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軍眼前總是晃蕩著他在美國那幾年連軸轉的生活,托福660分,「祝你美國之行好運。」所有人羨慕的眼光沾在他的後背上。然而飛機一著地,他感覺自己好像被扔進熱哄哄的美式炸雞爐裡,被幾個好心人送到孫二娘的黑店,灰溜溜地向親友借錢,在中餐館剝洋蔥、切凍肉,滿頭霧水地聽山姆大叔發號施令,在人煙寥落的301號公路上搭車……每個初到美國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番經歷,「你得學著點,小傢伙,」一些中東來的學生拉著他去夜總會「開葷」,他以自己有潔癖為由婉言拒絕。
一切還不壞,儘管最初的時候也吸過氧,有一次冒著大雨給房東修電視天線,圖像清楚了,人家卻忘了叫他,害得他發了好幾天高燒。和他前後腳來的人裡,只有他順利讀完了計算機專業的學位,他在自己那個圈子裡似乎永遠是最成功的。
他對自己身上粘著「美國製造」的標籤並不介意,在他腦子裡好像沒有這些概念,學文科的人總是動不動就嚷民族主義,而他想的就是永恆的秩序和規範。
成家的事卻一直不順,已過而立之年的他還獨自晃悠著,「看了毛片以後人生觀都會改變。」這話不假,終日忙碌的他希望一切事都能像電腦一樣清晰、明確。在國外找老婆比拿學位難多了,洋妞沒戲,和港台的女孩也說不到一塊,留學生的男女比例嚴重失調,只好在國內找。
他頭一次發現找對象的事也需要操作,讀學位的時候,家裡寄來過一些女孩的照片,他記得有幾個條件還不錯,周圍的留學生都在和國內的女孩通信。這種方式有點乾巴巴的,他不喜歡寫信,倒不如發電子郵件,最後就不了了之。當你在打聽什麼吃的在減價時,國內女孩的來信就像一張已經過期的入場券。現在他明白了為什麼很多出國的人都懶得寫信。和許多精明的人一樣,他畢業後進了IBM,去年九月總部派他回北京分公司,充分吸收兩方面的優勢,「美國人永遠把你當成外國人,中國人也不習慣你。」
他只是偶爾發點感慨。保利大廈比起其他的飯店顯得更有文化氛圍,坐在大堂吧裡喝現磨的意大利咖啡使你很容易染上一種昏昏欲睡的惰性。「掙錢是男人的事。」薄荷想起時常掛在嘴邊上的這句話,她吃了啞巴虧,哼,男人一想到錢就跟著了魔似的。
眼前這個男人有一種說不出的優越感,她不習慣叫他的洋名Patrick,一開頭喊周先生,後來索性直呼其名,或者乾脆什麼也不叫。
「您要什麼飲料?」服務小姐問。
「JIN·TONIC。」周建軍打著手勢。
「JIN·TONIC?」
「OK」
服務小姐和他一問一答,那種默契好像他鄉遇故知似的。薄荷在三姨家見到他時,一眼就看出他是從國外回來的。「他一定要我介紹你和他認識。」那天,薄荷去三姨家玩,正巧碰上三姨給周建軍介紹對象,「成功地當一次媒人能多活十歲。」這種事總是很好玩的,周建軍沒看上那個銀行職員,卻對薄荷很感興趣。「我怎麼把你忘了呢,沒關係,先做普通朋友吧,以後的事看發展。」
三姨就是不說,她也不反感這事,人在受挫之後都需要反作用力,而且越大越好。「我明天找你去吧。」肖漢是這樣說的,可是到了第二天下午,他卻說有事不能來了,改天再給她打電話。
「好吧。」薄荷冷冷地應了一聲,盡量不動聲色。哼,我並不在乎!
