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航雲台書屋>>現代文學>>陳曉春>>世紀末的愛情

雲台書屋

第十章


  楚光躺在床上,正想著與白雪的事,父親推門進來,在幾步遠的地方站住,看著他。父親看上去還是那樣矮小,背佝僂著,腦袋也小,白髮如霜,豆大的眼睛深陷進眼眶裡,幽幽地看著他,似乎要說什麼。面對父親,他感到有些心虛,愧疚地低下頭去。過了許久,耳邊傳來一聲長長的哀歎聲。他抬起頭來,卻見父親的背影已經遠去。他叫一聲父親,撥腿追趕,卻覺得腳下被什麼東西拌了一下,身體往前一撲,摔倒在地……

  睜開眼睛,楚光發現自己仍在床上躺著,手壓在胸口上,底下的心撲騰騰地跳著,身上也有些汗濕,才知道是一場夢。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用手搓揉著胸口,想使狂亂的心平息下去。

  想著夢中的情景,楚光心裡很不好受。父親去世六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出現在他的夢境中。夢中的父親什麼也沒說便走了,但他能理解父親的心意。從那聲幽幽的哀歎裡,他感到了父親的失望。

  「你也該結婚了!"父親最後一次說這話是在八年以前,那時他剛從學校回家去過暑假,同父親一起坐在桌前吃著家鄉的倒缸酒。聽到父親那話,他感覺到四周的空氣正在凝固,心情也變得沉甸甸的。

  「你年歲不小了,該結婚了!"沉默了好一陣,父親又強調了一次,臉上的表情是那麼凝重。

  記憶裡父親總是沉默寡言的,感情也很冷漠。那天父親說話很吃力,似乎並不習慣與他進行那樣嚴肅的談話。的確,從小到大,父親從來沒有同他認真地交談過,他與父親之間也從來沒有過那樣直接的思想和感情交流。聽了父親的話,開始他想笑,後來心裡卻有些發澀,眼淚也快要流出來。

  外表冷漠的父親那天顯得特別沉重,楚光從他的聲音裡能感受到,只是低眼看著手裡的酒杯,不敢抬頭去看父親的臉。父親後面的話便有了種悲壯的意味,他說自己也是七十來歲的人了,活一天是一天,這輩子也再沒有別的想頭,就指望能活著看他結了婚,生下孩子來。要不然,他真會死不瞑目的。楚光低頭聽著,悶頭喝著酒,卻一點也沒喝出酒的滋味來。

  那時母親也在場,卻沒有搭話,不過楚光從她眼神裡能看出她的心意。父親與母親一起不過是搭伴過日子,心意卻不相通,不過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絕對是不謀而合的。

  楚光很能理解父母的心意。生他那年,父親已經五十二歲,母親也快四十了。他們是在生下了四個女兒以後才有了他這麼個寶貝兒子,對他的珍視自是非同一般。不過同那些出身貧賤的父母親不同,他們從來沒有指望兒子出人頭地,光宗耀祖,卻想要他盡快娶妻生子,過上安穩日子。在別人眼裡,楚光絕對是一個很爭氣的兒子,街坊鄰里沒有不羨慕的,父親與母親卻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炫耀。無論他考上大學還是上研究生,父親和母親都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來。

  奇怪的是那以後父親也好,母親也好,再沒有當他的面提過要他結婚的事。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有融洽地在一起生活過,卻在同一年走完了自己的生命里程。母親病重時,他回去過兩次。那時母親已沒了人形,卻對他講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他很害怕母親會提到要他結婚的事,然後到他離開那天,母親什麼也沒說,他終於沒有能守在母親身邊給她送終。半年以後孤寂的父親也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楚光一直守候在他的身旁,看著那衰老的生命燈火慢慢熄滅下去。父親臨終前也始終沒說過一句要他結婚之類的話,不過他死後眼睛的確也是睜開的。當楚光幫他把眼睛合上時,感到了一陣莫名的驚恐。

  楚光本來是誠心誠意地想著要滿足兩位老人的心意的,即便在老人過世後,每每想到你親那次的談話,也會感到汗顏。命運卻總是讓那他有心去愛的女孩與他擦肩而過,而把那些他沒法去愛的女孩推他的眼前。有時候他也想過,為了父母親,好歹找個女孩結了婚算了,有很多次,他也的確嘗試過。可當他試圖向那些他沒法去愛的女孩表白莫虛有的情感,總會感到慌恐不安。他是一個誠實的人,沒法對自己不愛的女孩說"我愛你"!他不能欺騙別人,更沒法欺騙自己。

  看著窗外的曙光,楚光又想起了白雪。為什麼剛才在夢中他沒有把白雪的事告訴父親?要是知道了他和白雪的事,父親的在天之靈或許能得到一些安慰。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心裡卻有些惶惑:她真是我要找的女孩?

  窗外的樹葉在舞動著,發出嘩嘩的聲響。楚光感到有些疲憊,歎息著打了個哈欠,眼皮耷拉下來。

  聽到走廊裡有人在說話,楚光知道別人都來上班了,看看書架上的小石英鐘,正好是八點。他打著哈欠,並沒想馬上起床。他的生活很有規律,每天不到八點半是不肯從床上爬起來的。這個凌亂的小房間是屬於他的天地,辦公睡覺都在這裡。除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同事們輕易不會進來打擾。他盡可以放心大膽地看書睡覺,干自己願意幹的事情。

  到這個單位工作快六年了,他一直保持著學校養成的懶散的生活習慣。六年裡他沒有為這公司創造過一分錢的利潤,也沒有做過任何一件對公司有價值的事情。有時候他很無柰地想,類似他這種人的存在,對這個以承包制改革名聞全國的大型企業來說就是一個極大諷剌。

