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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荷,曼妥思薄荷糖,頭髮絲似的項鏈,細嫩的脖頸煥發著內秀的光澤……彷彿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就像絲綢之路上飄渺的駝鈴聲,由遠及近,由近及遠……樓蘭古國揭開神秘的面紗,講述著封存已久的愛情故事。

  必須抓住點什麼,寶貴的東西總是轉瞬即逝的。「流連於舒適的購物大道,盡情感受潮流脈搏,逛累了,在流行的咖啡屋輕鬆小坐,瀏覽窗外的摩登男女。小歇後,蓄勢待發。這就是新加坡。」

  他想起旅遊公司的廣告詞,那是幸福嗎?那只是新加坡。「幸福不就是每天一家人吃一頓團圓飯嗎。」忘了是哪種油的廣告,這更貼近他對幸福的理解。

  why not?

  手機沒電了,他找到一處公用電話,在一家小雜貨鋪外面。

  「康師傅」。「美廚」。「統一」、「營多」。「新人類」……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方便麵,有防腐劑嗎?給你介紹一位新朋友,雙匯,還想葛玲嗎?葛玲是誰,金帝巧克力,獻給最愛的人,可大家都愛吃德芙。華貝康橙,有點酸,得加點糖,柯達,富士,保護國貨,我偏用樂凱!紅牛、舒跑、雪碧、美年達,還是小時候的北冰洋最好。

  幹嗎呢!嗯?

  什麼時候變成一個為消費者權益奔走的老記了?

  他搖搖頭,半天拉不開栓,電話像個紅色的怪物,隨時會噴出火來。十點零七分,她肯定在,好女孩這會兒都在家,有點晚了,不過也許她還在畫畫。

  「小伙子,這會兒沒人,可勁兒打。」

  熱情的大媽拉了他一把。

  他果斷地撥了號碼,通了,滴答的聲音像他狂跳的脈搏,她本人接的。他想和她貧幾句,劉軍最擅長這個。他要求自己溫柔一點,再溫柔一點,可心裡想說的話還是進了桑塔納車間,甩出一個硬梆梆的金屬外殼。

  「明天我想請你吃飯。」

  「幾點?」

  她竟敢冷冰冰的!

  「就是五六點鐘的時候。」

  「嗯……五六點……好吧。」

  她的聲音那麼冷,在「新大陸」的眾多冷飲上跳來跳去,那股緩慢的勁兒真難拿,像把小刷子擦著肖漢的腋窩。

  她是不是在敷衍我?

  掛上電話,肖漢仍然不放心似的,管他呢,反正她答應了。

  「有零錢嗎?」大媽問。

  「沒有」

  他摸了摸兜。

  「要一包555,再要一條曼妥思。」

  「潤喉糖也不錯。」

  「不,就要薄荷!」

  太陽昂首挺立,在薄荷的畫布上灑下光怪陸離的彩條,好像雨夜的霓虹燈,泛著松節油的香。應付畫廊的那幾幅畫扔在一邊了,她現在只想畫點真正想畫的東西。

  「蒙田的畫室跟狗窩似的。」小羊說。

  「可有不少女人流連忘返呢。」

  「他怎麼沒有女朋友啊?」

  「誰跟他呀,一點安全感都沒有。」

  薄荷一邊說,一邊矯正喬丹的姿勢。她沒錢雇模特,只好把三個好朋友小羊、喬丹、蒙田輪番畫個夠。眼下蒙田這個准畫家不在,女孩們拚命挖苦他。

  「蒙田怎麼不想著掙點錢啊,他現在這德性哪樣都拿不起來,要是在八十年代還行,搞藝術的,聽著挺颯的。」

  「最好是找他這麼個男朋友,再有一個專門替我買單的。」

  喬丹畢業以後留在哲學系當助教,小羊說這樣很不利於找對象。女人就是女人,幹嗎弄得跟男人似的。

  「我說你就是神經病,房頂漏水找幾個男的幫忙不就完了,幹嗎自己蹬梯爬高的瞎忙乎!」小羊沖喬丹說,「女人就應當利用女人的優勢。」

  「你以為那些男的願意白幫你呢。」喬丹聳聳肩,她覺得那孩子永遠長不大,老以為男的都得圍著自己轉。

  小羊說喬丹該做皮膚護理了,她才真得了美容師的職業病呢,讓那雙挑剔的眼睛一照,美人就絕種了。她和男朋友小廖好了半年,她堅持說是試婚而不是同居。

  薄荷的畫體現著她這個人的精神:在實用主義的基調上點綴著理想。工藝美院的學生都有點旁門左道的意思,畫油畫不是他們的專長。薄荷一點也不清高,她不像蒙田那樣,總畫一些讓人看不懂的東西,她想的是首先養活自己。