她索性把電話線拔了,因為她知道肖漢根本就不會給她打電話,可她還想騙騙自己,於是拔掉電話,一了百了。
不知不覺,他們有兩個多月沒見面了。
「還得搞女權,要不女人總是得圍著男人轉。」她感到憤憤不平,我就找不著男人了嗎?我倒讓他瞧瞧!在這種事上又吵又鬧沒份量,你也找一個,心裡馬上就能平衡,而且目前是普通朋友,可進可退,這種寬鬆的關係最適合她現在的心情。
按照她從前的標準,周建軍這樣的最適合做丈夫:美國回來的博士,門當戶對,長得一般,還過得去,按大眾觀點男人的長相並不重要。他比薄荷大八歲,是個吉利的數字,這種搭配有實際的好處:喜新厭舊是人的天性,對男人來說更是如此,不過他娶個小妻子心裡就會打鼓,整天擔心人家會不會厭倦他,所以就沒有多餘的精力了。用控制論來調控感情是最科學的,印象派能使你產生義無反顧的激情,可誰能領情呢?誰願意陪你一起冒險?
薄荷望著周建軍的飲料,心裡空蕩蕩的,杯沿上掛著一片檸檬,穿過透明的液體,一切顯得既清晰又模糊。大廳角落裡的女孩正在彈奏肖邦的鋼琴曲,琴聲如清泉一般流瀉在亮晶晶的玻璃鋼地板上。
「你是什麼血型?」周建軍問。
「沒查過,這很重要嗎?」
「根據血型能判斷出人的性格,血液參與人的生理活動,所以這方法有科學性。」他做每件事都一絲不苟,在你仍然迷迷瞪瞪的時候,他已經為你做了X光透視,顯得比你還瞭解你。「很多搞藝術的都是AB型血,叫人難以捉摸。」
薄荷覺得自己必須集中精力來對付強大的IBM,人在機器面前疏忽不得,驕傲的卡斯帕羅夫不就折給「最深的藍」了嗎?
周建軍的眼鏡很講究,顯得氣派不凡。薄荷應他的要求介紹了自己的情況,不到十分鐘他就能以一種超然的冷靜對這些材料做出判斷。
薄荷想起小時候玩的那種歸類遊戲,他是工具理性的典型代表,這是一種發展方向,長著這樣的腦袋,一切都被調控得井井有條,包括談情說愛。
薄荷和肖漢卻很有意思,他們的舌頭能迅速地沾在一起,可他們卻不知道對方的生日和父母的名字。
「你的智商很高吧?」
「沒測過。」
他的機器裡沒有如何應付玩笑的程序,薄荷覺得他和肖漢就像兩代人,「起碼是肖漢的小叔。」這念頭讓她覺得好玩,也增加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感,一旦不能開點玩笑,她就覺得很不自在。
「現在一切都步入正軌了,在美國總算沒白苦,我為下一代創造了好條件,」他得意地揚起眉毛,像老外那樣豎起食指,「我覺得我的孩子肯定是男孩!」
「根據DNA?」
他喊著NO,然後敲了敲太陽穴。
薄荷差點嗆著,在這件事上他倒毫不猶豫地相信直覺!他真行,居然能在空氣中看到一個成熟的受精卵!
大幕徐徐拉開,Patrick津津有味地喝百事可樂,舌頭吮著吸管的節奏都是那樣張弛有度。他平時太忙,所以把週末的節目安排得很緊湊。上午到首體打羽毛球,中午去凱萊大酒店二層吃法式自助餐,「女孩子不要老吃油膩的東西,自助餐最好,經濟實惠,營養又豐富。」將近兩點時,他們去凱賓斯基飯店的德國啤酒坊喝鮮啤酒,望著那些明晃晃的發酵桶和牆壁上充滿歐洲情調的裝飾品,薄荷已經跟不上他的節奏了,「這個人好像有使不完的勁。」他揮拍的技巧和擊球的落點,還有他吃自助餐的挑剔眼光都令人佩服,「我從不會吃不該吃的東西。」那種美國式的自信讓你想直截了當地問他:你怎麼敢肯定你的孩子一定是男孩?
看歌劇《茶花女》就像洗泡沫浴,十九世紀是黃金時代:華貴的四輪轎式馬車、劇院的鮮花和包廂、開司米披肩、假面舞會和鐵箍撐起來的裙子……上流社會的女人似乎就該那樣生活。
「我在美國連電影都沒時間看。」周建軍搓了搓手指,那些凸起的繭是往日生活的贈品,有時他一下午要切二十公斤牛肉,估計是瘋牛,手凍得麻木不仁,必須纏上繃帶,最近做夢時眼前還滾動著一堆小山似的凍肉。「過了三十歲才開始享受人生,我不會叫我的孩子走彎路的。」
他還想著孩子!
