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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楚光手裡拎著相機,做出一副遊客的模樣,在九龍壁前站住,眼睛卻在四周的遊人當中搜尋。他和那叫白雪的女孩約好十點在這裡見面,通常情況下女孩總不肯提早趕來,但他的心情卻有幾分迫不及待。

  女孩說她會穿一件灰白色的風衣,手裡拿著張報紙算是接頭的信物。楚光眼睛在周圍的遊人中搜尋一遍,斷定沒有這樣的女孩,心情也變得有些鬆弛。

  這是他一周內第三次同女孩約會,在他的電腦紀錄裡,這個叫白雪的女孩恰好是三十三號。他向來把"3"看作自己的幸運號碼,第三次同女孩約會,恰好又是三十三號,三個"3"字在這裡頂著,應該會有個上上大吉的結果。

  事實上,從楊洋把大把的信件交到他手裡的那刻起,他的心境便有了很大的改變。那是徵婚廣告登出後的第三天,他打開門,看見門外站著的楊洋,心裡不由得咯登一下,楊洋臉上的笑臉卻消除了他心中的陰霾。

  在那三天的等待中,楚光極力強迫自己把這事淡化開去,他有意躲避著不同楊洋見面,也不給他打電話。楊洋主動打電話過來,也從不主動提起。要是楊洋提起來,他也故意打著哈哈,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然而他的心緒卻一天天變得焦躁不安。

  「好運來了!"說這話的時候楊洋還站在門外,臉上洋溢著真誠的微笑。楚光看懂了他臉上的含義,心裡的疑慮也隨之消散。他懷著緊張的喜悅把這位小老遞迎進屋裡,然後從他手裡接過大把的信來。

  那些信有大半是被拆開了封口的,楚光事先並沒有給楊洋這樣的權力,卻也不想責怪他,在這件事情上,楊洋是他唯一的同謀,他不想對他隱瞞什麼。

  「這麼多好姑娘,就算不成,也沒什麼後悔的了!"楊洋在楚光旁邊看信,感歎著。楚光看他那興奮的神態,很有些感動。看完了那天收到的八十八封來信,楚光自己也有了同樣的感觸。

  「這廣告是絕,說得上天下第一號徵婚廣告。"楊洋第一次對那徵婚廣告表示歎服。楚光自己也有些得意忘形,當初他把自己精心策劃的廣告詞拿給楊洋看時,楊洋很不以為然,說這年頭女孩都比較現實,不會輕易被這樣標新立異的廣告所打動,他卻固執己見,揚言要同楊洋打一場賭。楊洋自然不肯當真,楚光當時也是用開玩笑的口吻,內心裡卻有一股難言的苦澀。他知道,他其實是在跟自己打賭,現在看來,他是很有希望贏的。

  從來信中,他也感受到另一種壓力。那些給他寫信的女孩幾乎無一例外都把他看作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男人,其中不少人顯然在感情上受過挫折,或者在感情上從來沒有得意過,她們把自己看作被男人或金錢遺棄的貴婦人,也把他看作超凡脫俗的英雄,希望從他這裡得到拯救。這卻是他不想,也沒法承受的。他本俗人一個,只想找到愛情,只想著拯救自己。

  給他寫信的女孩中,有標榜自己有錢的,也有標榜自己貧窮的。那說自己有錢的大都年紀不小,事業有成。她們感歎歲月蹉跎,時光流逝,似乎想用金錢和事業上的成就來彌補年齡的失落,卻掩飾不住內心的悲涼。那標榜貧窮的則把貧窮當作了資本,看作了榮耀,擺出對金錢深惡痛絕的面孔,以顯示自己的超凡脫俗,有人甚至按照他廣告詞的樣式, 編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語句來,諸如"工資二百,存款五元"之類。 這種誤解令楚光感到很難堪,那份廣告詞給他帶來的驕傲也很快被難以言表的羞慚所替代。

  楚光低頭看表,還差十五分鐘!他突然感到有些緊張,這將在眼前要出現的到底是怎樣的姑娘?她帶來的是希望還是失望?經歷過前兩次的失敗,他那疲憊的心靈也變得敏感而脆弱。

  回想起來,他實在說不清為什麼要把那個叫冬梅的女孩安排在第一次約會。她說自己相貌平平,才學平平,收入也平平。愛靜,愛藍色,骨子裡不服輸,卻常常輸給別人。她相信自己不會是他最後的選擇,卻希望他給她回信。那口吻彷彿在向他尋找某種施捨,還說什麼"一個巴掌拍不響",要是他覺得她這女孩怪怪的,不想搭理,她也不會責怪。

  這誠實的女孩顯得那麼不自信,似乎早知道會有許多出色的女孩給他寫信,而這些女孩和她們的來信一起把他抬得很高,使她不得不抬頭仰視。讀那封信時他臉上帶著憐愛的笑意,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選擇這樣一位女孩,儘管他在廣告中把自己推到一個超凡脫俗的境地,其實他只是俗人一個。女孩們的來信,使他漸漸被某種純淨的感情所激盪,他告誡自己,要忠實於自己的感情。可這樣一個平庸的女孩又怎麼會打動他的心?那些學著他標榜平庸的女孩實在使他厭倦,那種矯揉造作的誠實似乎是對他的嘲弄,她們其實並不真正理解他。這女孩孩子氣的天真和那怯生生的語氣卻使他產生了憐愛,他不忍心令她失望。

  他很快給她回了信,約她見面。他提出的見面地點是在他每天散步的土城,時間是第三天的下午四點。他說他會盤腿坐在那一片綠色的草地上,低頭看著一本小說。這個富有浪漫情調的約會方式顯然帶著某種不自然的成份,他的精心策劃似乎也是要向女孩表明他的高雅的趣味和不同凡響。那天下午他早早來到那片草地上坐下來,手裡捧著書本裝模作樣看著,臉上卻帶著懶洋洋的苦澀。

