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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荷是AB型血,兩種性格主宰的她總是讓人摸不透。況且,她自出生以後,就被兩種文化激烈地爭奪著。姥姥家在一個大雜院裡,她小時候一星期裡有一半時間在那裡度過,吃大碗的炸醬麵,和院裡的小男孩在塵土飛揚的馬路上拍洋畫兒,聽著大人們劈裡啪啦地罵街。

  另一半時間她要回自己的家去接受高等教育,爺爺像個私塾先生,精通唐詩宋詞和西洋文藝。昨天她還上街幫姥姥打豆汁,今天就要學會怎樣用刀叉,怎樣瞇著眼欣賞莫奈和塞尚的油畫,和莎士比亞一起跳舞,心想美麗善良的苔絲狄蒙娜怎麼會愛上又黑又醜的奧賽羅。愛情在她的腦瓜裡像一架古老的電影放映機,它總是以悲劇結尾,無論是埃及艷後,還是安娜與渥倫斯基,沒有一個好結果。

  愛情在姥姥家的院裡無跡可尋,人們在勸孩子好好讀書的時候,又要對臭老九的酸勁罵上幾句。「搞對像」這個詞比愛情來得更直接,什麼愛不愛的,頭一回見面不煩就有戲,男的得給女的家幹活,女的得給男的織圍脖,然後就登記、辦事、生孩子,哪兒有那麼複雜呀。知識分子把書讀厚了,勞動人民把書讀薄了。

  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如今知識分子和勞動人民正在日益融合,知識分子謙虛地向人家討教如何掙錢,勞動人民則不斷提高生活品位。至於薄荷本人,最終還是高雅文化勝利了,她從七歲以後就不住姥姥家了,心裡時常懷念那種胡同的樸素情調。童年的經歷使她更能適應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見著有學問的人就形而上學,聊聊易經和世界文明史;遇到畫商就侃侃煙和汽車,想到哪兒說到哪兒。有時候則故意相反,那是為了拿別人和自己開心。

  薄荷喜歡坐地鐵,平常司空見慣的事情在這裡都能變成一樁奇遇。她在地鐵口上買了一杯「新南洋」的草毒酸奶和《北京青年報》,然後如同所有忙碌的人們一樣,飛快地衝下那多得數不清的台階,簡直像個牽線木偶。

  她跑下最後一級台階時,車門已經快關了,司機通常會和性急的人們開個玩笑:等你氣喘吁吁地趕到門口時,啪的一聲將門關上,列車呼嘯著從你身邊飛馳而過,甩給你一個點背的遺憾。

  薄荷遲疑了一下,司機卻友善地朝她招招手,重新打開門,幾個中老年婦女也跟著蹭了進去。有人說年輕的女孩只要衝男人微笑一下,他們多半不會拒絕她的要求。瞎扯,哪兒有那麼美呀,女人的優勢也就是趁年輕搭一班地鐵。

  今天車特別擠,車票漲價的時候空過一陣子,現在人們又逐漸適應了。污濁的熱氣熨貼著臉頰,周圍有幾個一動就掉土渣的小子,薄荷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扶手,同時腳尖點地,盡量離他們遠點,這個動作使她頭暈眼花,差一點摔倒。耳邊迴響著美術出版社那個老編輯說的話,你這個年齡千萬別浮躁,別老想著一夜成名的美事,踏踏實實地積累吧。老兄,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呀,現在是新面孔剛一露頭馬上就面臨淘汰的時代,誰敢像馬克思那樣整天在家胡琢磨事啊,況且,他有戀人一般的恩格斯癡情地支持他。

  車越來越擠了,人們的脾氣也越來越壞,大都市的人總是處於一個又一個的怪圈中,沒有物質文明就沒有精神文明,薄荷覺得如果有恩格斯支持自己,還有可能投身藝術,一旦失去了這道屏障,她就得無可奈何地向通俗化的東西低頭。不管怎麼說,她首先得養活自己,等到錢攢夠了,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這就是用實用主義來確保理想主義,也叫「曲線救國」吧。

  到復興門站了,很多要轉一線地鐵的人拚命往外擠,外面的人則密壓壓地一擁而上,人們不考慮別的,只相信本能。他媽的,薄荷暗暗咒罵著。這一刻,她的驕傲已蕩然無存,飄逸的長髮卷在一個中年男子羽絨服的拉鏈上,彷彿要連根拔斷似的。

  座位上空出一塊地方,儘管車裡擠得要命,但誰也不敢坐在那裡。原因是那上面放著一個用舊毛衣包裹的圓球,人們竭盡想像揣度著裡面是什麼東西。某人為了躲避圍追堵截而留下的財寶?