舞台上的燈光璀璨奪目,就像那個時代巴黎俗艷豪華的生活,茶花女瑪格麗特們每天在賣弄她們的美貌、首飾和風流韻事,評論家說阿爾芒是個公子哥兒,除了戀愛再不會幹點別的。
「他有點像現在格林威治村的那幫傢伙。」
薄荷知道格林威治村和圓明園畫家村有很多類似之處,周建軍沒有把她歸結為那類披頭士,他根本就沒把她看成是搞藝術的。
相夫教子、善於理財,再懂點藝術,娶這樣的女人做太太最好不過。他不希望妻子每天出去上班,回到家就需要放鬆,冷屋子涼炕簡直不可想像。
阿爾芒是個愛吃醋的情人,薄荷對《茶花女》的每一個情節早已爛熟於胸,他在和瑪格麗特甜蜜了一夜之後就開始毫無顧忌地吃醋。跟照鏡子一樣,薄荷看著阿爾芒想起自己在電話裡和肖漢對罵的情景。
失戀的人們在不明原因的時候總是想著如何傷害對方,這與善良和狠心沒關係,幾乎所有慾望強烈的人都是這種思路,阿爾芒想盡一切辦法傷害瑪格麗特,那要比薄荷對肖漢用的招很多了。
也許,該給他打個電話了。
「現在男人的壓力是不是特別大?」她莫名其妙地問周建軍。
「看什麼人了,做生意的壓力都很大。」
她不知道肖漢每天都在幹什麼,他很少說起這些,好像老跟玩似的。春節悄沒聲地過去了,讓他過個好年吧,她沒在春節之前給他打電話,因為春節對於炎黃子孫的意義重大。有什麼事過了年再說。舞台上的樂曲聲漸漸飄遠了。薄荷有時隱隱約約地觸到這件事的結果,她馬上會避開,真的見不到他了嗎?單單這樣想就夠可怕的,她寧可蒙在鼓裡永遠看不清現實。
「有件事還沒解決完呢,另外我最近心情特別不好。」大約一個月以前肖漢在電話裡這樣對她說,她趕快安慰了他一句就掛上了電話,那種聲音聽起來叫人很難過。「這樣歡樂的時光雖然美好,但真實的愛情更寶貴。」高亢的女高音嚇了她一跳。她很難像以前那樣客觀地分析這件事,不是腦子不夠使、有時候她覺得自己是聰明反被聰明誤,她根本不想把這件事想清楚,因為她怕看到傷心的結果。
兩個月來她一直在逃避,偶爾往他家打個電話,和他父母簡單說幾句就好像獲得了某種保證,那不是敷衍自己嗎?後來索性連電話也不打了,她覺得老打電話就像個催款的。暫且把這事擱一擱,這一點不像她的性格,她挺能蒙自己的,除了幹正事以外就滑冰、玩遊戲機、敲電腦,相書上也是這麼說的,一顆紅心兩手準備,如果不觸及這件事生活還是蠻輕鬆的。
「不過早晚得解決。」她知道不可能就這樣完了,可是等上段再說吧,到底等什麼她也不清楚。她寧可相信他是個工作狂,這種情緒上來時她也會氣憤地抱怨幾句,「也許他想和哪個做生意的人聯姻呢。」這兩個月中,她的智商就和一個五歲孩子差不多。有時候,她又覺得自己太不關心他,誰都知道現在生意不好做,可他為什麼連個電話都不能打呢?她等啊等啊,除夕之夜的新年鐘聲響過之後,她明白自己撲了空。「不過也許他在外地。」她還旱想繼續欺騙自己,或者徹底丟開這事。
心理不平衡是肯定的,不過她可以通過別的方式來填補寂寞,這就是未婚女孩的優勢,「誰讓你不理我的!」一切都顯得天經地義。
他們為什麼不能恢復到過去那種狀態中呢?明擺著,他倆根本不可能做小橋流水的朋友,薄荷胸前的敏感部位提醒著她,那種突如其來的衝動搖蕩著他們,叫人飽嘗「飛流直下三千尺」的衝擊。
她很想好好和他談談,沒有任何障礙,達到人與人之間可能親近的最大程度,可是很難,她一給他打電話就意味著某種壓力,不說他也會這麼想,好像要逼他馬上答覆似的,讓他倆都覺得不自在,也許現在還不是談這件事的時間?
