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捧著一杯咖啡,直瞪瞪地看著電腦屏幕,心境卻不如往常那樣寧靜。今天是週末,等中午管收發的女人把報紙送來,或許就能看到自己的"大作"了。儘管那幫他登廣告的中年人說過可能要到下星期才能登出來,但他覺得自己不用等那麼長的時間。
這件事本身似乎帶著某種黑色幽默的成份,想起來不由得要苦笑幾聲,內心裡卻有著十二分的認真,所以總愛以一種自我解嘲的方式來為自己解脫,甚至成心要把自己的行為看作對整個社會的宣戰,從而把自己想得有些高大。
他對自己說,對這種事情不必太認真,權當是一場無聊的遊戲而已,卻也止不住內心那份希望的潛滋暗長,以致到了難以控制的地步。
除了代他收信的小老鄉楊羊,連劉博和米雪他也沒告訴。倒不是不信任他們,也不是怕他們笑話。他心裡老有這麼一種感覺,似乎讓他們知道了事情成功的可能性就要減少,甚至完全葬送這次偉大愛情計劃。上兩次不都是劉博在那裡幫著策劃,結果卻沒有什麼兩樣。這想法讓他們知道肯定會不高興,他們對自己向來是關切的,他也經常為自己竟會有這樣的想法而感到愧疚。
一個月以內這場計劃就會有分曉,想起來心情卻有些緊張。要是失敗了怎麼辦?不管那份廣告寫得多麼精彩,可是這年頭誰願意把自己的終生托付給一個其貌不揚的窮光蛋呢?
儘管在那份不同凡響的廣告詞裡他有意把自己說成是一個超凡脫俗的窮光蛋,細心琢磨卻肯定能發現其中的破綻。一個月薪八百塊錢的碩士生,再窮又能窮到哪去?留下這麼一個破綻也是別有一番用意,但願有人能夠領會到。
「管他媽的!"他歎了口氣,臉上卻浮出一絲笑意來。
「開會的事,你知道嗎?」住對面的哲學博士羅凡推門進來,問他。
「什麼會?"他看著羅凡,奇怪地問。
「聽說總公司那邊來了人,要傳達什麼文件,可能跟這公司的前途有關。"羅凡說著,在旁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什麼前途不前途的,乾脆解散算了,反正也不幹好事。"他說。
「這公司也快完了,很多人都在找單位想調走。"羅凡看著他,說。
「這叫樹倒猢猻散,有什麼辦法?"他苦笑說。
「說實在的,我還真不願意它這麼快就倒下來。這地方對我來說倒沒什麼壞處,每一個給八九百塊錢, 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羅凡說。他是去年分配來的,所學的中國哲學史專業屬於曲高和寡之類,說來高深卻毫無用處,好不容易有這麼個安身之地,自然不想失去。
「好日子不會再有了!"他歎息著,對眼下這種閒散自由的生活也不無留戀。這年頭要找這種舒適的單位也怕不容易,每月七八百塊錢的工資,只需花半天一天的功夫寫一篇相當中學生作文的狗屁文字,餘下的時間都是自己的,是否來上班也沒人過問。他早說過,在這公司裡最貢獻最有價值的是那燒鍋爐的老頭,其餘人都在製造文字垃圾。說到自己,唯一的安慰是寫了那本書!
「聽人說,這單位要撤消,你看會嗎?」羅凡對公司的人情世故全然不知,又少與他人來往,對他卻十分信賴。
「這單位本來就是周老爺子辦起來的, 這些年又沒幹什麼好事,周老爺子這一倒台, 真很難說……"他說著,也有幾分擔憂。他知道自己遲早要離開這裡,可為了把書寫完,還來不及考慮調動的事。
「倒了也好,我們有什麼可怕的?好歹還有張文憑……"羅凡笑著說,彷彿要給自己尋找某種安慰,語氣中卻顯得不那麼自信。
「走,開會去!"他看看表,說。
電話裡姚總的聲音同在海南見他時很不一樣,有意拖長的腔調使他的音色變得有些古怪。他告訴他是從海南來的,他卻把他當成了"魏總",沒辦法他只好向他通報了自己的全名,並提到他們在海南見面的事以喚起他的回憶,好在這老頭記憶力不算壞,十萬塊錢的銀行帳戶也畢竟不是一筆小數目。"哦,你是小梁!"恍然大悟過後,加快了語調,聲音裡也有了些熱情。
他強忍內心的厭惡同他周旋,以圖恢復時間消磨的記憶,對方說話卻很謹慎,提出要請他吃頓晚飯,也被推說有事回絕了。他覺出事情有幾分不妙,心不由得往下沉著。
「明天再聯繫吧!"姚總說著,掛上了電話。
明天就明天吧,他冷笑著,心想。
他打著哈欠,並不想從床上起來。想起那盤錄像帶裡見到的情景,嘴角浮出惡意的冷笑。真沒想到這老頭懂得那麼多花樣,還有那樣充沛的精力。看他選中那叫莎莎的大屁股女人,還偷偷地笑他自不量力。事後莎莎說這老傢伙床上功夫厲害,把她弄得要死要活的。他以為莎莎這樣說只是為了討好自己,好再敲自己一把。湘雯把錄像帶給自己看過以後,才知道果真那麼回事。錄像帶的事湘雯一直沒有告訴過自己,她說她是花了一萬塊錢才把它弄到手的。他知道她同那飯店的老闆也是有過一腿的,便問她自己那天的行動是不是也在監督之列。湘雯笑了笑說,對你我犯得著費這勁嗎?那盤錄像帶就放在自己的保密箱裡,湘雯說如果那傢伙要變掛就把這帶子交給他。他對她這做法很有些不以為然,湘雯卻笑他還沒有完全脫離書生氣。這叫以惡制惡,你懂嗎!湘雯說這話時眼睛裡閃動著惡意。他知道她又想到了過去受屈侮的那件事。她說過那次受騙以後她已不相信任何人,尤其是男人。當然你是個例外,她用手拍著他的大腿說。其實他知道她對自己也不是完全信任的,自己這付德性也值得她信任,至少在感情上是如此。即便她對所有男人都懷著惡意,但她卻一天也離不開男人。誰也說不清有多少男人同她睡過,據說她養著兩個年輕的面首。她那些古怪的行為甚至令他感到困惑,她卻說在同男人的關係上,用金錢來維繫其實更為簡單,既能滿足慾望,又不用投入感情。她這話著實使他生氣,至少他還不是那樣來看待他們之間的關係的。於是她便擺出一付大姐姐的姿態來哄他,他知道她心裡是怎麼想的,卻也沒有辦法。