  不,那舊毛衣感覺很難受,也許是一觸即發的炸藥?也許是同夥才能認出的毒品?需要腦筋急轉彎,日本奧姆真理教策劃的爆炸事件就是在地鐵裡發生的,現在的人都精得要命,寧可吃苦也不願上當,不過智慧多了煩惱也接踵而來,所以「活得真累」是使用頻率最高而且最能表達內心感受的一句話。

  如果在高科技時代還有田園牧歌式的愛情就好了,但文明的進步總要以濾除一部分美好的東西為代價。

  在地鐵裡由於擁擠,一個小伙子偶爾碰到了你的胳膊,在他慌忙說抱歉的時候,你忽然發現他正是你心中描繪了無數遍的白馬王子,他恰好也覺得你是個白雪公主,於是四目而視,兩心暗許,生活就是雀巢咖啡,味道好極了。不過寶貝,千萬別上當!當你暈暈乎乎、感覺良好地走出地鐵時,小伙子會笑吟吟地遞上一張燙金飄香的名片,他的名字和他本人一樣美麗,你還在欣賞他的明眸皓齒,他卻利索地抖出一句:我是保險公司的,歡迎你參加本公司的人壽保險。啊,幹得漂亮!竟然把公關做到地鐵裡了,而且打著愛情的幌子,算啦不怪你,這是我自作多情。故事沒完,它還有一個更加絕妙的結尾,一個歐·亨利小說的結尾:姑娘同樣笑吟吟他說,啊哈,原來你也是保險公司的呀,請多關照。然後像個女王似的輕盈地扭動腰肢,乘風而去。

  這就是「現在進行時」的愛情,誰也別認真,沒有愛情的愛情故事,有迪廳有鮮花有微笑,卻唯獨沒有真愛,人們在談論愛情的時候只是在找感覺,那是對「過去完成時」的一種回憶。算啦,本來就夠累的,還演這齣戲幹什麼!

  再說,現在誰也不比誰傻一分鐘。

  薄荷不再做自己身體的主宰,一任他們擠過去,廣告隨處都是,甚至佔有你的視線,扶手上是花花綠綠的豆奶廣告,有十餘個品種。一個愣頭愣腦的外省小伙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奔著舊毛衣包裹的圓球坐過去,一撥拉就把那個神秘的、困擾人們多時的東西摔在地上,在舊毛衣落地前的一剎那,車廂裡的人們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毛衣受到慣性的驅使,似乎還遲疑了一下,才無聲無息地下滑,抖出裡面的謎底——半包「舒而美」衛生中,既沒爆炸,也沒讓人瞠目結舌。嗨,早知道我就坐了!舊毛衣是諸葛亮,給大伙玩了個空城計,小伙子像司馬懿的兒子,別管那麼多,先衝上去再說,大伙卻像足智多謀的司馬懿,到底誰聰明啊?

  車站上的景物在地鐵匆匆飛馳中變幻著圖形,小時候,薄荷能將所有的地鐵站名按順序倒背如流,她上三年級那年,有個小孩被壞人推下軌道,一位美麗的女警察不假思索地跳下去把孩子救了上來,自己卻受了重傷。

  就像舊毛衣包裹的圓球,人們豐富的想像力高估了它,結果卻是令人尷尬的現狀,沒有任何意義。薄荷頭一次對自己的判斷力產生懷疑,那天晚上她簡直像個小媳婦似的,一心想著肖漢是不是出事了。

  要想玩戀愛遊戲就上Internet吧,網蟲們可以虛擬身份,你帶著假面上網,得到另一個假面人發出的信息,「在Internet上沒人知道你是一條狗。」這真是句偉大的名言。勞倫斯批判工業文明使人們日益喪失原始動力,信息時代的人更加冷漠,有時侯簡直懶得動,往電腦前一坐,索性都改意淫了。

  薄荷不能忍受沉默,她一直在給肖漢打電話。他活著,而且他媽的活得很快樂!這一切在昨晚有了結果,高科技使任何事都不會具有永恆的神秘性,你想知道芝加哥有多少美女等著你嗎?只要點一下鼠標就行了。

  昨晚八點一刻,他的手機嘟嘟響了兩聲之後終於有人接了,而且是個聲音很有磁性的女郎,你找肖漢嗎?他這會兒正忙著呢。天啊,薄荷遭到猝不及防的一擊,這句話把她噎得夠嗆。他正忙著呢,忙什麼呢?做什麼高難動作呢?你是誰呀,薄荷禁不住問,女郎沒有回答就把電話掛上了,她覺得自己一點風度也沒有。

