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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地方還行。」

  「傣家樓」的地點很偏,卻能招來不少回頭客。從幽黑的小道進去,登上顫巍巍的竹橋,真有點像當年阿詩瑪被劫的山寨。

  「我知道今天怎麼把你約出來了,」蒙田點著一次性的破打火機,「我給你創造機會,還得給你當保鏢,幫你擋駕,你這鬼丫頭。」

  薄荷把臉扭向亮光照不到的地方,以免大笑出來。她有意和蒙田保持距離,那孫子太邋遢了,挺精神的人卻穿一件蓋過屁股的大毛衣,全是下針,短肥的褲子好像拿破麻袋扎的。幹嗎這樣,區別於俗人?這也是媚俗。

  「待會兒你可別說是我女朋友,壞了我的事。」蒙田煞有介事地四處張望著。

  「你真逗。」

  有些男人開玩笑的時候恰恰說出了心裡話。蒙田抽那種比較廉價的「都寶」,開玩笑不會受傷,誰會當真見「這是規矩,男人辦事的時侯得把自己先摘出來,大家都方便。」

  「你怎麼不玩電腦啊?在internet上可以找姑娘。」薄荷忽然發現這個問題,連她媽都是個網蟲,離開鼠標就像上街沒穿襪子一樣,特不自在。

  「我不用。」

  蒙田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這批最後的藝術家們對現代化採取非暴力不合作的方式。圓明園畫家村那幫哥們兒一個個跟怪獸似的,好像當初文明人圍獵印第安人一樣。沒什麼神秘的,上了飯桌比誰撮的都多!

  「在那邊。」蒙田指了指靠樓梯的竹編桌子。

  兩位衣著入時的女士坐在那裡嗑爪子兒,薄荷胃裡一緊,一個三十左右,一個四十上下,不好對付。不用說,這兩個就是蒙田說的女畫商,沒戲了,兩人的目光冷冷的,像是夾道而來的鞭子。

  「離婚的?」趁還沒走到桌前,薄荷小聲問。

  「什麼?」蒙田沒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說那倆。」

  「嗅覺夠靈的。老一點的離了,旁邊那個和人靠著。」

  女人見了女人就像照鏡子,老了以後什麼樣?皮膚鬆弛!靜脈曲張!這是糾纏女人一生的敏感問題。那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化了濃妝,薄荷懷疑她把化妝盒當成了調色板,眉毛精心修過,是今年頂尖名模推崇的彎鉤眉,「夢巴黎」香水刺得人鼻子發癢,要打噴嚏。算了,還是承認吧,她很有幾分姿色,年輕時是校花一類的人物。她姓王,王小姐,千萬別叫王女士。

  美麗的女人總是把妙齡少女放在敵人的位置上,時間以批判現實主義的態度對待女人。王小姐對付這種青春的戰爭所用的武器是化妝品、首飾和時裝,她必須全副武裝,在梳妝鏡前流連忘返,直到滿意為止,她常常會為是否擦掉一點睫毛油而耗費兩三個小時,唯其如此心理才能平衡一些。

  不過,令她苦惱的是,妙齡少女始終無動於衷,絲毫不去應戰,好比一拳打進棉花裡,她們小嘴一噘,就吸走了男人的全部目光。

  「我姓劉。」三十多歲的女人很友好。

  她們對蒙田一陣揉捏,表示他們之間親熱到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蒙田喜歡給小女孩當父親,給老女人當兒子。

  「喬丹在公牛隊還是輸了。」王小姐說,「英雄末路的時代。」

  「國內的男籃聯賽怎麼樣了?」

  「八一火箭贏了上海東方。」

  女人都怕老,緊追時尚是一粒精華素。劉小姐倒是一點妝都不化,中性皮膚,薄荷受小羊影響,對女人的臉十分在行。

  「湯姆·克魯斯的老婆尼科爾·基德曼比他還高出一截呢。」

  兩個女人自顧自地閒扯著,一點邏輯也沒有。八寶茶很好喝,傣家小伙子提著一米長的尖嘴銅壺到處摻茶。

  「演《四個婚禮一個葬禮》的那小子花一百美元召了個路邊雞隨地做窩。」

  「是嗎?」王小姐的眼睛瞪得像油煎荷包蛋裡的蛋黃。

  「《健康與美容》上寫的,本來是樁醜聞,結果所有當事人都因禍得福了。」

  「炒新聞唄,」劉小姐瞧瞧蒙田,「等你辦畫展時要好好包裝一下。」

  包裝?西裝雞?