動身前湘雯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用那盤錄像帶,即便要用也得事先同她通過電話。他開玩笑說這做法以前只是在電影裡見到過,自己扮演的角色就好像一個黑社會的老大,其實他心裡根本就不想用它。倒不是對那老頭有什麼憐憫,而是對這事本身感到厭惡。
「這麼早就醒來了?」他轉過臉來對身旁那睡眼惺忪的女人笑了笑,女人也抿嘴笑著,把臉靠在他的臂彎裡。他用手撫摸著那張年輕的臉,竟覺得有幾分清純,與昨晚同他談價錢那付精明老練和床上的瘋狂全然不是一回事。她是在他百無聊賴的時候來敲門的,見到她的那一刻便知道她的來意。這樣的事情要南方沒少經歷過,但在北京卻還是第一次。女孩同他談到那事的時候十分坦然,既不緊張也不忸怩。他開始只是想同她調侃一番,藉以消解內心的寂寞,沒過多久卻改變主意請她留下來。
「你是這飯店的?服務員?"他用手把她臉上的散發撩開,問。
「也算是吧。"女孩笑了笑,說。
「是大學生?"他看著她的臉,微笑著。
「你怎麼知道?"女孩不解地看著他。
「這還能看不出來?"他有意同她買著關子,捏住一撮細軟的頭髮在手裡輕輕摩挲著。
「那你呢?你是幹什麼的?是做生意的?老闆?"女孩仰著臉看他,問。
「你說是幹什麼的就幹什麼的吧。"他說。
「讓我留下來陪你好嗎?」女孩輕聲地說著,手在他的胸前摩挲著,往大腿間滑下去。
他沒有動彈,笑著說:「我可沒那麼多錢!」「不要你錢……"女孩說著,手上更有些肆無忌憚。
他不得不把她的手移開, 問:「為什麼?」「和你在一起,我很快活……真的,再說……你同別人不一樣!」女孩說。
「有什麼不一樣?」他問。
「我們這種人在社會上是被人看不起的, 那些臭男人……需要我們來滿足他們的性慾,在內心裡卻看不起我們,說我們是墮落的女人,是社會渣滓……我碰到一個搞倫理學的學者,在大學時我還聽過他的講演,對他還有幾分敬重。有一次我在飯店裡碰上他,陪了他一晚……想不到那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傢伙卻整個一個性變態,那付醜態……現在想起來還感到噁心!事後,我告訴他我曾經是他的學生……前不久我看到他在報上發的一篇論文,談的就是妓女問題,還談到了我,沒點名。說什麼現在的大學生受西方思想的影響,沒有倫理道德的約束,走向墮落,諸如此類。媽的, 想起來真是噁心透了!」「這種人很多……我也不比他們好!"他苦笑著說,心裡確實也有幾分愧疚。
女孩也笑了起來, 說:「你可能是個很壞的人,但至少不那麼虛偽……從見你那一刻,我就感覺出來了。你沒有用別人那樣的眼光來看我,你眼睛裡沒有那種鄙視的神態……」「我有什麼資格鄙視你?我比你更墮落更無恥,至少在某些人看來是這樣……說到底,我們是一丘之貉,誰也沒法鄙視誰!"他苦笑著說。
「你這樣說, 我真的很高興,可別人也未見得比我們好多少。幹這一行,好就好在都是每個人都是赤裸裸的,從肉體到靈魂。那些看上去道貌岸然的男人們,到了床上什麼醜態都出來了……那才是他們的本性! "女孩腦袋靠床沿坐著,一動不動。
他聽著竟有些不安,這女孩看上去這麼年輕這麼單純,這番話卻說得有些份量,顯示出與同類女孩不同的氣質來。她話裡似乎含著某種怨恨,是對著男人來的,顯然也包括自己在內。她的話也不無道理,上了床人也就恢復了自己的本性。那麼,在她眼裡自己又是什麼東西?還有父親……那醜陋的一幕又能說明什麼?
「我給你看一樣東西……"女孩說著側過身去從床頭櫃上拿起自己的小包,從裡面翻出幾張紙來,遞給他。
他接過來看, 竟是幾張飯店就餐用的發票,便問:「這是幹什麼?」「有人需要這個,可以拿回去報銷的……你要嗎?」女孩看著他,似乎帶著某種嘲笑的意味。
他苦笑了笑,說:「可惜,沒人會給我報銷。"女孩笑了笑,把發票重新塞進包裡。
「這些話,你是不是對別的客人也說過?"他側臉看著她,問。
「怎麼會? 說實在的,我是第一次說這些話,做生意嘛,哪有那麼多可說。都是拿了錢就走人……"女孩依偎他身上,說。
「那你為什麼要對我說?"他用手把她的腦袋轉過來,使她面對自己。
「我也不知道,或許你這個人看上去並那麼壞!"女孩說著,竟笑了起來。
「那你就錯了,告訴你,我可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小心我會吃了你……"他瞪著眼,故意做出一付可怕的模樣,把她的腦袋推過來。
「那你就吃了好了……"女孩翻過身,爬在他上面,咯咯笑起來。
正鬧著, 電話鈴響起來。他還沒反應過來,女孩伸手把話筒拿起來:「喂,你找誰? "然後把話筒遞給他,做了個鬼臉,說:「是女的……找你!"他心裡正為她的冒失感到惱火,聽到湘雯的聲音,反而定下心來,湘雯是不會為這種事責怪自己的。然而湘雯的語氣卻似乎比平時泠淡,她詢問了這邊的情況,他如實地對她說了。她想了想後說,主要還是要把那老頭抓穩,據說海南還有別的幾家在打這主意,那個什麼"魏總",沒準就是。所以一定要想辦法,不行的話就把那盤錄像帶用上,大不了來個魚死網破。
「她是誰?你夫人?"女孩看著他,臉繃得有些緊。
「不,是老闆。"他說。
「她會怪你嗎?」女孩問。
「怪我什麼?有什麼可怪的?我這德性她早知道。"他故作輕鬆地笑著,其實他聽出來湘雯的情緒並不好,對自己態度也很冷淡。
女孩似乎鬆了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
走進會議室便感受到那沉悶的氣氛,幾雙眼睛向他瞄過來,他沒心去理會,見對面角落沒什麼人,便徑直走過去。