  他在那片草地上一直等到約定的時間過去,女孩卻沒來赴約。他對女孩的憐憫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他責怪著女孩不識好歹,卻又有一種被解脫的感覺。第二天卻收到了女孩的信,女孩卻自己未能赴約表示歉意,並解釋說自己昨天才收到他的信,她所在的工廠在郊外,離他約定的地方很遠,她得下班後才能離開,根本不可能趕到那裡去,又沒法通知他,只能讓他白等。信的末尾她把自己比作一本書,希望他慢慢地去品味,不要看一眼就翻過去。

  女孩的信使他感到有些歉意,他意識到自己在同這女孩交往的過程中始終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用的是不容置疑的語氣,規定的時間和地點也是考慮自己是否方便。那些來信使他眼花繚亂,女孩的自卑心態也使他對她產生出不公平的冷漠。

  調整心態過後,他誠懇地給女孩寫了回信。把見面的地點定在離女孩很近的天壇公園北門,時間是晚上七點,她下了班去也肯定能趕上。而他自己卻不得不花上一個半小時趕到天壇公園,他把這種安排看作是對自己的懲罰和對女孩的補償。

  那天他去得很早,趕到天壇公園門口時才六點過一刻。他不好意思在公園門口傻站著,便買了門票進到公園裡面閒逛著,心境跟如今卻有很大的不同。他把那次約會看作是履行某種義務,心裡是不抱什麼希望的。他不想這希望來得太匆忙,他要慢慢地品昧一下這來得遲的希望,那雪花一樣飄來的信件使他有理由對自己產生更高更好的期待。

  後來發生的事情似乎證實了他的感覺。到了預定時間,他從公園裡走出來,站在公園的門口左顧右盼,卻始終沒有找到一位手裡拿著《讀者文摘》的女孩。他相信這女孩不可能再次失約,便給自己解釋說女孩肯定碰上了堵車才耽誤了時間。他耐心等著,直到過去了二十分鐘,才突然領悟到自己的錯誤,原來他站在的地方是西門而不是自己約定的北門。於是他心急火繚地打了輛面的,趕到北門。

  那時天色完全黑下來,藉著車前的燈光,看見一個穿著藍色裙子的女孩站在鐵柵欄門邊,手裡拿著一本雜誌,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就是他約見的那個女孩。他把錢交給司機,推開車門,逕直朝那女孩走去。

  那女孩看他走來,便也認出他來,臉上露出微笑來。他懷著歉意對她解釋了自己的失誤,女孩也沒有見怪,於是他便請她進公園裡去。

  藉著路邊的燈光,他不時打量那女孩。正如所料,女孩一點也不漂亮,那張臉甚至連清秀也談不上。她的身體顯得有些單瘦,還沒長熟似的,個頭跟他差不多,走路時一蹦一跳的,笑時總是抿著嘴,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他斷定這並不是自己要尋找的女孩,心情也就很放鬆。

  他們一起在公園裡漫無目的地轉悠著,邊走邊談,有時也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上一坐。他把她看作是一個未成年的小女孩,告訴她他之所以約她出來是因為她說自己怪怪的,這句話給他一種奇妙的感覺。然後也她說了一些自己的事,說話時的口氣很幽默,把女孩逗得抿嘴直笑。女孩告訴他,她今年十九歲,剛中專畢業,分配到廠裡當技術員。

  在公園裡轉悠了兩圈過後,他們一起走出公園,然後他把她送到汽車站。他知道自己不會選擇這位小女孩,卻希望自己那番口舌能獲得她的青睞。分手時他才知道自己的努力等於白費,儘管女孩給他留下了地址,他卻能從她眼睛裡看出她的失望。他想起女孩說過的話,感歎著,這本書他剛翻到扉頁上把被關上了,不由得苦笑起來。他強忍著內心的沮喪把女孩送走,自己則在馬路邊懶散地走著,任那清涼的夜風把他的心吹得蒼涼而又苦澀。

  楚光圍著九龍壁轉悠一陣,沿著石階走上了前面的一座小山包,坐在路邊的一塊平滑的石頭上,往那面九龍壁看著。真是個好地方,他可以裝做累了的樣子坐在這裡,等看準了那女孩再向她走去,這樣便可以爭取更大的主動。他在心裡這樣盤算著,卻又不由得想起上回同那聾子姑娘見面的事。

  那一去不返的小女孩使他的自信心受到打擊,他試圖在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女孩當中找到情感的寄托。那個二十九歲的姑娘便從數百名女孩中脫穎而出,把一副溫柔嫻淑的面孔展現在他眼前。

  楚光對年齡偏大的未婚女孩帶有很大的偏見,私下裡與劉博交談時就說過,女孩過了二十五歲不結婚也沒有對象,肯定會導致心理的失常。對女人來說,容貌是獲取愛情的最大本錢,歲月則是女人容貌的腐蝕劑。中國的男人們大多不歡喜成熟的女性,在他們眼裡女人的美麗總是純真連在一起。楚光自己也說過,不會撒嬌的女人是不可愛的。而時光的流逝,使女人變得成熟,也破壞了她們的純真的本性,使她們嬌嫩的臉變得粗糙,留下一道道由淺而深的皺紋。男人挑剔的眼光使她們變得不自信,不管她們擺出怎樣一副高傲的姿態,卻不能掩飾內心的自卑,對愛的渴望與潛滋暗長的危機感相互碰撞,從而導致心理的失衡。

  對楚光來說,同女性的交往只是在尋找某種感覺,他說不清自己尋找的女性到底是怎樣的。他決定同那大齡姑娘見面,的確也在試圖突破自己原有的偏見,同時內心裡還隱藏著憐憫和施捨的情感,而他正是在這種情感中找回了自信。

