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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吃過晚飯,肖漢和薄荷想再玩一會兒,車停在二環路邊上,此時,「金球道」保齡球俱樂部生意正火。

  換好鞋以後,肖漢幫薄荷挑了兩個最輕的黃球。薄荷脫掉大衣,露出淺灰色的羊毛衫和紅方格呢短裙,裹在長統襪裡的腿依舊是緊繃繃的,彷彿輕輕一碰就會溢出瓊漿玉液。

  肖漢戴上護腕,用手指勾住球,胳膊朝上一舉,向後甩出一個半圓,兩腿交叉,如同捕食獵物的豹,果斷地拋出球。小瓶齊刷刷地倒下,全中!頭頂的電腦屏幕上打出一個漂亮的x字。

  「我勁可小啦。」

  薄荷望著肖漢堅實的臂膀,有點心慌意亂的,動作沒打開,球一出手就歪了,傻乎乎地滾向邊道。

  她委屈地聳聳肩,肖漢笑著拍拍她的頭,看我的!他的勁真大,掃瓶板剛一升起,就一個箭步拋出球,補中!

  婚戀的程序是相識、相知、相愛、相結合,可他們的程序完全顛倒了,甚至在相識之前的一剎那就已經相愛了,或者說所有的感覺揉在一起,在你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來一個全中。

  小羊說現在的人都太精,戀愛就像導演隨時會喊停的試拍,結婚前一天兩個人還是猜仨攥倆的,直到後悔莫及領了證。沒兩天又覺得自己給自己下套了,然後拚命想逃出籠子。

  小羊太刁,喬丹和蒙田也犯這個毛病,尤其是蒙田,以為自己是根蔥呢,誰拿他蘸醬埃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褻瀆愛情的人自己並不懂得什麼叫真愛。有的人總是怕一猛子紮下去落個覆水難收的惡果,這種人理智有餘,激情不足,愛在他們的字典裡是根空心竹子。

  敏感的人能嘗到愛的甘甜,也能品出悲的苦澀。人和人之間敏感不敏感差別可大了,薄荷有個初中同學,是個挺秀氣的女生,一個月內接連死了母親和姐姐,她卻跟沒事人似的,還吵著跳皮筋。不是堅強,人家真沒當事,那從容勁兒讓你不得不服。沒法說,不過那樣反倒幸福。一恨針紮在身上,不同的人肯定會有不同程度的痛感。

  「出手低一點就好了。」肖漢說。

  有時他顯得特別小,有時又相當老練,在一大堆灰不溜秋的人中間,他是挺拔的西部英雄,舉手投足中顯示了對生活的無比熱情。

  薄荷通常在第二局中才能找到感覺,她接連打了兩個全中,屏幕上的DOUBLE衝她微笑,這一局的得分是129,按規定末尾是9的可以得一罐「舒跑」。

  「你喝吧。」

  其實他們的座位上有好些喝的,但薄荷堅持要他喝「舒跑」。

  球館裡挺熱的,她的臉亮晶晶的,透出發熱的紅潤,膝蓋也是紅撲撲的,猶如親吻之後留下的紅暈。

  他想說點什麼,卻莫名其妙地從小桌上又拿了一根吸管,插進那罐「舒跑」裡,薄荷立即會意了,她把臉湊上來,含住吸管,兩個人一起喝「舒跑」。館內的喧鬧聲變成嗡嗡嚶嚶的耳語,兩雙眼睛久久凝望著,四周景物淡出視線,她的嘴唇微微張開,應和著他呼吸的節奏,我好像認識你很久了,不是嗎?

  飲料喝完了,肖漢笑著把易拉罐放在一邊,又去打球了。薄荷仍舊陶醉在剛才的氣氛中,她深深吸一口氣,用舌尖舔舔嘴唇上酸甜的汁液,一股熱力從兩腿之間躥上來,直抵上愕和耳根下最敏感的地方。

  肖漢舉起一個紫球,向後一擺,輕快地出手,在球將要擊倒小瓶的一剎那,整個球館突然漆黑一片,起初的兩秒鐘沒有任何聲響,後來大家才知道停電了,可能是跳閘。

  「你站那兒別動。」肖漢朝薄荷的方向喊。

  服務生還沒找著應急燈,一點亮光也沒有。肖漢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探著,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到她身邊去,緊緊摟住她。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明顯加快,一片漆黑中,他比任何時候都想要她。