會議還沒開始,四處卻坐滿了人。個個板著面孔,神情嚴肅。中間橢圓形會議桌周圍坐著公司級領導,另外還有幾張陌生的面孔。
最引人注目的是總公司來的張副書記,他一直也被看作是周老爺子的親信,前些日子還有人說他這回肯定也跑不了的。後來又聽人說,他轉向很快,在公司上下口碑還算不錯,不僅保住了原有的位置,可能還有上升的趨勢。
坐在旁邊不時同他低聲交談的卻是王副經理,他的左眼睛有毛病,眼皮總是耷拉著,餃子皮似地把眼球覆蓋住,右眼卻格外靈活,不停地左顧右盼,嘴角帶著一絲微笑。作為公司第一把手的余經理也坐在圓桌旁,卻同他們隔著兩個座位。不時把手張開舉在眼前看著,剝著上面的指甲。
這種微妙的變化不過證明了某些傳言。誰都知道,兩位經理都是周老爺子的高級幕僚,那些以周老爺子名久發表的文章及他在大會小會上作的報告絕大多數都是出自兩人之手,公司內部就有"余不離王,王不離余"的說法。當過大學教師的余經理有一定的理論功底,而技工學校畢業的王付經理則筆頭快,又善於領會別人的意思。每次寫文章都是余經理在屋子裡邊走邊說,王經理在一旁作紀錄。完了以後由王經理去整理成文章,然而交余經理修改定稿,因此有人說余經理是王經理的腦袋,王經理是余經理的手腳。儘管公司裡早就有人說他們之間的關係並不像表面那樣密切,王也不是那種甘居人下的人,但至少在寫文章方面他們之間的合作說得上是珠聯璧合。周老爺子下台卻把他們分化開來,余經理在周老爺子眾叛親離的情況下竟打電話請求他到這公司來擔任顧問,王副經理卻沒有那份"愚忠",他看準時機悄悄糾集了一批親信給總公司黨委寫出一份報告,例舉本公司在周老爺子操縱和控制下在科研方面的種種弊端,並用"助桀為虐"來形容本公司過去的作為和價值,同時也提出了辦好本公司的設想。兩種不同的態度也決定了兩人的不同命運,王副經理已經得到新任書記的賞識和信任,取余之地位而代之只是時間問題。余經理近些日子很少露面,據說正在辦理退休手續。其實他早過了退休年齡,身體也不好,只是周老爺子不肯放過他,才硬撐了這麼幾年。
同別人一樣,楚光對這次會議十分關注。這公司向來被看作周老爺子的後院,養的又都是一群只會誇誇其談舞文弄墨招搖撞騙惹是生非的知識分子,多年來沒有創造出一分錢利潤,只是按照周老爺子的意志炮製了許多文字垃圾,為他那癡人說夢般的膽大妄為註解和辯護,在公司上下民憤極大。早就有人對它存在的必要性提出疑問,周老爺子下台後撤消它的呼聲更是強烈。公司內部更是人心惶惶,年輕又學有所長的都在另找出路,其他人也在靜觀後果。
王經理對著麥克風清了清嗓子,那只完好的眼睛瞪得老大,另一隻眼睛則只是徒勞地輕跳幾下眼皮連眼珠也沒露出來,掃視著四周,宣佈會議開始。他以會議主持人的身份告訴大家,這次會議是針對前些日子公司員工的思想情緒召開的,目的是要統一思想認識,總結經驗,調整科研方向和科研體制,把工作搞得更好。
接著張副書記代表總公司黨委講話。他首先告訴大家,公司黨委經過討論認為,本公司成立以來,雖然也取得一些成績,但主要受周的控制和影響,在科研體制和科研方向上都存在很多問題,在很大程度上只是體現著周個人的意志,成為他一意孤行對抗中央政策為所欲為的與論工具,在公司內外乃至國內外造成極為惡劣的影響。但是作為特大型企業,這樣的智囊型企業還是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因此本公司不僅不會被撤消,還要進一步充實,爭取把它辦好。
「看來這公司是保住了。」羅凡似乎鬆了口氣,輕聲說。
有人交頭接耳,沉寂的會議室起了輕微的波動。楚光輕舒口氣,卻為自己的苟且心理感到愧疚。公司存在本身未必有什麼意義,只是給苟且偷生的閒人們提供了吃飯的場所。 這些人干了缺德事卻從不感到愧疚,還自我標榜為公司"骨幹"、"先進人物"之類, 那對社會對自己造成傷害的文字垃圾成了"功績"的明證,心安理得地伸手要工資要獎金還有房子和到外地療養的名額,卻沒人捫心自問對企業對社會到底有過什麼貢獻。
張副書記又向大家通報了一些情況:由於周老爺子好大喜功,亂鋪攤子,造成了資金的大量浪費,致使公司欠債達百億元之巨,還有三角債的困擾,公司經濟形勢十分嚴峻。儘管如此,在新的領導班子正確領導下,通過撥亂反正,形勢正在向著好的方面轉化……
張副書記的聲音總是那樣鏗鏘有力,富有激情,同平時那付和藹可親的神態全然不同。第一次見到他也是在這間會議室裡,好像也是在那位置上,他那時是公司的宣傳部長,地位還不像現在這樣顯赫,只是公司的宣傳部長。記得他那次講的是在山東建鋼鐵基地的事,這件被說成是周老爺子好大喜功任意揮霍國家財產範例的事情從當時的張部長嘴裡說出來同樣具有煽動性,而那些可行性報告又都是出自這個公司的那些專門從事經濟研究的專家們。而今背黑鍋卻只有周老爺子個人,多年來擔任周老爺子助手的張副書記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 "連我們也都不敢說真話。"便搪塞了過去。
楚光有這樣一種感覺,除了那個失勢的余經理,這裡所有的人都把自己當成受害者,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罪責推到那失勢的老人身上,卻沒有人想過自己在這些悲劇中所要承擔的責任。這令人想起戲台上的那些玩偶,它們都沒有靈魂也沒有自我行動的能力,無論在台上扮演什麼角色,做什麼舉動說什麼話,都要受到背後主人的操縱,自己是沒法做主的。即便出了什麼錯,惹怒了什麼人,自然也是主子的錯,與那玩偶全不相干。所有的人都是被人操縱的玩偶,連那曾經不可一世周老爺子也是!