  他把見面的地點安排在亞運村,那一天他也帶了相機,早早趕到預定地點,在人群中捕促那照片中的那位姑娘。像今天一樣,他為自己設計了一套富有戲劇性的見面方式,憑著某種直覺,心想只要那預想的情景能夠實現,事情就有成功的可能性。然而過了預定時間,他沒有捕捉到那照片上的姑娘。在那田徑場的計分牌後面那半圓形走道上,只有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孤零零地站著。他幾次從那女人身邊走過,悄悄地打量著。從外表看,這姑娘比照片上的大齡姑娘要年輕些,也漂亮些,卻缺少那姑娘的溫柔和穩重,臉蛋和髮式也截然不同。當他把又一次把眼光投到她身上時,發現她也在用眼光試探著自己。他斷定這姑娘一定同那大齡姑娘有著某種關係,沒準是那姑娘有事不能來赴約,委託這女孩來的。

  當女孩告訴他她就是那照片裡的大齡姑娘時,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也沒有太多的失望,畢竟眼前這女孩比照片裡的姑娘顯得更年輕更漂亮。但他很快發現,與女孩的交流是那樣艱難,他那機智幽默的談話在她那裡得不到應有的迴響,一句話他往往要說上幾遍她才能聽到,還常常答非所問。當他發現自己是在與什麼樣的人打交道時,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一種被欺騙被遇弄的感覺支配了他,使他感到屈辱感到惱怒。回去後他立即給她寫了封信,指責她用別人的照片來欺騙他。

  經歷兩次挫折後,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在廣告中他狡猾地隱藏了自己身體上的缺陷,試圖以自己突出的個性去打動別人,從而把自己和別人一起推到某種超越現實的境地中去。然而女人總是現實的,聰明的女孩們早就從他那故作孤傲的言詞裡感覺到了什麼,不少女孩在信中直言不諱地追問他的身高和外貌,這使他感到沮喪,他不得不重新沉下心來面對現實。

  懷著苦澀的希冀,他重新挑選出九個自己中意的女孩,給她們寫信,把自己所有的情況,尤其身體的缺陷毫無隱諱地告訴她們。一個星期過後,只有這個叫白雪的女孩給他回了信,她在信中表示讚賞他的坦誠並表示願意與他相見,於是便有了這次約會。

  要不是經過這兩次失敗,楚光很難注意到這個叫白雪的女孩的存在。她的信寫得得平淡無奇,只說自己本科畢業,學花卉的,當過中學教師,現在賓館工作,偶然間看到他的徵婚廣告,產生興趣,想與他結識。

  其實楚光真正抱有希望的是那個用英文寫信來的女孩,這個外語學院的畢業生也說自己當過中學教師,現在一家公司擔任秘書,父母親都是醫生。她信中還夾了張單人小照,看上去很漂亮,氣質也不同一般,令楚光看得滿心驚喜。然而這個口口聲聲說"l think l'm the gire that you are looking for"的女孩收到他的信後卻杳無音訊,使得他現在想起來還大為遺憾。

  還有那位在大醫院裡當護士的女孩,她說自已被出國去的男友拋棄後一直心灰意懶,雖然自幼生活在優越的環境中,卻要追求平淡而真實的生活,找一個真正愛自己的男人。她對自己的外表顯然有些極度的自信,說她之所以沒寄照片過來就是因為大多數男人都只注意她外表的美麗。然而正是這一點激起的楚光的好奇心和慾望,他懷著僥倖的心理給她寫了信,並真誠地說願意用自己最真誠的愛去舔乾她心靈的傷口,使她得到真正的幸福。現在看來,光有真誠並不能彌補外在的缺陷,不足以贏得姑娘的青睞。

  想著這兩位未曾謀面便飄然而去的姑娘,楚光臉上帶著苦澀的笑意。看著眼前晃動著的人影,他突然覺到自己正在扮演一個十分可笑的角色。那些雪片一樣飛來的信件,那一個個美麗或醜陋的女孩的身影,彷彿都成了對他的嘲笑,把他從希望的高峰推向無底的深淵。

  楚光歎息著,帶著滿臉的苦澀,強打起精神,一步步從台階走下去,那感覺就像走向刑場的囚徒。他在人群中徉徜著,懶散的眼睛卻也隱含著希望,內心裡卻是一片茫然。

  與父親的見面並不像想像的那樣艱難。見到父親那一刻,梁毅心裡像有什麼東西堵著,一種憐憫的情感把他攫住,竟使他一時說不出話來。

  「哦,你來了!"父親從寬大的辦公桌前站起來,微笑著,神情卻有些冷淡。

  梁毅沉下心來,笑了笑,眼睛盯著那滿頭的白髮。衣冠楚楚的父親腦海裡不時閃現的畫面裡赤身裸體壓在女人身上拱著屁股的老頭大不相同,那一身質地優良做工考究的西服,黑色的金利來領帶,掩蓋在臉上的黑框眼鏡,把那衰頹的軀幹裝點著冠冕堂皇。

  梁毅走近去,握住父親伸出來的手。那只保養得很好的手卻是軟綿綿的,給人氣力不足的感覺。然後他看見了父親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和黑色的老人斑,兩年不見,他畢竟也變老了!那雙金魚般的眼睛曾使他感到冰冷和恐懼,如今卻像快要乾枯的水井,沒有了往日的光澤,肚子也比原先高出許多,當他邁著外八字形腳步走過來時,顯得有些吃力。曾經有人說過,父親整個身體的形狀很像一隻賴蛤蟆,說這樣的人往往有福氣能做大官。他當時聽著還很不以為然,現在想起來,這個感覺反而變得更加強烈。