  「不會摟住一個正在減肥的傻姑娘吧?」

  他覺得有點可笑,附近好像有那麼一個,梳馬尾辮的。不過,他感到一個更強大的磁場,不偏不倚地吸引著他。就在他張開雙手的一瞬間,世界恢復了光明,薄荷一愣,他這才發覺自己的滑稽,手卻不知應該放哪兒,只好摸成拳頭。

  「該死的,怎麼又來電了?」回家的路上,兩人沉默不語,音響裡放的還是張信哲,「凌晨兩點半,你還在我身旁」,一天都沒躲開他。

  肖漢從來沒有把車開得如此游刃有餘,簡直不用注意周圍擠上來並道的車輛,捷達牽著他的心飛翔,超出了駕駛的感覺。

  坐在身旁的女孩變成另一個人,彷彿神秘的保險箱,需要穿越時空隧道來破譯它的密碼。他找到了她,這個女孩會在所有的輪迴轉世中陪伴他。無論怎樣改頭換面,他們都能幹千萬人之中一下子認出對方。

  「你怎麼不說話啦?」肖漢轉過臉問她。

  薄荷笑而不答,她到底想什麼呢?

  過立交橋的時候,肖漢跟著張信哲唱了一聲愛你,一個柔滑的慢板,感覺妙極了,不用費什麼勁,歌聲就輕盈地流淌而出。

  熟悉的街道衝他們招手,他閉著眼都能找到她家那座灰樓。太安靜了,簡直有點尷尬,車在她家樓前的斜坡上停下,就這麼讓她走嗎?唉!

  「咱們在這聊會兒天吧。」薄荷緩緩地說。

  她把臉湊近一些,嘴角微微顫動著,瞳仁裡閃爍著點點火光,他從那對眸子裡看到了自己。

  「是啊,也該聊會兒天了。」

  他鬆一口氣,畢竟先把她穩住了,可嗓子眼兒跟堵住似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他一低頭,望見那雙纖纖玉手,在皎潔的月光下顯得更加白皙柔軟。

  澳大利亞眾多未開化的部族裡,每年都要集體舉行男子的成年儀式,經過這個儀式,男子割斷了母親的羈絆,與無責任的幼年時代訣別。

  含混而熾熱的召喚傳遍肖漢的全身,太陽穴上方好像有把小錘子在不停地敲,血脈興奮地奔流,他似乎能看到那張密匝匝的網。

  「你怎麼還不說話?這要是考試你可不及格了。」

  薄荷的臉轉到背光的地方,惟有亮閃閃的眸子像貓眼兒似的,緊緊夾住他的心。他簡直不知道該幹什麼了,翩躚的愛神輕易撩起了你的慾望,可你卻手足無措,生怕一抬手捅破了桃絨似的肌膚。

  「是啊,要是考試我可不及格了,」他的聲音低得像耳語似的,「書上說的,讓你三天開始注意我,三個月之內愛上我。」

  薄荷噗哧一下樂了,那笑容讓他窘透了。

  還用三個月嗎?

  「我要是喜歡一個女孩,她也喜歡我,那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

  他的表情可愛極了。

  女孩最愛幻想,無數溫情蜜意夜夜盤旋在她們的夢中,想像中的王子騎馬而來,飄飄悠悠的,像電視裡放的慢動作,金光燦燦,他的周圍罩上一輪光環,如同耶穌下凡,夢像個五彩的肥皂泡,輕易被第一個到來的男人打碎,小男孩的笨拙破壞情調,老男孩的立竿見影讓人吃不消。當女孩夢想著溫暖的沙丘和海濱的貝殼時,男人的急躁讓她們變成一隻被動的小壁虎。早間的浪漫幻想就像猴子身上粘的孔雀毛,一旦被風刮掉了,就露出齷齪的一面。

  薄荷聽一個美院的女模特兒講過一點私事,她第一個男人是她的鄰居,三十多歲離過婚的二半破子,她起先挺崇拜他的,渴望成熟男人的擁抱,便像一隻沒頭沒腦的蛾子撲進他的火堆。後來她說沒勁極了,簡直就像等著人家宰你一小刀。而那個男的一點品位也沒有,連甜蜜的情話都省了,傻狗似的亂啃一氣,破舌頭像個蠟頭。