又輪到王副經理說話了,那沒法掩飾的笑臉表明他已經從余經理的陰影裡走了出來。他談起了本公司改革的設想,談起了前段公司的迅速轉軌及由此而來的八大科研課題研究的情況。這種轉變已經得到新任書記的肯定和讚揚,這也是本公司地位得以鞏固的根本原因……
楚光冷眼去看那胖乎乎的笑臉,總覺得有種小人得志的意味。他們現在搞的那些課題也並非要真正研究企業存在的問題,而是要迎合新領導的口味。課題的題目都是從新領導的講話中引申出來的,每個課題小組都請了公司領導作顧問,課題的內容觀點也是新任領導劃了圈的。既然是奴才,總要迎合主子的心理。主子變了,奴才的腦袋也得變,好的奴才總得準備好幾付腦袋。在這方面,能伸能屈的王副經理便顯得比那頑固不化的余經理要精明許多。
楚光聽著覺得沒了興味,便去想那廣告的事。廣告出來後會產生什麼樣的效果呢?劉博說世上還是有許多不愛財的女孩,可是誰知道自己能不能碰上?這個時候報紙該到了,只是不好到傳達室去取,那樣容易使人產生懷疑,最好在辦公室裡等著收發員把報紙送來,而且要做出一付漫不經心的樣子。
「該死的會!"他不時看著手錶,心裡罵道。
「這麼巧,在這裡碰到你!"一個三十來歲的精幹男子過來拉住梁毅的手,臉上一付驚喜的模樣。
梁毅一愣,隨即微笑起來:「哦,是趙老闆!」「都是朋友,可別這麼稱呼!"趙老闆說著,眼睛朝他身旁的女人瞟了幾眼。
梁毅知道他眼裡的含義,只好指著女孩說:「這是盈盈!"趙老闆很有禮貌地笑了笑,說一句:「您好!"盈盈抿嘴一笑,眼睛卻看著梁毅。
「這是趙老闆,有名的青年企業家,真正的千萬富翁!"梁毅指著趙老闆對盈盈說著,注意觀察她的臉色。
「不敢不敢!免貴姓趙,陳維新。"陳維新笑著說。
「您好!"盈盈眼睛裡秋波閃動,把纖細精美的伸到陳維新面前。
陳維新稍微猶豫一下,終於把手伸了過去。
見陳維新那付緊張不安的神態,梁毅不禁啞然失笑。心想:他肯定想不到眼前這位漂亮淑女竟幹那種職業的。只要從腰包裡隨便掏出一把鈔票來,就可以輕易地把她摟在懷裡。
「一起吃飯吧,我來做東。"陳維新誠懇地說。
梁毅看看身邊的女孩,說:「也好!"他是通過湘雯認識這位趙老闆的,為生意上的事也同他打過兩次交道。聽湘雯說,這位趙老闆別看其貌不揚,卻是個了不起的角色。他原來是一個中學教師,不知為什麼同老婆離了婚。他一氣之下跑到海南來,開始處境十分艱難,靠給人打工謀生。後來開始承包工程,以後又搞房地產,掙下上千萬的財產。然而在生活上卻十分刻板,全然沒有南方老闆那付瀟灑派頭。他從來不帶"小蜜",他公司裡的秘書也是清一色的男人。在那個圈子裡也沒聽說過他同女人有過密切交往。據說有一次幾個老闆湊在一起想出去"打野雞"找剌激,把他也騙了去,並把極其性感的女郎推到他的房間然後把門鎖上。那女人使出渾身解數卻沒能打動他, 出來便無可奈何地說這是自己有生以來碰上的第一個"木頭人".這個"坐懷不亂"的故事在圈子裡成為笑談,私下裡許多人都把他看作是性功能失常的人,便以此推斷這也是當年他妻子要同他離婚的原因。
「讓小姐先點菜。"陳維新用手指指盈盈,對旁邊站著的服務小姐說。
盈盈也不客氣,對梁毅笑了笑,便翻開了菜譜。梁毅看陳維新對盈盈顯得格外慇勤,只是覺得好笑,臉上卻做出一付不在意的樣子。
盈盈點完了菜便說要上衛生間去。 陳維新看她起身走了,對梁毅說:「這女孩真不錯, 是你女朋友嗎?」梁毅笑了笑,懶洋洋地說:「也算是吧!"陳維新流露出羨慕的神態,感歎說:「你小子有福氣,隨便找個女孩都這麼漂亮,這麼有修養!」「你要喜歡,我把她送你好了!"梁毅開玩笑說。
「別開玩笑了……"陳維新擺擺手,說。
「你來……很久了?」梁毅喝了口飲料,漫不經心地問。
「一個多星期了。」陳維新說。
「這麼長時間,要做大生意?"梁毅笑著問。
「生意上的事,也是有一點,但主要還不是這個……"陳維新說著竟有些不好意思,眼睛直朝旁邊瞅。
梁毅感到奇怪,陳維新在生意場上是以勤勉著稱的,難得有這麼清閒的時候,那付神秘兮兮的樣子也不同於往常,可他向來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便有意把話題轉移開去。
陳維新卻好像心神不定, 又朝兩邊瞅了瞅,對梁毅說:「我跟你說件事,也想聽聽你的主意……你可別笑話我! "梁毅笑了笑,說:「幹嗎笑話你!"陳維新從西服口袋裡掏出一份報紙,展開來用手往中間一指,說:「你先看看這個……"梁毅接過報紙,順他手勢看去,竟是兩條徵婚啟事:
男A:貌不驚人,瀟灑在心靈;名為碩士,心高氣傲,其實並無才華;性格豪爽,淡泊名利,只求真實人生;而立之年,事業無成,只顧默默耕耘;月薪八百,存款十元,注定一生清寒;追求愛情,寧缺勿濫,耽誤大好時光;癡心不改,唯求真情,豈論身份文憑。有願與此不識時務之男士共患難者,來信請寄北京科技大學教務處喬生收。
男B:36歲,身高一米七五,相貌英俊,為著名企業家。曾遭受愛情挫折,後下海經商,經數年艱苦創業,事業有成。現擁有幾家大型企業,數千萬資產;有高級別墅、高級小轎車。希望尋找一位年輕漂亮氣質好有涵養的女士共享幸福生活,有意者來信請寄北京市新街口外大街甲25號江宏亮收轉。
他看著不由得暗自發笑,想不到陳維新也會玩這貓膩。這編輯也真絕,偏偏把這樣兩條廣告排在一起。前面那條廣告顯然是哪個窮酸書生登的,表面的瀟灑背似乎隱含著某種孤獨和無奈,後面這條財大氣粗卻免不了俗氣。窮人和富人,暴發戶和窮酸書生,一經對比,不同的心態,不同的個性也就一目瞭然。他用手指著後面那條廣告, 抬頭看陳維新,問:「是你登的?"陳維新微笑著點點頭,問:「你覺得怎麼樣?」"就你這條件,什麼樣的女孩找不到,用得著這樣?」梁毅說。