  小羊蹲在地上把薄荷的綠畫夾打開,翻著裡面的習作,她說要是嫁個好主就不上班了,整天奔波不是徒勞嗎。「應該把那些煩人的事都甩給男人,昨天我玩遊戲機時看見一個俊妞傍著個胖子,她大概是存心的,好幾十個幣一會兒就玩完了,胖子屁顛兒屁顛兒地去買幣,看著真可憐。」

  「花男人的錢也不舒服,到時候還得交賬呢,」喬丹說。

  「嫁給他不就完了?」

  「大款都多少歲了,再說一般人哪兒見得著他們呀。別看他們有錢,可他們也窮,連花錢的時間都沒有,只能到老了再享受,可是老了還有什麼用埃」喬丹比小羊更能領會薄荷的意圖,而且她有時自己就能擺出好看的姿勢,特絕!她個高,肌膚的線條比一般女孩硬一些,但這樣更好,反而有一種將得夷止的美麗,像黑人名模坎貝爾那種感覺。穿衣服的和不穿衣服的喬丹簡直是兩個人。

  喬丹的豐滿刺激著其他女孩的自信心。

  她怎麼沒有男朋友呢?

  薄荷喜歡搞心理分析,如果不當畫家,她肯定去做心理醫生。

  很多有同性戀傾向的人是因為在異性面前缺乏信心,按說喬丹不屬於這個問題,那就是有什麼心理障礙,她有時偏激得要命!

  薄荷熟練地調色,不斷在深色裡加白,她喜歡把畫面搞得很亮,不要那些陰暗、晦澀的東西。喬丹穿了一件蘋果牌的琥珀色高彈緊身毛衣,美極了,就像是慾望的顏色,原始、樸素,卻蘊含著火一樣的熱力。

  「你說多少歲結婚合適?」薄荷問喬丹。

  「這說不準,要是打算當賢妻良母最好早點。女人二十左右是鮮花,二十五以後是干花,三十歲是標本,四十以後就成草木灰薄荷和小羊對望了一眼,喬丹這個比喻夠讓女人寒心的,這麼說她們都沒幾天蹦頭啦。

  「男女就是不一樣,有時候覺得男人長皺紋也挺好看的,皺紋有一種力度,可女人就不行。你看日本的女明星越來越小,二十以上的就沒戲了。」

  小羊把頭往後一仰,弄得沙發吱吱作響。

  「這個社會就是個男權社會,一切價值觀、審美觀都是為了適應男人的口味。」

  喬丹越說越起勁:「『女強人』這名就是醜化女人的,男人嫉妒心也持強,尤其愛嫉妒老婆,一家子還這樣,多蠢哪!」

  「倆人要有感情就不這麼想了,」薄荷用手揩去筆上的油彩,「成熟點的男人不喜歡小女孩。」

  「關鍵還得苦練基本功,」小羊壞笑著,「中國男人那點精力有限,好些男人變花就是因為老婆太死板。」

  是啊,歷史上的女人愛走極端,不是哀怨的秦香蓮就是害人的潘金蓮,誰要能將秦香蓮的賢德和潘金蓮的風流集於一身,她就是女人中的女人。

  「好女人就是一本百科全書,妻子、情人、母親、女兒、朋友、謀士……哪種角色你都能上。」薄荷想了想又說,「不過得看這男的有沒有激情。」

  「我表姐說結婚就是抽死簽,現在她就是個免費保姆,那男的什麼也不管,成天等吃等喝的。」小羊憤憤不平他說。

  喬丹樂得肩膀一顫一顫的,傳統家庭沒戲啦,獨身、單親家庭、同性戀、丁克家庭、婚外戀……就像海爾層出不窮的新產品,聯合起來聲討一夫一妻制。

  薄荷重新拾起畫筆,抱怨有什麼用?還得先有點本事。她就要出名,那有什麼不好!蒙田口口聲聲說淡泊名利,其實他比誰都想竄紅。陳逸飛畫展撩起她心頭的火焰,她可不想當梵·高那種死後揚名的倒霉蛋。

  她用筆尖細心點染,喬丹膚色發黑,可她不想把調子降下來。

  「高更的畫有一種歧視女人的傾向。」她說。

  「你說的恰恰相反,虧你還是畫畫的,高更把女人尊為大地,他總是用黑糊糊的泥土色來畫她們,那正是對女性至高無上的崇拜。」

  喬丹做了個得意的手勢。

  這個喬丹,讓你不得不服!