  「哦,你坐吧!"父親指了指旁邊的沙發,很像在對自己的屬下說話。

  梁毅看著父親,覺得父親的手正把自己往外推著,與父親間的距離似乎又變得有些遙遠,他的心不由往裡縮著,趕緊用手擦了把臉,似乎要把迎面撲來的壞念頭從心底裡抹去。

  父親拿了支煙,手放在放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眼睛看著手裡的香煙,似乎想著什麼。

  梁毅凝神看著父親的側影,愈發覺得父親此時的模樣像一只盤腿坐在地上的蛤蟆。這個念頭使他感到有些歉意,便努力在臉上擠出一些笑容,以緩解室內凝重的空氣。

  為逃避父親冷淡的臉,他眼睛往四周看著。父親的辦公室格外寬大,紅色的地毯,高大的書櫃,還有插著辦公桌上小國旗,無不成為一種權力的象徵。然而他對這樣的氛圍卻很不適應,他本來沒想過會到這裡來見父親的,小妹也說,最好把父親請出去,好歹一起吃頓飯,也算是一家人團聚了一回。他給父親打了電話,父親卻說他很忙,不想到外面吃飯,讓他回家去。他心想那個家已再不屬於自己,便拒絕了父親的提議。作為一種妥協,他只好到辦公室來同父親見面。

  「哦,你回來很久了?」父親轉過臉來看他,終於說了話。

  「不算久,也就二十來天吧。"梁毅笑了笑,說。

  「你,住哪?"父親吸了口煙,轉過臉來看他。

  「沒準,有時住旅館,有時住朋友那。"梁毅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心裡卻有幾分苦澀。

  「你可以回家有住嘛,你那房間,收拾一下,還是能住的。"父親乾笑著,話裡透著幾分虛偽。

  梁毅覺得喉嚨裡有些乾燥,吞下去一口唾液,說:「我回去過……"故意把話打住,看父親臉上的反應。

  父親正想什麼,卻被一口煙嗆住,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看父親那難受的樣子,梁毅突然有些愧疚,他憐憫地看著父親,等待他平息下來。

  「要水嗎,我給你倒。"說著,他站起來。

  父親停息一下,點點頭,又咳了幾口。

  梁毅倒了水,把杯子遞到父親跟前,說:「您喝吧。"父親伸手接過,手碰在梁毅的手上。梁毅把手鬆開,看父親喝著水,臉上的氣色漸漸恢復正常。

  「這煙,還是少抽的好。"他把煙頭在煙灰缸裡摁滅,對父親說。

  父親搖搖頭,把杯子放回茶几,喘息著,大肚子高低起伏。

  梁毅看著父親,只覺得那副鬆垮垮的身體是那樣衰弱,似乎隨時都有散架的可能。小時候被父親威嚴的臉孔逼迫出來的恐懼和反抗的心態此時已完全被一種憐憫的情感所替代,此時在他眼前的只是一個衰弱的老人,是一具權力和地位都沒法支撐起來的鬆散的肉體。

  父親又喝了口水, 終於平靜下來,定了定神,看著他問:「在那邊,到底幹得怎樣?」"一般吧。"他說。

  父親歎了口氣,顯出一副失望的神態來:「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到海南去!在北京,你可以幹得更好。"梁毅知道父親話裡的用意,淡然一笑,沒說話。

  「經貿部的趙烽叔叔有個兒子叫趙得明的,你還記得?"父親看著他,問。

  他點點頭, 說:「我見過他,跟小妹在一起。」「他現在是一家五星級酒店的董事長,聽說自己還辦了幾家公司。"父親歎息著,說。

  「我聽小妹說過。"梁毅平靜地說。

  「你知道, 無論從哪方面說,他都不如你……我是說,你本來可以比他幹得更好的。"父親看著他,話裡頗有些意味深長。

  「您知道,我不想像他那樣,我……還是想靠自己,走出一條路來!"梁毅看著父親,說話有些吃力。

  「靠自己?你都過去兩年,幹出什麼來了?」父親冷哼一聲,擺出一副不屑的神態。

  「我是沒賺到錢,也沒做成什麼事,可感覺不錯,至少,心情很好!"梁毅說著,又想到了遠在海南的湘雯。

  父親看著他, 說:「明年,最多後年,我就要退了。就指望你,還有小妹,都能正正經經地幹出些事業來趁我手裡還有權, 幫得上你們。」「不,我不需要!"梁毅搖頭,看著父親的眼光黯淡下去。

  父親抬手扶了扶眼鏡,鏡片裡的那雙變了形的金魚眼睛顯得更為突出,乾癟的嘴唇抿在一起,形成一條細縫。

  「我是說,我不想要您為我費心,自己的事情,我能對付。"梁毅解釋著,想得到父親的諒解。

  父親卻擺了擺手,看著他,說:「我知道,為你母親的死,你一直在恨我!"想起可憐的母親,梁毅心裡不由一陣心酸。的確,他自幼從母親那裡得到更多的愛,在父親面前,他和母親都扮演著弱者的角色,或許正因為這些,他對母親懷有更多的依戀。父親對母親的欺凌也激發了他對父親的反抗,而對母親的死,父親的確是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的。

  「不管怎麼說, 你是我兒子,這是誰也不能否認的。所以,我得對你負責,我必須這樣做。"父親加重語氣說,看著梁毅。

  梁毅苦笑著,不知說什麼好。不管怎麼說,這回父親給他的感覺總算多了些人情味,這變化多少給他帶來些暖意。

  「你不是想到香港去做生意嗎?眼下就有一個機會……"父親說著,有意停頓一下,看著梁毅。

  梁毅漠然地看著父親, 問:「什麼機會?"父親把煙頭放在煙灰缸上,說:「國內有家大企業,想到香港去發展貿易,那老總跟我很熟,我把你的情況跟他介紹過,他對你很感興趣, 說要是你有興趣,可到那邊去當公司的經理。"梁毅搖搖頭,斷然地說: "不,我不感興趣。"父親皺起眉頭,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看著他:「那你到底想幹什麼? 」「不想幹什麼,我就覺得現在這樣活著也挺好!"梁毅對父親笑了笑,漫不經心地說。