陳維新歎了口氣, 苦笑說:「這年頭,女孩子滿街都是,找起來卻一個也見不著。不瞞老弟你說,在海南,我也找幾個女孩談過,可她們都是奔著我錢來的……其中有個女孩,很漂亮,我跟她談了有一年多,可談到結婚的事,她媽就說,要我女兒嫁給你可以,先在我的帳戶上存二十萬元再來說話。這話是由那女孩傳給我的,在這個問題她顯然也是站在她母親那一邊的。我一聽就來火了,說你到底是愛我的錢還是愛我這人……說實在的,錢的事,我並不在乎,幾十萬塊錢對我來說算不了什麼,我求的是一份真心!在這方面我是吃過大虧的,我原來老婆之所以要同我離婚,主要也是嫌我窮,那時我在當中學教師,一個月也就拿幾十塊錢的工資,沒辦法,我被逼得下了海……我是這麼想,這人,沒錢的時候,總覺得錢很重要,好像有了錢, 什麼都會有。有了錢,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梁毅默默注視著他,那張黝黑的臉似乎變得有些陌生。這個精明的生意人竟也有這樣深沉的情感世界, 以前真是小看他了,於是一本正經地問:「那你到底想找什麼樣的?」「我就想找一個漂亮又不愛錢的女人……"陳維新說。
梁毅用憐憫的眼光看著他, 苦笑說:「只怕不那麼容易!」「為什麼?難道世界上就沒有一個不愛錢的女人?"陳維新看著梁毅,似乎很不服氣。
「也許有,你這辦法卻不一定能找到。"梁毅說。
「為什麼?你說來聽聽……"陳維新瞪著眼說。
梁毅淡然一笑, 說:「其實很簡單,說白了跟我做生意差不多。譬如說你要進一批貨,首先要考慮是不是能賣出去,然後才是能賣到怎樣的價錢,自己能夠從中賺多少。這裡面就有個' 賣點' 問題,也就是說憑什麼能夠賣到那樣高的價錢……是它的質量,還是市場上需求?我舉這個例子也許不大合適,道理就是一樣的。就說你登這條廣告吧,你的' 賣點' 是什麼呢?也就是說,你要憑什麼去打動那些女孩子的心呢?就你廣告裡說的,無非就是千萬資產,還有高級別墅小轎車之類的東西,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你說你是想找一個不愛錢的女孩,而在這廣告裡你卻又在用金錢在引誘別人,這裡面實際上就有個二律背反的問題。」「你說的……也有道理!媽的,當初我怎麼就沒想到呢?」陳維新一拍大腿,一付恍然大悟的模樣。
梁毅又指著另外那條廣告對他說: "你再看這份廣告,雖然寫得也不怎樣,不過人家的' 賣點' 就很明確:我就是個窮光蛋,你愛也罷,不愛也罷……表面看也沒什麼,其實每句話裡都有很深的內涵……如果說有人能夠看上他,肯定就不是奔著他的錢來的。 你的情況,正好相反……」「那你看……還有沒有辦法彌補?"陳維新問。
「事情都弄到這樣了, 彌補又有什麼樣?我看先這麼著,不妨看看結果再說,不過這種事情,就當是一場遊戲好了。」梁毅看盈盈正走過來,安慰他說。
「你們在談論什麼,這麼來勁!"盈盈笑了笑,坐下來。
「怎麼去了這麼久?"梁毅瞅著她問。
「碰到一個熟人,在大廳裡聊了一陣。"盈盈說。
「喝酒吧!"陳維新眼瞅著盈盈,把報紙塞進自己的衣袋裡。
聽到敲門聲,趕緊把報紙折好放在桌上。把門打開,穿著黑色西裝的吳建國旋風般走進來。
「你不是到上海去了?這麼快就回來了?」楚光看他臉色不好,便問。
吳建國走到桌子旁,順手把報紙拿起來,卻只是瞅了一眼又放回桌上,一付心神不安的樣子,對他說:「楊葳出事了。」"出什麼事?"楚光吃驚地看著他,心不由得提了上來。楊葳就是那個正在同吳建國談戀愛的上海女孩,不久前還在醫院實習。他曾無數次聽說過這個名字。吳建國提到她時那付幸福的神態實在令人妒嫉,他一直說要把自己這位在醫學院唸書的品貌雙全的女孩帶來讓他見見,卻至今未曾謀面過。
「她自殺了。」吳建國陰沉著臉,說。
「死了?」楚光心一沉,問。
「那倒沒有。 她自殺了兩次,一次是割斷了靜脈,另一次是用煤氣……都被搶救過來了。」吳建國歎息著,說。
「怎麼會這樣?」楚光緊蹙眉頭,問。
「是她的同學打電話讓我回來的,她們擔心她還會那樣干……"吳建國坐在沙發上,顯得有些委瑣。
「是為你……?"楚光看著他,擔心地問。
「怎麼會?我對她那麼好……又不在北京。"吳建國緊鎖眉頭,一付茫然無措的神態。
「你和她,沒鬧彆扭?"楚光問。
「沒有,我走的時候她還到車站送了我。"吳建國說。
楚光想了想, 又問:「你們分手的時候,她有什麼異常表現?譬如說過什麼不對勁的話?"吳建國搖搖頭,說:「沒有,一切都很好的。」「那到底是為什麼?你找她談過沒有?"楚光問。
「談過, 她什麼也不肯說。只是說我是個好人,她不是個好姑娘,像我原來想的那樣,是她對不起我,讓我忘記她,另外找一個比她更好的姑娘。"吳建國說。
「這麼說,在你走的這段時間,一定發生過什麼事!"楚光手摸著下巴,推斷說。
「能發生什麼事呢?」吳建國看著楚光,似乎有些緊張。
楚光沉思著, 問:「你不是說,她住在別人家裡嗎?她同那家人到底是什麼關係?」「說不好,她叫那人表哥,可又好像沒什麼親戚關係。」「那人你見過?」「見過。」「怎麼樣?」"什麼怎麼樣?」"年齡,外表,還有……你的感覺?」「你是懷疑他……這怎麼可能?」「到了這份上,還是考慮多些的好。坦率地講,我覺得楊葳也太輕率了,既然不是親戚,住人家家裡幹什麼?」「不,我還是不相信!她對那人並沒有那意思的。」「也許是這樣,可我總覺得這件事別有隱情。」「我也是這麼想,所以想弄清楚到到底怎麼回事。」「那你打算怎麼辦?」「我本來想找她談談,可她連見我一面也不肯,說是要讓她冷靜地想一想,我請求她答應我以後不要再幹那種事,她答應了。可我心裡總不放心。想趁她今天下班以後跟著她看看……」「這樣做可不好,要是讓她發現了,會很反感的,既然你還想同她談下去,最好不要這麼做。」「我只是遠遠跟著,不會讓她發現的。再說,我總得弄清楚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也是對她負責。」「這種事情,還是慎重點好。」「顧不了那麼多了,再說也沒有別的辦法。」