  陽光如同一個大膽的情人,肆無忌憚地從窗簾的縫隙裡鑽進來。調色板裡的藍色明亮清澈,彷彿秋日下無雲的天空。

  「你和小廖怎麼樣了?」薄荷問小羊。

  「怎麼說呢,他就知道我最簡單的功能,年輕漂亮,會玩,就像買了586只會打字一樣。」

  小羊臉上呈現出一種難得的深沉,說到自己的事就不那麼好玩了,她一邊哼著張惠妹的歌,一邊蹲在牆角幫薄荷收拾扔在地上的顏料,這種居民樓總是不能徹底解決隔音問題,鄰居打得正歡,重物在床板上亂滾的聲音,盤碟的摔打聲,婚姻疲乏期,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早晚餵狗,人到中年,倒霉。

  「他是外地人,你們家同意嗎?」

  「還沒扯那麼遠呢。」

  薄荷聽出一種弦外之音,那是愛情嗎?小廖也許只是利用小羊。一個外地人,又是搞音像製品的,哪兒有安全感呀。

  這種男人,闖入你的生活,佔有你的心,然後冷靜地分析今後的發展趨勢,到頭來火車站見,留幾滴鱷魚的眼淚。

  「最近我就關心那幾隻克隆羊。」喬丹說,「我對人都失去信心「不至於。」

  喬丹拿起《南方週末》專注地讀著。

  無性繁殖是指不經過雌雄兩性生殖細胞的結合,只用一個生物體產生後代的繁殖方式。西方宗教界對此持異常激烈的批判態度,稱這是反人類的行為。

  「母系氏族早晚統治世界,」喬丹自豪他說,「這些羊就說明了一切。」

  「別讓她媽聽見。」小羊小心提醒著。

  「沒事,她上課去了,幾十年不變的英美文學。」薄荷說。

  「你爸怎麼樣?」喬丹問。

  「還在基地。」

  「父親是導彈專家,女兒是搗蛋專家。」

  薄荷盯著畫布,有時認為作品偉大極了,那種天才簡直叫人害怕,有時又覺得一錢不值。她需要一種熱情,就像肖漢的臉,靦腆而富於激情的眼神,迷茫而又執著的神態,真正的勉惑介乎於天真與成熟之間。

  她想起一些事,碎片似的記憶開始自己拼湊起來,由點到線,串成一個個三維動畫。什麼叫愛?誰說的來青,「愛情是一朵毒化意識的、充滿幻想的美麗蘭花」。

  莫名的美麗和芳香氣息將她吹醒,早晚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而她對那一天的到來,感覺很怪。周洪的文章特有意思,他說:「朋友見了面,最親熱的問候已經不是吃了嗎?而是有了嗎?

  有什麼了嗎?有情人了嗎?被問的同志很少有感到被侮辱被褻瀆的,所以很少有人義正詞嚴捍衛自己的尊嚴。已經有的同志笑而不答。暫時還沒有的同志也會笑而不答,顯得跟有了一樣。很多人在述說自己沒賊膽沒賊力沒賊窩時,實際上是在一種時尚的壓力下,給自己尋找清白的理由。」

  那篇文章叫「情人走上桌面」,有點絕對了,不至於,不過很多女孩對是不是姑娘的問題有些含糊其詞:說不是,太瘋!說是,冷淡,怎麼都不好伺候。

  都有病吧?

  喬丹和小羊的聲音開始清晰起來,她知道剛才走神了。她們在聊女人的慾望,這回喬丹和小羊找到共同語言,喬丹的集體宿舍裡聊的比這還葷呢。

  「其實女人需要的是愛撫,傳統的性行為只是為了生兒育女。」

  小羊叨叨著,她嫌《南方週末》上的性知識只講了一半。

  一定是小廖改變了她,從前她渴望的是一種被男人侵犯的快樂,薄荷想起黛米·摩爾演的那個片子,美國女人真行,心和嘴是一致的。聽說,美國電視凌晨一點的「午夜談」節目專門請被女人騷擾的男人訴苦。有錢的女人找應召男郎不是什麼稀罕事,美利堅特色。

