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哥這兒是男人俱樂部,」劉軍喝了一口扎啤,「等我有錢了正經辦個俱樂部,裡邊有咖啡廳、卡拉OK、台球廳、保齡球,再弄個網吧,一個女人也不讓進,專門面向苦大仇深的哥們兒。」
「什麼叫網吧?」朱小東問。
「就是在酒吧裡弄幾台586,租給那些高雅的人玩,讓他們搞點網上交流,有外國親戚的人可以上這兒來發電子郵件,比打國際長途便宜多了。啟動資金不用太多,裝修也不必太講究。」
「哼,你小子臭吹行,」坐在後面的老知青一撇嘴,「光修一條保齡球道就得投資三十萬呢,上回要搞桌面印刷系統,沒折騰出什麼來倒搭裡邊五六個。」
他點上火,接著說:
「你插過隊嗎?得了,這是一代之差,我們那會兒十六七歲就去經風雨見世面。小子,你們沒吃過苦,沒見過血,就會臭吹。」
劉軍對這番感慨嗤之以鼻,人一上歲數都得倚老賣老。哼,現在有錢三十當爺爺,沒錢八十當孫子,沖老知青這年紀還跟他們一塊混,就很能說明問題。不過人家有個正上大三的兒子,還有賢妻良母盯著,錢少點就少點吧。
肖漢滿面春風地推門而入,帶進一陣溜肝尖的香味,最近心情好,瞧見誰都想樂。這裡邊就數他小,可就他最發,他誰也不坑,大伙都愛跟他合作。
他說威哥夠黑的,菜量越來越少,本該是中盤的變成例盤的。
威哥聳聳肩,沒法子,餐飲業滑坡,這一帶好幾個館子都折了,照你那麼實在,每天的流水還不夠買煙的。
「沒個家不成,整天沒著沒落的。」輪到朱小東胡噴了。
他長得太慘,晚上能把姑娘嚇一跳,指著那倆糟錢也買不了人家的心,而且他大面,見著好女孩就說不上話來,腦袋恨不得扎褲襠裡。劉軍特能套小姑娘,原來那個離了,現在跟一個中學的小老師勾勾搭搭,即將梅開二度。
「只要別生孩子就行,幹什麼都方便。」他說。
「你們北方男人戀家,要不怎麼叫『北京大爺』呢。」秀才說。
他是合肥人,卻像兩層鋼板壓過的瘦猴,當年全校的理科狀元。為了徹底脫貧,一猛子紮在北京,畢業後先在機關工作,後來隨著那陣熱潮下了海,幻想著當個比爾·蓋茨一類的儒商。可他發現周圍儘是些小學初中文化的外傻裡精的哥們兒,他那點學問不但沒用,反而礙事。
他把微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學以及熊彼特的《經濟分析史》都吃透了,卻敵不過那幫哥們兒的一個小算盤,越學越暈。現在弄得也跟二半破子似的,正經的研究機構看不上他的學歷,做起生意來那點學問一點沒用,只落下個「秀才」的愛稱。
「在南方男人可辛苦了,會掙錢還得會做家務,哪像你們這麼輕鬆。」他推了推眼鏡說。
大伙沒事就拿他開涮,他的確對得起觀眾,一點屁事都說得跟政府工作報告似的。比如,他和自己攢的公司星那倆半人吃頓盒飯,回來就說今天全體員工在一起召開例會,席間安排了工作午餐。
陽光暖融融的,更顯得這屋子陽氣太重。這幫男人在一起聊的無非是錢和女人,錢上總是點背,女人更讓他們傷心,世上要沒有這兩樣東西就太平了。
肖漢把秀才的眼鏡摘下來,自己戴著玩。透過鏡片看世界是一團模糊,忙過這陣子他要去學企業管理,不是混文憑,真想落下點東西。上學那會兒不愛學習,所以才上到中專,其實他腦子靈著呢,各走一經,他清楚地記得政治課本裡說的從原始積累到壟斷再到自由競爭的過程。
往後不學習就不靈了,再說……他忽然想起薄荷,臉有點熱,他倆完全不是一路人,她的生活圈子是什麼樣,他一點概念也沒有。
她會不會畫我呀?