吳建國走了,楚光本來要留他吃飯的,可他說楊葳中午十二點下班,去晚了怕等不著她。聽他這麼說,楚光也不好挽留,只是勸他要冷靜要慎重,有什麼需要幫忙,儘管說一聲。
女孩自殺的事畢竟在他心中留下一道陰影,破壞了他原有的好心情。那張登著他的徵婚廣告的報紙就放在眼前的桌面上,剛才還急著要看的,而今卻沒有了那樣的心境。心想這女孩的心情也真是讓人難以理解。
不過他心裡始終有一種感覺,那女孩其實並不真正愛著吳建國。吳建國每次談到女孩的時候都是眉飛色舞,把女孩說得像天仙似的,漂亮溫柔而又有才華。每次到這裡來都要談到那女孩,內容卻往往是老一套。那份得意忘形的確曾使楚光有過幾分妒嫉。吳建國的確也是個好人,既善良又聰明能幹,可作為男人卻缺了幾分風度幾分魅力。因而楚光對他說的話總有些半信半疑,以為那些讚美很大程度上是情人眼裡的溢美之辭。後來有朋友在他的寢室裡見過那女孩,回來告訴楚光那女孩或許不像吳建國說的那樣漂亮,但看上去的確是很不錯的。
吳建國同女孩的交往至今已有近兩年的時間,似乎始終只停留在柏拉圖式的精神愛戀階段。有一次楚光曾用老大哥的口吻問他同女孩的關係到了什麼程度,是否同居過。吳建國說除了最後那一關他們什麼都做過了,本來他也有突破那最後一道防線,他們曾經赤身裸體摟在一起互相撫摸,在最後關頭他卻克制了自己。他考慮到她還是大學生,不想對她造成傷害。楚光以一種悲憫的心情聽著,覺得他的善良顯得有些做作,便由此斷定他們的情感其實並沒有達到實質性的地步。對許多中國女人來說,心靈的佔有是以肉體的佔有為標誌的。在性愛問題上,中國女人並不像西方那樣開放,往往以為喪失了貞操也就喪失了女人的價值。即便不愛那個男人,但只要肉體被他佔有,也要把自己的身依附上去,否則便會覺得自己吃了虧受了傷害。男人娶了失去貞操的女人也會覺得自己吃了虧,心裡往往失去平衡。失去貞操的女人便不得不降價處理。楚光也知道這樣的觀點對於今天的大學生來說是顯得有些過時,但也不是完全沒有道理。他認為,完整的愛情應該是靈與肉的融合。男女間的世界無非是由"情"和"欲"、"愛"與"性"兩個部份來構成。愛是性的基礎,性是愛的昇華。沒有愛的性和沒有性的愛,同樣是不完整的。
吳建國說過,他自知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之所以能打動那女孩,靠的是自己的真誠和才華,他同女孩的感情進展總是緩慢而艱難的。從他所在的大學到女孩實習的醫院足有二十公里,他幾乎每個星期六星期天都去接她送她,兩年來加在一起的總路程都夠走完兩個二萬五千里長征了。他這種鍥而不捨的毅力感動了女孩,她曾經不止一次對他說:「你真是個好人!"這句話在楚光聽來卻似乎有種憐憫的意味,裡面包含著一種危險的潛台詞。那時他就感覺到,在吳建國同那女孩之間似乎包含著某種不平等的因素,而吳建國對女孩的一味遷就更滋長了她這種心態。
愛情應該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上,否則就談不上真正的愛情。在楚光的朋友中有這樣一對夫妻:女的是名牌大學畢業的研究生,男的則是一般大學畢業的本科生。男的為追求女的曾經費盡心機,女的則因為外貌不佳追求的人少無奈之中選擇了男的。於是在朋友當中便有了這樣一種感覺:女的嫁了男的竟好像是對他施了恩典,而自己卻是吃了大虧的,便心安理得要在家庭生活中尋求補償。結果便什麼事也不幹,讓男的象奴隸似地服侍她。男的白佔了她的便宜,大概也是問心有愧,便義無反顧地在家裡當起"家庭婦男"的角色來。
楚光對自己的這番分析和判斷十分得意,自己的心境卻沒有完全恢復。當他不得不面對那張登了徵婚廣告的報紙的時候,心裡卻有另外一番滋味。那些猶如向社會宣戰般的豪言壯語此時在他看來似乎變得有些可笑。"窮人的愛情!"他苦笑著把報紙放在一邊去。
他那份窮人的徵婚廣告戲劇性地同那個千萬富翁的廣告排在一起,反而顯得格外引人節目。他想這大概是編輯為了達到某種戲劇效果而故意安排出的惡作劇,這種安排卻使他有幾分自豪。千萬富翁的俗氣反而會顯出他的孤傲不凡來,對這一點他是有信心的。
然而他對自己的心態並不滿意,似乎總有什麼地方不對勁。自己精心策劃出的這場愛情遊戲到底會有什麼樣的結果?溟溟之中他好像聽到了命運的呼喚,然而在這場命運導演的戲劇中,自己是像以往那樣擔任喜劇主人公的角色,還是要象吳建國那樣上演一出悲劇呢?他心裡實在沒有底。
「管他媽的,左右不過是一場遊戲,何必那麼認真!"他這樣想著,自我解嘲似地笑起來。
想到要同這貪婪的老傢伙周旋心裡便覺得十分膩味,對他來說,這樣的事情既不是第一次也肯定不是最後一次,應付這樣的場合他也早到了游刃有餘的地境,但在心理上還是有些不適應。湘雯對這件事卻很重視也很有把握,下午又特意打來電話說想方設法一定要把這件事做下來。老傢伙的冷淡可能只是要吊咱們的胃口,不行的話再給他點甜頭答應在他指定的銀行戶頭不管國內也好國外也罷存上十萬人民幣,他再不鬆口就只好利用那盤錄像帶了。
湘雯對那盤錄像帶的效應幾乎深信不疑,按一般情況判斷,錄像帶的作用肯定會超過那十萬元的存款。狗急了還會跳牆,那傢伙幹這事肯定是個老手,逼急了沒準幹出什麼事來。湘雯說到了那一步也沒辦法,他不想讓別人活他自己也別想活得好,大不了鬧得個魚死網破的結果。