「出去走走吧。」
她驀然一驚,已經到中場休息時間了,人們三三兩兩地走出劇場,欣賞高雅藝術的人還是很多,茶花女的愛情在他們心中引起共鳴。
周建軍誇獎著劇場的音響效果和燈光,他永遠不會融入劇情中。「這樣多好,不會為任何事傷感。」薄荷希望自己能從他身上感染到更多的理性。
「你說瑪格麗特偉大嗎?」她在休息廳的黃沙發上坐下來。
「她就是個美女,有什麼偉大的?」
「她為了不連累自己最愛的人默默做出了犧牲,這不是很難嗎?」
薄荷抓住這個問題不放,她很喜歡和學理工科的人討論這些純粹感性的事情,她總是希望他們的回答能更有意思。
「我上初中的時候就看過《茶花女》,」他的話聽起來更有人情味,「我一直想和人好好聊聊呢。不錯,瑪格麗特和阿爾芒確實相愛,可他們的關係根本不平等,一個是生色場上賣笑的姑娘,一個是公子哥兒,從他們認識的那天起就開始不幸。」
「可是事趕上了,那怎麼辦呢?」
「瑪格麗特一開始就不應該認真,別跟著感覺走,她的結局只能是那樣。」
「她可以把這事告訴阿爾芒呀,可她沒有,她寧可自己受苦也不願意毀了愛人的生活。」
周建軍不以為然,他始終不覺得瑪格麗特有什麼偉大,那種默默的犧牲根本沒什麼意義。不同的人對待同一件事的看法差遠了,薄荷很欣賞他的理性,可惜自己永遠不是那種人,永遠會因月亮的陰晴圓缺而感歎,永遠會因人們的悲歡離合而傷感。不過她基本上是個樂觀的人,堅信世界上沒有什麼完全過不去的溝坎。
鈴聲響了,人們又朝自己的座位走去。周建軍眼裡不揉沙子,連身上的一粒灰塵都得撣掉,他覺得愛情的最大害處就是破壞效率,「把一切都搞糟了。」他一心嚮往繽密而精緻的生活。
阿爾芒為了氣瑪格麗特,故意當著她的面和另一個姑娘約會他對她的愛情狂熱到了熾烈的程度,一下子變成恨,時時刻刻都想著怎樣虐待她,看到她痛苦,他心裡就快活。阿爾芒不是個虐待狂,他不明白原因,以為自己被瑪格麗特甩了,所以像條瘋狗似的拚命折磨她,可茶花女始終一聲不吭。
瑪格麗特終於不堪重負地病倒了,「我要離開的是多麼淒慘的一生。」她開始給阿爾芒寫信,敘述事情的經過。
有幾個花容失色的中年婦女低聲啜位,旁邊有個男人說前面那個老頭的脖子像沙皮狗渾身的皺榴,屁股跟炸藥包似的。
薄荷不知道這些本應看小品的傢伙是怎麼混進來的,她昨天用易經算了一卦,預測她的婚事,結果抽中「風火家人」,那是六十四卦中最好的一卦。瑪格麗特欠了一身債,醫生給她放血,那年頭的醫生除了放血就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債主們帶著無情的貪婪在她的房間裡走來走去,清點財產,預備在她死後拍賣。可憐的姑娘還有知覺,每次門打開的時候,她的眼睛就明亮起來,以為阿爾芒來了……肖漢會後悔的,他早晚會後悔的!薄荷頓時覺得嗓子眼裡有股熱乎乎的東西在往上冒,她努力不讓眼淚流出來,周建軍會笑她的,像他那樣理智的人一輩子流幾滴眼淚都會算得絲毫不差。
「你應該換一個無盲區後視鏡,要不這樣會有死角的。」薄荷轉過頭告訴周建軍,恍然問有一種幻覺,好像在跟肖漢說話。
「想不到你挺懂車的,那種後視鏡是什麼牌子?」周建軍為薄荷打開車門,她不想拿肖漢和他對比,可有時候這是免不了的。
「視清牌。」她掃了一眼他的「公爵王」,「你在美國住了那麼多年怎麼沒買美國車?比如『旁蒂克』?」