  「還是精神上的東西最讓人懷念。」那個女模特兒最後說。

  女孩在成為女人的那一夜,首先嘗到的是淡淡的苦澀,告別童貞的眼睛裡,淌下一滴理想王國的小露珠。經過很長一段時間,她們才能習慣男人說來就來的慾望,粗重的毛孔和濃密的汗毛,有些心思細密的人恐怕永遠也適應不了。

  女人之間的分化是從婚後開始的,有的人偏重精神,至少在心裡還是個女孩;有的人嘗到甜頭,變得和男人一樣,動情之後的慾望一瀉千里。人和人不同,准說得清呢,荷爾蒙的分佈肯定不會像原始社會分發的食物。

  薄荷準是一步到位了,她的眼睛不再柔和地眨著,整個人沉醉在溫熱的波濤裡,她激動不安地把長髮編成辮子,然後再散開,手裡有點汗津津的。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點什麼,今天一出來就有這種預感,或者說遠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就有了某種懵懵懂懂的想法,只有對他才會這樣。她當然應該矜待些,總不能見面第三回就……可是她不再有什麼主張了,神秘力量驅動了心,心又驅動了身體。

  他肯定更想,在五洲大酒店時就想了,迷醉的眼神、脹紅的臉,一抖腕就喝光全部飲料的動作深深烙在她的記憶裡。應該幫幫他,男人克制自己是很痛苦的,真的,應該幫幫他。女人對男人最大的關懷莫過於對他身體的關心。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使她興奮不已。

  肖漢開始倒車,他想把車停在一處更舒服一點的地方,插位停車一向是他最拿手的活兒,今天卻總幹不利索。

  「你別笑埃」

  肖漢覺得自己蠢透了,他當然知道該幹什麼,但必須小心翼翼的,否則一點閃失就會破壞恰到好處的美感。人們對這事的處理方式差得很遠,有的人能把它變成一首讚美詩,有的人卻像上廁所一樣敷衍了事。

  「你會愛上我嗎?」他低聲問。

  「也許得三年吧。」

  薄荷說這話的時候,眼裡充盈著甜潤的液體,他的胳膊又下意識地擋在她的胸前,沉甸甸的,她再也受不了那種炙烤了,耳邊是陌生的喘息聲。

  車裡太熱了,可他又不想打開車窗,喉嚨裡燒著火,干極了。

  手一滑,煙和打火機一骨碌掉在地上。

  「你緊張什麼呀?」

  薄荷含情脈脈的問話更像撩撥人心的催促。

  「是啊,我緊張什麼呀。」

  肖漢素來就是個敢做敢為的硬漢,可這事不一樣,這股勁真難拿:慾望隨時都會衝破活塞頂出來,這會兒一體都會癢癢的,可你面前是個女神,怎麼辦吶,她要僅僅是個女人就好了。

  他既不希望她總像個雕像似的坐在那裡,又不希望她會有什麼輕慢的舉動,捏碎他們共同的夢。寶貝,快來吧!他聽見自己在心裡叫著。

  神了,僅僅空了一秒,她好像聽到了他的召喚,開始應和著他的興奮。她緩緩地把手朝他這邊移過來,手指頭顫動著,像彈鋼琴似的,奏出流暢的前奏。他看到了,毫不猶豫地捉住它們,牢牢的,再也不放開。

  她是我的!

  「咱們到後邊去吧。」

  她立刻領會了他的暗示,深知他們不僅僅是要換個地方。兩個人打開車門繞到後座上,那團熱氣立刻傳到車尾,薄荷用雙手勾住他的脖子,頭斜靠在他肩膀上,她覺得自己傻乎乎的,動作十分僵硬。肖漢正要伸手摟她,手機響了,真討厭!

  薄荷像彈出的子彈一樣收回身子,這才發現大衣被車門夾住了,好不容易才拽出來,就勢給脫了。

  足足響了三聲肖漢才拿起手機,是劉軍他們叫他去打台球,他沒仔細聽就吼了一句:「不行,我現在有很重要的事情!」

  然後,也不再說什麼就果斷地關機。這幫孫子,真會挑時候,也不看人家正在幹什麼!