她為什麼喜歡我?
肖漢特別想讓薄荷畫他,在她眼裡我是個什麼樣?窗外依舊是車水馬龍,大都市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下,往來穿梭的轎車,早市的吆喝聲,胡同裡婦女們家長裡短的議論,生活宛如古老的河水靜靜流淌。
「現在,我們腦子裡必須有品牌意識,洋品牌對國內廠家的威脅太嚴重了,」秀才又在給大伙補政治經濟學,「很多國產品牌市場佔有率太低,綜合競爭能力上不去。」
這一番高論顯然是對牛彈琴,但牛們還算老實,瞇縫著眼送給他一個忠實的傾聽。
漂亮女孩傍著有錢的胖子,成為都市中永恆不變的一景。汽車、手機、小蜜……男人一有錢就變壞,女人一變壞就有錢。
秀才真是愛扯淡,守著個小鳥窩,還扯什麼品牌意識!肖漢環顧四周,發現在座的都是些經理、董事長之流,照秀才說今天應該是個企業家聯誼會。代理公司、信息咨詢公司、貿易公司,叫得好聽,還不是拼縫兒的。
滴滴響了幾聲,財經報道播完了,股市一團和氣,今天漲幅居前三名的是匯通水利、新大洲和大冷股份,老知青不玩懸的,漲一點就拋,然後帶老婆和兒子去撮一頓,他是永遠的贏家。
朱小東的手機響了,有個大飯店的公關小姐宣佈他是該飯店的榮譽顧客,如果他去就餐,可以享受八折優惠,還列出一大串的最惠先生待遇,當然得先交一千八百塊錢。
「你怎麼知道我的?」朱小東撓著腦門問,手裡的煙灰快掉睫毛上了。
「當然啦,據我所知您是很成功的人士嘛。」
朱小東立刻被那軟綿綿的聲音燒暈了,恨不得現在就跑到飯店去,點一盤蝦籽大烏參。
「別臭美了,那天我和威哥接著好幾個這類的電話。」劉軍及時敲打他,盼著睡獅猛醒。
「可公關小姐怎麼知道我的?」朱小東死啃著骨頭不放。
「你沒看報嗎?這是對手機用戶的騷擾,你想想,她怎麼沒叫上來你的名字呀?再說你小子算哪門子成功人士呀!」
朱小東鮮紅的面頰在大伙的哄笑中一點一點黯淡下來。
肖漢最欣賞巴頓將軍,這陣子床頭堆滿了偉人傳記和企業家傳記。他喜歡創業的滋味,雖然辛苦點,卻能從中體會無窮的樂趣。當初申請開辦公司時,簡直溜了個腿細。光是證明就得開一大堆:場地使用證明、驗資證明、有關部門的審批證件、合夥人的書面協議,還有面面俱到的公司章程。
這一切來之不易,那是無數個溽暑難熬的日子換來的,大伙見他整天樂呵呵的,誰知道其中的艱難呢。天濛濛亮,他就揣上個小包去趕公共汽車,那陣子快把工商的門踏破了。女孩隨著生理變化成為女人,而男孩在風風雨雨中就能錘煉成男人。
街對角的「無名居」門口密麻麻停了一片車,好像在舉辦車展:奧迪A3、奔馳S600、寶馬、福特金牛星V6、卡迪拉克,還有一輛甕聲甕氣的加長林肯。威哥、劉軍、朱小東一個個都傻眼了,人比人氣死人吶!
男人沒錢可真不行啊,你可以對那些名車視而不見,但無法躲避女人抱怨的眼神,其實沒有女人自己也照樣會有壓力。這壓力來自何方?誰說得清呢,整天一睜眼就像被人追著打似的。
劉軍掃了一眼《為您服務報》上的房地產廣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只要您入住西湖新村,同樣享有天堂美景。超大陽台,敞開式廚房;樓中花園,落地塑鋼玻璃,泳池冰場;24小時溫泉水入戶,抗八級地震……什麼神仙才能配得上呢?