「美國車廢油。」
薄荷喜歡美國車的車型,流線型,車身很扁。她很少想到廢油的問題,看來她必須改掉那種一見鍾情的作風,無論在哪方面,否則她懷疑自己根本無法進入二十一世紀。
車嗖嗖地跑在二環路上,路燈連成一片,像一簇簇火把。熟悉的感覺追著薄荷,她緊盯著窗外,向每一輛飛馳而過的捷達致意,綿綿無盡的孤獨襲上心頭,「我怎麼會在這兒呢?」一絲歉疚墜著她的心慢慢下沉,肖漢的影子像幽靈一般,從後蓋鑽出來,敲著她的後腦勺。
最近幾年描與婚外戀的小說很時髦,女主人公和她所愛的人在一起不覺得對不起丈夫,和丈夫在一起反倒覺得對不起她所愛的人。那些作者並不是要鼓勵人們去嘗試婚外戀,他們是想把婚姻比喻成傳統,現代派主張和情人勇敢地私奔,後現代主張大膽地去愛,同時又不破壞家庭,但兩者很難保全,最後女人們重新回到丈夫和孩子身邊,那個癡情的男人不是殉情就是鬱鬱而終。
周建軍每次上二環路總是能探索出一條更近的路,可他和薄荷的感情卻沒有絲毫進展,他覺得魯迅的話可以延伸一步,「感情就像海綿裡的水,只要願擠總是會有的。」步入正軌就好,憑他的年齡和閱歷不需要發動一場戀愛來錘煉自己。
「你想什麼時候成家?」他故意漫不經心地問,好像和一個同性朋友聊天。
「你覺得女孩什麼時候成家最合適?」薄荷反問。
「二十五六歲吧,早一點也行。」
他告訴她影院最近在放什麼大片、美術館舉辦什麼畫展、哪個保齡球館有比賽,在幾秒鐘之內就安排好了下一回的日程,這是近來他常做的「功課」,他給人一種突出的印象:這個人只要肯鑽就能做好任何事情。你不難想像他是怎樣拿下學位的。
相反,他開車卻充滿激情,可能是在美國開慣了快車,薄荷覺得前心貼後心,儘管她知道肯定不會出什麼事。肖漢開車很有創意,安全而且又讓你有騎馬的感覺,不是人在騎,而是心在馳騁。
「你是幾月幾號生的?我有本國外預測命運的書,我可以幫你看看。」
「六月八號。」
「挺吉利的。」
周建軍借此問出了她的生日,到時候給她一個驚喜。
路邊又新開了幾家台灣婚紗影樓,競爭越來越激烈,照出來的卻總是千篇一律的美人,那會讓人有失落感的。薄荷看到婚紗,心裡有點沉甸甸的,旁邊是一家生意興隆的內衣專賣店,燈火輝煌的櫥窗又讓她感到進一步的困惑。「早晚是這麼一出,晚嫁不如早嫁。」每天撕下一篇的日曆敲打著她,其實只要肖漢說一句「你這就跟我走」,她就不會有一絲猶豫。
周建軍在有條不紊他說著什麼,薄荷支支吾吾地應著,正好她坐在背光的地方,此時此刻,任何人也感覺不出她心中的波瀾。
人如果不矛盾就踏實了,可是老天爺總給我們下套。
「我就這樣了嗎?」如果不是和最愛的人在一起,總是有點不甘心,好像還能等到更好的禮物,不過這是永無止境的,所以小羊說很多人在登記的前一秒鐘還等待奇跡發生。「千萬別參加集體婚禮,你看見旁邊那對肯定會受刺激。」
這種事並不是聳人聽聞,有個小護士就淚眼膝隴地向薄荷哭訴過,她那位在登記過程中還想給另一個女孩打電話,結果是人家不在成全了他們。「交朋友是一次性方便筷子,結婚可就板上釘釘了。」每個衝進城的人都有一筆心酸血淚史,至少,為結婚而結婚是不可思議的。
薄荷想起她遇到肖漢之前對婚姻的看法,簡直覺得自己冷酷無情,是超靜音中央空調,她現在有點相信算命了,「看不見的手」不僅操縱經濟,生活確實撲朔迷離。肖漢的出現是偶然的嗎?