  「一切價值需要重新評估了。」

  喬丹老想把自己打扮成尼采。她告訴小羊「貞節」就是個很模糊的概念,女人更瞭解女人的心思,不過現在只有少數知識女性能懂這個,大多數國人還得再等二百年,有文化的男人指不上,他們習慣把女人踩在腳底下。

  她說這話時,真有點像高更筆下那些黑不溜秋的女人。喬丹是相當豐滿的,甚至超過畫報上的洋妞,簡直讓人吃驚,特別是當她刷地一下脫掉衣服時,能給人帶來一種巨大的視覺衝擊力。儘管看過無數回了,小羊還是要尖叫一聲,對喬丹身體的崇拜已經成了習慣,像強迫觀念一樣。

  最新的巴黎時裝推出很多暴露的玩藝兒,沒勁,那只能糟蹋女人,性感是一種整體的把握。

  喬丹的身體反映著女性美的本質,此刻,薄荷卻沒有一點欣賞的興致,喬丹的表情破壞了畫面。誘人的線條充斥著無所謂的懶散,彷彿對一切有價值的東西都懶得看一眼,那微微下撇的嘴角向人們昭示著:任何事都有時效性,包括愛,而這正是薄荷不能接受的。她想起報上說一個十八歲的中學生公開立遺囑的事,現在的小孩部怎麼了?美國有一對戀人將剛生下的孩子打死後棄之而去,不想好了再生,搗什麼騷啊?

  日頭偏西,薄荷在畫布上辨出時間。

  「糟啦!」

  薄荷立刻手忙腳亂起來。

  「我給你看著表呢,」小羊尖聲叫著,「還一小時。」

  「這孩子要約會,看把她急的!」

  薄荷臉上抹了酸奶,睫毛上塗著魚肝油,趁水開時蒸蒸臉,省時間,純天然而且是廢物利用,這是值得推廣的灰姑娘美容法。

  「長統襪呢,別像兩條餓狗似的在那兒站著,還不幫著點,穿哪件?紅的還是黑的?」

  「別穿這雙鞋,跟性感不沾邊,小羊,把那雙給她拿來!」

  女孩在這時候都是一個樣子,就像《魂斷藍橋》裡的瑪拉,一頭四處亂撞的小牛,偶爾闖入圍牲口的柵欄,被手拿熱烙鐵的女伴追著。女人的臉在約會前就像一堆材料進了加工廠,這兒添一筆,那兒弄一下,最後五臟俱全地滾向傳送帶。

  女人打扮起來就像吸毒一樣。薄荷精幹此道,男人需要帶得出去的女人,不過別太漂亮了,那會讓他心慌的。

  一切折騰完之後,還有二十分鐘。

  薄荷鬆了口氣。

  「你好了,我可倒霉了,一驚一乍的!」

  小羊抱怨著衝向廁所。

  「虛了,整天往廁所跑。」

  「別笑,你那位也上廁所。」

  十八歲以前,喬丹這句話最能毀人了,上廁所多丟人吶,足可以毀掉一對熱戀的情侶,後來適應了唯物主義,這人要是不上廁所,準是尿毒症!

  「人其實都是裝卸工,裝一點,卸一點,整天為消化道兩端而忙碌。」

  喬丹仍在陰險地糟蹋愛情,薄荷的心已呈真空狀態,任她胡說吧。

  「你去刷牙吧,用高露潔。」

  尖利的電話鈴聲敲在薄荷腦門上。

  「我是肖漢,我到樓下了。」

  「我馬上下來。」

  薄荷背上雙肩背,刺溜一下鑽出門去,喬丹的聲音像一塊熱炸糕砍在她後腦勺上。

  「矜持點,你是個淑女!」

  捷達CT型是標準的雄性動物,在74km/5800轉的功率下可以發生任何意想不到的事情。

  愛神的箭射向何方?海爾一波普彗星裹著宇宙的塵埃前來赴約,寶貝,快回頭,有人已在老橡樹上繫了黃絲帶。

  「你家住幾樓?」

  「十六層。」

  「那你從上邊可以看見我。」

  古老的風捲著樓蘭王國的愛情吹拂人間,奔騰的馬群撩起漫天土煙,她繞著謎團一般的石柱跑了幾千年,猛然轉身,天啊,是你!

  他好像變樣了,看上去更高一些,「鱷魚」的淺藍色經緯線襯衫,孩子氣的微笑,「我倆相愛,兩小無猜,那愛早已無聲表白……」悠揚的女中音從薄荷心底油然升起,你到底是誰?