  這回可栽了,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狗吃屎。就在十分鐘以前,她還在肖漢的呼機上留了一句「你能來嗎?」唇邊彷彿還留著他溫潤的呼吸,單單想起肖漢這個名字就能使她渾身發熱,經歷了那個晚上以後,她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彷彿沐浴之後那麼鮮艷,街上注意她的小伙子多起來了,回頭率達百分之三百。說來奇怪,她並沒有刻意修飾,但通身散發著一種美,顯得格外出眾,這是她一直追求卻總也找不到的感覺,可能是人們通常說的女人味吧。

  不過這迅速升起的慾望被女郎的聲音迅速澆滅了,薄荷和小羊不一樣,一旦她發現自己喜歡上一個亂撒風流種子的東西,愛情頓時失去了意義,慾望馬上就沒了,身體裡好像有個自動開關似的。

  薄荷上當了,大家都說她目光像利劍,思想像電腦,這回卻犯了個低級錯誤,失敗在所難免,可這麼輕易就被人涮了也太傻了。現代人說破戲中戲,原來一切這麼可笑。算啦,反正我還把他襯衣扣解開了呢,賺了。玩過了就算啦,誰會認真呢,不都是玩玩而已嗎?哼,可惜沒玩夠。

  她瀟灑地自我解嘲,可隨即又變得灰心透頂。他走南闖北一定認識好些漂亮妞,才女算什麼呢,也許小腰一把攥的模特兒才配得上他。男人只要有潛力就能立足,今天還是窮光蛋,明天就可能是讓人心悅誠服的大亨。而女人的美不可能再向前發展了,往後的路越走越窄。剛上大一的女生美著呢,四個年級的男生都盯著你,可惜好景不長,第二年就沒戲了,新來的女生順順當當地取代了你的位置,由來只有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男生卻正好相反,越老越值錢。

  具有超凡的想像力是成為藝術家的前提,一點簡單的信息傳入他們的大腦,眼前就像過電影一樣,薄荷看到了肖漢和那個穿高彈力超短裙的女人在一起,他斜著眼把煙灰彈在她的腿上,他們躺的床很舒服,是那種可調溫度的水床。

  她被人給用了一回,而且是個滾燙的砝碼,只是那孫子的耐性太差了,或者說她的魅力大小了。是啊,我怎麼就沒想到呢,口香糖、愛神之燈……全是騙人的把戲,女人真得用鞭子抽才能聰明一點嗎?她在乎的不是接吻,照蒙田的話說接吻是一種禮節,就像握手一樣自然。她在乎的是那個夜晚,以及她付出的全部真心。

  在那種激動人心的時刻,兩個人都需要沉迷其中,如果有一個人是清醒的,並且暗自發笑,整個這件事就變得極其荒謬可笑。

  真是這樣嗎?心裡的一個自我產生疑問,而且冒出一絲啤酒沫般的希望,另一個自我馬上把它壓下去,認定這是千真萬確的。

  但不管怎麼說,她必須聽到他本人的聲音。儘管薄荷看上去是一派淑女氣息,但骨子裡有很多堅硬的東西,如果她失敗了,那絕不是缺乏勇氣。很多好面子的女孩會就此打住,那不行,一定要問個明白!愛情不像嬰兒尿床那樣說來就來,同樣也不能說算就算。對玩弄感情的孫子要手起刀落、絕不留情。

  她很快又給他打了電話,起先還是那個女人接的,但很快被他接過去了,他的聲音不再使她感到親切,有一種和「澳柯瑪」冰櫃裡的冷凍豬肉談判的感覺。「你不打算和我交往了吧?」她直截了當地問,這時候求他就大沒臉了,他卻有點支支吾吾的,薄荷抓住他的弱點進行一連串的反擊,「你說吧,不想和我好就算啦!」

  他聽了這句話彷彿遭了致命的一擊,「明天跟你說行不行?」他一連重複了兩次。「不行,你現在告訴我!」

  你怎麼那麼煩呢!他低聲咒罵著,簡直有點咬牙切齒。薄荷聽出了這句話的份量,她屬於那種人:一種辦法一旦失效,她就不會死纏著不放,馬上再從新的裂縫突破。

  她像乒乓球運動員判斷上旋和下旋一樣精於算計,肖漢的做法有點怪,不過語言有一種遊戲功能,判斷一個人說的話要根據當時的環境和氣氛。昨晚肖漢的聲音顯得陌生極了,不是那個她曾經愛撫過的男孩。愛情只在記憶的篇頁裡留下短暫相思的字行。