  就他所學的專業和個人志趣來說,當初來這裡工作就是一個天大的誤會,就那時的情形與其說是被逼無奈,不如說是命運的精巧安排。儘管他從一開始就對這個研究所從名稱到內沒有好感,但還是硬著頭皮去適應著。此外他從內心裡不想做一個被人供養的閒人,他相信利用自己的智慧是可以做一些對企業有價值的事情來的。到這個單位來以前,他對企業說得上是一無所知,當他第一次踏進企業大門的時候,甚至感到很大的恐懼。車間裡運轉著的機器,伴著隆隆的叫聲看上去就像龐大的怪物,張開著血盆大口,似乎隨時都會把他吞沒掉。但憑著勇氣和韌性,楚光很快適應了過來。尤其在車間當鉗工那半年多,他同車間裡的許多工人和工程師們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他很快發現,工人們個個都很樸實,也聰明能幹,卻不像下廠前公司領導說的那樣富有勞動積極性,在他所在的那個班組裡,每個工人每天的真正有效的工作時間絕不會超過三個小時。他一介書生,度過十幾年閒散的學校生活過後,本也想品嚐一下通過自己勞動為社會創造財富的那種滋味,可在那些日子裡,他唯一的感覺就是閒著慌。為了打發時光,他就纏著師傅教他一些鉗工技術,師傅們便從庫裡領來的角鋼切割開來,讓他練習電焊。從那時起,他開始感覺到這個企業在管理和體制方面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完美。於是他便有意識地與各種各樣的人接觸,觀察各種各樣的現象,以後他又有幸到經理辦公室實習了半年,另外一個偶然的機會又使他對企業的整個歷史有了比較全面的瞭解。他很快發現,儘管承包制改革在這個企業的發展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但眼下其自身所蘊含的能量都已釋放出來,而其弊端卻暴露得越來越明顯,快要到積重難返的境地。這個號稱民主管理的企業,在整個體制卻是圍繞著個人建立起來的,整個公司的工作作風也明顯帶有家長式的意味;這裡講的是"以人為本"、"工人當家作主",可工人們連自己的主也做不了,只是受人擺佈的工具,缺乏內在的工作熱情。那些外表高大厚實的職工們在楚光眼裡是那樣委瑣,那樣缺乏個性,那樣貧乏。"幹部能上能下"說是廢除了幹部終身制,在當時說得上是一個的進步,也起過一定的作用,但這種制度卻只是某部份人起作用,它經常會成為個別人整人乃至為自己尋找替罪羊的最好依托……那時候這個企業還處於上升時期,楚光卻感覺到了這座外表富麗堂皇的大廈裡所潛伏的危機,他知道這座建立在虛空中的大廈總終歸是要倒下去的,除非把它拉回來,讓它建立在現實的大地上。

  在這方面楚光知道自己是無所作為的,但作為一個企業的研究人員,他還是想盡量地為企業做一點事情,他這樣做只是證明自己在這個企業是個被人供養的閒人,以稍許得到良心上的安慰。按照研究所的工作範圍,他選擇了企業人才發展戰略作為研究方向,在一年多的時間裡,他對企業的人才資源、人才培養體系、人才的使用情況作了認真的調查研究,發現了很多問題,也有了許多思考,寫下了一系列的調查報告和研究論文。他滿懷熱情地把報告和論文送到那位剛總公司宣傳部門調過來的新所長那裡,沒想到所長在沒有徵得他同意的情況下,大筆一揮,那調查報告和論文就成了一份份歌功頌德的表揚稿。他看了那稿子以後真是啼笑皆非,便找所長據理力爭,說他不應該在不徵得他同意的情況修改他的論文,再說,歌功頌德的事是宣傳部門幹的事,作為一個研究人員就應該有勇氣面對問題,只有把企業存在的問題揭示出來,並提出切實的解決方案,改進公司的管理,這樣才能真正體現研究人員的價值。

  類似的事情經歷過多次以後,楚光發現自己實在是太自作多情了些。無論是整個二十幾萬人的大公司,還是他所在的這個以研究企業發展戰略為己任的智囊公司,都被一雙無形的大手牢牢把持著。他們辦這麼個公司,把這些只會舞文弄墨的文人招到這裡來,並不是要來給他們自己挑剌的,而是要為他們塗脂抹粉。所謂的研究其實只是要琢磨好領導的心理,迎合他們的口味,再把他們的豐功偉績傳達給社會,以保持某些特殊政策給企業帶來的實惠,以保證企業在不平等競爭下得到的長治久安。

  心灰意懶的楚光終於又恢復了在學校時養成的那種玩世不恭的懶散,同時他很快發現,在這個單位應付工作太容易的事情。按照所裡的工作程序,每一個人只需一個月乃至幾個月交上一篇類似中學生作業那樣份量的文章,這一個月的工資和獎金就可以到手了,收入還能他那些在學校和機關工作的同學高出一大截來。除非是領導特意交辦下來的任務,通常那些文章是沒有人要看的,所長只是根據文章的長短來考慮給每個人的獎金分,而對那些文章的內容,通常是沒心思看的。楚光看出了其中的訣竅,便經常把幾個月前寫的文章改個題再交上一次,結果一次也沒被發現過。

  在這個企業裡楚光素來以閒人自居,開始還真有些愧疚,以後也就麻木了許多。他知道,這個公司總共有將近一百名研究人員,除了那些從企業調過來的以外,大都擁有碩士學位,有的還是博士,還有幾位社會上頗有些名望的教授。別看他們整天忙忙碌碌,自以為得力,其實他們幹得越多,對企業的損壞也就越大,因為他們沒有自己的思想,更缺乏良知,他們所做只是在幫助著那個專橫的企業領導人把整個企業引向危險的境地。與他們相比,楚光反倒覺得心理很踏實,他有理由認識自己這種無為的懶散比那些助襯為虐的先生們要更道德一些。

  這種被人供養著的閒人生活畢竟沒有給楚光帶來心理上的平穩,事實上在這近六年的時間裡,他從來沒有踏實過。他從來沒有把自己當作是這裡的主人,而只是閒散的客人。他對錢上的事向來不在意,自以為對企業沒有貢獻,自然也不好意思像別人那樣理直氣壯地在收入方面與人計較。所長們摸透了他的品性,也就心安理得地拿他墊底,因此他每月的獎金總是最低,即便那個月他並沒有少幹活。除非大家都有一份,提工資也是沒他的份。不過所長們畢竟也有些心虛,因為他們畢竟也同他一樣是些閒人,所以總覺得虧欠了他。楚光心裡其實一點不在意,卻利用他們的心態少幹點事,這樣他就可以騰出更多的時間來干自己的事情。