「為了合資賣掉名牌多虧呀,」秀才還在對品牌耿耿於懷,儘管被那幫小學文化的哥們兒騙得一愣一愣的,「就拿洗化行業來說,美國『寶潔』、英國『利華』、日本『花王』、德國『漢高』在中國市場上佔據半壁江山。」
別說人家這單口相聲說得還真有點水平,到底是上過大學的。
劉軍一直插不上話,挺彆扭的,只好望著窗外,賣呆兒看女人。街上一時美女如雲,想起一首搖滾樂,「紅色部隊」的《累》:太陽在天上放著光輝,我的眼前一片漆黑。
身上蓋著薄薄的破被,
夢中有個姑娘和我相倚偎。
總想嘗嘗愛的滋味,
可卻總沒有這個機會。
空蕩的房間裡沒有人作陪,
只有去那街頭看看姑娘的腿。
古時候,有個男人愛彈琵琶,沒人愛聽,只有一個婦女啜泣不止,男人很感動,一問才知道婦女的丈夫是彈棉花的,琴聲讓她想起了已故的丈夫。
秀才的鼻尖滲出汗珠,做生意時是秀才交學費,現在大伙能免費上政治經濟學,所以都很珍惜這樣的學習機會。
秀才提到大企業利用外資時,憂國憂民地用了個「靚女先嫁」的詞,劉軍一聽就來神了,他立刻搶佔了秀才的位置,大伙不約而同地想到女人。
「你多好,你是單身。」威哥對肖漢說。
「他才多大呀。」
「嫂子對你夠好的。」劉軍欲言又止。
上次那件事以後,威哥在劉軍心目中矮了許多,他愛逗女孩不假,但那都是些良家女子,再說他不會為外邊的女人冷落老婆。
不過婚姻的事難說,想說愛你並不容易,他不是也折過一次嗎。
「阿蘭是個好女人。」
威哥深深地點頭,一雙眼睛冷冰冰的,越過眾人頭頂,盲目地望著前方,劉軍他們覺得他還算浪子回頭,只有肖漢知道這句話的份量,這個時代做男人夠難的,不過只要能挺住,你就是英雄裡的英雄,男人中的男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很多人不再把它當作人之常情了,可阿蘭偏偏是個死心眼,她就愛伺候丈夫。每當看到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他的心頭就像有只小蟲在爬,越發愧疚,越發力不從心。在外邊還可以裝裝孫子,可……威哥有點走神了,手裡舉著萬寶路,煙都快燒著手了還沒發現,唉,我對不起她!