  那天晚上,她塗的是最流行的「熱吻不留痕」的口紅,一切如同廣告上說的,真的是熱吻不留痕,她應該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地鐵在幽黑的隧道裡飛奔著,玻璃上映出一張毫無生氣的臉,她簡直懶得看上一眼,報上還在大肆宣揚著克隆技術的突破,說它將成為一項革命性的動物育種手段,克隆人可能會在未來千年中出現,但願愛情也能複製。可惜有三件東西上帝創造不出來:不尿床的嬰兒、一塵不染的地板和始終堅貞不渝的丈夫。

  列車停在積水潭站,外面有個男人慇勤地沖薄荷招手,是那個好心的司機,發白的牛仔褲配黑皮夾克,居然還有點小白臉的架勢。薄荷這才發現她坐的是緊挨駕駛室的第一節車廂,她不明白司機的意思,只是微微睜大了眼睛,看上去一定很冷。也許那是一種挑釁吧,她忽然開始懷疑一切,眼睛有點輕度近視,這倒幫了大忙,讓人感覺她冷若冰霜、不解風情。

  其實女人也喜新厭舊,可是沒有男人那麼快,誰慢一拍誰就傻冒,看來是得搞女權,喬丹說的沒錯。酸奶挺好喝,眼前是香港影星楊采妮為力士香皂做的廣告,「女人就該對自己好一點,不是嗎?」是的。

  駕駛室的後門打開了,彷彿是阿里巴已在念「芝麻開門」,薄荷坐了這麼多年地鐵從來不知道這個門會打開。好心的司機衝她招手,這回她明白了,小白臉邀請她到駕駛室裡去,雖然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在此刻擁擠的車廂裡卻不失為一項殊榮。青春的優勢使薄荷恢復了一點自信心,在眾人驚詫和嫉妒的目光裡她一閃身進了駕駛室,這感覺好多了。

  「謝謝。」

  小白臉把他的座位讓給薄荷,旁邊還有一個戴棒球帽的男孩,他是開車的,開地鐵真夠刺激的,漆黑的隧道邊上每隔兩米就有一盞亮晶晶的提示燈,窗外繁星點點,輻射狀的玻璃讓人感覺像在夜空中邀游。

  「你看,前邊如果是綠燈就可以直接通過,紅燈就得停一下,」兩個男孩裡,薄荷更喜歡那個戴棒球帽的,他的話很少,眼神有點像……酸奶還沒喝完,可是在小白臉熱切的注視下不好意思再喝了,他把兩個人的名字和呼機號碼寫在紙上,遞給薄荷。挺有心眼的,他們倆都比薄荷大,一個二十五,一個二十四,肯定還沒結婚呢。

  「你多大呀?」小白臉問她。

  「問女孩的年齡不禮貌。」戴棒球帽的男孩忽然冒出一句。

  「頂多十八,上高三吧?」

  薄荷笑而不答,這小哥倆真不錯。中國男人從宋朝就開始壓抑,也該放鬆一下了,小白臉問她的電話,她說經常坐地鐵,以後還會碰到的。

  「Bve——」

  她笑著喝完最後一滴酸奶,邁出車門。女人們的目光分外敏感,她們在悄悄地進行競賽,竭力從別人身上發現不足之處,以此來彌補自己那無底洞似的唯美之心。此刻,這種感覺抓住薄荷,她無比艷羨地望著那些美神之丘,希望用目光把它們縮小,同時,猛吸一口氣,使曲線達到一個最大值,唯其如此,心裡才能稍稍感到安慰。

  這兩天,肖漢的車像一條被壓碎的狗,開第三擋時齒輪總是有聲音,雖然問題不大,可鬧得人心煩。手機又響了,他心裡格登一下,記不清薄荷給他打了多少回電話了,她真夠可以的,時而暴躁,時而溫柔,像醫生那樣輪流把毒氣和氧氣輸入病人體內。

  他完全低估了一個女孩的能量,這會兒曼妥思薄荷糖不再使他感到清涼舒適,倒像一塊熱烙鐵揣在心窩裡,其實把手機關上就太平了,可他卻屈從著一種慣性,隨時準備遭一頓痛罵。最糟糕的是,他發現自己被劈成兩半,誰也控制不了誰,使他接電話時也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面性。

