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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湘雯把菜端上來,對梁毅笑了笑,說一聲:「就好,先倒酒吧。"說完,又轉身往廚房裡去了。

  梁毅看著她的背影,笑了笑,心想:女人還就這個時候最可愛!

  桌上擺著幾盤菜,都是湘雯親手炒的。楚光老說湖南妹子能幹,又都能炒一手好菜,認識湘雯後他才真信。楚光總是自吹自擂,說他會炒菜,要跟湘雯比,實在差得太遠。不過湘雯很不輕易下廚房,當老闆的女人,整天忙得團團轉,哪有那份閒功夫!

  別人都把湘雯看作事業型的女人,梁毅卻更喜歡她剛才繫著圍裙在鍋台前忙忙碌碌的樣子,那更接近她的本性。他在旁邊幫她打著下手,摘菜,剝蔥,切蒜,邊幹著活邊看她,她把他呼來喚去,還得忍受嗆人的辣椒味,那情形卻令他感到幾分家庭的溫馨。

  梁毅倒好了酒,見湘雯端著一大碗湯從廚房裡走出來,便想過去幫她。她卻搖著頭,說:「不用!"說著,小心翼翼地走到餐桌前,把湯碗放在桌上,輕輕地喘口氣,微笑著看看梁毅。

  「就幾個菜,隨便吃吧。"湘雯說著,解下圍裙,在對面坐下來。

  「這就好!"梁毅微笑著,拿了筷子,夾了塊臘肉放進嘴裡,慢慢嚼動著,品味著其中的滋味。

  湘雯笑了笑,突然想起什麼,問梁毅:「你喜歡喝湖南米酒嗎?」"米酒?有嗎?」梁毅看著湘雯, 似乎很感興趣。其實他從來沒有喝過湖南的米酒,只是在學校時聽楚光說起過。那是一種用糯米做的酒,先把糯米蒸熟,放上酒藥讓它發酵,再倒進高濃度的白酒,喝起來很甜,卻有後勁,很容易醉倒。

  湘雯抱來一個大玻璃罈子,裡面裝著米黃色的液體,稠稠的,蓋子打開,一股淳樸的酒香味飄進梁毅的鼻子裡,他不由得噘了嘴往裡吸著,說:「噢,真香!"湘雯笑著解釋說,這種酒都是自家釀的,前不久一個親戚特意從家鄉給她帶了兩罈子過來,她一直沒捨得拿出來給人喝。

  「這麼說,我真是有福氣!"梁毅說著,端著酒杯,準備倒酒。

  「喝這酒,得用大碗!"湘雯笑著說,很有些男人的豪氣。

  梁毅拿來兩隻碗,湘雯便抱著酒罈子往碗裡倒著酒。梁毅看她倒酒的樣子,覺得她像個酒店裡的老闆娘。

  湘雯放下酒罈子,抬手理了理頭髮,對梁毅笑著坐下來。

  梁毅看著她,覺得這女人還是淡妝好看。這嬌小的女人真是別有風韻,三十五六歲的女人,胳膊還是渾圓的,白白的,看上去藕一樣白嫩,乳房也是滾圓的。剛才抬手時,沒看見她胳膊底下的腋毛,顯然是剃掉了。

  「喝吧!"湘雯舉起大碗,微笑地看著他。

  他反應過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端起碗,看看湘雯,埋頭喝一口,只覺得一股香甜的液體在咽喉處融化掉,從胸中沁入心脾。

  「怎麼樣?」湘雯看著他,臉上有些發紅。

  「不錯!"梁毅放下碗,覺得手裡有些粘糊,便用手搓了搓。

  「嘗嘗看,都是特意為你做的。"湘雯說著,用筷子夾了幾塊臘肉放進他的小碗。

  梁毅笑了笑,夾了菜放進嘴裡,看湘雯時,她正看著他吃,那眼光帶著一種母性的溫柔,使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多吃點!"每次從學校回到家裡,母親也總要給他做幾樣他喜歡吃的菜,一個勁勸他多吃。母親也這樣看他,憂鬱的眼睛裡充滿著慈愛。

  「你怎麼啦?"湘雯看著他,似乎有些奇怪。

  「噢,菜太辣!"梁毅說著,張嘴哈著氣。

  「我給你倒杯水,把嘴唰唰!"湘雯說著便站起身來,拿了杯子去給他倒水。

  母親臨死前,他一直守侯在身旁,母親昏迷時總是叫喊著他的名字,醒來看他時眼睛裡含著深深的憂鬱,他感覺到母親有話要對他說,但母親什麼也沒說,只是憂鬱地看著他,終於閉上了眼睛。

  「給你!"湘雯端水過來,遞給他。

  梁毅接過來,喝了幾口,嘴裡的辣味略微緩解了些,不好意思地對湘雯笑笑。

  「這不辣,吃這個吧。"湘雯把兩盤素菜推到他跟前,說。

  在湘雯的眼光注視下,梁毅似乎覺得自己的身體在縮小著。這個嬌小的女人為什麼總是用這樣的眼光來看他?好像他還是個不懂事的毛孩子。奇怪的是他對她的這母性般的關切並不反感,反而坦然接受了下來。這已經成了習慣,想反抗也沒用的。這時候她更像是他的姐姐或母親,而不是情人。甚至在同她在做愛時,心裡總好像有種犯罪的感覺,就好像這是一種亂倫關係。這種感覺阻礙了他,使他有好幾次都不能成功。

  「別緊張,再試一次!"湘雯臉上帶著微笑,用手引導著他。別人都說湘雯在床上絕對是瘋狂的,她對他卻很溫存,很耐心,她似乎並不看重他們之間的性關係。她同他做愛就像在對他施捨什麼,這對他那男人的自尊是很大的傷害。

  當他沮喪地從她身上翻下去的時候,心裡空落落的,作為一個男人,他從來沒有那樣窩囊過。他躺在她身旁,好久不說話,也沒有勇氣去看湘雯。湘雯卻不以為意,抓住他的手握著,微笑著看著他,說一些安慰的話。這使他更難過,總覺得對不起這女人。

  「你在想什麼?"湘雯盯住他,問。

  他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著:「沒想什麼!」「乾一杯!"湘雯端著大碗,看著他。

  「都喝了?」梁毅看著碗裡的酒,有些猶豫。

  「喝不了就別喝。"湘雯說著,端起碗來,仰著脖子大口喝起來。

  梁毅看著她,覺得她喝酒的樣子有些不雅觀,卻很可愛。沒等她喝完,便也端了大碗一口氣喝下去。一大碗酒咕嘟咕嘟地灌進肚子裡,只覺得身體有些發熱,頭腦也有些暈乎,胸中卻激盪著一股男人的豪氣。