手腕上有幾個煙頭燙出的紫疤,那是在最痛苦的日子留下的烙印,這股勁太難拿:如果阿蘭是個無情無義的人,其實她再往前走一步也算不上無情無義,那樣他會覺得寒心,男人心裡也是脆弱的,更需要救命稻草。可現在這樣,你又虧了她。
「張輝那孫子最黑了。」威哥突然轉移話題。
他總是這樣,有時讓人摸不著頭腦,要想當商人,就得適應這種跳躍性思維方式。張輝是那個從貴州來的小子,欠威哥的錢,手裡白條兒一大把。
「這回不能再面了,要不他還欺負咱北京人。」
威哥特能煽情,他挑起一種地方保護主義情緒,弄得大伙義憤填膺。他的用意很明確,想讓這一介武夫幫他催款。好好的,誰也不想去打便宜手,有家有業的人不能圖一時痛快,有時候話趕話就得動真格的,讓人在腦袋上鑽倆眼兒可不是那麼溫馨的。不過他們和威哥在生意上有牽連,不是你欠我的,就是我欠你的,特別是肖漢和劉軍,要從威哥這收款就得去找張輝,其實連那小子面都沒見過,沒法子,逼上梁山。
唉,朋友之間千萬不能做生意!殺熟!最後弄得豬不識狗不啃的。
「走吧,這孫子想不到我會去掏他老窩。」
威哥一拍桌子,像拍驚堂木似的。大伙低調處理,硬著頭皮上吧。秀才先告假了,人家是比爾·蓋茨二世,見不得原始積累階段的野蠻場面。桿似的,本來要他也沒用。老知青也撤了,人家是一身輕,也沒搭裡邊多少。
真煩!肖漢的Call機響了,姐夫回來了,還是有文化好啊,他在美國斯但福大學讀完碩士,考入著名的AT&T電信公司,現在被美國佬派回來任北京地區的部門經理。美國和北京兩邊跑著,波音飛機是他的流動辦公室,IBM便攜式電腦,四海一家的解決之道。出國留學的最好出路就是像他這樣,充分享受兩方面的優勢。
他每月拿美金,雖沒有國內某些暴發戶的暴利,但起碼收入穩定,而且是令人尊敬的半個科學家,用不著像他這樣去催款。
湯姆大叔的文化真是有感召力呀,姐夫變得跟洋人似的,說兩句話就得夾一句英語。美式捲舌音取代了京片兒,彷彿要跟五千年的文化徹底決裂。一上街,和老外的調子一樣,「哇,北京的變化好大呀!」
肖漢和朱小東的捷達、桑塔納一前一後夾著威哥的破夏利,聽著胡同裡人們滿口的京片兒,忽然感到格外親切。「胡同串子們」在攤上吃一碗鹵煮火燒,喝兩瓶燕京啤酒,日子過得挺滋潤。
又堵車了,朱小東不耐煩地按喇叭,北京可千萬不能再添車了!現在一天過得如同二十年,堵車就不提了,有車的人越來越多,更顯不出他來了。等到大伙都有桑塔納時,他就得去奔凌志、本田。
「那女孩不錯,」劉軍在一邊提醒他。
馬路中央,一輛嶄新的豐田皮卡2400被111路撞了,開車的是個秀氣的女孩,條兒挺順的,她拿出摩托羅拉「掌中寶」,估計是向男朋友告急,嬌喘微微,淚光漣漣,急需英雄救美。
「別說,咱這大老爺們真是自愧不如。」
劉軍失望了,要是這女孩騎輛自行車摔在馬路當問,他會二話不說就去充當佐羅,那樣他還能有點做男人的自信。
《三聯生活週刊》上寫了幾個男男女女的愛情故事:有個女孩特可愛,挺普通的那種。她男朋友也很普通,而且老倒霉,先是得肝炎,後來眼睛又讓啤酒瓶炸傷了。那女孩始終如一地愛他,做手術時還混進手術室裡陪著他。好女孩往往是看上去很普通的。
「枕頭邊上的老婆才是最好的。」劉軍顯得挺深沉。
「你和那小老師什麼時候辦呀?」朱小東問他。
「騰出工夫就辦,現在普普通通的好女孩就跟珍稀動物似的,」劉軍把手上的關節攥得卡卡直響,「我找老婆就找普通的,趕明兒讓我那位也在中學裡給你找一個。」
「你老開空頭支票。」
「這回是真的。」
「得找一個能對我媽好的。」朱小東粗聲粗氣他說,那股憨勁可愛極了。