  薄荷比威哥的老婆阿蘭好,她能挑起你的火,劈裡啪啦地和你對罵,這會兒他只想罵人,就怕那聖潔的女神噎得你出不來氣。

  最初的兩天,薄荷沒來電話,他挺安靜,死一般的寧靜迫使他的思維異常清晰,愛情連同那個美麗的夜晚一同被寒風捲走,也許她只是一時高興,搞藝術的人都需要靈感。他心裡結了個冰疙瘩,尤其在深夜蒙上被子以後更是一直涼到腳心,懶得干一切事,甚至不想再喘氣,莫名其妙地在等待什麼,等待耗子啃嚙他的孤獨。

  後來她的電話來了,感覺真夠靈的,咄咄逼人的節奏讓他右眼一直發跳,那滾燙的愛在他將被燙傷的同時,給了他莫大的安慰。

  「想不到她這麼在乎我。」

  肖漢搖搖頭,望著身旁的副座,她的嫵媚瑰香依然索繞於此。

  他輕輕撫摸著細羊皮的椅背,回想著她溫熱綿軟的身體和飽含愛意的舌頭,微微捲曲的睫毛擦著他的臉,含糊不清的呻吟彷彿一陣魔笛緩緩飄來,卻越來越響,倏地穿透他的全身,肌膚相親的力量居然如此強大,好像一根猴皮筋勒在太陽穴上,多年來盤旋在腦海中的夢想,猛然在一種幻覺裡變成了現實。

  鑽人肌膚的寒風應和著他的嗚咽。驀然間,沉默的捷達在遼遠地展開,彷彿一個相親相愛的人溢然長逝,人們在他的棺木上輕輕地放一枝玫瑰,然後分頭離去,從此只有滿地的青草年復一年地分享他的孤獨。

  他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頭疼得厲害,胃裡彷彿頂著一根金屬棒,持續的熱力伴著不可阻擋的氣勢迅速上升,掐住喉嚨,非要把眼淚頂出來不可。焦渴的眼眶急需淚水沖濕,那樣會感覺好一點,可他偏不讓它流出來。他長大以後也哭過,再說這會兒周圍又沒人,幹嗎要和自己較勁呢?整天抹眼淚的男人太噁心,從來不哭的男人是可怕的。這會兒,他就是要和自己較勁,雖然這樣做毫無意義。

  心煩的時候,他總是把車開到郊外的一個僻靜角落,在這裡能聞到愛的清香滋味,落葉在被風捲走前的一剎那對樹枝說,「親愛的,現在我很醜,你應當記住我最美的樣子。」一隻小鳥費力地把落葉銜到樹枝上,風馬上將它刮跑,小鳥繼續銜地上的落葉,重複著剛才的動作,總是徒勞無功,又總是楔而不捨。

  薄荷還在呼他:「你難道不記得那個夜晚了嗎?」

  手機和呼機像綁在身上的雷管,隨時都會爆炸。他盯著那些古怪的方塊字,一橫一豎跟竹籤子似的扎進指甲縫裡。你難道不記得了嗎?你難道不記得了嗎!

  僅僅隔了幾十秒,手機又開始尖叫!

  「你到底怎麼回事啊!」

  他心頭一震,頭疼得更要命了,好像有一把老虎鉗子敲擊著頭骨,手機像黑洞洞的槍口,突突地頂著太陽穴。

  「告訴你多少回了,我想自由,我就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人!」

  他拼出渾身力氣喊出這句話,結束這一輪的較量。從昨晚開始,他們一直在互相傷害,面對突如其來的事情,他在別人面前還能保持常態,可對她……剛才那一嗓子不知能達到多少分貝,估計她會老實一會兒了。

  好一個淑女呀,男人可千萬別幹壞事。他想聽她的聲音,可她的聲音又要他的命!頭疼雖然把他折磨得夠嗆,可幸虧他還能感到疼,心裡的疼是無形的,那會把他逼瘋的!

  他不想再讓她問下去了,可又想讓她問個底兒朝上。當初幹嗎要認識她呀!林中蒼白而細碎的閃光刺得他睜不開眼,心裡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他並不想衝她發火。

  「原諒我吧,成嗎?永遠別忘了我,不管怎麼說我是愛你的,不,還是忘了我吧。這又有什麼用呢。」

  明天還得跑合作項目,過去他常勸劉軍,為了女人不至於。別再想了,沒用,根本沒用!事情趕上了,說什麼也沒用。他打開收音機,聽了一會兒財經報道,股市上某些上市公司為討股民歡心做出種種不計後果的短期行為,他們包裝自己常用兩種道具:一是財務報表,二是傳播媒介。她很快就會有一個新的男朋友!是的,他將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她。