  「還得重來。」他笑著說。

  薄荷只好重複那個僵硬的動作,這回臉一挨到他的肩膀就像立刻被點著似的,他怦怦的心跳像戰鼓似的敲在她心上,剛才還冰涼的膝蓋頓時被烤得火熱。肖漢猛然用手托住她的頭,將身子翻轉過來,把嘴執著地壓在她顫抖的小嘴上,一使勁腳卡在駕駛座下面,隨你怎麼想好了。

  想來是命中注定,一切都那麼合拍,彷彿經過預演似的。他什麼也看不清了,只一心一意地吻,她的臉透出蛋清的鮮亮,泛著淡淡的桃香。他禁不住用嘴含住她的耳朵,舌尖在上面緩緩地滑動,然後用牙齒輕輕地夾住耳垂。在一陣突如其來的衝擊下,他的心一波一波地膨脹起來,那是無比絢爛的生命!

  「你的勁真大。」

  「我能把你胳膊掰折了。」

  她的手攀住他的脖頸,好像這是世上唯一靠得住的東西。起先,她甚至有一種愚蠢的想法,想模仿點什麼來體現她的性感。可現在卻像著了魔似的,頭已經被那種熱情燒暈了,兩座相望已久的火山一旦爆發便迅速地熔合在一起,她什麼也不會又好像什麼都會,那雙手受著神明的招引專在他渴望的地方探尋著,一遍一遍愛撫他的後背和亮滑的頭髮,將他的頭皮搓得火熱。兩件紅燭似的東西無聲無息地流著燭淚,默默地粘連、溶合。他要是太陽,她就是地球,在公轉的同時還能自轉。

  怪了,在兩人緊緊摟住的時候,靈魂也飄出體外,在空中默默地抱吻。

  肖漢的右手勾住她的脖子,左手以不可捉摸的溫柔撫弄著她的皮膚,她比他想像的要胖一點。薄荷感到自己彷彿氾濫在波狀起伏的熱浪裡,每當波濤來臨,她只是出於本能地向上一躍。隨著一陣篩糠似的抖動,他忽然猛地抱緊她的腰,一同墜入深崖。在火熱的顫慄中,她覺得自己被徹底溶化了,化作無形的熱望包圍著他的身體,一串串含混不清的呻吟從喉嚨裡蕩漾而出。再也分不清身與心、形與神,夜空繁星點點,默默注視著這對縱愛的天使。

  他把頭埋在她的胸前,心裡感到異常的放鬆,那裡是一片和平的地域,柔軟的羊毛衫泛著愛的馨香。男孩出生以後就吮吸著母親的乳頭,長大以後叼上根煙,實際上是在重複這個動作。當他們躺在愛人身上時,還在渴望那種母性的光輝。

  彷彿清涼的甘露滋潤心田,好爽啊,肖漢把車燈關掉了,此時唯有那盞「愛神之燈」吐著點點黃暈的光……她終於明白了,從前她寫詩,看愛情故事,在心底打下無數腹稿,一切的一切,就是為了今天能好好愛他。

  奇美的感覺使她禁不住要落淚,一個男人能做一個女人的侍者,把這件事做得如此完滿,而他自己卻不急於索齲這種美震撼人心,她感到真正意義上的滿足,超越人類肉慾之上的滿足。這才是人世間最有魅力的精靈!它創造美,但並不破壞,並不侵略。

  這是神性的愛,亞當為了讓夏娃心滿意足,甘願忍受痛苦讓她獨自享受。千百年來,這一向是女人應當做的事情,而男人總是充滿氧氣的皮球,固執地把氣放完,絲毫不顧忌女人的心情,到最後只留給她們一個癟了的皮胎。

  女人只有忍讓,每一次她們總是充滿希望,希望能把那一過程延長下去,使之昇華,而男人天生具有破壞性,天生不通人情,他們總是把本該屬於兩個人的果子全吃光,絲毫不給女人留下。而女人呢,天生富於犧牲精神,壓抑著她們對情慾的無限渴慕。

  女人的位置在哪裡呢?大多數人在享受快樂的同時,心裡夾雜著一絲被侵略的感覺,只有在兩性互愛的溫馨氛圍裡,女人才是真正的半邊天,合而為一的溫馨,甚至超越了性別。

  「我真想跟你在一起。」他趴在她耳邊說。

  「瞎說。」

  她一邊說著,一邊輕輕解開他的襯衣扣子,月光像一盞亮度正好的迷你燈,輕柔地灑在他身上。襯衣裡邊是一件很薄的跨欄背心,真可愛!大多數男人在這個季節都穿臃腫的保暖內衣,薄荷用指尖點著他的胸膛,簡直無法形容這件背心給她帶來的衝擊力,他身上的一切都那麼性感。