他講了個小笑話: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買了一雙昂貴的襪子,他丈夫說這樣的襪子得配上好鞋、好衣服、敞篷賽車和豪華別墅,最後的結論是她得換個丈夫。
劉軍又想起《三聯生活週刊》上一個愛情故事:癡情的小男生愛上學外語的漂亮女孩,她的英文名字叫傑西。小男生知道傑西小姐喜歡玩具熊,於是用獻血之後得的那筆錢買了一個玩具熊獻給她。小男生在傑西小姐面前很自卑,老覺得自己沒錢,他認為一個月薪一千元的男孩不可能找一個對五千元才能滿足的女孩。有一次,他斗膽向她求婚,她卻把這當成玩笑話。後來,傑西小姐出國了,小男生每月也賺到了五千元,並且找到一個能對五千元滿足的女孩,可他卻無比懷念當年那個用獻血的錢買玩具熊的男孩。
這個故事弄得劉軍兩眼發潮,音響裡正放著英文歌曲《電話訴衷腸》,他的前妻就是個特別想出國的女孩,唉,別提了,什麼也拴不住她的心。
現在這個真好,小貓似的,你疲憊不堪時,她能鼓起腮幫兒掉眼淚,而且是個對一包方便麵就能滿足的傻姑娘。
「嘿,你們兩個,下來幫她搬車!」
一個高個的交警走過來敲著車窗,白手套晃來晃去。
「憑什麼呀,我們還有事呢!」
「別廢話,快點!」
再一瞧那邊威哥他們已經下來了,劉軍和朱小東也只好灰溜溜地加入青年志願者的隊伍。
張輝的狗窩在一條婉蜒曲折的小胡同裡,髒兮兮的,弄得桑塔納、捷達和夏利渾身是泥,擋泥板嘩啦嘩啦直叫。
電線桿子上貼著泊印的齷齪廣告,祖傳秘方,專治性病,下面印著一個子虛烏有的地址,走到哪兒都能見著,據說它們遍及大江南北、橘子洲頭,跟人丹鬍子似的。
威哥走在最前面,那架勢有點像黑社會老大,前呼後擁的男人中有好幾個穿著黑色寬頭的軍警靴,咚咚地跺在磚地上,挾著凜冽的寒風,大有黑雲壓城之勢。
「這一帶的房租五百塊錢一個月,都是那幫外地人。」
院裡鑽出個趴拉著拖鞋的女人,嘩的一聲把一盆髒水潑在地上,煙囪裡流出的骯髒黃油結成冰柱。附近住的都是四川和貴州人,空氣裡充斥著嗆人的辣椒味。
「張輝住這嗎?」威哥問門口的老大爺。
「緊裡邊那間。」
潑髒水的女人看到陰森森的一行人,慌忙跑回屋裡,顯然是張輝的女人。看到她這副驚惶失措的樣子,威哥心裡倒踏實一些。
細腸子似的小道,自行車歪在地上,枕藉而臥,乾枯的樹枝上掛著飛舞而來的塑料袋,麻雀盤旋而落,震得樹權陣陣發響。
「裡面坐。」
張輝很能抹稀泥,他是個笑嘻嘻的小胖子,現在欠的錢遠比掙的還多,拆東牆補西牆,整天等著別人拿白條兒來找他。
「你夠忙的。」
威哥把兩手插進皮衣兜裡,從頭到腳打量著張輝,對自己究竟皇怎樣上了他的當感到無限好奇。一般來說,胖子最能蒙人了。
「每天事情真多,剛才我還在考慮給客戶的報價和經辦人的佣金呢。」
「從一個專門黑人的孫子口中聽到這句話,真把人噎得夠嗆。從前一向是在飯店裡見他,早到這狗窩來看看就好了。這種中間人最可恨了,可沒他你就做不成生意。
西北風刮得人耳朵發癢,張輝的腰板卻挺得筆直,冬天他故意穿得很少,上哪兒都是一件羊毛衫,夏天捂一身西裝,讓人感覺他處處有車坐。
屋裡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威哥怕弄髒他的嘩嘰褲子。來的時候,劉軍還說到他家以後看見什麼值錢的就往外搬,您瞧吧,那破彩曳賣門口收廢品的頂多給五十,方便面在碗裡泡得稀爛。錢哪兒去了?早寄回老家蓋樓去了。
生意圈裡,有人專門擺闊,有人故意裝窮,你信誰的?