  肖漢一心想的就是他倆在一起的感覺,舌頭合而為一的滋味,那股力量像鉗子似的緊緊拽著他的心,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去找她。不行,他不能朝著這個思路想下去,那永遠沒個夠!一輩子都沒完!估計犯了毒癮就是這個滋味,他簡直不敢閉上眼睛,只要一閉,眼前就晃動著她亢奮的紅唇,溫熱的呵氣像水蒸氣一般迅速包容著他的臉和耳朵。「寧可死也要去找她,哪怕是短短的幾秒鐘!我要她,她也要我!我要她!我要她!我……」車窗沒關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嗖嗖的西北風鑽進來,濕冷的氣息舔著他的臉,使他漸漸冷靜下來,就這樣吧,別管多難走的路都得一步一步走下去。不想了,不能再想了,沒用的事一件也別辦。車裡的散熱器冷卻劑不夠了,他知道它們跑到哪去了,全流進他的心裡。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下了車坐到後座上,下輩子穿越時空隧道也要與你相擁而眠!他把頭斜靠在椅背上,用臉上下摩擦著,那裡居然盤旋著一根長髮,一定是薄荷的!單單一根頭髮就能使他的心狂跳不已。

  手機響了,他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接過來,在千分之一秒的等待中,他希望能聽到她的聲音。

  「咱們別吵了,我想和你好好談談。」

  薄荷心平氣和他說著,像一團裊裊的炊煙,沒有一絲激情。說真的,這種冷靜的態度更讓他害怕,早晚得告訴她,這幾天來他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我現在好好跟你說,」肖漢的聲音像耳語一般,「你是個好女孩,能結婚的那種,可我是個壞男孩,我對自己沒信心。」

  「壞男孩?你把哪個女人弄懷孕了?」薄荷以挑釁的口氣問。

  「哪兒有這麼個女人呢。」

  「吸毒了?」

  「上哪兒吸呀。」

  「搞同性戀?」

  「跟誰呀?」

  「有你這麼耍人玩的嗎?」

  「你好好想想,我是耍你玩嗎?好吧,你就把我當成個騙子吧。

  如果你還生氣,你現在罵吧,我決不掛電話。」

  薄荷略微沉吟了一下,又問:「到底什麼事?說出來也許我能接受呢,是男女問題還是經濟問題?」

  是啊,不過是這兩個問題,她還挺能概括的。

  「這不好說,別逼我!」他的聲音有點啞,是直接從胸腔裡頂出來的。

  薄荷很瞭解他的輕重緩急,換了一種語氣問:「我們還能再見一面嗎?」

  肖漢五臟裡好像有根燒紅的鐵條翻攪起來,熱辣辣的東西直往嗓子眼裡冒,愛情之外的世界是不可名狀的。

  「我現在不考慮交女朋友的事,我們不就見了三次面嗎,就這樣算了吧,沒必要再見了。」

  他使勁皺了皺眉,下巴顛兒哆嗦不止,不在大夏天喝下整整分析的人,她判斷一件事情總是從三方面考慮:直覺、人之常情和邏輯推理。直覺往往是最靈的,但往往也是最誤事的,必須考慮其他兩方面因素。如果從三方面考察得出同一結果,那十有八九是正確的。換了小羊她們,要不苦苦哀求,要不繼續報復他,或者乾脆拋開這事。

  薄荷的思路很清晰,她首先要找出原因,如果他真的不愛她,那麼OK,她馬上會丟開所有的胡思亂想。她就是這樣一個乾脆的人,如果你真的不愛我,那我決不會掉一滴眼淚。

  事情明擺著,要想忘記他,就得證明他有問題,還得使自己相信。就像數學題的反證法一樣,如果這樣推不下去,那就是冤枉了他。在經歷了那個如夢如幻的夜晚之後,再像肢解一頭烤全羊似的分析他,實在有點殘酷。不過,只能這樣,眼淚就像垃圾堆裡的可樂,一想到在你付出真心的時候,卻上了別人的當,你還能跟著叫好嗎?