  父親繃緊了臉, 看著他,過了好一會兒才歎息著說:「有些事情,現在,我沒法跟你說, 希望將來你不會後悔!」「我不會後悔的。"梁毅看著父親,一本正經地說。

  父親的秘書老王推門進來, 先討好地梁毅笑了笑,然後對父親哈著腰說:「梁書記, 人都到了,就等您去。"父親點頭,說:「我這就來。"老王笑了笑,轉頭看一眼梁毅,轉身走出去。

  父親站起來, 對梁毅說:「我開會去了,哦,明天是週末,你回家去吧,咱們一家人在一起聚聚,吃頓飯。"梁毅在父親面前站著,歉意地笑了笑:「我明天要回海南去了。」父親看著他,似乎有些吃驚:「這麼快!」「事情都辦完了,那邊老闆催我快回去。"梁毅說。

  父親很失望,說:「好吧,有空回來看看我。"梁毅看著父親衰老的面孔,輕輕點頭。

  與白雪的見面比預想的更富有戲劇性。第一眼看見她,他便斷定這就是約好要見的那個女孩。儘管她並沒有象預先說好的那樣手裡拿著報紙,灰白色的風衣也沒穿在身上,而是搭拉在彎曲的手臂上。

  她比預定的時間晚到了十分鐘,那時楚光正處在焦躁之中,渴望的眼睛已經把周圍的人群搜尋了不只三遍。當一個清秀女孩的身影在進入的他的眼簾時,他的心猛烈跳動起來,懶散的身體也為之一振,只覺眼前出現一片光明。

  他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態看著她,手裡拿著相機對著九龍壁瞄了瞄,慢慢地向她身邊靠近,女孩的身影在他眼前變得更為清切:嬌小的身材,鵝蛋形的臉,戴著一雙圓形的眼睛,頭髮鬈曲,像是剛剛燙過的,皮膚白淨而細膩。一眼看去,說不上很漂亮,卻給人以清麗的感覺。

  她的眼睛也在往人群中尋找著,當她的眼光從他身上掃過的時候,他覺得自己的心更加快了跳動的節奏。然而那眼光灼人的眼光卻沒有在他身上過多地停留,這多少使他有些失望。

  他定了定神,暗中看她,狡黠地笑了笑,終於鼓足了勇氣向她走過去。

  「小姐,能幫我照張相嗎?」他微笑地看著她,把手裡的相機擺在她面前。

  她看著他,咧嘴笑著,露出兩隻小虎牙來:「哦,好的。"說著,便從他手裡接過了相機。

  他走到九龍壁前站下, 看著她說:「我站這,你照吧。"她笑了笑,問:「照全身?」「都行,你看著辦吧。"他看著她,微笑著。

  女孩後退了幾步,身體微微前傾,用相機對著他。

  他挺直腰板站著,肩膀微微往上聳著,臉上帶著愉悅的微笑,看著女孩對著自己按下了快門。

  女孩直起身子,看著他走過來,微笑著。

  楚光來到她的跟前,看她把相機遞過來,便伸手接過,說一聲:「謝謝您!"女孩笑了笑,眼睛往人群中看了看。

  楚光看著她,突然說一聲:「你是白雪!"女孩抬眼看他,露出驚訝的神色。

  「我就是楚光!"他微笑著,心裡很有些得意。從女孩的眼光裡,他感覺得自己預告設計的這場戲不僅成為現實而且達到了預期的效果。

  女孩"哦"了一聲, 隨即咧嘴笑起來,很大方地說一句:「你好!」「沒想到吧,我們會這種方式見面!"楚光微笑地看著這清麗的女孩,內裡感到一陣溫暖。

  白雪也笑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細長的眼睛裡流露出讚許的神態。

  「我來給你照一個?"楚光看著她,眼睛裡充滿著期待。

  白雪笑著點頭:「好吧!"這場面本是在心裡演練過許多遍的,如今竟成為現實,楚光感到一陣驚喜,只覺得希望正向自己招手。

  「站哪?"他看著她,問。

  白雪回頭看看後面的九龍壁,對楚光:「就站這,你看行嗎?」楚光看她正站在自己剛才站的位置上,頗有些受寵若驚,連連點頭說:「我看很好!"白雪抬手理了理鬈曲的頭髮,對楚光甜甜一笑,那神態顯得十分可愛。

  楚光心裡一動,隨即按下快門。

  聽到湘雯的聲音,梁毅心裡突然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湘雯說話的時候聲音總是很大,跟她那嬌小的身軀很不相稱,卻洋溢著激情,使人心神搖蕩。她的聲音是輕快的,給人以愉快的感覺。她告訴他,那姓姚的總算沒有失言,項目的事已經有了著落,他可以回到海南去了。

  打完電話,梁毅覺得輕鬆了許多。在北京呆了二十來天,他覺得自己就像孤魂野鬼一樣,四處遊蕩著。儘管也有朋友,有女人,還有父親和妹妹,那孤寂就像幽靈一般伴隨著他。這座他從小長大的都城,似乎也一天天變得陌生起來。他的心就好像在大海裡漂浮著一塊小舢板,他自己已經無能把握。