  「看,都喝了!"湘雯把碗翻過來給他看,臉紅紅的,帶著醉人的微笑。

  梁毅定了定神,學她的樣把碗翻過來,微微一笑,把酒罈子搬過來,往碗裡倒著酒。

  湘雯把菜夾到他的碗裡, 說:「多吃菜!"他看著湘雯,笑著:「難得看你這麼盡興,有什麼好事情?」「我女兒要來了!"湘雯咧嘴笑著,掩飾不住內心的喜悅。

  提到女兒,湘雯總是這神態,給人的感覺似乎女兒才是她的一切。梁毅看著難免有幾分妒忌,便想辦設法把話題轉移開去。這做法實在過於冷酷,那孩子是湘雯最大的快樂,是沒有什麼能夠代替的。湘雯總說她自己已經沒什麼想頭了,她活著只是為了孩子,她掙錢就是想讓孩子將來活得好一點。每回聽她這麼說,梁毅總有一種悲涼的感覺。

  「看,這是我女兒的照片,剛寄來的。"湘雯把照片遞給梁毅,說。

  梁毅接過照片看著,裡面的小女孩是他早就熟悉的,湘雯的辦公室和臥室裡都擺放著她的照片。這的確是一個很可愛的小姑娘,看上去很像湘雯,尤其是那雙眼睛,似乎含著淡淡的憂鬱。

  「就她一人過來?"梁毅把照片還給湘雯,問。

  「不,和她父親一塊。"湘雯歎息著,把照片放在桌上,神色有些黯淡。

  梁毅默默地看著湘雯,不知該說什麼。

  「他要來這開會,是我要他把孩子帶來的。"湘雯解釋說。

  梁毅歎息著,把碗舉起來,對湘雯說:「喝酒吧。」

  那一天也是喝過酒以後,他和湘雯一起來到海邊。那時島上剛剛刮過一場颱風,天色陰沉沉的,沙灘上人很少。他們赤著腳,在沙灘上走著,看著海上黑色的波浪咆哮著,衝擊著岸邊的礁石。

  他們喝了很多酒,那是梁毅第一次知道湘雯很能喝酒。湘雯的臉紅紅的,情緒卻有些低落,本來他們說好要下海游泳的,到了海邊,湘雯卻改變了主意。後來他們在沙灘上坐下來,湘雯看著那黑色的大海,好久沒有說話。

  梁毅陪她坐著,似乎感覺到了這女人內心的那份沉重。那時他同她認識還沒多久,她對他還是陌生的。他猜不透她在想些什麼,只是從她那憂鬱的眼神裡看出她有什麼心事。

  在難熬的等待中,湘雯終於歎息著說了話。那是她第一次對他談起她的女兒,那時他才知道上次她離開海南原來是回北京去看女兒的,那是她到海南三年後第一次回北京。她帶了很多禮物到幼兒園找女兒,見到女兒時,女兒卻用陌生的眼光來看她。她以為女兒已經認不出她,便說自己是媽媽。女兒疑惑地看著她,往後退縮著。她不顧一切上前把女兒抱住,女兒卻在她懷裡掙扎著大哭起來。

  「那畜生, 是他對女兒說我死了。這個虛偽的男人,他奪走了我的女兒,還要奪走我對女兒的愛!"說這話時,湘雯眼睛裡充滿著憎惡。

  梁毅看著身邊這位嬌小美麗的女人,沒有說話。湘雯歎息著,面對著黑色的大海,對他說起了那個男人,說起了那段傷心的往事。

  湘雯說,她和他是在大學時相愛的。那時她還是大學三年級的學生,天真,幼稚,對生活充滿幻想。而他是中文系的研究生,國內頗有名氣的青年作家,高大挺撥,年輕英俊,是女生們私下裡經常談論的人物。她本來是學法律的,與文學搭不上邊,當時追她的男孩卻是個文學愛好者,愣拉著他去參加什麼文學沙龍。在那裡她第一次認識了這個頂頂有名的大才子。

  「這也算是緣份吧。"湘雯歎息著說。但她也承認,他的確是很有魅力的,尤其對她那種年齡的女孩來說。他是那樣一種男人,無論走到哪裡,都能引起別人的注意。他有一張女孩子喜歡的英俊的臉,眼睛裡憂鬱的神態使他很能扮演多情王子的角色,那張能說會道的嘴,配上臉上豐富的表情,加上他在文壇上如日東昇的名氣,是很能打動女孩心的。他無疑是那次文學沙龍的主角,不,也許應該說那次沙龍就是專門為他才開的。在眾人的注目下,他大談文學,大談藝術和哲學,大談海德格爾和薩特,很快把所有的人都吸引過來。湘雯夾在人群中看著他,聽他說話,他說的那些文學呀哲學呀什麼的,她其實並沒有聽懂多少,可在她眼裡,他是那麼自信,那麼有學問,那麼與眾不同,難怪別人都把他看作大才子!

  那個追求她的男孩沒有覺察到她內心的變化,不斷在她耳邊用讚賞的口吻談到他。那男孩本來也是很狂妄的,對這個大才子卻推崇備至,他帶她來的目的也是想讓她認識他,讓她知道自己竟有這麼好的朋友!正是他把她帶到他跟前去的,他把她說成是他的崇拜者,其實她當時還沒有讀過他的任何作品,當時她卻沒有去糾正男孩子的錯誤。當他微笑著看她的時候,她的心狂亂地跳著。他那眼光在她身上停留一會兒便移開了,這令她很失望,她甚至想賭氣離開他,卻沒法挪動腳步,好像他身上有什麼東西把她牢牢吸住了。她在那追求他的男孩身邊站著,聽他們談話,眼睛卻總停留在他的身上。跟他一比,那追求他的男孩頓時變得黯然失色。這男孩對她一往情深,他追她已經兩年了,他的誠心已經打動了她。這時她卻後悔了,她怎麼能愛上這樣的男人?是的,他太平庸了,太缺乏詩意了,跟他在一起,生活能有什麼色彩!她那麼想著,漸漸離那男孩子遠了,分手的時候她當著他面謝絕了那男孩送她回寢室的好意。

  這位後來成為她丈夫的男人就這樣走進了她的心,那天晚上她是帶著美好的幻想進入夢鄉的。第二天,她便到圖書館去找那些的登有他作品的刊物,一篇篇讀著,心裡暖融融的。不,她不是在讀作品,也是在讀他這個人,她要瞭解他,深入到他靈魂的深處!噢,他果然沒有讓她失望,他的確是很有才華的。那時候人們都還在談論各種各樣的現代主義文學,談論加西亞-馬爾克斯和魔幻現實主義,談論昆德拉的小說,談論文學的終極關懷所有這些,早就可以在他作品裡感覺到。生活變形為一種怪涎,人物成為沒有個性的象徵,各種鬼怪故事與現實交織在一起構成魔幻的意境,整個事故被一種孤獨的憂鬱感籠罩著,全新敘事結構,全新的敘事方式,甚至還有那些讓人臉紅心跳的性描寫,都充滿著對傳統的反叛,蘊含著咄咄逼人的才氣。那是一個躁動的年代,壓抑太久的青年人大多對懷著叛逆心態,他們對那種循規蹈矩缺乏個性外久已厭倦,對傳統的反叛成為時尚,一切偏激的思想和行為都能得到讚賞。湘雯作為那個時代的大學生,自然是不能免俗的。

  不管怎麼樣,這個不同凡響的男人不知不覺地吸引著她。那時她還只是一個羞澀的少女,第一次感受到對男人的愛戀,不知道怎樣接近他,使他注意自己,對自己產生好感。那以後,無論在路上走著,還是在食堂吃飯,或者到圖書館借書,她總要想,要是能碰上他就好了!她的眼睛總是在人群裡尋覓著,渴望得到那樣的驚喜。然而命運好像總在跟她過不去,她越想見他,越是見不到。萬般無奈,她只能求助於那個追求她的男孩。那可憐的男孩已被她冷落很久了,失戀的痛苦使他神情憔悴,見到她時眼睛裡卻閃出希望的光亮來。當她提出要他帶她去參加那個文學沙龍時,他真有些受寵若驚。她看著他,心裡真有些難受。他知道這是一個很好的男孩子,善良,正直,熱情,又是那樣愛自己。而她,卻只是在利用他,達到自己的目的。愛是自私的,為了愛,她不得不傷害他!