在生意場上湘雯總是不擇手段的,這同她在床上的百般溫柔大不相同。一次作愛後他同她開玩笑說過,在公司裡她是他的上級,在床上他是她的上級。有時候他也說不清楚那個陰狠潑竦的女老闆同那溫存可愛的女人之間哪一個更加真實。不過他也知道一個女人在海南那種地方要把那樣的公司支撐下來是何等不容易,再說她不是對所有的人都那麼陰狠,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是在"抑惡揚善",為社會打抱不平。與其讓那混蛋用老百姓的血汗錢在那裡花天酒地無惡不作,不如把錢從他們手裡奪過來幹點正經事。她說這話時有點開玩笑的意味,但她對那些弱者的確也表現過同情心。每回在路上碰上有人乞討她從來不忍心讓人失望,不久前她還收容了一個就要淪落成妓女的女孩到公司做事。
湘雯對他來說始終是個難以猜透的謎,這使他無形中要同她保持一種距離。不過他還是從她身上發現了許多共同的地方,他們都很要強,有強烈的統治慾望,做起事很少考慮後路。在朋友中他常開玩笑說自己最討厭平庸,這輩子要麼大奸大惡要麼大慈大悲,肯定不會走什麼中庸之道,湘雯更是這樣。有時他也想過,湘雯只是在利用自己,沒有自己的支持,她這公司早就垮下去了。他同湘雯能夠合作下來並不是因為他們之間的那種關係,作為女人,他很佩服她的勇氣和大度。
湘雯還在電話中順便提到了那接電話的女孩,他也就如實地說了。她主動提起這件事說明她並沒有在意,她的這種大度同往常一樣使他感到有些不是滋味。他沒有告訴她遇到陳維新的事,湘雯聽說這件事肯定會笑話的。在愛情婚姻方面她總說自己是過來人,世界上並不存在真正的愛情,所謂的愛情都是自我欺騙,所以她最討厭看愛情小說。
邊走邊想著,總算找到了姚總家住的那幢宿舍。上電梯的時候還在想老傢伙看到錄像帶會怎麼樣,他肯定沒想到自己在海南步步小心還是栽倒在一個女人手裡。他懷著一種惡作劇的心態想最好讓他的老婆還有他那在上大學的女兒一同看到那盤錄像帶,讓她們都看看她們心目中的好幹部好黨員好丈夫好父親到底是怎麼樣一個貨色。還可以告訴她們自己到白溝去一趟把錄像帶買給那些倒黃色錄像帶的商販讓他們四處傳播,這樣一來他們一家肯定會把自己當成魔鬼,那漂亮的女大學生或許還會跪下來求他不要那麼幹,而他卻擺出一付殘酷的面孔加以拒絕。老傢伙惱羞成怒卻沒有任何辦法,不得不答應他們的要求。然而他就當著他們全家的面把錄像帶銷毀,並告訴老傢伙原來談過的條件依然有效,那十萬塊錢五天之內會按照他的要求存入他指定的帳戶……這樣的想像使他產生出某種莫名的快意,他也相信在這樣的較量自己能夠穩操勝券,卻也並不希望發生這樣的事。說到底這樣的結果總是令人厭惡的。
按了按門鈴,很快便聽到了裡面的動靜。鐵門後面堅固的木門被打開了一小半,從門沿邊探出來一個女孩的腦袋和半邊身軀。看到那張清麗臉孔的那一刻,他的心竟然猛跳一下,心想:沒想到那老傢伙還能生出這麼個漂亮的女兒來。
「您找誰?"那可愛的小臉帶著笑意,親切地看著他。
「我找……姚總!"他笑了笑,努力使自己恢復常態。
「你……進來吧!"女孩說著,把鐵門打開。
他跟在她身後走進房間,那優美的身影在眼前跳動著,他發現自己竟有些緊張不安,對老傢伙的反感似乎也減少了許多。
「我爸正洗澡,您先坐著等一會兒。"女孩把他引進一間寬大的客廳,指著旁邊的大沙發對他說。
他對她微笑著,臉上故作矜持的神態也不像他平時在女人面前的作派。多年來他總是以一種玩世不恭的心態去看待女人,同樣也以這樣的心態來對待自己,眼前這位含苞欲放的女孩身上卻似乎一種令他嚮往令他恐懼而不敢面視的東西。
「你是從海南來的?"女孩臉上綻開清純的笑容,閃動著秋水般寧靜的眼光看著他,好像對他並不陌生。
「你這麼年輕,就當老闆了?」女孩好奇地看著他,問。
「那邊的老闆都年輕,可我並不是老闆。"他說著,不由得往她高聳的胸脯看上一眼,隨即又把眼睛移開去。
「可我看你這樣子就像老闆,而且還是大老闆!"女孩說。
「托你的福,但願我能很快當上老闆。"他笑著說。
女孩看著他,似乎還有些不相信,問:「你是從北京去的?」「也算是吧!"他點著頭,說。
「聽說到海南去的很多人都發大財了,你怎麼樣?」女孩說著,臉上仍是一付天真無邪的模樣。
「我,連小財也沒發上。"他笑著說,卻有意做出一付莫測高深的樣子。
「人家都說,前幾年在海南的人,連傻子都能發財,看你這付精明能幹的樣子,會連傻子都不如?"女孩說著竟咯咯笑起來。
「我是傻子裡面的傻子,傻到家了,所以發不了財。"他苦笑著,語調中有了一種調笑的意味。
「人家都說,海南那地方很美,很好玩,是真的嗎?」女孩止住笑,一本正經地問。
「當然,那裡主要是自然風光,沒有什麼污染,跟北京大不一樣。"他說著竟眉飛色舞地描繪起海南的風光來。
女孩瞪大眼睛看著他,微笑著臉上流露出羨慕的神態,嘴裡不時發出一陣讚歎來。他邊說著不時地用眼睛去看她,先是臉上然後是那高聳的胸脯和整個身體動人的曲線,時間一次比一次長。他喜歡她看自己時的那種神態,喜歡她臉上的表情。他同她雖然只是偶然相見,卻覺得他們之間似乎有著某種關聯。
「真美,要是能到那裡去看看就好了!"女孩再一次感歎著。
「這很容易, 什麼時候想過去,通知我一聲就是了,我會把一切都給你安排好的。"他誠心誠意地說。
「你說的可是真話?"女孩瞪大眼睛問。
「我這人,很少說假話。"他微笑著說。
「說真的, 下個月我們就要出去實習,我爸的意思是讓我留在北京,他給找個地方。可我就想趁著這機會出去玩玩,你想想,我長這麼大,從來沒離開過北京,多慘!聽你剛才那麼一說,我就想,你能不能在海南找個實習的地方?對了,我是學英語的,在二外上學。"女孩說。
「你真想去,包我身上就是。"梁毅笑著,眼光從女孩纖細的手指上升到高聳的胸脯。
「哇,太好了!"女孩仰著頭,大叫起來。
「什麼事這麼高興?"肥頭大臉的姚總笑哈哈從外面走進來。
梁毅站起來, 向他伸出手去:「姚總,您好!"姚總微笑著握住他的手,說:「談什麼呢, 這麼高興!」「他說要給我在海南找地方實習。"女孩用手指著梁毅對父親說。
姚總皺起眉頭,說:「這個問題嘛,我得考慮考慮。"女孩卻拉住父親的手臂,撒著嬌:「爸,你就讓我去嘛,好嗎?」說著,對梁毅擠著眼睛,示意幫她說話。