  「咱倆真有意思。」

  肖漢把她的金項鏈放在手裡,寶藍色的項鏈墜刺著眼睛,她的回答既讓他生氣又令他滿意。

  「你不是說我是個好女孩嗎?」

  「我已經認為你是好女孩了。」

  說這話的時候,他露出難得一見的迷惘癡情,彷彿沉醉在夢裡,久久不願醒來。

  「我只按你最初說的話做。」

  她的臉在他頭上輕輕蹭著,已經不早了,爸爸昨天從基地回來了,她心裡有點慌,同時又夾雜著莫名其妙的興奮,彷彿《羅馬假日》裡出逃的公主。

  「我這是自己給自己下套。」

  他點點頭,好像恍然大悟似的,「下套」是他用的頻率最高的一個詞,說起來特甜,薄荷從小在知識分子堆裡長大,討厭那些繁瑣的用詞,「作繭自縛」也是這個意思,可是沒味,一點不性感。

  「我會娶你的。」他心裡想著。

  不過他不會在這會兒說的,那她就太美了。他們臉貼著臉,皮膚粘在一起,好像輕輕一碰就會粘下一塊皮似的。

  「我得走了,」她不情願地說,「我總不能在這待一晚上。」

  「別走。」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皮鞋還卡在駕駛座下面,別走,千萬別走!他從來沒這樣求過一個人。

  她繼續在他臉上吻著,同時瞧了瞧表,十點一刻了,一個自我說該走了,另一個自我卻拚命攛掇她:再待會兒,再待會兒!

  冥冥之中彷彿有個聲音告訴肖漢:千萬別讓她走!於是再次摟緊她,永遠不想放開,彷彿一不留神,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就會稍縱即逝。她的臉貼在他的胸膛上,一起一伏的,和她的節奏一致,變成他們共同的心跳。這麼晚了開車回去,她簡直有點擔心。

  又過了一會兒,她抬起臉想打破沉默,這微小的動作立刻引起肖漢的警覺。

  「別張嘴,要不你又說該走了。」

  「至於嗎?」

  藉著月光,她又看到那靦腆而富於激情的眼神,奇怪,幹嗎弄得跟告別似的?頭一次就這麼拉不斷扯不斷的,往後可怎麼辦啊?

  「真的很晚啦。」她像哄孩子似的。

  「你捨得?」

  他簡直不相信這句話是自己說的,那應當出自哀怨的少女之口。來往的車燈刺得他睜不開眼,難捱的寂靜默默堆積上來。

  薄荷不明白他的執拗,來日方長嘛,幹嗎那麼纏綿?和別的女孩不同,果敢堅決歷來是她的作風,一刻也不能停了,否則今天晚上就要留在這了。

  「我想讓你看看我的決心。」

  說完,她騰地一下鑽出去,重重地甩上車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新鮮的寒氣撲面而來,薄荷感到腿有點發軟,像跳兩步舞似的,髮絲上還沾著他的熱吻。「天空沒有留下翅膀的痕跡,而我已飛過。」

  「這麼晚才回來!」

  母親的反應要比她料想的好點,可能今天心情不錯。薄荷喜歡受這種約束,它能使約會變得一張一弛,永遠不失去彈性。

  淺黃的餐桌上擺著一隻水晶花瓶,裡面插著幾朵沾著水珠的龍舌蘭,這是知識分子家庭永恆的溫馨情調。肖漢偏偏也懂這個,無論多麼無聊的生活都需要香水和口香糖的點綴,很多老爺們卻覺得麻煩,上炕認得媳婦,下炕認得鞋,沒勁!