  輕輕開啟的車門抖出迷人的希臘神話:牧神潘想要水澤女神西琳嘉,女神跑到河裡變成蘆葦,潘折斷蘆葦,用繩子拴在一起,他用嘴吹,她就發出動聽的聲音,慢慢地,女神終於屈服了。

  薄荷坐進車以後,朝居民樓望了一眼,陽台上探出小羊和喬丹毛茸茸的頭,她動作優雅地鑽進車。

  「有人愛我。」她想。

  煙和車是男人永恆的情人,不會輕易拋棄他們,紅色的尾燈一閃一閃,猶如睫毛上的點點亮光。女人永遠無法理解男人對車的感情。

  「你想去哪兒?」肖漢問。

  「隨你吧。」

  「那我拿主意啦。」

  魅力也是一種侵略,不用刀槍,而用眼睛。

  薄荷悠閒地望著窗外,心裡的優越感油然而生。四合院小胡同保持著六朝古都的遺韻,入冬了,工薪家庭興沖沖地運著十幾年不變的「愛國菜」,人們變小了,變形了,四面八方射來的目光甚至還有些敵意。

  車上了二環路。

  他們似乎在毫無目的地漫遊,這時候塞車是常有的事,只要稍微慢一點,一連串的車都會停下來,匯成一條色彩斑斕的花龍。

  薄荷從反光鏡裡看到後面有一輛耀武揚威的「旁蒂克·太陽火」,黑牌,開車的還是個女的。日產的CIMA、尼桑、韓國大字、福特Ranger從身邊滑過,像和老朋友打招呼一樣,這當中,還是奔馳最像一位貴婦。

  胡同裡的北京和二環路上的北京相比,就像一個化過妝和一個沒化妝的女人。

  「昨天你和我打電話的時候好像有點勉強。」肖漢說。

  「沒有埃」薄荷抿起嘴笑了,一面留神看著他。

  肖漢想起初次見面時她穿的那件搖滾夾克,重金屬包裹的小麥麩,慾望在厚厚的玻璃牆那邊衝你招手,一個勁兒地吊著你,可那層銅牆鐵壁又將你的熱情碾碎磨爛。而今世界全變了,西洋紅的薄呢子裙裝恰到好處地襯托出細溜的腰身,讓你一頭掉進溫柔的女兒鄉,再也不想醒來。

  他咬咬嘴唇,如同站在噴著熱水的蓮蓬頭下那樣品嚐著幸福的灼熱。昨天,她還像一個遙遠的童話故事,現在突然從「女孩」這個抽像概念中一躍而出,怎麼搞的,所有兒時對美的記憶一下子擁聚眼前,默默堆積在她身上。

  車的顛簸使他的腿和她的手無意一觸,就在這自然重力促成的瞬間,奇跡發生了,我愛她,是的,毫無疑問。

  一許媚紅爬上臉頰,她馬上轉過頭去望著窗外,心裡還在回味那美妙的一刻,希望生活就此凝固。

  他聞到她頭髮上的淡淡香味,心裡已有什麼東西不能和她分開,那正是他在緬甸濕熱的叢林裡、在無數披星戴月的夜行中一再渴望的東西。

  她手腕上有一小點綠色,好像是油彩,用下巴蹭一下就行,就著反光鏡,他覺得嘴唇似乎變綠了。

  黃昏的北京敞開胸懷,召喚著思歸的水兵,風兒呀吹動著我的船帆,情郎呀我要和你見面……「人頭馬一開,好事自然來」,好麗友派,三星電子……艷光四射的霓虹燈吞吐著火舌,璀璨的光輝灑在姑娘們的臉上,生活的奧秘就在於你永遠也無法預測它。

  「兩位裡邊請。」

  服務小姐臉上掛著職業式的微笑,簇新的錦緞小褂襯得胸前滿滿實實的。

  五洲大酒店的淮揚菜館剛開門,肖漢和薄荷挑了一個靠窗的地方,這裡是古今中外的情侶專座。

  馬蹄蓮的清香,玻璃窗上五彩繽紛的幻影,上帝對人們恩寵有加。

  「你點菜吧。」肖漢遞來一本大書似的菜譜。

  「以後這種事都你作主。」

  肖漢揚了揚眉毛,面對這樣的女孩,男人還有什麼可說的。

  他熟練地點菜,「霸王別姬」、「魚米之鄉」、「雪花桃泥」……聽起來不像菜名,而像江南小鎮上一個個活生生的面孔、古風猶存的石橋和曲折纏綿的愛情。

  「要什麼飲料?」戴著黑領結的服務員推來一輛酒車。

  「橙汁。」肖漢替薄荷回答。

  「嫁給他真沒治了。」薄荷心想。

  還鬧什麼女權呀,喬丹要是有肖漢這樣的男人疼她,准保第一個出嫁。尼采之所以成為尼采,就因為他身體不好,長得醜。司馬遷受了宮刑才憤而寫《史記》,天才都是逼出來的。

  天才當然好,做個幸福的女人更重要,好好活著幹嗎要受罪?