梁毅笑了笑, 對姚總說:「您讓她去吧,那邊的事會安排好的。」「佳佳,你出去,我們有事要談,你的事嘛,慢慢再商量。"姚總板住面孔,對女兒說。
女孩噘著嘴,很不高興的樣子,從梁毅身邊走過時,對他莞爾一笑,拋出一個眼神來。
梁毅來不及回味那眼神的含意,女孩走出了客廳,回過頭來面對她父親那肥碩的腦袋時,心境已有很大的改變。他做出一付虛假的微笑看著他,等待這場謀劃已久的較量,卻感到自己心的顫動。
楚光漫步在小路上,左邊是草地和映在草地上的婆娑樹影,右邊則是一片綠色的樹林。耳邊的嘈雜聲漸漸褪去,滿目一片蒼涼的空寂。
低頭看見腳底那片陰影,楚光突然感覺到那灰白的陽光所蘊含的孤獨,不由得抬頭去看天空。慘白的夕陽猶如耗盡心力的老人,感歎著自身的衰頹與無柰,也給沉寂的四周平添出幾分蒼涼,如同他此時的心境。
他的步履懶散而緩慢,臉上懶散的笑意中隱含著苦澀和無奈。這每天晚飯後的散步對他也是心的漫步,腳步的頻率和節奏同心境相互吻合。內心平和則步履沉穩,內心焦躁腳步便急促,情緒興奮時腳步也會變得歡快起來。
那張印著徵婚廣告的報紙插在褲袋裡,雙手握在身後,小心著沒去碰它,卻時時感覺到它的存在。那深甸甸的感覺,似乎使它具有了某種難以表達的意味。
那感覺壓迫他那慵懶的身軀,使他感到有些疲憊,便走進草地。在一片樹蔭下坐下來,輕輕喘口氣,把報紙從褲袋裡抽出來,攥在手裡。身體放倒下去,躺在柔軟的草地上,瞇縫著雙眼,去看那灰白色的天空。
陽光穿過斑駁的樹影映在臉上,似乎有無數的毛毛蟲在眼睛的四周蠕動,給人以舒適的感覺。一陣輕風從臉上刮過,耳邊傳來風吹柳樹的聲音。嘩嘩的聲響伴著柔和的風聲,給這蒼涼的大地帶來了某些生命的氣味。
他忍不住從草地上坐起來,歇息一陣,終於把手中的報紙放到眼前,苦澀地笑了笑,緩緩展開,眼睛盯在那登載徵婚啟事的欄目上。
那份徵婚啟事登在報紙的夾縫中間,並不特別引人注目。從報紙到他手中這半天裡他看過不知多少遍,此時看著卻有另外的感覺。從醞釀這場愛情遊戲的那一刻起,他便被那種輸紅了眼的賭徒才有的悲壯情緒壓迫著,無意把自己看作了悲劇式的英雄,內心裡多少含著些自憫自憐的苦澀。然而他知道,那啟事裡其實隱含著他尋找愛情的最後希望。他對自己說,這不過是一場遊戲,用不著當真的。可這遊戲裡包含著太多的苦澀和無奈,使它更像一場賭博,他的賭注是希望和自信,還有個人的尊嚴。
自我渲瀉也罷,賭博也罷,他那份不同凡響的徵婚宣言夾在那些明碼標價式的啟事當中畢竟給人鶴立雞群的感覺。敏感的編輯肯定也意識到了這份啟事的獨特性而有意把它同那份號稱千萬富翁的徵婚者排列在一起,更顯出它的孤傲來。
讀著那份被他暗自稱為"富人的愛情宣言"的徵婚啟事,楚光臉上明顯帶著嘲諷的意味。這位富有的仁兄似乎也像自己一樣孤獨,顯然,這是一個被女人,被金錢傷害過的男人,當他擁有的金錢以後,卻想尋找一份超越物慾的情感,這在有錢人當中也算是很難得的了。可惜金錢卻使陷入一種無法擺脫的怪圈當中,他想尋找一個不愛錢的女人,而在徵婚啟事中卻不得不用金錢來裝扮自己,吸引他人。這位有錢的仁兄和他的那同樣不同尋常的廣告詞與自己的廣告詞擺在一起形成鮮明的對比,好像是對自己的挑戰。一個擁有金錢,一個擁有貧困,同樣都想找到超越物慾的愛情,同樣都帶有理想主義的色彩,好像是一場擂台賽,到底誰會成為這場擂台賽的勝者呢?楚光笑著,內心裡突然湧出一股豪情來。媽的,我就不信我會輸!
一對男子相互摟抱著從下面的水泥路上走過,楚光扭頭看著,草地上也坐著許多男人和女人,樹底下還有閉目練功的老人。不遠處,一個穿著白裙子的女孩坐在草地上,低頭看著書,看上去是大學生,不是後面郵電大學的,就是對面政法大學的。她的頭低著,看不清她的臉,不過看她的嬌好的身材和眼前那付動人的姿態,可以斷定她是一個漂亮的女孩。
楚光不時扭頭去看她,想證實自己的猜想。女孩卻完全漠視他的存在,始終沒有看抬頭看他一眼。他很失望,只能耐心等待。那女孩的美麗的身姿完全佔據了他的心靈。
一陣風把放膝蓋上的報紙吹落在草地上,楚光正想伸手卻撿,卻見它飄動著向女孩那邊吹過去,便改變了主意,看看坐在草地上一動不動的女孩,把希望寄托在那在草地不時飄搖而動的報紙上。
風,一陣陣的,那張寄托了希望的報紙飄搖幾下,便在草地上不動了,離女孩坐在地方還有好十來米遠。女孩依舊不動,對楚光精心策劃的那場陰謀置若罔聞。這似乎預示著什麼,楚光的心境頓時暗淡了下來。
楚光看看那地上的報紙,歎息著站起來,準備離去,卻忍不住再一次把眼光投向那草地上的女孩。女孩似乎聽到了召喚,向他轉過臉來。天啦,怎麼會這樣!他歎息著,卻看見一個高大的男子走到女孩身旁,把那張同她身姿極不相稱的臉完全罩住。
他的心境完全被破壞了,逃跑似地走出了那片草地,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暗淡起來,好像得到了某種預兆。或許,這本來就是一場無聊的遊戲,注定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走出好遠,楚光終於想那份遺忘在草地上的報紙來。從女孩抬頭那刻起,那報紙似乎也成了一個滑稽可笑的角色。但他已沒有心緒回去把它撿回來,就讓它留在那裡隨風飄搖,或許會落在某個有緣人手裡。
他沒有回頭去看,卻能感覺到那報紙正在風中飄搖。它會從那女孩身邊飄過去的,不,它不應該屬於那女孩,那沉溺於與男友情愛中的女孩也不會注意它。讓它去吧,不管它帶走的是希望,還是失望!
他歎息著,漫步在黃昏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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