  唯一能夠使他得到暫時解脫的便是女人,瘋狂的性交過後躺在女人寬容的胸懷裡的感覺就像躺在大海裡游完泳閉著眼睛躺在沙灘上沐浴在溫暖的陽光底下的那份陶醉。而清醒過後的那份沮喪和失落,又使他感受到一種無法填補的內心空虛。這些日子,他把那些以前與自己有過交往的女人,依次都找了一遍。他的軀殼載著裡面那漂蕩的靈魂從一個女人走向另一個女人,好像要為自己尋找一座慾望的墳墓。然而當那些女人來到他的身邊的時候,他突然感到厭倦起來。有好幾次,他不得不使她們失望而去。女人們離去時那幽幽的目光中飽含著困惑和責難,他所能給她們的只是無柰的苦笑。他總有這樣一種感覺,當他向女人們懷抱裡走去的時候,其實也是在逃避自己。他把女人拉到懷裡時,總覺得自己其實沒有足夠的激情來支撐自己的行為,因而給自己以逢場作戲的感覺。

  明天就要回海南去了,這未必能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變,他心裡卻難免要懷有些新的希望,儘管說不清他希望的到底是什麼,這希望卻能暫時把他從那種無可理喻的絕望裡拯救出來。

  想起雅芝,梁毅心裡真有些愧疚。他的漫不經心傷害了這敏感的女人,每一次看到那張爬著許多皺紋的臉,他心裡總有一種憐憫的感覺。他總是在她脫衣服以前把燈關掉,這種改變曾使她大為不滿,因為以前他總愛坐在床上看著她把衣服一件件脫去,直到她把美麗的胴體完全展露在眼前,然後顫微微地走到她的跟前,輕輕地撫摸著她那凝脂般光滑而潔淨的肌膚,眼睛裡充滿著項禮膜拜的純淨。而今歲月已吸乾了這女人的美貌,肌肉已經鬆弛,秋水般的眼睛也失去了靈光,慾望卻變得更加強烈。她看他時,再沒有原來那種母性的溫柔,那被慾望燒紅的眼睛裡只有渴望和乞求,那曾經讓人高不可攀的女人的尊嚴和高貴也已蕩然無存。每一次她都是迫不及待地拉著他上床去,迫不及待地脫下他的衣服,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鬆軟的懷抱裡,就像一個毫無羞恥的蕩婦。他在黑暗中撫摸著她那沒了彈性的肉體,心裡懷著一種撕心裂肺般的同情和憐憫,他不得不迫使自己變得瘋狂起來,這既是對她的報復,也是在尋求對自己的解脫。

  這感覺他對湘雯從來不曾有過,論年齡論相貌,湘雯其實也沒強到哪裡去。湘雯對自己從來沒有過那樣強烈的慾望,也從來沒有對自己提出那樣的要求。她在自己面前總是表現得那樣優雅和克制,即便做愛時也一樣。她臉上那副寬容的微笑好像在對他進行施捨,當他面對她的時候,總有些遲疑,似乎自己在幹一件褻瀆神靈的事件,這使他同她在一起時總是很難得到真正的滿足。

  有一次他曾聽一個很讓他看不起的男人說到湘雯在床上的瘋狂,他把湘雯說成是一個蕩婦。為這事,他差點同那男人打一架。事後湘雯責怪了他,他覺得自己與湘雯之間似乎有一種無法縮短的距離。

  一個背著牛仔包的女孩迎面走來,那清麗的面容使梁毅不禁又想起了姚總的女兒佳佳。從那次在她家見面以後,這個漂亮的女大學生竟使他有些難以忘懷。她向他拋過來的那道媚眼使他嗅到了一股香甜的氣味,那清麗的身影一次次出現在他的眼前,他不禁有些心搖神蕩。

  那天他同姚總的談判竟是格外順利,姚總沒有討價還價便接受了條件,只是在談到某些細節方面提出過疑慮,也莫非是想事情做得萬無一失,那盤錄像帶也就失去了它的功效。佳佳再次出現在客廳時,他同姚總的密謀剛剛結束,心情也很輕鬆愉快。佳佳再次提到去海南實習的事,他當著姚總的面一口應承下來。

  這女孩的身影一經出現便把他的腦袋牢牢佔住,他似乎預感到他和這女孩之間必定要發生一些事情,於是對自己說,這件事情必須得對自己有個交代。為了證實這個預感,他想應該給她家掛個電話。

  他在手機上撥著她家的電話號碼,心裡想著:千萬別是她那好色貪財的老爸接電話!這該死的老頭知道他存了心要勾引他女兒肯定要氣得發瘋,他同這女孩的緣份沒準也會到此打住。

  電話很快撥通了,聽著那不長不短的嘀嘀聲,梁毅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只聽到話筒裡傳來"卡嚓"的聲音,有人拿起了話筒。那年輕悅耳的聲音伴著幽幽的清香傳到他的耳朵,使他精神為之一振。

  他剛說自己是從海南來的,女孩便用驚喜的語氣說出了他的名字,那愉悅的笑聲使他原有的一絲顧慮也煙消雲散。本來他是想好要找她父親的借口,現在看來也用不著了。女孩迫不及待地向他說起到海南實習的事情,他則心懷鬼胎地對她說起了海南的種種好處,似乎存心要吊她起的胃口來。最後他對她說,明天他就要回海南去了,如果她真想到海南去實習,最好能給他一份簡歷,他好幫她去聯繫。女孩說她手裡有簡歷,可怎麼送給他呢?他告訴她,如果她現在就能出來的話,他會在離她很近的天壇公園門口去接她。女孩愉快地答應下來。

  放下手機,梁毅長長地歎了口氣,心裡突然有些不安,好像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還是吩咐司機,調轉了車,往天壇公園方向駛去。