  各種造型別緻的盤子都擺上來了,薄荷還在發呆,這絕不是矜待,而是一種東西吸引住她,像撓癢癢似的,對了,那個詞應該叫「秀色可餐」。

  「幹嗎老看我?」肖漢逗她,心裡美著呢。

  男人其實也臭美,誰說他們不注意形象?蒙田路過臭水溝還照呢!

  薄荷想起《愛情故事》裡女主人公說的話,「我喜歡你那個身坯。」沒錯!

  「你吃埃」肖漢說。

  你不是也沒吃嗎?

  「你很忙吧?」

  「也該歇會兒了,今晚你是最後一個。」

  哼,今晚!

  「你們是不是整天談判?」

  「那是電視裡演的,其實做生意除了吃飯還是吃飯。」

  「那多好埃」

  好?那飯都是順脊樑溝下去的!

  她當然不懂這些事,肖漢這才隱隱感到他們之間的差距。當他為了註冊公司累得要死時,人家正在畫室裡衝著石膏像樂呢。

  她不懂更好。

  「你做生意是為了錢嗎?」

  「怎麼說呢?」

  是啊,做生意到底為什麼?

  男人就得有本事,生下來注定的,女人幹得不順心了,盡可以退守家中,男人不行,整天忙乎人家還嫌你窩囊呢!再說,就怕人比人,朱小東不是說嗎,年輕時靠健康去換錢,老了以後再靠錢修補幢廉。不過男人就該這樣,唉聲歎氣的有什麼勁!

  薄荷喝了一口龜蛋湯,怎麼嘗不出味兒來,像餛飩皮似的。

  「我想你倒不一定在乎錢,不過錢是一種成功的代名同,對嗎?她眼睛裡閃著智慧的光芒。

  她和那些只會撒嬌的小妞下一樣,沒錯,善解人意,這是女人最大的美德。

  肖漢點點頭,發覺自己浸泡在溫情裡,好爽,臉上的鱗片層層剝落,似乎能聽見它們掉在地上的聲音。

  「哪天背上你的畫夾,我帶你到八大處兜風去。」

  肖漢聽見自己的聲音,但覺得那並不是他,而是一個溫柔的小白臉。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劉軍說他在女人面前像白雪冰櫃。

  彷彿有一塊柔軟的飛毯將他輕輕托起,在都市上空悠閒地俯硯萬家燈火。滴酒未沾,卻有一絲醉意襲上心頭,打開話匣子便一發不可收。他講述著在緬甸搞邊貿時的種種經歷:有個大高個整天搞女人耽誤事,他們就在他杯子裡放瀉藥,一分鐘七回。那時候老吃不上肉,有一回逮著了,吃得他都直不起腰來,也成烏克蘭大白豬了。威哥帶了一大包婦女用品,在碼頭上和胖警察玩貓捉耗子,結果東西都飄多到伊洛瓦底江餵魚了。

  薄荷咯咯直樂。

  她笑的時候特別好看,臉上添了一抹媚紅,彷彿女孩成為女人時臉上增添的第一抹紅暈。

  這樣子真像小紅。

  「有個緬甸小女孩是我們房東的女兒,那時才十六,我們管她叫小紅,」肖漢回味著當時的情景,「她懂一點漢語,對我真好,每次都從廚房裡給我拿吃的。」

  薄荷津津有味地聽著,按理說她應該吃醋,是的,有點兒,不過是酸甜的,灑了一把白糖。很多男人都愛在姑娘面前大談從前的羅曼史,為的是讓姑娘吃醋。這不是什麼高明的招,但確實靈驗,不少女人就是因為吃醋才中圈套的。蒙田就幹過好幾次,薄荷總是裝糊塗。

  肖漢絕不是這意思,她看得出來。小紅愛他,普天下的女人都應該愛他。

  「有一次搖船,我正擦汗呢,她趁我沒留神把手放在槳上,我再搖時就摸住了她的手,後來我搖累了,她就蹲在那兒哭。」

  肖漢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

  天啊,那雙手多可愛呀!