  在這六年裡,他唯一的安慰就是手頭正寫著的這部《煉獄》,為這部書,他花費自己全部的心血。他希望把這部書寫在一部知識分子尤其是他這一代知識分子的史詩,他想要以赤裸裸的真誠來剖析自己的靈魂,寫出一部真正的心靈史來。他相信,就對自我的真誠而言,他會比盧梭在《懺悔錄》裡做得更好,因為盧梭的真誠經常是被自我的情感因素和偏見所蒙蔽和掩蓋著。

  「我到底是誰……我從哪裡來……將來會到那裡去?"在寫書的過程中,這些玄而又玄的問題不時在他的腦海裡出現著,這些念頭經常令他感到惶恐,感到茫然。他彷彿覺得人的生命就像一條河流,只是看不到它的源頭,也不知道最終要流到哪裡去。一個人無論怎樣的強大的,怎樣的不可一世,內心都是很虛弱的,因為他沒法主宰自己,他的生也好,死也好,都不是由自己選擇的。人類總是在以各種方式來尋找自我,把握自我,由此而產生出各種各樣的學問,然而人類的靈魂是那樣無根無垠,至今為止,又有誰真正能夠找到答案?楚光是很欣賞李白的,他總覺得李白站在黃河岸高吟著"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 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的時候,肯定也在試圖追尋著生命的源頭,然而他的心境卻又是那樣的無柰和悲涼,因為他根本找不到答案。

  死亡把無根無垠的脆弱生命更變得毫無意義,人,從出生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走向死亡的,從生到死,這就是人類的全部旅途。在人生的過程中,死亡就像達摩克理斯的神劍,時刻懸掛在人類的頭頂,使人心驚膽顫。然而人類畢竟都要活下去,為了找到生存下去的理由,就不得不為找到生命的意義來,即使找不到,哪怕自己設置出一些來,只要能把自己騙住就行。

  在楚光看來,人類真正不戰勝的敵人是死亡,人類從存在的那天起就在同死亡進行著徒勞的抗爭,人類的文明的全部成果也正是在這種抗掙中產生出來的。從這個角度看,自然科學是為了改善人類生存的外在環境,增強人類在死亡面前的物質力量,延長人類生存的壽命;宗教是在人類肉體的消亡不可避免的情況,通過對來世的創造,增強人類生存的慾望,超越對死亡的恐懼;哲學則試圖在人類生存的過程找到人在自然和社會中的位置,從而尋找到人類生存的意義;道德、法律等等則是為了抑制人類自身的邪惡,從而達到人與人和人與社會之間的和諧,改善人類生存的社會環境。文學是通過對美的創造,使人們沉醉在美的幻想中,暫時忘卻對死亡的恐懼。

  人類消解對死亡的恐懼有多種方式,但在無法抗拒的死亡面前,所有的方式都只能表現為一種對現實的逃避。人類就是生活在這樣的夢幻中,人類的文明也正是夢幻的產物。表面上看,人類的生活是那樣的豐富多彩,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生活追求和生活方式:有人皈依宗教,把生存的希望寄托在來世,也有人醉生夢死,放浪形骸;有人孜孜不倦地追求著理想,也有人得過且過;有人追求權力,有人追求愛情……其實他們所幹的不過是同一件事情,即為自己製造一個夢幻般的世界,以求在夢幻中消解對於死亡的恐懼。

  對於人生,叔本華老先生倒是說過一句很實在的話:人生就像吹肥皂泡,無論你吹得有多大,它終究還是要破滅的。加繆曾經用古希臘神話中的西西佛往山上推石頭的故事來比喻人生,在加繆看來,雖然死亡對於人類來說是不可避免的,就像那塊大石頭到了山頂還是要滾落下山一樣,人們還是可以通過一種自我選擇尋找到人生過程中的意義。然而這種意義其實也只在夢幻中才可能存在。人生最難耐的絕不是肉體上的痛苦,而是精神上的孤獨。在孤獨中夢幻容易消散,人就不得不面對著一個真實的自我,不得不去對面對那死亡的恐懼。

  懷著對死亡的恐懼,人類試圖在對與自然與社會與自我的對話中調整自己,尋找到自己的位置,從而達到一種和諧。然而這種和諧總是短暫而脆弱的,死亡的陰影籠罩著每一個人的生命,人類注定要在焦灼中生存著。

  幾年前的那件事再次使楚光感覺到了人類的脆弱和渺小。那時他還在車間勞動,有一天在報上看到一則消息,說據參加世界天文大會的美國科學家預測,有一顆行星將撞擊地球,科學家們正在考慮要用核武器將其摧毀。他看著心裡砰砰直跳,彷彿覺得世界的末日真的就要來臨。他想到了諾查丹瑪斯的預言,想起了宗教裡各種人類毀滅的傳說,頓時覺得眼前發黑,腦袋裡一片空白,一時沒了感覺,連旁邊的工人對他說話,他也沒聽進去。後來才知道,受到震撼的不只是他個人,這消息在國內都引起了很大的震動,很多人打電話到報社去落實情況,最後報社不得不請國內的天文學家對此事加以澄清。

  楚光正是在對生命的感悟中尋找到了藝術的真諦,在他看來,藝術是藝術家心靈的外化,外在世界不過這種心靈的載體。它的功能是創造美,使人們在對美的欣賞中忘卻對死亡的恐懼,最終到靈魂的淨化。藝術家的創作過程就是在與自然與社會與自我在進行對話,藝術家就是要在這種對話中把握住人生的理念,這種理念代表著人類對世界的整體把握,只有那些真正能夠深刻地感悟到這種理念並且以美的方式表達出來的人,才稱得上真正的藝術家。因此,藝術不應該是一種職業,而是一種人生境界。

  在楚光看來,真正的藝術家是這樣一種人:在現實中他們敏感、脆弱、容易受到傷害,有很高的智慧,能夠洞悉到人類靈魂的深處,卻又保持著自我心靈的純潔,對生活充滿著理想和夢幻般的追求。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是失敗者,只能在夢幻中去尋找精神的解脫。對於藝術家來說,苦難是一筆財富,他們往往是在苦難中才能真正感悟到人生。

  楚光並不想當什麼作家,他寫作只是為了拯救自己。在他看來,藝術創作的過程就是尋找自我的過程,他把創作看作是一種自我精神修煉的過程,這種修煉是痛苦的,卻又充滿著愉悅。

  這間凌亂而簡陋的房間是屬於他的天地,每天他喝完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凝神靜思,他的思想就會從這間斗室超越出去,在自由的時空中任意遨遊,他的大腦好像與什麼東西接通了似的,他的整個身心完全進入一種自由的境地。那時他覺得自己就像一個勤勞的礦工在自己心靈的這塊土地上挖掘著,挖掘得越深,給他帶來的愉悅和欣喜也越多。那時從他手指底流出來的那一行行的文字,彷彿也具有了一種生命,不,它本來就是有生命的,他已經感受到那種生命!