  想到要同自己傾心愛慕的男人想見,湘雯反而變得不安起來,心裡老想著:他會怎樣對待自己?他看上去可是很高傲的,周圍又總是圍著那麼大群的女孩,他甚至沒有多往自己身上多瞅一眼!不管怎麼樣,那天她特意打扮了一下,把平時捨不得穿的衣服也拿出來穿上。那個愛她的男孩見到她時,竟張開嘴半天沒說出話來。他以為她是為他打扮的,喜悅之情溢於言表。湘雯看著卻有些於心不忍。

  她跟那個愛她的男孩去參加那個文學沙龍的活動,她的出現果然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她本來是個漂亮的女孩,刻意的打扮更使她光彩奪目。那男孩也很為她感到驕傲,他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們的時候,總是以她的男朋友自居。然而令她感到失望的是,她並沒有在人群中見到他那頎長的身影。她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向那男孩打聽,那男孩告訴她,參加這活動的都是些文學愛好者,人家是成了名的作家,除非特別邀請,一般是不來參加的。她聽著真是萬分沮喪,難熬的等待,費盡心機的策劃,精心的打扮,一切都是白費勁!她正想對男孩發火,卻好像被某種聲音呼喚著,抬起頭來,眼前頓時閃出一片亮光。是的,她看見他了,他正向這邊走來,臉上帶著迷人的微笑。不,她覺得那微笑正是對著她的,他的眼睛也正看著她。是的,他走過來了,很快來到了她的跟前,她看著他,心狂亂地跳著,就好像懷裡揣著小兔子似的。那個時候,如果他張開臂膀,她真會毫不猶豫地投入他的懷抱裡去。

  聽到他同那男孩說話的聲音,她才知道他找的不是自己,不由得羞愧地低下頭去。他同男孩談的是辦刊物的事,她在一旁聽著,抬起頭來,卻看見他正看著她,微笑著。她也對他笑了笑,心裡卻覺得笑得不夠自然。是的,她在他面前本應該更自然些的,他又不是老虎,有什麼好怕的?她怎麼就不能上去跟他說話,就像那男孩一樣!

  後來他終於對她說話了,那是在同那男孩談完了他們的正事以後。當那男孩對他提起她時,他說上次見過面,他對她還有印象。她聽著真是高興極了,原來一直以為他不會把她放在心上的,想不到他還能記得她,噢,這太好了。她的心情頓時放鬆了許多,她開心地笑著,同他說著話,就好像是多年的朋友一樣。那個男孩反而被晾到了一邊,成了他們的陪客。

  那以後老天好像也開了眼,成了心要造就這段姻緣。他們見面的機會變得越來越多,無論在她晚自習去的教室,還是在圖書館,甚至走在大街上,她想見他的時候就總能碰見他。這種偶然的相見很快就被頻繁的約會所替代了,還是他主動向她提出約會的。他的信是一首詩,很美的詩!在那個月色朦朧的夜晚,她來到那個映著月光的湖邊,找到了那詩中的意境。她和他坐在湖邊的長椅上,手拉著手,靜靜地依偎著,用不著多說話,兩人的心好像融在了一起。

  從那一刻起,湘雯便把自己托付給了這男人,她相信這男人是值得托付的。他是那樣英俊,那樣富有才華,對她又溫柔又體貼,當她挽住他的手在校園裡走著的時候,招來過多少羨慕或妒忌的目光。"看那一對,男才女貌,真是天生一對!"聽到別人這麼說,她心裡真是美滋滋的。

  離婚後他總是把她說成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當初是看中他的才華才嫁給他的,後來看文學不吃香了,又轉而去崇拜金錢了。湘雯說到這事,臉上帶著苦笑。她對梁毅說,她對他的愛或許真的帶有些虛榮的成份,但她對他的愛是虔誠的,不,也許可是說,那不只是一種愛,而是一種奉獻,就像虔誠的教徒把自己奉獻給上帝一樣。是的,他就是她的上帝,從愛他那天起,她就把自己全部的生命都融鑄在他的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她從來沒有想過還應該有自己的生活。

  相愛不久,她就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夜晚,當他領著她來到那間時,她就知道將要發生的事情。當他親吻她,那光滑的舌頭伸在她嘴裡吸吮時,她並沒有感到愉悅。後來他的手便伸進了她衣裡,在他的乳罩裡摸索起來,她身體一陣顫慄,不由得退縮了一下。看到他沮喪的神情,她又靠近了他。那時她還是一個毫無性經驗的少女,卻像一隻溫順的羔羊隨他擺佈著。後來他把她放倒在床上,邊吻著,邊剝著她身上的衣服……當他分開她的雙腿時,她也沒感到恐慌,只是閉上眼睛等待著……她是那樣平靜地完成了從一個少女到婦人的里程,沒有更多的快樂,也沒有很多的沮喪。

  她對他的愛本就是從仰慕和崇拜開始的,隨著感情的加深,她對他的信賴和推崇簡直到了迷信的地步。在她眼裡,他總是完美無缺的,她總是很樂於把所有的優點就加在他身上,而他身上的缺點,也被她看成優點。不就說他狂傲嘛,做文人的哪有幾個不狂傲的,李白陶淵明不都是很狂傲的,那種沒才氣的人想狂還不狂起來呢;要說他名不符實,那純粹是嫉妒;還有那些對他的品行頗有微詞的人,更是心懷不軌。

  那時他的名氣越來越大,尤其在他的一部中篇小說被國內一位著名導演改編成電影在國際上獲了大獎以後,更成為中國文壇上冉冉升起的明星。評論界把他看作新生代作家最突出的代表,他的名字經常出現在各種評論文章上,各種讚譽都扣在他的頭上。有文章這樣斷定,近十年內他是中國最實力也是最有希望問鼎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家!