如果沒有他,她又會畫出什麼樣的圖形?
不管怎麼著,這回她倒看清了自己,一個實用主義包裹著的理想主義者。晚上她總是夢見紅綠燈和十字路口,那種明顯的象徵意義攪得她心煩,恨不得在三九天吞下一塊冰。如果這會兒還在上學,一切就從容多了。
「今天跑了三十四分鐘,」周建軍看了看表,「比上回快多了。」
薄荷想不到這麼快就到家了,立刻下車有點不禮貌,她怎麼著也得說點什麼。她家那座灰樓直挺挺地擋在前面,讓她感到一種危壓。算起來他們認識快一個月了,可沒說過什麼近乎的話,他當然不能甘於寂寞,總得有從量變到質變的那一天。
輪到她發傻了,她想起小學時老師檢查背書而她又偏偏忘詞的情景,好像必須交差似的。前天下的雪還沒化,排氣管把積雪衝出兩條黑黑的小溝,月光又和那天晚上一樣朦朧地灑進車裡,只是地上的雪有點髒,像假的一樣。周建軍顯然想說點什麼,有些失衡的喘息就是個信號。
「答應我你從此不在深夜裡徘徊,不願別的男人見識你的嫵媚,你可知道這樣會讓我心碎……」張信哲的《愛如潮水》將薄荷推向肖漢。
不行,在這兒不行!她覺得車輪壓在土地爺的背上,引得老人家嗚嗚直哭。古希臘哲學家的教誨吹著耳朵:「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她和肖漢只見過四回,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超不過二十四小時。說真的,有時候她想不起他確切的樣子,見面肯定能認出來,但現在他的形象卻越來越清晰,悄然落在她面前的玻璃上,讓她躲之不及。
「你看,你看,月亮……」她說不下去了,這句話就像一首酸歌的歌詞。
薄荷像油炸冰激凌,心裡是冷的,表皮卻不斷地冒熱氣,就要滴出水來。肖漢冷落她的時候,她心裡湧起陣陣不平,被他激起的慾望也曾攪得她坐臥不寧。米老鼠不成就換唐老鴨,可愛情的替代品是很難找到的。她想嘗試換頭術,上大三時有個半老徐娘讓她畫像,「給我添上珍珠項鏈,領口開得低一點。」薄荷照著她拿來的掛歷,把她的頭安到美人身上,效果還挺不錯。
《亂世佳人》裡也推薦過這樣的藥方:斯佳麗摟著瑞特時,腦子裡卻想著阿希禮。一旦要動真格這種換頭術就不靈了,周建軍是個不錯的男人,和他在一起很能滿足女人的虛榮心,可眼下她已經吃飽了,再看見什麼也沒有食慾。他的金利來襯衫裡露出的汗毛讓她感到不舒服,也許稍稍放縱一下能忘記很多事情?
她明白,歉疚是表面的,關鍵是她沒有興趣,這和道德掛不上鉤。有時她也想要是和別的男孩有點什麼就會好多了,可是她一見到他們,反而平靜得要命。什麼是慾望?一點概念也沒有。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才能表達我的感情,」周建軍用目光追問著她,「我想,我很喜歡你。」
這話要是肖漢說的,她就可以順水推舟地告訴他:有時感情是不需要語言來表達的。可現在她和別人挨得越近,懷裡的熱情就越少。一如果輕易放棄他,就等於堵死了退路。」這點自知之明還是有的,她下意識地點點頭,周建軍把這理解成女孩的矜持。
夜色越來越濃,夜市上攤販的吆喝聲已經聽不清了,薄荷眼裡映著光怪陸離的霓虹燈,夜風鑽進車窗,她的長髮像滾滾而來的漩渦流過椅背,你為什麼不要我呢?你真夠狠的!眼睛裡的光點閃了一下,掉在睫毛上像一滴清涼的泉水。
「我說我的眼裡只有你,只有你使我無法忘記……」喬丹的大衣上沾滿了醫院過道裡「新吉爾滅」消毒液的味道,小羊進去半個鐘頭了,她望著周圍有說有笑、故做鎮定的人們,覺得渾身熱得要命,索性把大衣脫了。
右眼皮一直在跳,她知道小羊早晚得有麻煩,六點多那會兒小羊打電話求救,喬丹手裡摸著飯盒,腦子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她懷孕了,可絕對想不到會出這種事。
婦科離產房很近,那邊嬰兒清脆的啼哭令人感動,大概每個人都不情願來世上歷險,一出世就哇哇大哭。
無論什麼樣的情感,在它的源頭總是繫著可怕的慾望。喬丹托著腦袋發呆,對面那個男人的目光老是在她的胸脯上打轉,讓人彆扭得要命。平胸的女孩拚命想著如何豐乳,豐滿的人又怕自己得什麼婦科病,喬丹的家族裡至少有兩個人得過乳腺癌,因此,當別人讚美她時又給了她一種可怕的心理暗示。
小羊在裡邊幹什麼呢?