  「後來呢?」

  薄荷用雙手托著頭。

  肖漢眼裡飄過一絲淡淡的惆悵,接著說:「後來她嫁給鄰村的一個男人,比她大十五歲,那裡的女孩嫁得都早。」

  「你去喝喜酒了嗎?」

  「沒有。」

  多可愛呀,一個緬甸的小芳!

  薄荷的眼眶裡微微有些潤濕,眼前就像過電影一樣,她看到小紅纖細的身影,長長的筒裙裹著的少女的身影。

  「她很漂亮吧?」

  「算不上漂亮,和這裡的女孩不一樣。」

  薄荷的目光滑向遙遠的地方,有雙眼睛若隱若現,一串串哀怨滾滾欲落。這一刻,她也愛上了那個緬甸的小芳。

  「你為什麼不和她私奔?」她好像不甘心似的。

  「她家早就給她訂親了,」肖漢頓了頓又說,「我要跟她好可就沒有你了。」

  薄荷的嘴唇微微張著,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

  「那是你的初戀。」她說。

  「算嗎?」

  「應該算。」

  「還有一個就是你了。」他緩緩地說。

  一瞬間,兩人默默無語,都市沉沒了,她凝神望著他,彷彿聽到了幾生幾世的召喚。她只想摟著他,貼著他的脖子,緊緊地。

  肖漢似乎感到了那種肌膚相親的力量,熱情的漩渦直往上頂,在後腰撲騰著,發散著,隨即一股火熱的勁躥上來,燒著喉嚨。他趕緊移開視線,併攏雙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薄荷輕輕說了些什麼,他沒仔細聽,拿過薄荷喝剩下的橙汁,一飲而荊他們再次坐進捷達時已經九點了,停車場的老大爺直衝他們樂,這頓飯吃的夠長的。肖漢想起他倆幾乎什麼也沒吃,真逗,回家還得泡方便麵。

  星星點燈,照亮我的愛情,換檔,倒車,一切按照秘而不宣的程序演示著。尾燈依舊一眨一眨的,蒙上醉意,自己催眠了自己。

  夜晚的北京是個新嫁娘,萬家燈火是她的嫁妝,濃濃的夜色擦肩而過,足以忘卻滾滾紅塵中的一切煩惱。

  法國作家普魯斯特說真正的樂園是已經失去的樂園,回憶才是最美的體驗。薄荷分享著肖漢的回憶,為那伊洛瓦底江谷地的少女,為他們相隔的千山萬水而感慨。小紅的腰身變粗了,人們再也看不到甘蔗林中飄逸的倩影,雨季來臨時誰也不知道她內心的波瀾。背著孩子生火做飯的小紅,你還記得那個中國的少年維特嗎?

  「給我一杯忘情水,換我一生不流淚……」小紅,為了你我一定好好愛他。

  「今天怎麼想起這事了?」肖漢眼睛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亮光,只微微閃了一下,「像我這樣愛動感情不好吧?」

  薄荷側過臉望著他,藍幽幽的月光灑在他臉上,靦腆而富於激情的眼神,良好的剎車性能,純棉襯衫的新鮮味道,腳底下的扳子和兩聽燕京啤酒,一水的雄性氣息。毫無疑問,這是個孤獨慣了的男孩,他的心是一間塵封已久的書齋,輕輕吹一吹,便抖落了一室的蕭瑟。他絕不是那種無病呻吟的人,但他的心太敏感太善良,很少有人能輕啟小門,聽懂他的高山流水,伯牙遇到鐘子期之前一直是孤獨的。

  他說父母都特好,不過見了他們反倒沒話說,也許是代溝吧。

  哥們兒之間就是玩玩,喝多了說點什麼誰也不在乎,但男人不能公開發洩,人家會說你是吃軟飯的,成天不幹正事。

  「可是你必須發洩,憋在心裡多難受啊,你可以來找我,咱們到山上去喊,像日本人那樣。」薄荷認真地說。

  她真逗。

  「你再也見不到小紅了嗎?」她問。

  「我們倆沒緣分。」

  是啊,緣分,就像張愛玲說的「於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裡,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一排排街燈擦過臉頰,每閃一下,如同一個輕柔的吻。薄荷收攏視線,恰巧看到副座前面放著一個小印第安橡皮人,藍色的臉膛和上身,雙臂交叉胸前,土黃的腿,深棕色的大鞋子,一雙俏皮的眼睛向上翻著。