  「諾大一個中國,竟沒一人獲諾貝爾文學獎,這可太悲了!"等湘雯看完那篇文章,他用悲天憫人的口吻對她說。然後便滔滔不絕地對她說起自己的創作計劃,他說他正在構思一部史詩性的著作,它既是一部現代中國的歷史,也是對自我靈魂的拷問。在藝術上,他試圖採用全新的敘事模式,它不是加西亞-馬爾克斯式的,也不是昆德拉式的,這其中注入他多年來對藝術對人生的思考和探索,同時融入了現代西方的藝術和人生的理念。他要用十年,不,哪怕用半生的時間去寫,為寫好這部書,他想畢業以後到西藏去,在那神秘的土地上尋找生命的源泉,在苦難中體驗和感悟著人生,真正的藝術家都是用苦難來鑄造的,沒有苦難的磨礪,就沒有真正的藝術家。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很動情,一臉的肅穆,給人是一種悲壯感,就好像是義無反顧的藝術殉道者。湘雯看著他,感動得熱淚盈眶。在她眼裡,他簡直太偉大了!她完全相信了他的話,她怎麼能不相信呢?那時候他就是說他有一天會把星星從天上摘下來她好會相信的。能夠愛上這麼一個男人,能夠為他偉大的事業作出犧牲,還有什麼可說的?

  「我想, 我是為藝術而生的,我一定能寫出一部偉大的作品,它會使我流芳百世的,你要相信我!"他用手扳住她的肩膀,熱切地說。

  「是的,我相信你!不管你到哪,我都會跟你在一起的。"湘雯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寬厚的肩膀上。

  湘雯說著停頓下來,眼睛瞇得很細,歎息著,嘴角浮出苦澀的笑意。梁毅看著她,心裡想著她是在懺悔過去的幼稚還是在緬懷少女時代的清純?不知為什麼,他覺得很難把眼前這個風韻猶存精明強幹的女商人同那個為愛不顧一切的天真少女疊印在一起。

  湘雯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 感慨說:「男人總愛說女人心狠、薄情、貪財,其實在愛情上女人比男人更投入,更癡情!女人跟男人不一樣:男人除了愛情以外,還有所謂的事業。可對大多數女人來說,除了愛情以外,還能有什麼呢?再說,女人的心胸也比男人狹窄,除了丈夫和家庭以外,裝不下別的東西。愛情,是她們生活的全部,抓住它,就像抓住救命的稻草,所以,陷入愛情中的女人更容易迷失自我, 我就是這樣!」梁毅笑了笑,沒有說話,想聽她講下去。那時海上升起一輪彎彎的月亮,月光水一般傾瀉在白色的沙灘上,四週一片沉寂。

  湘雯接著說,那時他的確雄心勃勃,有著遠大的志向,他也不是那種只會誇誇其談的人,他有才氣,也很用功,身上帶著農民的質樸。他是值得她愛的,不管後來結果怎樣,她至今對那段情感無怨無悔!

  畢業前夕,他果然向學校提出要到西藏去工作。事先他找她談過,希望她重新考慮一下他們倆的關係:要麼分手,要麼跟他一起到西藏去。聽他這麼說,她難過得哭了,她早已是他的人了,難道還能有別的選擇嗎?從愛他那天起,她就作好了為他犧牲一切的準備。不過她很快理解了他,正因為他是那樣愛她,不想讓她受苦才對她說那些話的。為了表示自己的決心,她向他提出,畢業後就結婚,然後一起到西藏去。聽了她的話,他用熱烈的親吻回答她。

  他們的婚禮是在拉薩舉行的。在西藏大學一間簡陋的教工宿舍裡,他們總算有了自己的家。那三年,他們的確過得很苦,內心卻很充實。他在西藏大學教漢語文學,並著手對西藏民俗歷史宗教文化進行考察研究,她則在圖書館資料室工作。有時他們一起到各地的寺院去考察,或者到當地的農牧民家裡住上一段以瞭解各種民俗。神秘的青藏高原對他們說來有著無窮的魅力,在那裡,他們執著地追尋著自己的夢想。

  可惜好景不長,他的身體狀態使他不可能永久呆在西藏,三年後,他們返回內地。他成為作家協會的專業作家,她也在一家報社找到了工作。

  他們很快就發現周圍的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人們都變得現實起來。昔日的文友聚在一起,談論的不是文學、藝術、哲學這些虛無飄渺的話題,而是怎樣賺錢怎樣玩女人。他們中有些人已經下了海,當了老闆,開上了小車,一副趾高氣揚的派頭。談到文學,有人就會擺出不屑的樣子,說那玩意才值幾個錢,把才華浪費在那上頭,實在太可惜了。為了表示他們講義氣,他們給他出了很多主意,目的要使他能夠在短時間內能夠發起來,但都被他拒絕了。於是在他們眼裡,他就成了怪物,成了可笑的堂吉訶德。

  「怎麼能這樣!怎麼能這樣!」他在臥室裡來回走著,嘴裡不時嘀咕著,時而義憤地搖著頭,時而發出悲天憫人的歎息。湘雯看著他,眼睛裡流露出憂慮來。她看出來,他其實是很失落很痛苦的。

  「我是不會離開文學的, 文學是我的生命,哪怕有一天這個國家只有一個人搞文學, 那肯定是我!"他終於站住腳步,站在湘雯面前,大聲地說,臉上的表情很悲壯,就好像在向比自己強大許多的敵人挑戰,明知敵不過,卻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凜然來。

  「這也叫文學? 狗屁!"看完雜誌上的小說,他慨歎著:「中國已經沒有真正的文學, 也沒有真正的藝術家!"湘雯仰視著他,覺得他是那麼高大,與那些腰纏萬貫的朋友相比,他太不同凡響了。不管別人說什麼,她相信他從事的事業是很崇高很偉大的,她決心不遺餘力地去支持他。

  那以後他幾平同那些發了財的昔日文友們斷絕了往來,整天呆在家裡,閉門寫作。那時湘雯懷孕了,為了讓他安心寫作,她挺著大肚子忙裡忙外,什麼事都沒讓他操過心。

  「這是一部偉大的作品,它會流傳下去的,肯定會這樣!」他拉住她的手,眼睛裡放出狂熱的光亮來。

  湘雯微笑地看著他,心裡隱隱有些不安。這部書他已經醞釀了好些年,寫的時候也很投入,每寫完一章,他都要給她先看。她對他才華始終都是堅信不疑的,就她個人的感覺,無論從哪方面看這部書都是他作品中最好的一部。他對這部書抱的希望實在太大了,他好像要用它來證實自己的價值,證實自己比那些有錢的朋友們更為強大!可它畢竟只是一部書,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業,就算成功了又能怎麼樣?這年頭誰會把一部小說當回事?

  「那幫人真是太可笑了, 手頭有了幾個錢,就不知道自己誰了。有了錢又怎麼樣?古往今來,有錢的人有的是,可有誰會記得他們?只有藝術才會使人不朽的!你要相信這個!"他不厭其煩地對她說。

  他用兩年的時間寫完那部書,把它送到出版社去。一位當編輯的朋友看完了以後也說寫得很不錯,不過這書給人的感覺過於沉重,一般讀者恐怕很難接受。現在出版社講的是效益,再好的作品沒人買也是不能出的,因此向他建議,把書的內容改一改,把男女主人翁的性愛關係作為小說的主線,而把那些玄而又玄的東西通通去掉。改完後,可以考慮放在很暢銷的"美猴王叢書"裡出版。

  「我的書,怎麼能同那些書擺放在一起!"沒等那朋友說完,他便沉下臉,好像受到莫大的污辱。

  湘雯也在場, 看他那神態真有些不忍目睹。那朋友其實也是一番好意,那套"美猴王叢書"出版已經三年了, 在商業上說是很成功的,每本書的銷量幾乎都在十萬冊以上,在社會上造成一定的影響,加上稿酬優厚,國內一些著名的嚴肅作家都紛紛加盟。他卻很看不上眼,那天看湘雯拿了一本在看,就譏笑她,說她的欣賞品位怎麼會那麼低下。如今朋友竟勸他與那些人同流合污,對他自然是很大的剌激。

  「這也叫朋友,把我當什麼人了!"他氣呼呼從出版社大樓裡走出來,對湘雯說。

  湘雯心裡也不好受,卻只能安慰他,說好書還怕沒人要,他們不要,找別的出版社就是了。

  他想了想,說:不錯,許多偉大的作品當初都是不被人看好的,喬伊斯的《尤利西斯》當初不也是被七八家出版社拒絕過?那些出版商只會嫌錢,哪裡懂得什麼文學?