  「國安總算踢了一場好球。」父親說。

  看他那樣子還有點意猶未盡,薄荷躲躲閃閃的,她剛才一眼就瞥見鏡子裡那張紅得出奇的臉。

  好在知識分子有個優點,他們並不太過問孩子的私生活,尤其是這種星期日的約會。冰箱裡有塊奶油蛋糕,薄荷三下兩下就吃光了。母親以為她晚上沒吃飯,是啊,跟沒吃差不多,她和肖漢在一塊總是互相看著傻樂,秀色可餐。

  「今天一上來申花有點反客為主,」父親特別興奮,「進第一個球以後他們開始亂了,久攻不下可真頭疼。」

  薄荷站在穿衣鏡前哼哼卿卿地應付著,她用棉花擦去眼影,口紅已經蹭掉了許多,舌尖在嘴唇上勾了一圈,那裡還留著他的吻。

  她微瞇起眼,帶著沉醉的笑容輕輕呼出一口氣,鏡面上霧氣濛濛。

  「國安這幾個外援還行,不過中國還是沒錢,日本能請濟科、萊因克爾那樣的大牌球星,那才能提高整個聯賽的水平。」父親說。

  「是嗎?」

  薄荷耳邊依然飄蕩著二人世界的情話,你的勁真大,我能把你胳膊掰折了……母親不知什麼時候換上一件嶄新的睡衣,淺灰底色上綴滿紅和白的小碎花,臉頰也添了一抹紅暈,真逗,還有點害羞似的,「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是啊,爸爸去基地畢竟好幾個月了。

  「別老說了,孩子都累了。」

  王顧左右而言他。

  兩個女人的微笑弄得他有點尷尬,還想就國安的新陣形發表點看法,可沒人呼應了,算啦,上帝這會兒也該休息了。

  磨蹭了一會兒,門終於關上了,莎士比亞戲劇降下帷幕,一切盡在不言中。

  薄荷咬了咬嘴唇,怎麼啦?平常從來沒覺得這事有什麼稀奇。

  門是文明社會的道具,將愛情一樁樁、一件件地包裹起來,一牆之隔卻是咫尺天涯。《讀者》上有個美麗的小故事:當初亞當和夏娃住在一起時,亞當憑借身體強大能幹重活,對夏娃頤指氣使,常耍男人威風。後來,聰明的夏娃跑到上帝那裡拿來兩把鑰匙,一把開廚房門,一把開臥室門。從此確立了一家之主的地位,可以隨意支使亞當。他要是鬧,夏娃就可以採取非暴力不合作運動。女人都有兩把歷史悠久的小鑰匙,而且使用起來得心應手,恰到好處。由來如此,永遠如此。

  薄荷繞過客廳,走進自己的畫室,寒風嗚啦嗚啦地怪叫著,「萬物蕭疏鬼唱歌」,任何音響效果都會與她的愛情撞車。在壁燈的映襯下,她的畫全部鍍上金色,有一幅少女的人體畫最令她滿意,簡直可以和安格爾的《聽泉》媲美。

  她不想賣這幅畫,如果把它交給畫商,少女就會遭到蹂躪,藝術尷尬地變成他們的下酒菜。她現在畫兩種畫:一種是應付畫商的,一種是純藝術的,前者是謀生的手段,後者是畢生的理想。如果嫁個好老公,她就能安心創作了,喬丹說她有寄生蟲的思想,那怎麼辦呢?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說來也怪,儘管她過的是一種近乎封閉的生活,但她從小就在愛情和人性上悟性極高,她不愛看那些醫書,雌性激素和丙酸睪丸酮破壞了幻想。「蓬門今始為君開」,靈秀的山水之間最能體現人性,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中那幾句真美:「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多像溫柔的女人埃此時燈光暗得正好,她取來被褥,躺在沙發上,想著肖漢輕輕的呵氣,與那淡淡的松節油相擁而眠。她赤了雙腿趟過一條小河,溫熱的水流起伏漂蕩,朦朦隴隴的聲音越來越近。記憶開始自己串聯起來,由點到線,串成一頁一頁豐富的內容,簡直能聽見它們往一塊拼湊時的撞擊和磨合聲。

  她感到自己疲乏極了,慢慢陷入滑膩的濕泥中。一雙大手把她拉上來,渾身麻酥酥的,她騎上一匹馬,一個男人在身後抱著她的腰。馬漂亮極了,雪白的,起初跑得很快,後來突然停下了,身後的男人不翼而飛,白馬緩緩地轉過頭來,竟然變成一個男人……薄荷醒了,桌上那本《射鵰英雄傳》受著慣性驅使「啪」地一一聲掉在地上,是個夢,有點想不起來了,腦中最後的印象是肖漢那靦腆而富於激情的眼神。

  他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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