  她無論如何不相信自己會看走眼,但是現代人誰也不能太自信,她首先得懷疑他,然後才能放心大膽地愛他。看來,她一向信奉的以實用主義來確保理想主義的原則滲透在生活的每一個角落。

  生活就像多米諾骨牌,一件事情決定著另一件事情,歸根結底都是由於最初的第一眼,愛情的慣性推著人不斷向前,薄荷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不管是愛他,還是恨他,都要再見到他,越決越好。

  薄荷瞥了一眼畫架,最近畫的這幾幅素描都不怎麼樣,彷彿用髒兮兮的手掌撫摸過一遍。從去年開始,她就想為將來的畫展準備點東西,習作畫了不少,可總是沒有那種抓住一切的魂。

  日本正流行一種可怕的病菌0—157,使那些剛剛擺脫奧姆真理教的人們再度恐慌,薄荷這幾天也有點疑神疑鬼。她屬於那種一盆水煮牛肉的湯,你就永遠不知道辣椒的滋味。

  準是鬼魂附在她身上了,她對著肖漢的耳朵尖銳地喊:「你嘴上說不想見我,其實現在正是你最想見我的時候!」

  「別再給我打電話了!」

  他咆哮著,毫不猶豫地掛斷電話。怎麼回事?一句簡單的問候都像熱烈的暗示,這是上輩子的事,否則無法解釋!跟其他人永遠都不會這樣,他見薄荷第一眼時,就有一種隱約的衝動,只消看她一眼,聽聽她的聲音,甚至單單想到這個名字,天地交合的絕妙韻律就像亢奮的電流一般穿透全身,肉體深處的震顫搖晃著每一塊骨頭。他覺得手指頭很疼,低頭一看,那根長髮緊緊纏住食指,一時竟無法擺脫。

  乾燥的寒風捲起沙粒敲打著車窗,膨脹的熱情與季節不符,完全不像冬天裡發生的故事。他忽然想起懷舊節目裡放的一首古老的俄羅斯民歌,在一望無際的茫茫雪野,精疲力盡的車伕將要凍死,他掙扎著坐起來,拜託朋友告訴他老婆,千萬莫悲傷,若有知心人,乾脆嫁給他。

  他望著手裡簌簌散落的煙灰,屈從著固執,然而滾燙的液體還是不顧一切地衝出眼眶,「別恨我,我是愛你的。」一段旋律輕輕劃過他的琴弦:「心中永遠悲傷,因你離我而去……」薄荷的頭靠在轉椅上,腿支著桌沿,同時把椅子腿翹起來,這個動作具有一觸即發的危險性,她媽已經呵斥了三回。

  腦震盪,粉碎性骨折,高位截癱……去他的!她正在津津有味地讀雜誌上那篇《女權主義和女人的性權利》,整整一盒「華貝康橙」都快喝光了。

  哼,見一個愛一個,累死他!這麼說她絕不相信,哼,說穿了,男人那點精力是很有限的。薄荷是一個既有激情又善於邏輯浪漫起來比誰都浪漫、現實起來又比誰都現實的人。

  必須查出原因,她邊嚼薯條邊想,別把我當成個只會哭的酸妞。知道原因就好辦了,如果一個人正想上廁所,你卻端給他一碗元宵,並且繪聲繪色地告訴他是什麼餡的,他不把元宵扣在你臉上才怪呢。

  他有苦衷,王朔的《過把癮》和《永失我愛》使女人們變得聰明起來,其實這些事並不難分析。他一會兒說自己是個壞男孩,一會兒又說他從來不想玩人,其中必有隱情。回想他們在一起的一幕一幕,如果他存心折騰人,演技也太高了,不過那是直覺,她暫時不考慮這個。

  如果一個女孩說她有三個男朋友,那說明她一個也沒有,所以,當一個人說了兩條以上的理由,那他的話全都是推托。

  他要真是個花匠,不能玩三回就夠了,再說也不能那麼文明,不騙到一定地步就不能稱其為騙子。男人能花五毛絕不花一塊,這不僅僅表現在錢上。

  她對付肖漢的辦法夠絕的,熱戀中的女孩艱難保持這種清醒。

  一會兒是能褪豬毛的熱水,一會兒是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涼水,完全摸不著頭腦,有時連她自己都繞進罷了。

  幹嗎那麼認真呢?現在好多女孩不都是自負盈虧嗎?收音機裡熱線節目聊得正歡,大伙在討論為什麼白領麗人都愛獨身。

  「中國女人是全世界最棒的,可中國男人是全世界最差的。」

  一個挺沖的小姐,主持人挑起了她說話的慾望,她顯然是被男人害苦了。

  「很多白領麗人都特嚇人,給人一種性別模糊的感覺。」一位男性聽眾馬上反擊。

  「你的意思是她們變得有點像男人了?」機警的主持人立刻見縫插針。

  「哼,有的比男人還男人,反正我不敢找那樣的老婆。」

  薄荷把素描收進畫夾裡,這陣子靈感蒙著頭呼呼大睡,當你為烙餅奮鬥的時候,很難靜下心來搞純藝術。

  「我是個壞男孩,我就是見一個愛一個的人!」這些話像「阿香婆」香辣醬一樣追逐著她,雖然不信,但又不得不信,連他自己都說了,你還能較真,證明他是「娃哈哈」純淨水?