  沒過多久,事情似乎有了轉機。幾家出版社得知消息後主動與他們聯繫,有的甚至找上門來。他把書稿給了交他們,他們看過以後卻說,這書太高雅了,怕老百姓看不懂。那家找上門來的出版社態度更明確些,說這書我們可以給你出,不過你們自己得出些錢,還要包銷一兩千冊。

  「他們不只是在污辱我, 而是在褻瀆藝術!總有一天,我會讓他們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會讓他們後悔的。"他憤憤不平地說。

  湘雯到底比他更理智些,勸他接受他們的條件,好在手裡還有幾千塊錢,好歹先把書出了,這麼好的書還愁賣不出去?那些編輯實在是有眼無珠,只顧把眼睛盯在錢上,咱偏就賭口氣給他們看看。

  聽了湘雯的話,他終於鼓起了勇氣,說:對,就得讓他們看看!

  就這樣,為出那部小說,他們把所有的積蓄都拿了出來,本指望書出來後能夠一鳴驚人。那些日子,他們一邊四處托人賣書,一邊緊張地等待著那預想的奇跡出現。幾個月過去了,書沒賣出去多少,社會上的反應也是出了奇的冷淡。報刊上倒是刊登過幾篇評論文章,對小說價值的估價卻遠遠不夠。

  「這些人,根本不懂什麼文學!"看過那些文章,他滿臉嘲諷的神色,卻好像在掩飾內心的絕望。

  湘雯看著那滿屋堆積著的新書,心裡正發愁。轉臉看他,突然覺得他是那樣虛弱,那高大的身軀好像被掏空了似的。

  那打擊對他來說是過於沉重了,他本是個脆弱的男人,自信也好,自尊也好,都是靠幻想來支撐的。他那高大的身軀像一個被幻想吹起來的氫氣球,在空中隨風飄蕩著,沒有根基,找不到北。在很長一段時間,那部傾注了他多年心血的小說就是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他抵禦外來誘惑的屏障。他從來不懷疑自己小說的價值,不,他不只是在寫一部小說,而是在尋找一個民族精神的軌跡,他要為中國人捧回諾貝爾文學獎來!為這個,他甘願忍受貧窮,忍受寂寞,忍受苦難,所有這些,都不是為了個人,而是為了整個的民族!如今,他的小說出來了,那些他為之而犧牲的人們卻不理解他,沒人買他的書,沒人談論他!周圍的朋友們嘲笑他,把他看作堂吉訶德式的悲劇英雄。貧窮和寂寞換來的不是輝煌和榮譽,而是羞辱和傷害。

  「這社會變得越來越庸俗了,沒有人會欣賞真正的文學!"他整天坐在書房裡長吁短歎,眼睛裡的光亮一天天黯淡下去。他慨歎自己生不逢時,沒趕上文學發展的好時候,那時文學是整個社會的寵兒,一篇今天看來很不起眼的短篇小說就會在社會上引起很大的轟動,作者也因此名滿天下。如今呢,人們只看重金錢,誰會把文學當回事?就算你小說寫得再好,又有誰會理你?以前文學是多麼神聖,如今卻淪落到了如此尷尬的境地,社會就這德性,你能有什麼辦法!也許當初選擇文學就是一個錯誤,可是除了文學,他又能做什麼?他整天冥思苦想著,陷入迷茫和痛苦之中。

  精神上的脆弱使他變得敏感而多疑,平時他總愛以著名作家自居,逢人就要談到自己的宏偉計劃,談到自己正在創作的那部小說。如今聽到別人談到文學,他就會故意把話題轉移開,或者自己躲到一邊去;要是有人問起他那部小說,他總是顯得十分尷尬,就好像被人揭開了癩瘡疤似的。他整天沒精打采,蔫了似的,高大的身體也拱了起來,好像萎縮了許多。

  他與湘雯的關係也變得緊張起來,平時在家裡湘雯從來不讓他幹任何事情,吃飯喝茶都由她來侍侯,她把他和他的工作看得一樣神聖,便心甘情願地把他當作菩薩供養起來。那時他總是以為自己在從事一件偉大的工作,也就能夠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後來湘雯看他整日呆在家裡無所事事,而她自己卻整天忙裡忙外,便請他幫她幹點家務,也好使他從那種頹廢的精神狀態中解脫出來。他卻不能理解她的這份苦心,把她這種改變看作是對他的不信任乃至歧視。

  「難道你對我失去了信心?"他瞪大眼睛看著她,一副很傷感的樣子。

  「不,我相信你!"她搖著頭,心裡歎息著。

  「你要相信我,我不會讓你失望,我會成功的!"他大聲地說著,眼睛裡放出狂熱的光亮來。

  湘雯本來沒指望他能幫自己多少,見他那樣,一時心軟了,只好由了他。

  在他潛心寫書的那兩年裡,他們的生活是很艱難的。沒有了稿費,他的工資收入是很低的,好在湘雯所在報社經濟效益很不錯,時不時還能掙到些外快,每月收入要高出他工資的兩三倍。原來他對這一點並不在意,他對湘雯說他的小說出來後肯定能發個那麼幾十萬上百萬,能夠大大賺上一筆,那時他要好好犒勞她,給她買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項鏈,把她打扮得像個貴婦人。書失敗了,許諾自然也成為泡影。原來他總愛擺出一副對金錢不屑一顧的清高姿態來,如今對金錢的事卻變得十分敏感。湘雯偶爾流露出一兩句抱怨的話來,他就會惱羞成怒。

  「我是個廢物,我是不能賺錢,你要賺棄我,去找大款好了!"他歇斯底里地叫著,在屋裡走來走去。

  湘雯看著他,心好像被針剌了一下。這個她深愛的男人,她一直把他看作是一棵頂天立地的大樹,她纏繞著他,依靠他,恨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完全融化在他的生命裡。在過去的年月裡,她很少想到自己的存在,好像她本就是為他而生的,這就是她生命的意義所在。沒想到這表面枝繁葉茂的大樹竟是這樣經不起摧殘,那高大威武的軀幹裡包含的是軟弱和空虛!這麼想著,她心裡一片空虛。那是她第一次從他的陰影底下走出來,用另外一種眼光去看待他。不過,她總歸還對他抱有幻想,指望他能夠重新振作起來。