  蒙田說自己不怕糟蹋,能出名就行,反正他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畫家跟電影明星不是一回事,怎麼運作還得再想想。

  薄荷只是乾笑,插不上話。一想到出名,就像有小蟲鑽進腋下,《北京青年報》、《精品購物指南》,看著就著急,什麼時候輪到我呀。流芳百世當然好,不過太抽像了,誰羨慕那個?

  窗外寒風呼嘯,王小姐卻只穿了一件透亮的羊毛衫,V字的領口裡晃悠著中年婦女直率的乳溝,這對坐在她對面的蒙田來說真是個考驗。

  傣家樓的裝修挺講究,整個外殼和內壁都用薄竹片包著,四野流香。地板什麼也沒鋪,泥地似的,有點蠻荒時代的感覺,小姑娘穿著邁不開腿的筒裙穿梭往來,銀耳環叮噹響。

  「你們這兒有什麼特色菜?」蒙田總是愛纏小姑娘,問人家大廚是幾級的,這裡都招待過誰。

  四個人傳看菜譜,昏暗的印刷體,有點像哪種教的教義。中國的飲食文化確實博大精深,單從菜名上就能品出文化氛圍。

  女老闆和她大夫還沒來,蒙田先點了菜,沒事,他能做那女人的主,她又能做她丈夫的主,食物鏈。

  菠蘿飯還行,劉小姐也不容易,外地的,什麼都得自己闖,屬於應當同情的範圍。王小姐對人講話愛用祈使句,明擺著是以自我為中心的人,而且不嫩裝嫩,這是很多不服老的女人的通玻蒙田吃得很多,明天早上不用吃飯了,弄得好能撐到晚上。大家都吃,生活其實很簡單:飲食男女,兩點一線。

  蒙田昨晚翻了一本名為《吉娜》的法國現代派小說,通篇寫的是一個女孩如何貪吃,她受夠了消化不良的罪,可每次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還是見了什麼都想吃,直到再一次消化不良。現在的人不都這樣嗎?

  「那只克隆羊叫多利,」王小姐兩眼冒火,「以後要能複製人多棒啊,現在的男人太差勁。」

  原來她們也在關心那幾隻羊。

  「你知道做這些克隆實驗的最終目的是什麼?」劉小姐扭過頭問薄荷,同時斜眼瞧著蒙田。

  「要發動世界大戰嗎?」薄荷問。

  「最終目的就是要廢除男人,明擺著嗎,你看那些示威遊行抗議無性繁殖的差不多都是男人。」

  劉小姐獲得了極大的快感,她沖王小姐和薄荷使了個眼色,兩人立即明白了。

  「現在走到哪兒都是陰盛陽衰。」

  蒙田不看新聞,不知道克隆意味著什麼,還一個勁傻笑。

  王小姐拍手稱快,緊接著提供了一組美國人調查的男子射精量大不如前的數字,她笑的時候顯得年輕多了。

  「反了!」

  蒙田這才感到女人們不懷好意的目光,自己則像個豬鬃做的沙發,確實有點虛。沒辦法,她們在人數上明顯佔優。

  「得了,沒有綠葉哪能襯出你們這些紅花埃」蒙田就跟求饒似的。

  他的聲音立即被女人們的笑聲淹沒了,笑真是一種絕妙的狀態,拉近了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劉小姐能創造氣氛,王小姐也好像從屏幕上走下來了。

  「說什麼呢,這麼高興!」

  女老闆和她丈夫來了,四個人的笑凝固住了,好像導演喊停之前的定格。

  那眼皮是做的,仿真雙眼皮,十分鐘成形,不開刀,可修改。

  爛桃似的雙眼皮是女老闆給薄荷留下的第一印象。她丈夫呢,個還沒她高,臉特白,在面缸裡滾過,動作很輕巧,像軟木塞兒似的,看女人的目光粘乎乎的。永生牌乳膠漆。

  「真不好意思,我們先吃起來了。」蒙田說。

  女老闆對滿桌的剩菜一點也不介意,她說這個月的主要任務是減肥。「不要追求從這家美容院出來的女士,因為她有可能是你的外婆。」薄荷望著女老闆的臉,想起小羊那家美容院的廣告。