  楚光比誰都更清楚,正視自我需要很大的勇氣。從事藝術的人總是很容易在自我膨脹的個性中迷失自己,他們總愛用想像來支撐著現實中那個虛弱無力的自我,把自己打扮成無所不能的巨人,這使得他們象用長矛與風車搏鬥的堂詰訶德一樣可笑。楚光知道自己並不完美,但他卻能像外科醫生那樣嚴酷地解剖自己,他好像要自己的心靈和肉體一起揉粹,再用它捏出了一個個鮮活的人物來,他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是他自己!

  對他來說,創作只是一種生存狀態,他並不指望創作本身能給他帶來什麼。事實上他是以一種無為的心態來寫這部書的,從寫這部書的那天起,他就沒考慮過這書能不能出版,讀者會不會喜歡,給他自己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對他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創作本身帶來的那種愉悅。

  那天同白雪談到自己寫書的事,對她說:要不是沉下心來寫書,他這些年肯定很難熬得過來,至少,他不會活得那樣充實!他的書未必會有什麼價值,也許永遠不能出版,可那有什麼呢?他已經得到了應有的回報。

  白雪低頭翻看著他的書稿, 聽著他的話,好像在想著什麼,抬頭看著他問:「寫書就是為了讓人看的, 要不然,寫了又有什麼用?"看著她眼裡的疑惑,楚光覺得她是很難真正理解自己的,便笑了笑,解釋說:他也不是不願拿了去出版,只是這種東西沒有什麼價值,又不能賺錢,不會有出版社願意出版的。

  「你又沒拿去試過,怎麼知道?"白雪看著他,認真地說。

  他覺得她那樣子很可愛, 問她:「你不是看過了嗎,你覺得怎麼樣?」"我很喜歡,真的!"白雪說。

  「這麼說,等我寫完了,找出版社的人看看。"他對她笑著,表示妥協,心裡卻沒抱什麼指望。

  楚光看著書架上的小石英鐘,等到指針移到八點半那一刻,他的腦袋也從枕頭上抬起來,直著腰盤腿坐在床上,打著哈欠,兩隻手按著臉上揉了揉,歇了口氣,這才從椅子上拿了毛衣往身上套著。

  穿好衣服,又從地上撿起襪子,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覺得那滋味還不過於濃厚,便往腳上套著。

  光光的雙腿伸進褲子裡,接著雙腳一隻跟著另一隻落進了地上的鞋子裡。他在地上站著,把褲子提上去,繫好腰帶,用手胡亂梳理一下頭髮,便拿了報紙往廁所裡去了。

  接下來的程序是:五分鐘的時間上完廁所,取了臉盆到水房打來水,在屋裡刷牙洗臉,把水倒掉,然後把電腦開關打開,再泡上一杯咖啡,到他坐在電腦前開始喝著咖啡尋找靈感時,正好九點鐘!

  九點鐘,在楚光的生物鐘裡正是靈感勃發的時候,要是這時候還不能找到感覺,這一天十有八九就會泡湯。所以這段時間是楚光最為珍惜的,為了不讓人打擾,他把電話也關閉了,朋友們也熟知他這德性,不是萬不得已,絕不會冒然來打擾他。

  楚光坐著在電腦前品著咖啡,聽到有人敲門,只好起身去把門打開。博士羅凡站在門外微笑地看著他,說:「哦,你這東西,我看完了,想跟你聊聊。」「進來吧!"楚光往屋裡走著,心想:今天又是沒法幹活了。

  羅凡在辦公桌旁的破沙發上坐下來,對楚光笑了笑,把手中的稿紙張開,低頭看著,似乎在想著什麼。

  楚光不知為什麼突然有些緊張, 卻故作輕鬆地笑了笑,主動問羅凡:「你覺得怎麼樣?」"噢,太好了,沒想到你對經濟學還這麼精通!"羅凡說。

  楚光心裡踏實了些, 笑著說:「我懂什麼狗屁經濟學,我寫這東西只不過是憑個人的感覺,還有多年的思考。畢竟,我在這裡呆了六年,總會有些想法的,是不是?」「我看你對這個企業真是瞭解得很深,分析也很透徹。尤其對周老爺子的心態,還有這企業管理和體制方面的弊端,可以說,分析得入木三分。還有那些改革的設想,我看也是勢在必行的。"羅凡說。

  楚光聽著,心裡很有些得意。這篇文章是他花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寫出來的,卻凝結了他六年來的思考。從公司發生變動以來,他預感到自己在這裡呆的時間不會太長久,就想把那些想法寫出來,留給這個企業,也算是對這個供養了自己六年的企業的一點回報。

  「要我說, 就咱這公司,別看有那些多人都是搞經濟學的,我看就沒有人能寫出這種文章來。"羅凡把稿紙放在桌上,對楚光說。

  「話不能這麼說。 應該承認,在經濟學方面,人家還是要比我懂得多,對企業裡的那些事,他們也不會看不明白,只是不敢說,再說他們總是習慣於看人家臉色行事,當然也就不會有太多自己的想法。"楚光說。

  「這些人,真是沒勁!"羅凡說。

  「也不能怪人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嘛!"楚光說。

  「說的也是,不過,那些人,我怎麼也看不上。"羅凡說。

  「看不上就少看幾眼。"楚光說著,低頭看看手錶。

  羅凡抬手摸了摸那發亮的大腦門,看著楚光:「所裡那些人都回來了,知道嗎?」"噢,我看見了。」楚光有些漫不經心,說。

  羅凡皺起眉頭,問楚光:「你說,他們就不讓咱倆參加課題組,安的什麼用心?」「你不是也不願意參加! "楚光看羅凡那樣子,覺得有些好笑,羅凡來這單位才不到一年,對企業裡的事說得上一無所知,他在佛學方面也許很有造詣,要去他研究企業裡的那些事,實在太免為其難了。