  楚光把相機收好,放進別在腰裡的皮袋裡,對白雪說一起走走吧。白雪看著他微笑點頭,於是他們便一起沿著那條小道往湖邊走去。

  他們邊走邊聊著,白雪顯得很沉靜,楚光只好多說話。他面帶著微笑,卻能感覺到內心的急切。他並不知道身邊這個清麗嬌小的姑娘是不是他要尋找的女孩,從外表看,她並不是他希望的那種女孩,那滿頭的燙過的鬈發,那雙溜溜亂轉的細小的眼睛,都不是他所能接受的,但這女孩身上似乎有某種東西在吸引他,從而激發了他內在的表現慾望。

  從女孩的眼光裡,楚光能感覺到那不同尋常的徵婚廣告以及剛才那奇特的約會場面對她產生的影響,不由得為自己的精心策劃陶醉起來。

  來到湖邊,遠遠看見古色古香的古亭樓閣上面聳立的那座高大的白塔,秋日裡怡人的陽光映照在湖水裡,許多遊船在平靜的湖面上游弋著。楚光同白雪一起站在湖邊的一棵大柳樹下面,任憑著柔和秋風吹拂著臉面,心裡感到無比愜意。

  他看看身邊站著的女孩,指了指不遠處的長椅,對她說:咱們坐一坐吧。女孩抿嘴笑了笑,走到長椅旁坐下,然後轉臉看他。他笑著走過去,同她坐在一起。

  就在那張長椅上,他用憂鬱的語調對她說起了吳建國和那個醫學院女大學生之間的故事。

  那個叫陶蓉的女孩是三天前死去的,她第三次選擇了死亡。在吃過二百片安眠藥過後,這個美麗的姑娘終於離開了人世。當吳建國流著淚水把這個消息告訴楚光的時候,楚光只是默默地聽著,說不清是怎樣的感覺。

  吳建國自責地說女孩的死必定與他有一定的關聯,她離開他肯定有某種難言的苦衷,他相信她心裡其實是愛他的。吳建國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含著淚水,楚光卻覺得他臉上的痛苦連同他所說的女孩對他感情都有些誇張和做作。

  吳建國告訴楚光,他一直沒有勇氣到停屍房去看女孩最後一眼,也沒有打算去看,他甚至決定不去火葬場為她作最後的訣別,他這樣做只是想把她美好的印象長存在自己的心裡,痛苦也使他難以承受更為沉重的打擊。楚光同情地看著他,卻覺得他話其實含著某種虛偽。或許只有在這個自我誇大的痛苦當中,他才能得到些安慰,減輕內心的負疚感。

  然而他對白雪談到這件事的時候,卻有意省略了他內心的感受,而把吳建國描繪成一個多情的男人,一個被遺棄卻始終對自己所愛的女人一往情深的癡情者。他對白雪說,吳建國個頭也不高,外貌不揚,他是靠自己的真誠和才華贏得女孩的愛情的。從清華園到女孩在白塔寺住的宿舍,他一周要跑三四個來回,幾年下來相當於跑了個二萬五千里長征!他還從自己拮据的生活費裡節約出錢來,為女孩買些小禮品。說這些話的時候,楚光自己也很動情,彷彿他說的不是吳建國而是在為自己表白什麼。

  白雪專注地看著他,不時發出幾聲歎息,這個悲壯的愛情故事顯然把這個清麗的女孩打動了!楚光從她那細長的眼睛裡看出了這一點,欣慰之餘卻從心底裡湧出一股難言的苦澀。他心裡很清楚,這其實是一個被美化了的愛情故事。儘管他從來沒有見過那女孩,但從吳建國身上卻能感覺到,那女孩其實並不真正愛他,吳建國也絕不是那種能夠使女孩輕易為他自殺的男人!這個悲劇背後肯定還有別的什麼貓膩,不用多久,他的感覺也許就能得到證實。

  與此同時另一種不安的情緒又在心裡潛滋暗長著。那可憐的女孩屍骨未寒,至今躺在那冰冷的醫院太平間裡,吳建國也處在極度的悲痛中,而他卻在這裡利用他們的悲劇表白自己,獲取眼前這個漂亮女孩對自己的好感,這其中多少含有某種不道德的成份。

  說話間楚光理所當然地把自己標榜成為一個講義氣的男人,一個在朋友中間很有威望和號召力的兄長。他述說著自己怎樣安慰吳建國,怎樣為他出謀劃策,怎樣想方設法使他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儘管他說的全是真話,這種表白本身卻使他帶有某種負疚感。

  這負疚感在女孩讚賞的目光下很快便融化掉了,看著女孩那張嬌美的臉,他感覺到自己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內心裡湧出一股暖融融的欣喜來。

  女孩說她要回去了,說著便從長椅上站起來。楚光笑了笑,多少有些失望,也只好陪著她往沿著湖邊往門口的方向走著。一路上,談話在繼續,女孩也仍然是聽著很專注,並不時發出舒心的微笑。

  從公園門口走出來,女孩向他告別。他故作瀟灑地問她應該對她說什麼,是永別還是再見?女孩笑著說,不要說得那麼悲壯,再說她的照片還在他那裡。他便笑著說,放心,我不會貪污你的照片的。

  女孩走了,楚光看著那遠去的背影,微笑著。

  梁毅在公園門外徘徊著,不時抬頭去看那過往的行人和車輛。從少年時代起他便同許多女孩玩過類似的遊戲,無往而不勝的輝煌經歷使他在女孩子面前充滿著自信。楚光曾經不無醋意地說不知有多少純潔的少女在他的蹂躪下喪失了貞操,其實在這方面楚光對自己的瞭解實在太少。楚光是個好人,但對女人太缺乏瞭解,太嫩又有太多的幻想,所以在情場上總是很失意,很可能至今還是個童男子。