  他總算從低迷中走出來,沉下心來開始寫作。這一回,他什麼也沒說,只是呆在書房裡埋頭寫著,幾個月後,他把一部長篇小說手稿放在湘雯眼前。那部小說的名字叫《毀滅》,寫的是兩個男人的故事。他們是幼年時代的朋友,同樣出生於貧寒之家,一個幻想成為作家後來卻成了大款,另一個幻想成為醫生卻成了作家,那成為大款的,雖然腰纏萬貫卻精神空虛,把金錢作為生活的支柱最後卻為金錢所毀滅,那生活清貧的作家則以社會道德的評判家出現,他並沒能阻止這富有朋友的毀滅,卻總是高高在上地擺著一副同情者和憐憫者的嘴臉,對他進行道德的審判。這是一個陳舊的主題,這樣的主題在十九世紀歐洲作家那裡已是陳辭濫調,那個被毀滅的主人公更令人想起巴爾扎克筆下的那些貪婪吝嗇的資產者。而那個作家則是他自己,只不過是經過精心裝飾過的。當他在對社會金錢勢力進行批判的時候,給人的感覺卻很有些底氣不足,表面上他對金錢的憎惡是出自個人的社會責任,卻好像被某種個人的不平衡心態支配著,含有發洩個人情緒的成份。那時湘雯也看出了這一點,只是沒有太在意。

  小說很快被列入"美猴王叢書"得以出版,並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半年內再版了五次,發行量達二十萬冊,他因此得到十六萬元的版稅,名聲也越來越大。在人心浮躁的年月裡,各種誘惑剌激著人們沉睡已久的慾望,那慾望迅速膨脹開來如同脫纏的野馬在人群中橫衝直撞,在幫助人們獲取財富的同時,往往也損害著他人和自己的利益。貧富懸殊的加大,加上那些大款們的揮金如土的張狂也引起了整個社會的反感。他的憤世嫉俗在很大程度迎合了多數人的心理,因而引起了全社會的關注,他也被看作是社會正義和理性的代表者。

  這部小說使他名利雙收,他在文壇上開始走紅了。那以後他又一鼓作氣寫了幾部內容相似的中長篇小說,同樣也獲得了成功。一次次的成功使他有些飄飄然,他開始出席各種各樣的會議,經常到書店去給讀者簽名,還不時到高校去演講,出席各種各樣的社交場合,心安理得地享用著各種各樣的讚譽。

  「沒想到會來那麼多人, 看,我的手都快磨出繭來了,有什麼辦法呢!他們都那麼喜歡我的書, 我總不能讓他們失望對不對?"每次參加簽名活動回來,他總這樣對湘雯說,接著便不厭其煩地對她描述起簽名現場的感人情景。

  「這些讀者也真的, 這麼多信,我哪裡看得過來,可人家那麼熱情,總不能不給人回信對不對?"過幾天,他就會把大摞讀者來信交給湘雯,苦笑著對她說。

  湘雯幫他處理著那些信件,心裡卻有些不自在。她知道,他是在向她炫耀他的成功,越是這樣,她越能感覺到他內心的虛弱。當他為自己的成功而洋洋自得的時候,她對他反而看得更為清楚。是的,她已經從他的陰影底下走出來,她對他不再盲目崇拜了,她學會用自己的眼光來看他,用自己的大腦來思考。不錯,他的名聲越來越大,可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她知道,那些使他名利雙收的小說並不是發自他內心的真實感受,而是為迎合讀者而炮製出來的。他充當那衛道士的角色更顯得可笑,他可以在表面上視金錢如龔土,在內心裡他卻是貪財的,如果說他在貧窮時還能擺出一副憤世嫉俗的姿態對金錢的邪惡橫加指責,見過他有錢後那副財大氣財的嘴臉後,湘雯便覺出了他的虛偽。

  湘雯在那些信中看到的都是讚揚和吹捧,即便有一兩句批評也是無關痛癢。有一天她卻無意中在他的抽屜裡發現了另外一些信件,那裡面全是對他作品的批評,有些批評非常尖銳,甚至罵他是個文壇上的投機者,是個毫無廉恥的精神娼妓。這時湘雯才知道她看的信都是經過他篩選的,他一直都在欺騙她。她帶著那些信去找他,他卻狡辯說他是怕她難過才這樣做的,他不願讓她來分擔他的痛苦。再說,那些人攻擊他實在是別有用心的。湘雯看他執迷不悟,便勸他不要急功近利,沉下心來,力爭寫出真正有價值的作品來。

  「就這年月還能出大作家, 大作品?再說,什麼叫有價值,什麼叫沒價值,還不得由讀者說了算?再有價值的東西,讀者不買你賬,不也是白搭!你看,我的書現在不是很暢銷嘛。"他理直氣壯地說。

  湘雯聽著很失望,不知說什麼好。

  他看湘雯不高興, 便安慰她說:「我知道你對我不滿意,可是有什麼辦法呢?藝術家也是人,也要生存嘛!你跟了我受了那麼多苦,我就想多掙點錢,讓你好好享受一下。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失望的。等掙夠了錢,我會靜下心來好好寫書,你要相信我, 我一定會寫出一部傳世之作的。"湘雯聽著只是苦笑,只覺得心裡一片蒼涼。他的話對她已沒有以往那樣的感染力,他也許說的是心裡話,但她對他已失去了耐心。

  那時他正春風得意,在社交場合中也認識了不少女人,有記者編輯公司職員,也有在校女大學生。有的來家裡找過他,湘雯也認識;有的只是給他打電話,似乎與他很熟悉。湘雯每一次在電話裡聽到女人嗲聲嗲聲的聲音,總要皺起眉頭,她把話筒交給他,自己卻站在他身邊不肯走開。

  「你別多心, 她們都是我的崇拜者,就想跟我聊聊,我總得應付一下是不是!你放心,我不會做出對不起你的事來的。"接完電話,他走到她面前對她說。

  沒過多久,她從外地出差回來,就聽到臥室裡傳來女人的呻吟聲,推開門,只見他與一個年輕貌美的陌生女人抱在一起在床上翻滾著……她驚呆了,腦袋裡頓時出現一片空白。當那女人惶恐地從床上爬起來,慌亂地穿著衣服,準備從她身邊溜走時,她清醒過來,尖叫一聲,瘋了似地撲過去。

  那女人走了,留給湘雯是幻滅。那天晚上,她默默坐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裡那張被歲月侵蝕的臉,真有一種萬念俱滅的感覺。那是一張未經任何修飾的臉,看上去十分憔悴,額頭上爬著幾條皺紋,憂鬱的眼睛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她老了,的確老了,認識他的時候她還是那樣一個美麗純情的少女,對生活充滿著幻想。她在眾多的追求者選擇了他,這些年來為他消耗著自己的青春和生命,為了他和他所謂的偉大的事業,她獻出了自己的一切!她難道曾經為了自己真正地生活過?不,沒有的,她活著只是為了他,她只不過是他的一個影子!她追尋的只是一個夢幻,她為一個沒有價值的男人犧牲了一切,多麼可笑!多麼無聊!多麼荒唐!然而,這就是所謂的生活她的生活!