  「那是另外一回事,不管怎麼說,他們總得問問我們嘛。"羅凡說。

  「這你就不懂了, 人家好像不容易逮住這麼一個拍馬屁的機會,哪能隨便你我這樣的異己分子插手!"楚光用譏諷的口吻說。

  「就那幾個人的水平,我看他們也弄不出什麼好玩意來。"羅凡冷笑著說。

  「人家也不需要什麼玩意,只要能對新主子的口味就行了。」楚光說。

  「媽的,我就希望這單位垮了才好,反正咱們有文憑,不怕找不到單位。"羅凡憤憤不平地說。

  楚光笑了笑,覺得他有些底氣不足,這年頭一個研究佛學的博士要找個像樣點的單位畢竟不是很容易的,去年他來這裡也是頗費了些周折的,眼下屁股還沒坐熱,真要再挪動一下,也真夠他折騰的。

  「我看他們就想排擠我們,趕我們走!"羅凡說。

  楚光聽著,心裡卻很坦然。其實他心裡有著同樣的預感,別看他整日裡很少離開這間小屋,也不願意與他人打交道,公司裡的事卻也很少能瞞過他的。他很清楚,所裡現任的兩個頭頭早把自己視作眼中釘肉中剌,時時就想著要把他撥掉。尤其那個叫劉世龍的所長助理,對自己更是恨之入骨。自從那次被他設計治過以後,別看他表面上滿臉堆笑,背後裡卻沒少玩貓膩。去年他還到公司領導面前告狀,說自己在所裡學習會上發表反社會主義的言論,要不是所裡還有人為他說話,那一關也是不好過的。

  說起來他同劉世龍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過節。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新所長還沒到任,初中畢業的劉世龍便成了研究所臨時負責人。此人也並非大奸大惡之徒,只是好貪點小便宜。研究所既沒有行政權,也沒有財權,偶爾有了好處也都是大家盯著。劉世龍原先是當工人的,後來調到總公司的宣傳部,說是挺能寫的。到了研究所卻沒人把他當回事,平時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都交給他幹。他當上所臨時負責人後,也沒人把他放心上,還是把他當作是干雜事的。他自己倒挺當回事,經常以領導者自居,還有點好處就往自己懷裡摟。所裡的人看不過眼,又無可奈何,私下裡議論紛紛。楚光看他幹得太離譜,便與所裡的同事商議,決定給他一些教訓。那一天他找到劉世龍,對他說近來所裡人情緒很大,私下裡有許多議論,這樣下去會不利於所裡的團結,最好能夠召開一個民主生活會,把問題都擺到桌面上來,把大家的思想溝通一下。劉世龍想不出什麼理由來反對,便點頭同意。然後楚光又給公司黨委書記打電話,說所裡要召開一次民主生活會,對所裡的工作進行總結,希望公司領導參加。黨委書記聽後很高興,當即表示要同組織部長一同來參加。劉世龍得知黨委書記要來參加會議,知道上了圈套,一時慌了手腳,他比誰都更清楚,如果公司方面知道他的劣跡,他不僅會失去所臨時負責人的位置,甚至沒法在這公司呆下去。於是他來找楚光求情,說了許多好話。楚光看他那副可憐相,有些心軟,又看別人都打了退堂鼓,也只好作了讓步,打電話把黨委書記辭了回去。那天下午的會是楚光主持的,他很真誠地檢討了自己幾年來的工作,然後對劉世龍的種種劣跡進行了揭露。他的發言給那天下午定下了一個基調,以後發言的人都很真誠的檢討了自己,連劉世龍也表示接受大家的批評。事後所裡許多人都認為這是建所以來開得最好的一次會議,還說以後最好每個月都要開一次,形成一種制度。然而楚光心裡卻很清楚,劉世龍是一個心胸狹窄的小人,他是不會輕易放過自己的。

  眼下正是劉世龍這種人得勢的時候,對他看不上眼的余經理下台去了,新上台的張經理對他頗有好感,現任所負責人是女同志,剛從黨校調過來,對企業裡的事一無所知,什麼事還都得指著他。要弄楚光,眼下正是大好機會。不過楚光心想,就他那兩下子,要想跟自己玩,簡直太可笑了,再說自己胸懷坦蕩,他們根本沒法抓住自己什麼把柄的。

  「這報告,你打算怎麼處理?"羅凡從沙發站起來,用手指了指桌上的稿子,問楚光。

  「我想,寄給郝群,讓他看看。"楚光說,郝群就是代替周老爺子擔任總公司黨委書記的那個人。

  「他能看到嗎,沒準到他秘書那裡就給擋了。」羅凡說。

  「沒關係,我會想別的辦法。"楚光說。

  「你想過沒有,他看了以後會怎麼樣?」羅凡擔心地說。

  「他能把我怎麼樣? 我又不求他什麼,我這樣做只是想盡到一份責任,再說我一無所有,死豬不怕開水燙,有什麼好怕的。"楚光冷笑著說。

  「我是說,他沒準會賞識你的。"羅凡半開玩笑地說。

  「我可沒想那樣,說實在的,這地方我真是呆夠了。」楚光感歎著,說。

  「怎麼,你也要走?"羅凡問。

  「是,我想,我是該走了。」楚光說。

  「那,你想上哪去了?」羅凡看著楚光。

  「我還沒想好,不過我有預感,在這裡我的使命就要完成了。」楚光說。

  楚光對經濟學的理解完全是建立在對人性把握的基礎之上。在他看來,經濟學研究的宗旨無非就是建立一種合理的社會機制,使各種勞動資源得到合理的配置。在各種勞動資源中,人的因素是至關重要的。人類所創造的外在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人類慾望的物化,人類慾望的膨脹正是促進社會發展的原動力。

  人類最大的本能是生存的慾望,這種生存的慾望又是通過對死亡的恐懼激發出來的。人類知道自己要死,所以才會產生出生的慾望。對於每個人來說,個人的生存總是最重要的。為了個人的生存,人類從誕生的那天起就在瘋狂掠奪自然的同時也開始了殘酷的相互掠奪和相互屠殺。

