。」「你別擔心,我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盈盈"笑了笑,顯得胸有胸有成竹。
梁毅端起酒杯來,看著她,說:「我覺得,你們會很幸福的,我真的這麼想。」「謝謝你!」「盈盈"舉杯示意,說。
想到要與趙德明見面,梁毅竟有些緊張不安。俗話說,不是冤家不對頭。他和趙德明從小關係就愛對台戲,在一起老要打架的。那時候他根本不是自己的對手,無論是在小夥伴中拉幫結派打群架,還是一對一單挑,他都沒法在自己手下佔到便宜。眼下的情勢卻不可與當年同日而語,他姓趙的仗著老爺子的勢力成為京城裡有名的衙內,跟那些公子哥兒們混在一起,招搖撞騙,呼風喚雨。而自己虎落平陽,勢單力孤,無論哪個方面都沒法與他抗衡。
梁毅心裡明白,趙德明找他肯定要談案子的事,可是在這個案子裡,他只是個處境尷尬的小角色。從法律角度看,他與這個案子並沒有實質性的關係,只不過作為朋友為湘雯幫點忙。張羅了半天,也只是在事件的外圍打了幾個圈圈而已,連他自己也覺得無足輕重的。就他在這個案子中的作用而言,趙德明不應該把他放在心上,更不會把他看作對手的。
小時候梁毅就覺得,雖然趙德明在體力和智慧上都不是自己的對手,他的心卻比自己要狠得多。一般說來,他是不輕易找人打架的,即便真的打起來,也是手下留情,事後還總懊悔。趙德明卻敢玩命,逮誰都敢往死裡打,全然不顧後果。打不過人時又很孬種。那次為小妹的事,把他打得跪在地上求饒,要他從自己褲襠下鑽過去,他竟也做了,事後他卻糾集一夥人在路上攔截自己,那一次自己勢單力孤,吃了很大的虧。
從內心說,梁毅並沒有把趙德明當作對手,要不是上回在北京碰上他,還有小妹與他的那層關係,他根本不會把他放在心上。這些年這傢伙是很得意,不管願意不願意,也不管在海南還是在北京,總能聽到有關他的消息。許多人都說這傢伙是很會弄錢,手頭少說也有個幾千萬。玩女人更有本事,據說京城裡許多名模歌星都被他玩過,還跟電視台一位著名女主持人有染,而那女人據說又跟他那風流老爹有過一腿。一次喝醉酒後他對人說:他什麼女人都玩過,什麼樣的生活都享受過,就是明天把他拉出去斃了,這輩子也算沒有白活!
從上次得知小妹與他的事後,梁毅很為小妹擔憂,卻又感到無能為力。對趙德明的為人,小妹肯定也是知道的,況且以前小妹也說過,趙德明不是她喜歡的那種男人,她討厭他。可到頭來她怎麼又會同這個討厭的男人搞到一起去?不錯,那小子是很會討女人喜歡的,據說他自己就吹噓過,他想要的女人沒有搞不上到手的。可小妹那樣聰明的女孩怎麼也會落入他的手上,而且看上去還對他那麼死心塌地?這樣的事情,平時真不願意多想,想起來便會心煩意亂。
見面的地點是夏陽的別墅,汽車開進別墅區時,梁毅心想:看來夏陽與趙德明的關係真是非同一般了,按夏陽平日為人,肯定不願意擔任今天這角色的,這等於主動表明他是站在趙德明這一邊參與了整治王克強的。黃律師說夏陽在這個案子起了關鍵作用,還是重要的證人,看來是沒錯的了。
看著那一幢幢漂亮的歐式別墅,梁毅心想夏陽這人真是有些神秘,也沒看做成過什麼生意,錢倒真沒少賺。光那幢別墅總共就花了五百多萬,說是公家的,可跟他自己的又有什麼兩樣?對於他們這種人來說,公和私的界線是很難說得清楚的。有一次他半開玩笑說,他本來是公家的人,花公家的錢也就理所當然。別看他財大勢大,平時連賣盒牙膏也要人開發票回去報銷的。上次他幫公司跑項目,自己給了他兩萬塊錢活動經費,到現在沒給自己一個交待,上次給自己帶去那五千塊錢,還像是給自己的施捨。
梁毅剛把車停下,就看見夏陽從別墅裡走出來。見到從車上下來的梁毅,他迎上前來,笑著說:「噢,你來了!」「趙……他,在嗎?」梁毅看著他,問。
「等你半天了,進去吧!"夏陽用手一指,對他說。