  「卑鄙是高尚者的通行證,高尚是卑鄙者的墓誌銘。」有人篡改了北島的詩。

  倒霉催的,從明天起好好畫畫!這是她激勵自己的老法寶,畫是永遠的情人,可現在卻一絲一毫挑不起她的慾望。通俗的東西不能使她感到滿足,純藝術又讓她變成舞場上寂寞難耐的牆花。

  她翻著一本美容雜誌,如今性學知識佔據越來越多的篇幅,有一篇《還性病患者以清白》寫得挺嚇人的,好像那些可怕的螺旋體瀰漫在空中,一喘氣就能招上似的。他到底為什麼呀?風把窗簾捲起來,彷彿迎面撲來的惡鬼。愛情的慣性就像靜電吸附在尼龍襪上的頭髮絲,揮之不去。

  「傻妞。」

  電視裡的男人嘲笑著喜歡他的姑娘。

  薄荷變得疑心重重,一點細微的聲響都令她惶恐不安,性病!

  可怕的念頭像針尖扎心裡,見一個愛一個,一天玩一個女人……她感染上了小羊那種強迫觀念症,忽然覺得有關他的一切都那麼可疑,他的暴躁,他的難以啟齒。

  一股邪惡的力量充斥著整個房間,雖然很荒唐,可她又莫名其妙地相信這是真的。胸膛裡溢滿想要尖叫的衝動,可她卻一聲不吭。她媽在廚房裡剁餃子陷,這事能怪誰呢,她就像剛剛償過禁果的夏娃,在體嘗快樂的同時,又感到了鑽心的羞恥。

  一想到那種親密關係,她渾身就像篩糠似的,巨大的恐懼把她變成個機器人。快去查查書,眼前晃動著愛滋病人痛苦萬狀的臉,一夜風流卻帶來致命的後果,世紀末恐怖的兩性關係!

  她這個人屬於跳躍性思維,比如,腦瓜子一熱想去上海玩,還沒決定去不去,她就想著到了上海該穿什麼衣服。這會兒,她想的是到時候讓喬丹幫她想辦法,小羊不行,她太愛衝動。

  六冊一套的《醫學衛生普及全書》是她的法寶,但也給她惹過不少麻煩,有時一點小事就會讓她疑神疑鬼。她媽還在剁餃子陷,咚咚的聲音震得她頭皮發麻。「螺旋體侵入人體後約兩三天,就進入血液循環,傳到全身各處,這時機體還不曾發生反應,所以沒有症狀。一直到傳染後兩三周,才開始在當初侵入的地方產生損害。」

  他的鎖骨上就有一粒小包!而且他經常頭疼!

  完了!表盤上的指針像個偏執狂直挺挺地懸在牆上,頭髮根根豎起,中午他打電話時簡直都要哭了,什麼事逼得他這樣?也許他曾經放蕩過,後來想重新抓住幸福,可為時已晚?當幸福來臨的時候,我們有時卻要為往昔的過失還債。

  我又沒惹他,他為什麼要騙我呢?他遇上什麼事了?肯定不是經濟問題,要是那樣,他哪兒有工夫接電話呀。薄荷暫時還能理清思路,一個一個地來,同性戀、吸毒、亂撤風流種子都不是,最初想的那七八種可能已經被否定了不少,這是不摻雜直覺的邏輯判斷,因此絕對正確。

  她想洗個熱水澡,這似乎是一種本能,「舒膚佳」香皂上印的那個顯微鏡讓她感到不舒服,胳膊在痙攣地顫抖,空氣裡充滿細菌。

  「現在愛滋病越來越多了,在外邊真得小心點。」她媽從廚房裡走出來說。

  活見鬼了!

  什麼意思?倒霉催的,這會兒連佛爺都懶得看她一眼,她的臉像做了局部麻醉似的,表面顯得挺平靜,心裡卻像瓦斯遇到了火星,頃刻之間就要爆炸。

  「不過愛滋病早晚也能解決,就像有了阿斯匹林就不怕梅毒一樣。」她媽說著,把菜刀收進廚櫃裡。

  天啊!阿斯匹林!全都對上了。

  「一對男女說過幾句話會不會得上呀?」她小心翼翼地問。

  嘴上這樣說著,心裡卻虛得要命,隨時準備接受致命的一擊,可又盼著她說沒事。

  「那不會的,只要沒接吻就沒事。」

  哎喲!

  薄荷腳底下打滑,好像踩上一根泥鰍,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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