  王小姐見了女老闆,一改先前的傲慢,她和劉小姐這樣的小畫商都要仰仗人家。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你的畫備齊了嗎?」女老闆問蒙田。

  「畫倒是沒問題,就是……」蒙田支支吾吾的,不好意思開口。

  他想起畢業之前的豪情壯志和目前灰溜溜的境況,不免黯然神傷,覺得自己乾脆像個要嘴吃的孩子。

  女老闆假裝聽不懂他的話,好像喂小狗之前,先把火腿腸高舉到半空,輕易讓你夠不著,那才好玩呢。

  「你應該畫點通俗的東西,什麼前衛啦抽像啦,怪嚇人的。」軟木塞兒在一旁添油加醋。

  如果說點別的,蒙田都不會生氣,誰不靠裝糊塗過日子,可他偏偏糟蹋我的畫,老孫子!他把手上的關節攥得卡卡直響。

  薄荷和劉小姐轉而支持蒙田,她們很能把握玩笑的火候,像姐妹護著兄弟似的,她們逗蒙田可以,但決不能看著別人奚落他。

  王小姐一邊討好女老闆,一邊迂迴地沖軟木塞兒飛眼。

  「您這雙眼皮真自然。」

  「嗯?」

  王小姐這句話拍到馬蹄上了,本來她就不擅長此道。

  「有些人做的很假。」她越描越黑。

  女老闆的臉耷拉下來,王小姐急了,她用目光向眾人求救,軟木塞兒嗤嗤發笑,蒙田生自己的悶氣,薄荷和劉小姐息事寧人。

  怎麼辦?飯桌上出現了僵局。

  「我這雙眼皮就是做的,」她的臉簡直比哭還難看,「才花了一百,所以沒弄好,到現在都不好改了。」

  可憐巴巴的王小姐從眾人輕薄的笑中察覺到他們壓根兒不相信雙眼皮的事,說相聲的對於觀眾的毫無反應是最敏感的,她把臉伸向大伙,喋喋不休地抱怨著那些不合格的美容師。

  「和面膜的水簡直比洗腳水還髒,打開化妝櫃,裡邊有倆耗子正打架呢!」說完,她帶著哭腔傻笑著。

  桀騖不馴的王小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用帽子接銅錢的小丑,熱騰騰的蓋碗茶被抽筋的手掀翻了,滴滴噠噠流了一裙子,而她一點也不覺得燙。混到四張半了,家卻丟了,好不容易撐起來的做勁兒卻被自己的一句蠢話撕破了,走到哪兒都晦氣,喝涼水塞牙,放屁砸腳後跟。

  蒙田喜歡嘲弄別人,現在看著瘋瘋癲癲的王小姐,絲毫沒有一點優越感,話劇中的A角最怕看到日角重演他的角色。

  過了一會兒,女老闆覺得王小姐現眼夠了,就拍了拍她的肩膀,盡量不看她的窘態,還附在耳邊小聲說了些什麼,像個體貼的老大姐,王小姐立刻雞啄米似的點頭,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

  「佩服。」薄荷心裡說。

  女老闆已經修煉到一定地步了,她可以一邊掉眼淚一邊數錢,她可以用眼神來捍衛她的權威性,下回誰再說錯話就會想起這個活靈活現的王小姐,而她還顯得挺大度,讓大伙面子上都好過。估計這一套是在多年的摸爬滾打中學會的,當然也靠靈感,有些人二十歲像五十歲那麼老辣,有些人五十歲了還辦二十歲的事,越活越年輕。

  女老闆能像扔煙頭那樣輕易撣掉那層滄桑感,劉、王二位小姐還且練呢。薄荷在她面前可不敢賣三字經,也沒暴露自己的野心,她比兩位小姐聰明些,知道討好她沒用,女老闆不會給她投資的,也許有一天她畫好了會的,那是為了賺錢,不過到那時薄荷也不用求她了。

  薄荷再抬眼時,發現軟木塞兒一個勁兒盯著自己,挑釁似的,好像用目光就能剝掉別人的衣衫。瞪他是不明智的,女人都不願意丈夫當眾出醜,薄荷是蒙田帶來的,一系列的連鎖反應會使女老闆遷怒於蒙田。

  「薄荷小姐在哪裡發財呀?」軟木塞兒的腔調像老廣似的。

  「上哪兒發財呀,我就在家畫兩張畫玩玩,掙錢是男人的事。』薄荷說。

  「女人就該這樣,」女老闆連連點頭,她捏捏軟木塞兒的下巴,「聽見沒有,你們男人也該有點壓力了。」

  「聽蒙田說薄荷小姐出過兩本連環畫,想不到你還這麼校」劉小姐說。

  「這小傢伙挺可愛,以後大伙都照應著點,」女老闆說。

  大伙嘖嘖稱讚,薄荷有點不好意思。離她的目標還差得遠呢!