  「這……不能怪我, 是她自己找上門來的,這女人很淫蕩,想利用我!碰上這種女人有什麼辦法? 我太脆弱了,經不住誘惑!你……原諒我吧。"他的身影出現在鏡子裡,那張瘦長的馬臉上並沒有顯露出愧疚來。

  湘雯一動不動地坐著,嘴角掛著冰冷的笑意。

  他被激怒了, 對著她嚎叫起來:「你說話呀,你知道我並不想背叛你,我這樣做只是想找到一些創作靈感, 搞文學的人是離不開這玩意的!"湘雯坐在鏡子前看著他表演,心情出了奇的平靜。她已犯不著這男人生氣,她在他身上傾注了太多的情感,但那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那張做作的臉在她看來是那樣醜陋,多看一眼也會感到噁心。真奇怪她竟會鬼使神差地看了他這麼多年!

  說到這裡,湘雯的臉上掛著鄙夷的神色,梁毅卻感到了她內心的悲涼。湘雯始終沒有提到她前夫的名字,但梁毅還是猜出了他是誰。不久前,他還同楚光談到過這個國內屈指可數的著名作家,楚光說他有些才氣,但缺乏真誠,因而很有些不屑一顧。

  「後來我才知道, 他其實同很多女人鬼混過,在這方面他是很得意……不過我想,他其實並不真正懂得愛,在骨子裡他是一個非常自私的人,表面上很狂傲,實際卻很自卑,即便取得成功以後,內心也是很空虛的,那些狂妄的幻想,還有同那些女人的關係,都是在與自己抗爭。他是要用這種方式來證實自己的強大,還有,價值!"湘雯歎息著說。

  「離婚, 你以為你是什麼人,我才不怕哩!愛我的女人有的是,隨便找一個也比你年輕,比你漂亮!"聽湘雯說要離婚,他氣急敗壞地叫起來。

  「那就離吧!"湘雯冷笑著說。

  「你會後悔的!"他瞪著她,恨恨地說。

  「不,我不會後悔!"湘雯搖著頭說。

  「求求你, 別離開我。那些女人對我不算什麼,我和她們只是逢場作戲,可是你對我很重要。真的,我不能沒有你!"他走過來,扶住湘雯的肩膀,懇求說。

  湘雯只是搖頭, 說:「不,我已經受夠了!這些年,我都是為你而活著的,這不公平, 我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他看著她,突然跪倒在地,抱著她的腿,流著淚說:「湘雯,你就原諒我這一次吧,我會好好待你的。"看他痛哭流涕的樣子,湘雯感到一陣心酸。怎麼說這也是個男人,還是個高傲的男人,他竟跪在她的面前請求她的寬恕,也許他真的是愛自己的,他和那些女人不過是逢場作戲?湘雯這麼想著,心軟了下來,低頭再去看他時,又覺得他那樣子太可憐,天啦,這也叫男人,不,男人不應該這樣軟弱,難道她還能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生活下去?那生活太可怕了,她不能那樣!

  他看湘雯還是不肯回心轉意, 便以孩子來要挾她,說:「就算我對不起你,可你總得為孩子著想吧, 你比我更清楚,一個殘缺的家庭對孩子意味著什麼!"湘雯感到一陣揪心般的疼痛。那時他們的孩子已經三歲了,是個非常可愛的小女孩。從想到離婚的那刻起,唯一令湘雯難以割捨就是這個孩子了。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她已是鐵了心要離婚的,只能硬起心腸,擺出一副無動於衷的樣子。

  他絕望了, 惡狠狠地說:「沒想到你竟是這樣狠心的女人!我真是看錯你了。你想離就離吧, 你不想讓我好,我也不會放過你的。"從那以後,他便開始對湘雯進行攻擊。他裝出一副受傷害的樣子在朋友中散佈各種言論,把湘雯說成是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當初是愛他的名氣,現在又同某個大款勾搭上了。這些流言很快被一些小報刊登出來,一時鬧得沸沸揚揚。他甚至親自寫了一部小說,小說的男女主人公是以他自己和湘雯為原型的,只不過在那裡湘雯成了一個淫蕩的女人,而他卻是一個寬宏大量品格高尚的英雄。他們本來是對恩愛夫妻,可是她不能理解丈夫所從事的偉大事業,愛慕虛榮,意志薄弱,經不起金錢的誘惑,最終陷入了一個流氓團伙的圈套。他發現她與流氓來往,好心相勸,她卻執迷不悟,在犯罪的道路上越陷越深。他不忍看她毀滅,協助公安機關對那伙流氓團伙進行調查,經過許多努力,把她從流氓團伙中救出來,並最終原諒了她,與她破鏡重圓。

  湘雯明白他的用意,對他的無情倍感寒心。可是她無心與他計較,她唯一的願望就是要盡快這個可恥的男人。她沒有做任何反抗,只是平靜地向法院遞交了一份離婚申訴書。

  那以後的事湘雯沒有再說下去,只是告訴梁毅,在那一年她耗盡了心力,最後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給了他,自己孤身一人到了海南。

  湘雯的故事打動了梁毅,他對湘雯的看法也發生了根本的改變。那時天已經很晚,他把她送回了她那所寬大而冷清的大房子,她把身體緊靠在他的身上,對他說她很孤獨,害怕一個人呆在屋裡。他把她扶進去,她仰頭看著他,那火熱的眼睛使他無法抗拒,他把那柔軟的身體抱起來放在床上……那一晚,他沒有回到自己那所同樣清冷的屋子那是他第一次同湘雯做愛。

  梁毅獨自在路上走著,心想或許真該留下來陪著湘雯,把她一個人留在那間寬大冷清的房子裡實在有些殘忍! 女人總是害怕寂寞的,尤其是要強的女人。"幫幫我, 我很寂寞!"那一天正是她這話打動了他,使他把她摟進了自己的懷抱。想到當時的情景,梁毅總想那時自己肯定是出於憐憫才那樣做的,湘雯對自己也未必有多少感情,要是換了別人,哪怕是陌生人,她也會投入他的懷抱。她對他說過,那些跟她上過床的男人,其實沒有一個是她真愛的。他知道她同許多男人有過那事,沒準他前腳剛走,她就會打電話讓另一個男人來陪她。然而他想,從本性上說,湘雯並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她只是要通過那種方式來驅散內心的寂寞,這也是不能享受愛的女人最無奈的選擇!