  人們總是把人類的慾望看作是人的本性,歐洲文藝復興所提倡的人道主義實際上不過是把人慾望從中世紀的禁錮中解放出來,中國人也以為"食色,性也!"楚光卻以為,人性還應該包括人類的理性在內,所謂人性就是個人的慾望與理性之間的平衡點,這也是楚光衡量他人品性的出發點。在楚光看來,人從本質上說都是被慾望驅使著動物,人們總是按照個人自私的本性規定著自己的行為,然而個人的慾望無節制的膨脹卻要損害他人的利益,最終志致個人慾望受阻。為了使每個人的慾望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就必須尋建立一種社會機制,在個人與整個社會之間尋找到一種平衡,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社會體制。

  按照楚光的理解,人類總是在與自然與社會與自我對話過程中不斷地調解自己,使個人的慾望和理智達到社會所需要的一種平衡,這種平衡的結果便產生了我們所說的文化。事實上,人類在其發展過程中經常處於兩難的境地,一方面個人慾望是促進社會向前發展的原動力,限制個人慾望會使整個社會失去活力;另一方面個人慾望的無限膨脹又會導致各種社會罪惡的產生,破壞自然與社會的平衡性。從歐洲文化的形成和發展來看,作為歐洲文化兩大源頭的古希臘文化和基督教文化分別代表著個人慾望和個人理性。中世紀的基督教是用非理性的方式來壓制人類的理性,而文藝復興運動則是理性的方式把人的慾望從非理性的禁錮中解救出來,文藝復興運動可以看作是西方人慾望的一次大解放,給歐洲的資產階級帶來了自由和解放,使他們完成了資本的原始積累,也帶來了整個社會的大發展。然而個人慾望的無限膨脹也產生種種社會罪惡,使社會滋生出了夏洛克式的人類變種。十七世紀的古典主義可以說是對文藝復興運動的一個反動,但它的矯枉過正令人反感,於是又有十八世紀的啟蒙主義對它的反叛。法國大革命後發表的《人權宣言》可以看作是歐洲文化的一個總結,它試圖建立這樣一種社會機制:在保證社會的平衡和不妨礙他人幸福的前提下,每個人都可以也能夠最大限度地滿足個人的慾望。然而這只是一種社會理想,事實上個人與社會的矛盾是永遠存在的,人類不得不在與自然與社會的抗掙中不斷地尋找新的平衡。

  與歐洲強調個性主義的文化不同,中國文化更強調個人與外部世界和諧性,這種和諧經常是以壓制個人慾望為代價的。就最能代表中國文化的儒釋道來說,儒家思想最成功的地方,就是強調所謂的仁義禮至信,說白了就是通過他們所提倡的道德標準把個人的行為規範到社會允許的範圍以內,不要有什麼非份之想,這樣來達到整個社會的平衡和穩定。道家和佛家都把個人慾望看作是邪惡產生的根源,視之為洪水猛獸,希望能夠超越個人的慾望,達到人的本真境地。道家和佛家好像都把個人慾望看作是背離人的本性的,他們所說的成仙成佛,實際上就是要從根本上消除人類的慾望。

  在楚光看來,西方文明是建立在性惡論基礎上的。按照古希臘神話傳說,人類經歷黃金、白銀、黃銅、白錫、黑鐵五個紀元,人類因自身的邪惡而一次次被毀滅,而新一紀人類的產生又會比上一紀人類變得更為邪惡,所遭受的懲罰和苦難也更為沉重,這個現實就連創造人類的天神也是無力回天。而在《聖經》裡,人類的祖先亞當與夏娃從一開始就犯下天條,被趕出了伊甸園。而對人類總還懷有悲憫之心的上帝也為人類的自私和邪惡一次次動了殺機,要把人類從地球上消滅掉。因此,西方人在高揚人道主義大旗同時,又把個人慾望視作洪水猛獸,他們試圖通過宗教、道德、法律等強制和非強制的手段把人類的慾望約束在社會允許的範圍之內,想在個人慾望的滿足與社會的和諧之間找到平衡點。

  表面上看, 中國傳統文化是以性善論為主導思想的,所謂"人之初,性本善".然而這觀點卻顯得有些虛偽,是一種羞羞答答的自欺欺人。其實無論儒家還是道家,他們對人類的慾望也是心存恐懼的,他們所提倡的道德實際就是壓制乃至消除人類的慾望,在他們看來,只有壓制了個人的慾望,社會才能保持穩定與和諧。

  楚光對人性的分析更多地從個人體驗出發的,他很善於由己推人。他認為自己還算是個很善良的人,但從本質上來說卻是自私的,無論做什麼事情,他更多地是從個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幾年以前他曾在一次學習會上談到雷鋒的問題,他認為,雷鋒做好事其實也是一種自私的表現,因為他已經到了那樣一種人生境界,不為別人做點什麼,心裡就會感到難受。所以他幫助別人,只是為了使自己得到幫助他人的那份快樂。他那天的發言引起哄堂大笑,余經理當時也在場,當時沒說什麼,後來別人告訴他,余經理有幾次提到這件事,說他這人思想很有些問題。

  在楚光看來,一種合理的社會體制,它應該在保證社會穩定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人的潛能,以推動整個社會向前發展。過去我們國家許多失誤,在很大程度上來源於對人性的錯誤估計上。以前搞大躍進,搞人民公社,搞公共食堂,就是過高地估計了人的本性,指望人們能夠忽視個體的現實利益,激發出一種超越利益關係的覺悟來。這種建立在虛假人性基礎上的社會機制已經被證明是行不通的。

  楚光認為,市場經濟就是一種金錢經濟,比起以往的權力經濟來是一個很大的進步。在市場經濟條件下,不管人們是否願意看到,金錢日益成為社會的主宰,正像亞當。斯密所說的,它像一隻"看不見的手",利用人類的自私本性,推動著社會向前發展。