  女人不能靠臉蛋活著,也不能完全靠聰明,只有執著才能使你立於不敗之地,青春和智慧是帶進沙漠的兩瓶水,能不喝盡量不喝,等你憑著一往無前的執著征服沙漠時再痛飲甘露,那多來勁呀!

  蒙田其實也挺執著的,但他過分迷信包裝和炒作,他覺得缺了這兩佯就會像梵·高那樣靠弟弟供養過日子。

  他又灌了兩杯「嘉士伯」,胃裡有種扎人的疼,他知道想要面子就辦不成事,要辦事就不能要面子,反正是武大郎服毒——吃也死不吃也死,不過,她算什麼東西,在她面前要面子有什麼用!

  「蒙田,有困難就咳嗽一聲,大姐總會幫你的。」女老闆拿出火腿腸來了。

  「這小猴真夠精的。」女老闆咯咯樂著。

  蒙田在一邊賠笑,他的態度變得太快了,簡直有點奴顏婢膝,連自己都覺得噁心。他瞟了軟木塞兒一眼,想藉機報復他一下,自己開玩笑結果卻掉進一個更大的玩笑,軟木塞兒一點也不在乎,也許根本沒注意聽他們那些調情的話,他正用眼睛勾劉小姐呢,什麼事啊!

  這類加菲貓似的小胖子到哪兒都愛插一筷子。

  女人湊在一起時,男人是她們共同的獵物,誰能吸引男人的目光,誰就是女人中的女人。飯桌上一共就倆男人,蒙田已被女老闆佔先,明白人就別惦記了,這下軟木塞兒輕易超出。

  「現在為你籌辦一個畫展沒什麼難的,花不了多少錢。」女老闆輕描淡寫地說,她已經把火腿腸掰下一塊了。

  蒙田覺得他必須得嘲弄點什麼,已經現夠了眼,軟木塞兒的毫不在乎又讓他落了空,捨了孩子就必須套住狼,可他一點也不怕女老闆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

  「開畫展之前,我給你在王府包個房間,讓你好好歇歇。」女老闆說。

  「多棒啊!」王小姐立刻被女老闆訓練成狗腿子,不失時機地叫好。

  蒙田的臉刷地紅了,女老闆在精神上完全把他調戲了,還要為此舉行一個儀式。他其實是個善於表演的高手,本可以表演得貼近生活一些,但他出於一種陰暗的報復心理,故意誇誇其談,動作扭曲,藉以嘲弄自己和面前這個半老徐娘。胃裡好像有一壺滾開的水,胃疼得越厲害,他的俏皮活越多。

  「我一天見不著大姐都難受。」蒙田陰陽怪氣地說。

  他的心和嘴已經分家了,調情是一件可以隨意操作的事情,面茶鍋裡煮皮球——混蛋帶冒煙。他對自己的冷漠態度感到吃驚,這種態度具有一種毀滅性力量,企圖毀滅一切美好生活。

  他覺得自己像個面孔痙攣的小丑,為逗觀眾一笑,裝出充滿信心的樣子,拉著可笑的俏皮腔兒,而觀眾卻以為他在搞促銷活動。

  女老闆把身子朝他那邊挪了挪,他感到有一隻手像泥鰍似的在腿上盤旋,在那隻手的愛撫下,他的心卻在不斷地退卻,簽名售書,鮮花,他的首次個人畫展,幾年的心血將要展示在眾人面前……他想著自己不懈追求的事情,然而沒用,他的身體沒有參與表演。那隻手越來越放肆了,他騰地一下站起身,再下去他就不能表演了,軟木塞兒裝出一臉不快,女老闆就勢抽回手。

  蒙田找了個借口出來,衛生間一向是男人的避難所,他看見鏡子裡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今晚他現夠了眼,可他卻沒有向女老闆提出任何實質性的要求,他昨天整整想了一夜的要求!