  薄荷心裡立刻起了化學反應,一種奇妙的震顫搖晃著她,小時候的發響玩具,無數個玩得精疲力竭還不肯睡覺的中午,廢墟似的工地,童年的影子顯露出形狀,閃動在小印第安人的目光裡。

  「你知道什麼是緣分嗎?我小時候有一個和這一模一樣的印第安人,可惜後來弄丟了。」

  薄荷輕輕說著,多麼不可思議,情緣就像一隻蛾子偶爾飛入空洞的現實,掀起晚風中早已褪色的理想主義。

  「後來找著了?」肖漢掃了她一眼,意味深長地問。

  「沒有。」

  薄荷還沒有反應過來。

  「這不是嗎。」肖漢努努嘴。

  薄荷明白了,一種熱情再次燃起,迅速發散成無數箭頭,似乎伸手可及,又似乎遠在天邊,魚兒在水裡翻騰,白色的氣泡噗啼噗哧地頂開了。

  過了立交橋,熟悉的街道為她指路,少年活動中心、平價商店……這麼快又到家了,她隱隱地希望某個鄰居能發現這一切,多情的捷達,從電影裡跳出的男人,還有失而復得的小印第安人,今晚,月亮就睡在我心裡。

  他的熱情透過襯衫拽著她,反光鏡瞄準著她的慌張,她微微閉上眼,任憑那股熱力撫摸著臉頰。

  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她聽見一個聲音在說。也許應該再坐一會兒?算了,她畢竟不是一個遲疑的人,這一點和其他女孩不同,表叔說她陰中帶陽。

  「禮拜天見!」

  在他開門之前,薄荷飛快地跳出車,再晚一點,她就沒有這樣的決心了。禮拜天見,聽上去多輕鬆啊,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

  在她打開車門的一剎那,他看到她靈巧的膝蓋閃了一下,肉色的長統襪緊繃繃地裹著雙腿,他似乎感到那條腿熱乎乎地貼著他的手,豐腴的肌膚從指間溢出來,水乳交融的感覺。原來我是這樣的,他不喜歡那些隨時可以進入情況的熟練工種,這一次純粹是一股堅決的力量衝上來,從未有過的堅決,它渴望聖潔,與享樂無關。他的心顫舉起來,撲撲的火焰在兩腿之間撩撥著。別走,我要你,他在心裡喃喃地說。別走,聽見嗎,我要你。Call機突然響了一聲,天氣預報。

  薄荷的身影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她知道身後那雙眼睛嵌在她的背上,濕漉漉的嘴唇上下盤旋,一遍一遍吻著她的脖頸,她猛地回頭,看到他已經站到車外,一副款款深情的樣子。月亮懸在頭上,籠罩一層光環,一如《人鬼情未了》中最後的分別。

  「早點睡,別老畫畫了。」他說。

  涼風嗖嗖吹著,鑽入皮膚裡,卻有一種的人的滾燙,膝蓋微微有些發酸,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她是我的。

  突突的心跳稍稍平靜下來,薄荷快步向居民樓的鐵門走去。怎麼回事啊?和他只見過兩面就想……他的胳膊多粗啊,全是密實的肌肉,那眼神簡直叫人受不了,身後沒有發動機的聲音,他肯定還站在原地沒動,應該回去!應該回去!熱血衝上面頰,燒著耳根,她對誰也沒這樣過,怎麼回事?

  熱情理應獻給理想。

  十一樓上初二的王弓騎著車從她身邊擦過,幾天不見又躥高了。硬梆梆的肌肉和信念掛不上鉤,薄荷不僅僅是因為肖漢的身體才喜歡他。她遇見過外表有吸引力的男人,看看就得了,再沒有進一步的想法。沒有心的驅動,其他的動作都是耽誤時間,簡直沒有表演的興致。

  貞節是一塊遮羞布,它只向愛情敞開。

  樓門口的垃圾道裡轟地掉出一堆衛生中,成長的煩惱。她想起一首外國人寫的詩,恰好能給夜空塗上潔淨的色彩:黑夜有一千隻眼睛閃亮,白晝卻只有一隻眼睛發光,一旦夕陽西下,明亮世界的光輝便頓時消亡;頭腦有一千隻眼睛張望,心中卻只有一隻眼睛端詳,一旦愛情終結,整個生命之光便頓時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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