梁毅不想多說話,笑了笑,逕直往裡走著。來到客廳,就看見趙德明正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微笑著向他走過來,伸出手說:「噢,見到你真高興!"梁毅同他握著手,說:「我也是,沒想到你能來海南!"夏陽用手往沙發上指了指,說:「坐吧。"梁毅坐下來, 打量著趙德明,順口問:「來好些天了吧?"趙德明笑了笑,說:「哪裡,剛到的,噢對了,本來梁燕也說要來的,海南這地方她從來沒來過,主要嘛,還是想來看看你。"梁毅不想同他繞彎子,便直截了當地問他:「聽說你來海南,是為王克強的案子?」「王克強的案子?哦,那不過小事一樁,用不著我來操心的。噢對了, 我剛聽說,王克強那情婦,那女人叫什麼來著?"趙德明說著,轉過頭去看夏陽。
「她叫湘雯,他們是生意上的合夥人。"夏陽用手指了指梁毅,說。
梁毅聽著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不會把你也牽扯進去吧?"趙德明放下二郎腿,變換一下坐姿,看著梁毅,顯出一副關切的模樣來。
「眼下還沒有, 將來嘛,很難說。不過我這人你也知道,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再說我也沒什麼把柄落在別人手裡, 就是他們想把我牽扯進去,也沒那麼容易!"梁毅冷笑著說。
「那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你的為人我還能不清楚!"趙德明點著頭,臉上表情卻有些不自然。
「那女人真要有問題,梁毅損失也是很大的。"夏陽插嘴說。
趙德明一聽便皺起眉頭, 看著夏陽問:「這話什麼意思?」「他們公司的帳戶都給查封了,那裡面也有他很大一筆股份。"夏陽說著,看看梁毅。
「噢,真是這樣?」趙德明做出一副驚訝的樣子,轉過臉來看著梁毅。
梁毅知道他們在演戲, 冷淡地笑了笑,說:「這沒什麼的。」「別說沒什麼,怎麼說那王克強也是我手下,要是為他的事,你把錢賠了進去,這事要是讓梁毅知道了,還不得把我罵死!再說,咱們還是老同學、老朋友嘛,我總不能眼看著你……這樣,對不對?"趙德明抬手理了理油光發亮的頭髮,說。
「這種事情,沒辦法的。"梁毅想探明他的用意,做出一副很無奈的樣子,說。
趙德明歎了口氣, 說:「你大概也知道,我和王克強,本來關係也是不錯的,說起來還是朋友。可沒想到他會做出這種事情來……真是太讓我失望了。」"這個案子,不是還沒判嘛,沒準他是無辜的呢?」梁毅看著他,故意說。
「無辜? "趙德明笑了笑,轉臉看一眼夏陽,對梁毅說:「老實告訴你吧,我們已經掌握了確切的證據,他這個案子涉及到的金額,那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這一回他要是能把命保住, 就算不錯了。」"沒那麼嚴重吧?"梁毅覺得他在虛張聲勢,不以為然地問。
「有沒有那麼嚴重,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趙德明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說。
梁毅淡然一笑,沒說話。
趙德明歎了口氣,說:「你別以為我故意要整他,說實在的,我真沒那麼想過。怎麼說,我們也是朋友,我這個人還就講點義氣,從小就這樣,這你是知道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法律無情嘛,再說,那錢也不是我家,我有什麼跟他過不去的。說得不好聽一點,畢竟他也是我手下的一員干將,他出了事,我壓力也是很大的。"梁毅看著他,想了想,問:「不是要開庭了嘛,你想怎麼辦?"趙德明看了看夏陽,然後轉過臉來看著梁毅:「你在那女人公司裡的股份,大概有多少錢?"梁毅想了想,說:「沒多少,也就百八十萬吧。」「哦,對你來說,這不是一筆小數目!"趙德明說。
「你知道,我掙的都是血汗錢。"梁毅苦笑了笑,說。
「聽說你幫那女人打官司,就為這錢的事?"趙德明看著他,問。