「威哥的事好辦,等我忙過這陣,我專門給你當馬仔。」張輝認真地說。
「別玩虛的,我們這麼多哥們兒過來了,今天好歹也得結點兒,別太不給面了。」
威哥暗暗咒罵自己,他的聲音聽上去還是大面,這年頭欠債的倒有理了,弄得自己倒像個要飯的。他軟磨硬泡多少回了,不行,別人對自己可從來沒面過,就應該抄起他脖領兒,給他臉上開個醬油鋪。他掃了一眼眾人,像攝像機似的,一個也沒落,好好的我不想欠你們的,都是張輝這孫子……「男人之間的事,別摻上娘們!」威哥低聲吼著。
張輝趕緊把那女人攆走了,然後低聲下氣地服軟,答應明天上午以前先還三分之一。他給威哥上了根紅塔山,軟乎乎的胖臉湊上來,看著特別眼暈。威哥緊盯著他晃來晃去的腦袋,牙齒在嘴唇上來回搓磨著,就像泰森復出之後盯著挑釁的霍利菲爾德,恨不得咬一口。
噹啷一聲,一件東西闖入他的視線,簾子後面閃出個膚色黝黑的小伙子,個不高,但腿很有勁,能不能練就看腿了,在這方面威哥是個行家,平日裡,他總愛吹噓自己認得道兒上混的哥們兒,可一看這架勢就傻眼了。
「這是我弟。」
張輝一邊說,一邊衝他兄弟擠眼,千萬別輕舉妄動,惹出點麻煩。
沒勁,真沒勁!肖漢隨時都想抽身離開,到底為什麼?一個堂堂的董事長就該幹這事嗎!他整了整衣領,幾隻鴿子撲楞翅膀一躍而起,藍天浮響著鴿哨,陽光灑滿每個人的肩頭。
「不行,你得給我支付違約金,要不你得負刑事責任,懂嗎?
就是蹲大獄!」
威哥把從秀才那裡聽到的隻言片語搬上來,武的不成來文的。
別瞎扯了,肖漢厭惡地看了他一眼,你嚇唬誰呢!
這一幕從未使他如此厭倦過,每人臉上好像都用膠水粘上厚臉皮,隨時揭下一層,隨時又換上一副新的。你必須隨機應變,一點準則都沒有。
「有病啊!」外邊胡同裡不知誰在喊。
沒錯,有病!忘了從什麼時候起,人們只要稍有不滿,嘴裡就會蹦出這兩個字,什麼病?不知道,人人都有病,全世界都有玻「你有病啊!」
朱小東忽然受了啟發,抄起這句話就往張輝身上拽。威哥大面了,明天就解決,誰信呢,沒準今天晚上就坐火車顛了。他一甩頭,後面的人烏壓壓圍上來,把張輝堵個兩頭冒,他弟在怎麼了,明顯的以少勝多,怕什麼!威哥的心搭在一根顫動的蛛絲上,嚇唬嚇唬他就得了,別動真的。
外國電影裡常常演出餐館、舞廳裡鬥毆的鬧劇,像推骨牌似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不清第一拳是誰先出的,劉軍下顎上挨了一拳,他腦袋一歪,張開雙臂向後躺倒,幸虧威哥用肩膀扛住他,少林高手往往會輸給一個不起眼的小孩,因為他出拳不規範。
糟啦,院裡另外幾個貴州人也攙和進來,想收住手都來不及了,寒風劈頭蓋臉地刮著,小院裡騰起陣陣土煙。肖漢夾著劉軍和朱小東往外邊退,那些人又包抄上來,像橄欖球運動員似的一起壓上來,有人抄起胳膊時去砸朱小東的腦袋,肖漢本能地用身子一擋,不知誰飛起一腳,不偏不倚,正中他的下身。
肖漢感到一陣麻木的鈍痛,滿眼飛舞著金星,腳底下一軟,倒在一邊……鴿子點著圓滑的小頭飛回窩裡,咕咕咕咕孕育著興奮,小院上空的土煙閃閃發亮,彷彿太陽灑下的金色粉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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