  楚光表面上很超脫很懶散,其實對企業裡的事想得很多。從走進這家公司的那天起,他就想著要解剖這個企業,加深自己對現實的瞭解,使自己從飄渺的虛空回到現實的土地上來。他很早就發現這個企業的承包制所種下的弊端,這些弊端正在吞噬著企業十來年的改革成果,使企業正逐步走向危險的境地,然而他也看到,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種體制也還不失為一種明智的選擇,對這個企業後來的發展起到了舉足輕重的作用。然而從發展的角度來看,這只是一種過去時代的怪胎。這個企業的領導人最大的悲劇在於他只能用五十年代的思維觀念和管理體制在領導著九十年代的企業,而這個體制本身就是先天不足的。這個體制最大的弊端就在於沒有建立一套真正合理的利益機制,來激發個人的潛能。從經營者的角度來說,企業經營的好壞,與他本人並沒有直接的利益關係,他所得的工資並不比手下一般工人多拿多少。從職工的角度來說,干多干少,幹好干壞,在收入上並沒有拉開差距。一個工程師的收入還不如一個熟練工人拿得多。也就是說,它根本就沒有打破計劃經濟體制下吃大鍋飯的分配體制。這就使企業缺乏了一種內在的動力,這從那些磨洋工的工人身上可以看得出來。

  楚光總愛用半開玩笑的口吻對人說,什麼時候能把他這種閒人給開除出去,這個企業也就真正有了希望。事實上,在這個企業裡,像他這樣的閒人實在太多了。楚光曾經把這個企業同寶鋼作過對比,從生產規模上看,這個公司的鋼鐵產量大體與寶鋼相當,寶鋼總共只有三萬人,而本公司卻有二十七萬人,其中直接從事鋼鐵主業的至少有十二萬人之多,其餘的產業如建築、重型機械、海外貿易、農牧業等等包括楚光所在這個智囊型企業在內也都是圍繞著鋼鐵主業轉的,說白了也就是從鋼鐵這塊大鐵鍋裡中分出一杯羹來,從而形成了二十七萬人吃鋼鐵的尷尬局面。如果說在前些年鋼鐵市場旺銷的情況這碗飯好歹還能吃得下去的話,現在作為逐漸顯出老態來的夕陽工業,已經有些自顧不及了。

  從內心來說,楚光的確很留戀眼下這種清閒的生活,他很清楚,一旦離開這個單位,他很難再找到一個這樣安怡收入又可保證飽暖的環境,但他早預感到這種生活就要結束了,這是遲早的事情。劉博總說,他最大的遺憾就是不能生活在貴族之家,要是能夠象奧勃羅摩夫那樣能整天躺在床上就好了。幾年來的懶散生活也使楚光產出了一種少有的惰性,有時他覺得自己其實是害怕這種改變的。

  儘管每個人都在企盼著,想著新領導到任後企業內部能有些變化,然而這些日子,公司裡出乎意外的平靜卻令人發慌。新來的企業領導人長久的沉默使人產生出各種各樣的猜測,有人說這是一個深藏不露的幹才,摸清情況後必定會有很大的舉動;也有人說這是個沒有魄力的庸才,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也有人這是一個聰明人,知道這副爛攤子是沒法收拾的,只想維持原狀,不會有什麼大的舉措。大家的耐性畢竟都是有限的,在漫長的等待中,人心開始渙散,各自都在謀劃著自己的出路。

  楚光從來把自己當作是這裡的過客,單位裡的那份沉悶卻令他難以忍受。他不希望看到這個企業就這樣垮下去,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輕,但還是想憑著自己的良心,為這個供養了他六年的企業盡一份心力。此外,這也是對那些把排斥在課題組之外的所領導的一種挑戰,他相信總有一天他會這個公司所有的人都黯然失色,他就是要用這種方式來證實自己。

  楚光對白雪說,他現在的心境格外平和,快要到了心如止水的境地。一方面他對人生看得太透,也就很難有什麼事情能夠激發他的熱情;另一方面他對人生採取一種隨意而安的態度,以為人生一世,有所得必有所失,所以對人生的得失向來是不很看重的。

  這麼說,你對我也是不看重的了?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也不在意?白雪瞪大眼睛看著他,問。

  楚光看著白雪,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談到人生,楚光總會想起"潘多拉的盒子",創造人類的天神把所有的災難都拋給了人類,也給人類保留了希望。在生的苦難和死的恐懼面前,唯一支撐著人類心靈的正是這個希望。人類正是因為有了希望才能活下去,這希望是否真正存在並不重要。一個人倘若失去了希望,也就算看破了紅塵,活著也沒了想頭。

  在楚光看來,每個人在不同的年齡對生命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在二十歲以前,人們理解的生命還是綠色,像春天一樣,萬物充滿著生機,人們還很少意識到死亡,心裡充滿著希望;二十歲到四十歲是人生的夏天,生命是藍色的,就像大海的顏色,精力旺盛的人們還能盡情地享受著生活的快樂。四五十歲後,人生便到了萬物蕭索的秋天,這時的生命變成了黃色,雖然也還美麗,也還有生機,卻已經能夠看到生命的黃昏;六十歲以後是人生的冬天,生命變成了灰色,沒有希望,內心裡懷著無奈和悲涼,等待著死神的降臨。

  楚光自以為把人生看得很透,在經歷了父母親的死亡以後,對生與死好像也看得有些淡漠,這份淡漠又時時令他感到恐懼和不安。楚光追求的是藝術化的人生,而在他看來,藝術並非是要去直面那真實慘淡的人生,而是用美在個人與死亡的現實之間樹起一道帷幕來。因而藝術家是不能對人生看得太透,看透了人生的人是很難再感受人生的美好的。藝術的美總是虛幻的,不真實的。

  從九歲那年那個叫黃毛的小男孩死了以後,死亡的陰影總是伴隨著他,逼迫著他,使他透不過氣來。聽到一個熟悉的人死了,他的心裡總會咯登一下,想著自己有一天也會死去的。人一死,就會從地上消失,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知道……那是多麼可怕!他是那樣留戀人生,在很長一段時間,他不敢看到棺材、不敢從墳地邊走過,任何與死亡有關係的東西,他都躲得遠遠的。炎熱的夏天裡,他總愛坐在街頭聽老人們講故事,那些鬼的故事讓他讓他聽得心驚肉跳,晚上躺在床上便胡思亂想。他本來是不大相信世界上有鬼的,可有時候卻想,還是有鬼的好。其實,鬼到底是什麼,他也說不清楚,不過給他的感覺,這鬼似乎是生命的另一種延續,它有感情,也能看得見世界上的發生的事情,還不時能變成人形回到世界上來。