雪白的牆下邊是天藍色的牆圍子,清灰的瓷磚地面剛剛用拖把拖過,醫院總是這樣枯燥無味,牆上連點裝飾畫都沒有。小羊的Call機響了,薄荷呼她,等會兒再回吧。他們四個人好像有心靈感應似的,剛才蒙田也問候過她。最好什麼也別跟他們說,光想想就夠可怕的。
「你趕快到我這兒來,快點!」喬丹接到小羊的電話時正要去食堂吃飯,從中午到現在她一直不餓,特別是出了事以後更沒有一點胃口。幸虧她還能應付這一切,小羊家的門半天敲不開,她的心揪緊了,原本就脆弱的末梢循環這時候更加供血不足。聽到小羊的聲音以後,她的心跳漸漸恢復正常。小羊在打開門的瞬間撲通摔倒在地,喬丹想去扶她,可她下墜的身子死沉死沉的。
「你怎麼了?」
喬丹望著她死魚一般灰白的臉,覺得比自己出了什麼事還恐懼,她趕快關上門。冷汗像膠水一樣粘在小羊的毛衣上,她毫無血色的嘴唇哆嗦不止。
「你吸毒了?」喬丹彷彿挨了一記悶棍,遇見大事她總是要往最壞的地方想,耳邊響起一陣尖銳的耳鳴。
「一個燈泡……」小羊使勁搖搖頭,屋裡熱哄哄的暖氣快把人烤暈了,她大口大口地喘氣,彷彿要窒息似的。
喬丹想把她拖到床上,可是就像拉死狗一樣完全使不上勁,沒吸毒就好辦,一個燈泡?什麼意思?小羊根本動彈不得,兩腿又著,只要一碰地就會爆發出一連串的尖叫。
「你說話呀,到底怎麼啦?」喬丹蹲下身,用手捧住小羊的臉,緊盯著她的眼睛。
「我把燈泡塞進……」小羊說不下去了,慌忙把頭甩向一邊。
直到現在喬丹還不明白她在那一刻怎麼反應那麼快,還能是哪兒呢?她恐怖地掃了一眼小羊的下身,小羊的目光證實了她的判斷。床邊扔著幾個同樣大小的燈泡,比較小,裝在冰箱裡的那種。她立時覺得有無數鋼針扎進頭皮裡,怎麼可能呢?一個瘋狂的念頭冒出來,她想試著去掏,可那是絕不可能的。
你瘋了嗎?她有一大堆問題要問小羊,不過腦子裡同時冒出一系列的解決措施。小羊的身體哆嗦不止,她怕喬丹問她什麼,因為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幹。
喬丹暗暗佩服自己的冷靜,那也是沒法子,如果當時有第三個人,她說不定會嚇癱的。
喬丹出門時沒帶多少錢,她找到小羊的錢包,用毛巾把小羊前額上的汗擦乾,幫她穿好大衣,前後不到十分鐘。她身上那股邪勁兒忽然來了,小羊家是簡易樓,沒電梯,她就背著小羊下了五樓。
面的根本打不著,夏利的司機一聽說去醫院就揚長而去,你心裡再搓火也沒心思記他的車號。好不容易碰見一輛兩塊錢一公里的「大字」,這回喬丹學機靈了,說去醫院附近的一家飯店,司機爽快地答應時卻用看毛片的眼光瞟了瞟她倆。
喬丹理不清紛亂的思緒,感到嘴裡有點苦味,她的哲學頭腦更加重了她的痛苦,使她身不由己地面對這些問題,並從中分析出點什麼。她的影子在牆壁上晃悠著,好像同她一起思考。
「你好!」
有人拍她的肩膀,她驀然一驚,身後站著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女人,小羊……直到那人臉上露出笑容,她的名字才從往昔的記憶裡跳到喬丹的嘴邊。
「劉佳!你怎麼在這兒呢?」
「我還要問你呢,你應該和卡爾·馬龍、巴克利、奧尼爾他們比賽呀。」
每個久別重逢的人都要拿NBA的大牌球星和她開玩笑,此刻她卻一點沒有領會這層幽默。劉佳是她的小學同學,剛從北醫畢業,分在這家醫院婦產科工作。穿白大褂的劉佳顯得比同齡人老成。