  「你別走了!"她拉住他的手,看著他輕聲地說。

  梁毅看著她,心頭一陣發熱。喝了酒的湘雯的確別有風情:緋紅的臉,帶著少女般的嬌柔和羞澀,顯得比平時更年輕也更漂亮,頭髮有些散亂,那雙發亮的眼睛帶著醉人的笑意緊盯住他,頭微仰著,嘴唇輕微顫動著,聲音又輕又軟,像有股魔力似的,令他難以自持。恍惚之中,他被她拉了過去,他感覺到那滾熱的身體貼在了自己寬厚的肩膀上。"抱住我!"他聽到她夢囈般的聲音,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抱住她,過了很久才把她從自己懷裡推開。

  離開時湘雯顯得很平靜,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過。梁毅卻有些不自在,這孤獨的女人是很需要慰藉的,他卻不能不拒絕她。湘雯對他越親近,他就越覺得她像自己的母親,那種亂倫的感覺令他恐懼。他也說不清這種感覺是由何來,或許是一種天性。第一次面對她的裸體時,他傻呆呆地看著,只覺得渾身顫慄。她微笑地走近他,他卻像根木柱似地立在那裡,隨她那溫柔的手把他的衣服脫掉。"你是第一次?"事後, 湘雯蜷縮著身子躺在他的懷裡,夢囈般地問他。他只能苦笑著點頭,心想湘雯一定在笑話自己手忙腳亂的窘態。

  「老總,跟您打聽一下,南海大廈怎麼走?"一個年輕女人走過來,攔在梁毅面前。

  梁毅停住腳步,一看那挑逗的眼神和臉上做作的微笑就知道她是幹那事的,沒心思與她糾纏,便說:「我不知道,你問別人去吧。"說著,抬腿要走。

  「那,您上哪?"女人站在他面前不動,想用眼睛把他勾住。

  「跟你有什麼關係?"梁毅皺起眉頭,有些厭倦。

  「老總, 我是從外地來的,這麼晚了,又找不到住的地方,聽說海南這地方壞人多,您能不能陪陪我?"女人說。

  「你怎麼就知道我不是壞人?"梁毅覺得好笑,說。

  「您這樣子,哪像壞人呀!"女人嗲聲嗲氣地說。

  「那你就走眼了,跟你說,我就是壞人!"梁毅說著,故意板住面孔。

  「就你這壞法,我可不怕!"女人說著往前走一步,過來拉他的手。

  「對不起,我有事,你找別人去吧。"梁毅說著把她的手推開,身體往旁邊一閃,從她身邊過去。

  「老總,你別走,我還有話說。"女人跟在後面,說。

  梁毅緊走了幾步,把女人甩在後面,回頭看時,女人已停在那裡,似乎在對著他身後罵罵咧咧,心裡不由得一陣惱怒,心想,媽的,什麼女人!

  一輛出租車在他跟前停住,司機的腦袋從車窗裡探出來:「老總,要車嗎?」梁毅點點頭,回頭看時,女人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歎了口氣,矮身鑽進車裡。

  「上哪?"司機扭頭看他一眼,問。

  梁毅想了想,說:「隨便。"司機轉過臉來,似乎有些奇怪。

  梁毅沒有理會,轉頭往後看了看,心想那女人肯定把自己看作是爛仔了,要不然也不找纏到自己頭上來。他從來沒有同這種女人打過交道,聽人說,這種在街邊站著的女人,大都檔次很低。你要答應陪她,她就會把你帶進很醃髒的胡同,那裡有她們的窩點,幹那事還得以小時計費。梁毅心想,做那種事其實跟牲口沒有什麼區別。

  梁毅看著窗外,路上行人很少,五顏六色的霓紅燈在不停地閃動著,一幢幢高大的建築的輪廓從黑暗中勾勒出來。湘雯說她來海南的那年,這裡還是荒郊野外,沒有一幢像樣的房子。那時她口袋裡只有一百來塊錢,又找不到工作,住在醃髒的旅館裡,眼看著就要流落街頭,幾個和她一同來的女孩被逼得沒有辦法,只好上街去賣身,要不是碰上了好的機遇,她真也得走上那條路了。那次機會改變一切,她發了大財,成了今天的女老闆。

  想起湘雯的前夫,梁毅心想,這種男人真是沒勁,他帶著女兒來找湘雯,沒準是看湘雯有錢了想來撈上一把。說起來他自己是名牌大學研究生,算得上是個知識分子,可他總想很多有知識的人其實更沒勁,本來是肚子壞水,卻偏偏裝得道貌厚然,不用刀子就能置人於死地。湘雯對這男人倒是看得很透,可她當初怎麼就會愛上這樣一個男人呢!看得出湘雯是痛恨那男人的,可她總說自己對那段情愛無怨無悔,因為她畢竟真誠地愛過和恨過。這話很讓他感動了一把,他覺得湘雯真是一個很好的女人,可惜命不好,偏偏碰上了那種男人。

  在北京時他同楚光劉博金哲不止一次談論過男人和女人的問題,他們把周圍所有結過婚的同學和朋友的婚姻逐一進行了考察,得出的結論是所有的婚姻都是不能令滿意的,這結果使他們感到沮喪。後來還是劉博說了一句公道話:這年頭不是沒有好的男人,也不是沒有好的女人,只是老天爺從中作梗,造成搭配不當:愛錢的女人嫁給的是不能掙錢的窮光蛋;溫柔體貼的大家閨秀找的是風流好色的男人。勤勞聰明的男人與又懶又饞的婦人成了夫妻;正直善良的男人偏上了碰到的凶悍刁蠻的惡婦。夫妻間的冷漠、仇恨及種種悲劇也就由此而產生。

  楚光總愛用命運來解釋男人間的事,說男女間的情愛和婚姻靠的都是緣份,相識相親相愛相為夫妻都是一種緣份,有情無緣只能成為情人,而有了緣份,則不管有情無情都能成為夫妻,有情有緣是福,有情無緣則是禍。說到這些,楚光總要大言不慚地說他對這個問題的感悟已到常人難以企及的境界,梁毅卻很不以為然。幾個月以前,一個雲遊和尚把他攔在大街上說要給他看面相。當時他只是出於好奇才停住腳步,聽他胡扯一通。那和尚說他天生是個富貴相,這輩子不會愁錢花的。還說他天生是個情種,在哪都能討女人喜歡,這一生中會有很多女人愛他,他一生也會壞在女人手裡。他今年內就會有場災難,害他的是跟他關係密切的一個女人。梁毅聽著只是覺得好笑,心想這和尚肯定是個花和尚!後來他把這事當作笑話說給湘雯聽,湘雯感到有些緊張,說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勸他去找那和尚看有沒有消災的辦法。梁毅只是笑笑,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要是他命中注定要有這場劫難,找和尚又有什麼用!

  梁毅正想著,聽到手機的響聲,便把手機從衣袋裡掏出來,放在耳邊,一個女人的聲音傳出來:「喂,梁毅嗎?我是佳佳?」「你好,佳佳!"梁毅笑了笑,說。

  「實習的事聯繫好了嗎?」佳佳問。

  「噢, 聯繫好了,你什麼時候能過來?」「你那邊聯繫好了,我就過去。」「那你過來吧。」「那好,等買好機票,我再給你電話。」「好的,到時我到機場接你。」「拜拜! "梁毅把手機收好,放進衣袋裡,笑了笑,心想這女孩膽子真是不小,就那麼見過一次面,愣叫著要來海南,還三天兩頭打電話過來,好像跟自己很熟悉似的,哪想到自己手裡還攥著她父親的把柄,不過這女孩倒是很可愛,那模樣很容易令想起遠在美國的迪婭來。

  「前面路口,哪邊走?"司機扭過頭來看他,問。

  梁毅緩過神來,往前看了看,問:「到哪了?」"濱江大道。"司機說著,放慢車速。

  梁毅看看前面的路口,對司機說:「往左拐,到金融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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