  這個想法使他覺得楚光這人表面瀟灑,其實也是很可憐的。想起那個使他失去童貞的音樂老師來,他卻感到有些茫然。那淡薄了的久遠的記憶此時又從心底浮現出來……他一直想把這女人連同那種恥辱感從心底裡挖去,那女人卻像隱藏在他心底裡的沉滓,稍微攪拌一下,就能浮出水面。

  那女人肯定有四十來歲了,現在想起來卻還是她第一次走進教室時的模樣:高桃的身材,穿著一條很合身的牛仔褲,走起路來臀部有節奏地左右擺動著,長髮披散著,猶如瀑布一般從頭頂飄落下來,把一張橢圓形的臉襯得格外美麗,眉毛彎彎的,略微有些上揚,眼睛稍微下陷,黑中透黃,顯出些憂鬱的神色。當她坐在鋼琴前用她那細長的手指彈奏出優美的弦律時,每一人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散發出的那種魅力。

  她那彈琴時的神態和那在鍵盤上面浮動著手指,對梁毅說來似乎都是難以抵抗的誘惑,那以後上音樂課便成了他每週最大的企盼。他靜靜地看著她,那憂鬱的眼睛,細長的脖子,那把衣服頂得高高的乳房,還有向他投過來的微笑……

  事情的突變卻是從他參加學校的音樂演出開始的,事實上當她提出要對他們進行音樂輔導那一刻起,他便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以後要發生的事情。事後她也對他承認過,她是為了他才那樣做的。

  應該說那是她為他佈置好的一個陷阱,他曾經用開玩笑的口吻對她說過,而她卻用熱烈的親吻回答了他。那天晚上他來找她學琴,看到房裡只有她獨自一人,心裡便有些忐忑不安。他慌忙對她說,既然別的同學都沒來,他也回去了。她卻阻止了他,她讓他坐在鋼琴前,讓他彈琴給她聽,她自己卻坐在他的身邊。他不敢回頭去看她,卻覺得她離自己越來很近。他的心砰砰跳著,手已不聽使喚,彈出來的曲子也變了調。而她卻有不時用手伸出去,抓住他的手,告訴他怎樣把手放在正確的位置,隨著她身體向他靠近,他感覺到一團暖烘烘的柔軟的東西不停地在身後蹭動著,一股股熱流往腦袋上湧動著,身體下面開始由麻木變得僵硬起來……然後他聽到了急促的呼吸聲,接著感覺到自已被人從後背抱住。他一動不動地坐著,那潮紅的臉卻挨上來,那幽蘭般的呼吸聲吹在臉機上,他的嘴也被一股滾熱堵住了,那一刻他覺得自己像一條任人宰割的綿羊,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是在那女人手把手的引導下才完成了那段男人的旅程,那雙彈鋼琴的手擺弄起他來顯得更為靈機。她邊吻著他,邊幫他脫衣服,動作就像彈鋼琴時那樣富於節奏,直到把他剝得精光,使他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她過來抱住他,貪婪地親吻著他那年輕而強壯的身體,使他麻木的身體漸漸有了知覺,激起他的慾望,然後手把手地把他引入她的身體內部。

  當她拉著他倒在床上以後,他開始有些手足無措,面對那雙被慾望燃燒的眼睛和扭動著裸體,他腦袋裡一片空白。在她引導下,他撲過去親吻她的臉和胸脯,她卻拉住他的手往下移動。

  事情過後,他卻覺得有些沮喪,眼前時時湧出父親壓搾女人時的醜陋,似乎覺得自己所做的事情與父親之間總有某種關聯。女人卻像孩子似的躺在他的懷裡,流著眼淚對他說起了自己的孤獨和不幸。當他伸出手去揩掉她臉上淚水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自己已經長大,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於是他向她發誓一定要好好愛她給她帶來幸福。他想他當時說話的神態肯定有些故作深沉,可她卻沒有嘲笑他,只是緊緊把他摟住,把腦袋靠在他年輕的身體上面,陶醉地微笑著,溫柔的雙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身體。

  「對不起,讓您久等了!"清脆的聲音把他從回憶中驚醒,轉過臉來,看見佳佳站在他的跟前笑吟吟地看著他。

  「哦,沒什麼!"他笑了笑,打量著這眼前的女孩,那眼神就像一個獵手在欣賞槍底下的獵物。

  「這是我的簡歷,給你!"佳佳把手裡的一個信封遞過來,微笑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梁毅覺得她笑的樣子更可愛,不由得多看了兩眼,把信封接過來,從裡面抽出簡歷來看著。

  「行嗎?」女孩看著他,問。

  「哦,很好!"梁毅點頭,心裡卻覺得好笑,這簡歷本來就派不上用場,她到海南去,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大不了花錢讓她過去白玩一趟。這件事他還沒對湘雯提到過,但他想她肯定會高興的。在這方面湘雯向來捨得動心思,何況這女孩的老爹隨時能用得上。

  「我真的能到海南去?"佳佳睜大了眼睛看著他,顯得有幾分天真。

  「當然,你可以不相信上帝,可是你得相信我!"梁毅把簡歷塞進信封裡,笑著說。

  「哦,太好了!"佳佳咧嘴笑著,很高興的樣子。

  「你等我消息好了!"梁毅看著女孩,心想這女孩真是很輕信的,自己與她認識不過幾天的功夫,她好像已完全相信了自己。

  「現在,你要上哪去?"佳佳看著他,問。

  「不上哪,我這人向來是孤魂野鬼,到處漂的。"梁毅苦笑著說。

  「前面有個酒吧,環境很不錯的。"佳佳說。

  梁毅笑了笑, 完全領會了她的話意,便說:「好吧,我們就上那去坐一坐,隨便聊聊天。」「太好了,我就喜歡聽你聊。"女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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