「就算是吧。"梁毅覺得有些厭倦,轉臉往窗外看著。外面是一個漂亮的游泳池,碧綠的水,綠色的樹木。
「這件事,我倒真的可以幫幫你。"趙德明說。
「幫我,怎麼個幫法?"梁毅轉過臉來看他,問。
「聽檢察院的人說, 那女人其實跟這個案子並沒有太大關係,是受王克強的牽連才進去的。這種事情嘛,可大可小。從我們這個角度來說,也不想跟她過不去。當初抓她,也就想讓她作個證人,把王克強貪污的事給揭出來。"趙德明說。
「既然是證人,憑什麼抓她?"梁毅冷笑著問。
趙德明一怔, 說:「也許還有別的問題吧……噢,這是他們檢察院的事,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的。不過,檢察院的人說,要是她肯坦白,可以考慮對她免於起訴。」「你是想讓她揭發王克強?"梁毅看著趙德明,問。
「不是揭發,是作證!"趙德明說。
「那不一樣!」梁毅說。
「就算一樣吧,不管怎麼說,這樣做對她會很有利的。"趙德明說。
梁毅皺了皺眉頭,問:「那你們為什麼不找她本人談?」「談過了,這女人很倔,不肯干!"趙德明兩隻手握在一起,壓住手指按著,發出喀吱喀吱的響聲。
「你是想讓我去勸她?"梁毅看著他那保養得很好的手指,問。
「我知道,你跟她關係很不一般的。"趙德明說著,露出猥褻的笑意。
梁毅淡然一笑,說:「我知道,你想說,我跟她上過床!"趙德明反而顯得有些尷尬, 表白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也沒人對我這樣說過。」「老實說吧,我跟她是有過那種關係, 可那又怎麼樣呢?她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誰勸也沒用的。"梁毅不以為然地笑著,說。
「我想,你還是可以試一試,這對她,對你都是有好處的。"趙德明兩隻手在一些搓揉著,說。
「對我能有什麼好處?"梁毅故意問。
「等她出來後,我們可以以公司的名義,跟你們做幾筆生意,保證你們掙的錢,超過你們公司原來的資產數目。"趙德明說。
「這生意倒是不錯,可惜,這錢我沒福消受。"梁毅苦笑著,說。
「為什麼?"趙德明皺起眉頭,問。
梁毅長歎口氣,說:「就算我想做,湘雯也不會答應的,這女人,我瞭解她。"趙德明沉下臉來, 冷傲地說:「可是她應該知道,他們都不是我的對手!」「這我相信!我們都不是你的對手!"梁毅說。
「我可沒說你,你跟這事沒關係。"趙德明冷著臉說。
「不,剛才你說了,有關係的。"梁毅說。
「你不會跟我作對吧?"趙德明瞪著眼,看著梁毅。
「不是我在跟你作對,是你在跟我作對!"梁毅故意歎了口氣,竭力保持住臉上的笑容。
趙德明看著梁毅, 終於歎了口氣,說:「你可以退出的,你損失的錢,我可以賠給你, 你看怎麼樣!」"不怎麼樣。"梁毅搖著頭說,轉過臉去,看著外面的游泳池。
趙德明冷笑了笑,眼睛裡掠過一道陰冷的光亮。
屋裡沉寂下來。
梁毅轉過臉來, 看著趙德明,突然問:「還記得小時候打架的事嗎?」"當然記得,那時我是打不過你,不過現在,情況可不一樣了!"趙德明說。
「是,現在,我不再是你的對手。"梁毅說。
「我從來就沒想把你當作對手。"趙德明冷笑著,擺出一副居高臨下的神態。
梁毅淡然笑著,說:「那是因為我太弱小,不堪一擊。」「隨便你怎麼想吧。"趙德明臉上一副厭倦的神色,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不過你來找我,說明你還是有些心虛,至少我相信,我不是完全沒有贏的機會。"梁毅笑著說。
「那就試試看吧。"趙德明看著,冷起來。
梁毅對著他笑了笑,沒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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