「沒準什麼時候我也出國。」
劉佳抱怨說在這兒當大夫太累,學理科的和搞人文的不一樣,出國好歹能掙點錢,就是去給人家做試驗也無所謂。她拉下口罩,露出一臉的倦色,一個號啕大哭的婦女從她身邊經過,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對什麼都見怪不怪是他們的職業特點。
「你等家裡人嗎?」
「我等一個朋友。」喬丹猶豫了一下,小羊掛號用的是假名。
「就是一個短頭髮、穿藍羊毛衫的女孩,你知道她怎麼樣了嗎?」
「就是那個……」劉佳把臉湊過來小聲問,「是那個把燈泡塞進……」她停頓了一下,終於沒把話說完。
「她要緊嗎?」
「問題不大,來得很及時,用窺具夾出來了。」
劉佳還說了一些醫學術語,喬丹明白她所說的每一個字,但是湊在一起卻令人生畏。黑夜彷彿是壓在頭頂上的厄運,喬丹盡量把一切都往好處想。「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
「你的朋友失戀了吧?」
喬丹點點頭。
「她還沒結婚,但是這女孩慾望特強。」劉佳的表情像個算命的。
「你看得出來嗎?」
「你學哲學,應該懂心理學,最近我一直在琢磨性心理,很多事都是從這個問題輻射出來的。」劉佳把喬丹拉到人少的地方,「你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幹嗎?」
喬丹點點頭,隨即又搖搖頭,說:「她太愛那男孩了。」
「她的慾望發洩不出來,又沒有新的目標,所以就得失控。」劉佳一邊說,一邊晃悠著發酸的頭,「本周第二起了,星期四來了一個男的,把氣門芯塞進下身,都發炎了,也是感情上的問題。」
喬丹感到心裡好一點了,劉佳分析得頭頭是道,看來經常和大夫聊聊有好處,健康的機體首先是由健康的心理決定的,心理有障礙,身體馬上就會有反應。
「中國人太不重視心理問題,一談這些事就拿瘋子、流氓扣帽子,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就是瞎耽誤事,什麼事都得從根上挖。就說吸毒吧,當然要加強宣傳和打擊力度,同時也得研究精神危機問題。上個月還有個男的喝了強酸,用內腔鏡一看,食道裡邊都粘上了,用食道鏡擴張,費老勁啦。」
有個小護士沖劉佳招手,她匆匆跑進診室去了,喬丹琢磨著她的話,想起她採訪過的一些人,那個「獨身男人俱樂部」,當然還有她自己,現在她才覺得何平離開她是對的,「我是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當她對這些事還充滿好奇時,何平已經預見到了她們的結局。可能跟吸毒似的,好奇心引發了一切,幸虧她更重情。她挖空心思想過一回,自己好像對那些事本身並不感興趣,她真正需要的就是愛,「從男人那裡得不到愛。」這種根深蒂固的心理暗示使她把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女孩身上。
薄荷又在呼小羊,喬丹跑到護士站去回電話。
「小羊的呼機怎麼在你那兒?」薄荷問。
「她不舒服,讓我幫她回電話。」喬丹盡量使自己的聲音保持正常。
「她沒事吧?」
「沒什麼大毛病,有點月經不調,好好歇著就行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