  母親去世時他沒在家,後來聽姐姐說,母親死的那天晚上,她和姐夫都清楚聽到母親在外面叫著楚光的名字。姐姐說那是母親的魂魄來找他來了,大概是想最後看上兒子一眼。對姐姐的話他有些半信半疑,不過他知道那時的母親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終點,怎麼也不可能再起床走動,如果姐姐的話是可靠的,那在外面呼叫他名字的就只能是母親的魂魄了,除此以外,不可能再有別的解釋。

  父親的死卻給他另外一種感覺。同母親不同,剛強的父親走得格外平靜。身患絕症的母親在死前表現出強烈的求生慾望,她痛苦地叫著,哭著懇求親人們帶她去求醫看病,說她還想活下去,她的病是能治好的。可親人們除了安慰她,騙她以外,沒有別的辦法。同樣被絕症折磨著的父親卻從來不怨天憂人。楚光趕回家後便聽姐夫說,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父親竟有三次試圖結束自己的生命,一次是用刀,一次是用繩子,最後一次是用枕頭把自己的嘴摀住,幸虧家裡人及時發現才沒有得逞。

  楚光沒法去想像父親要結束自己生命時是怎樣的感受,也沒法理解父親面對死亡時的那份冷漠。不過他想在世上活了七十九年的父親對人生一定看得很透,一輩子沉默寡言的父親到死那天對他來說都是一個沒法解開的謎,有時候他覺得冷漠的父親就像一棵老槐樹,生長得無聲無息,一點也不引人注目。他一生所得很少,卻從不抱怨,不管家裡遭遇到什麼,楚光從沒有看到他表現出大喜大悲來。

  父親死前楚光一直在身邊陪伴著, 他親眼看著父親微弱的生命燃到了盡頭。"爸爸, 你要走上路呀!"姐夫們把父親扶起來,邊給他穿著新衣,邊拍著他的後背大聲呼喚著,楚光也跟著呼喚著,他不知道那話裡的含義,恍惚中卻感到父親是要走了,永遠地走了,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

  「爸爸,你要走上路呀!"姐夫們的聲音在耳邊迴響著,恍惚之中楚光看見父親那蠟黃的臉在眼前晃動著,似乎很難相信父親真的會死去。父親臉上表情是那樣平靜,看不出是經歷過許多痛苦的。

  在一片忙亂聲中,父親的頭歪倒下去。

  「爸爸,他走了!"姐夫把手放在父親的嘴邊試了試,歎了口氣,平靜地說。

  「走了?」楚光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問一句。

  姐夫看著他,輕輕地點頭。

  「他的眼睛,還睜著!"楚光用手指了指父親的臉,有些驚恐。

  姐夫沒有說話,伸出手去,在父親眼睛上捋了一下,父親終於閉上了眼睛。

  家裡的親人很快忙亂起來,楚光看著躺在床上的父親,彷彿覺得父親並沒有死去,而只是在安睡,沒準什麼時候還會醒來的。畢竟,這是他第一次親眼看到一個生命的消逝,而這個人又是給了他生命的父親。這生命消逝得太快太輕易了,就像小時候家裡的點過的煤油燈,風一吹,就熄滅了。

  或許那一切都發生得太快太平靜,父親的死似乎並沒有給他帶來很大的震撼,他沒有感受到那種撕心裂肺般的痛苦。當他最後一眼看到父親時,他只是覺得死去的父親看上去比活著時還要矮小一些,整個身體好像都在萎縮,那緊閉的嘴使整個臉有些變形,看上去有些醜陋。他看著,說不出心裡到底是怎樣的感覺。

  楚光很為自己的淡漠而感到愧疚,他知道外表冷漠的父親其實是很愛自己的。為了喚起對父親的情感,他努力去想父親生前的種種好處,他的正直,他的善良,他的無私,他對自己的關懷,那些淡忘了記憶從心底裡浮現出來。他想起中學時父親到學校送飯時的情景,那次他因為父親沒給他買運動服的錢而同父親生氣,一連兩天沒回去吃飯。那天上體育課他卻看見衰老的父親站在球場上看著自己,一手拎著飯盒,一手拿著件新運動服。他看見了父親,卻不願走過去,怕同學知道自己有這樣一個當木匠的父親……然而所有的回憶,都不能驅散他心中的冷漠。

  父親躺在那黑色的棺材裡,那棺材是他生前為自己做的。作為木匠,父親一輩子一定給人造成很多這樣的棺材,當年那叫黃毛的小男孩的棺材就是父親做的。父親給自己做棺材的那年夏天,楚光也在家裡。那時他就有一種秀不好的感覺,從內心說他是不願意父親那個時候做棺材的,那時他還從來不敢去想父親總有一天也會死去。而那陰森森的棺材在他看來總是不吉祥的,每次看到他都會產生出一些可怕的聯想來。

  父親的棺材底下燃起一盞豆大的油燈,那微弱的燈光透著怪異的氣味,又彷彿是生命的象徵。看著那閃著豆大火光的小油燈,楚光心裡總會產生出莫名的恐懼,隨後又會滋生出某些希冀來,這希冀是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為父親守靈的日子裡,楚光也想過,也許父親會像母親那樣以鬼魂出現在他眼前,到了夜晚,他都會因恐懼不能入睡,瞪大眼睛看著每個黑暗的角落,但父親終於沒有出現。

  事後楚光總想,自己對父親的死所表現出的冷漠,其實是對死亡的淡漠。既然死亡是一種自然規律,沒有人能夠逃脫,父親的死也就不值得特別悲痛了。然而這種辯護並不能減少他良心的不安和對自我的恐懼。

  對白雪的愛對他來說是一種莫大的安慰,他終於發現自己並沒有真正看破人生,畢竟他還能這樣熱情地去愛一個人,有了愛,人生就不會那麼乾燥,那麼可怕!噢,是的,他是愛這個女孩的,跟她在一起,他感受到了越來越多的愛意,也感受到了越來越強勁的生命活力。這時他才相信,原來他也是需要愛來拯救的。
上一頁 b111.net 下一頁
雲台書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