  算什麼東西!一陣風刮走了他的驕傲,使他看清了自己,為了藝術?扯淡!他終於發現自己不是神,而是凡夫俗子中的一員,很俗的一個。

  他茫然無措地解開褲子又繫上,洗了手,匆匆往嘴裡塞了一片「樂得胃」,無端想起崔健的《寬容》:我就去你媽的!我就去你媽的!

  我背後罵著你。

  我們看誰能夠!我們看誰能夠,一直堅持到底。

  女老闆屬於睡著了比醒著還明白的人,在商場上,她是獨當一面的女將,老好巨滑的男人也要讓她三分。她畢竟不是早戀的女中學生,蒙田的鬼話騙不了她,但她又情願相信,哪怕是買來的。青春已逝,這是個殘酷的現實,人們都是衝她的錢包來的,但她至少還有點樂趣,她可以決定把錢扔給誰。

  「有時想想也真沒勁……」這回輪到劉小姐感慨了。

  三十而立,獨身女人,漫長的夜晚……彷彿全世界的倒霉事都讓她一個人趕上了。這個身材苗條、皮膚細嫩的女人開始在飯桌上蒼老下去,顯得憔悴不堪。薄荷為她感到悲哀,冰涼的芒果汁卡在嗓子眼裡,眼前浮現飽經風霜的皺紋,唉,不想當什麼,何必立什麼牌坊呢!

  桌前四個年齡段的女人恰巧反映了女人的一生,她們都是能幹出點事的人,不會嘁嘁嚓嚓靠詆毀別人過日子,她們渴望的其實很簡單,就是一張床,與一個至親至愛的人相擁而眠是女人最大的理想。

  「別傷感呀,幹嗎不唱唱歌!」

  軟木塞兒最善於破壞氣氛,但這是個不錯的建議。大夥一致想到了《小芳》,這也不奇怪,小芳可以是男人眼裡的少女,也可以是女人心中的摯愛,總之它代表著純情。

  一個傣家的小女孩莫名其妙地望著這夥人,薄荷忽然想起小紅。

  「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回到那個年代……」隨著日曆一篇篇翻過去,這首當年紅極一時的流行歌曲已然成了老歌。

  王小姐突然哭起來,乳房一顫一顫的,她的前夫不動聲色地甩了她,有一天早晨,她發現自己除了裸體和一張離婚協議書之外,便一無所有。

  劉小姐想到自己的冷屋子涼炕,也哆哆嗦嗦地哭了,女老闆給她倆遞過去餐巾紙。軟木塞兒不斷地打噴嚏,今天沾了一身晦氣,這幫女人都怎麼了?

  「讓他給咱們唱《無言的結局》,」女老闆指著軟木塞兒說,「他是卡拉ok的老泡兒了,花十萬塊錢才學利索這麼一首。」

  時間晚了,薄荷該回家了,兩位小姐卻沒有要走的意思,一看就是單身女人,這麼早回去幹什麼?又沒人惦記。

  薄荷想不到今晚會是這番風景,人人有本難念的經。儘管心裡熱情膨脹,但她很清楚:女老闆只是玩玩而已,儘管她現在和藹可親,開空頭支票是一種樂趣,可以盡情炫耀自己的大度和本事。明天一切都將恢復原樣,王小姐依舊會固守著傲慢與偏見,劉小姐也不會如此動情,況且她還自身難保,誰都這樣,該怎麼辦還得怎麼辦。

  准要想討好軟木塞兒可就打錯主意了,跟這種人,白搭,財權掌握在他老婆手裡,更重要的是,這種人對於感情一點反應都沒有,他們是純粹物質化的人,這倒使他們比誰都幸福。

  薄荷絲毫不懷疑大家的眼淚,但生活有它自身的邏輯,就像莫泊桑說的,「人生從來不像意想中那麼好,也不像意想中那麼壞。」人也一樣。

  「我送你回家。」

  蒙田說著和薄荷一起出了門,腦中最後的印象是女老闆滿懷醋意的眼神。他知道這樣做意味著什麼,就因為他知道,所以他才會這樣做。夜市很熱鬧,使得枯燥的冬日變成春風沉醉的夜晚,竹籤串的麻辣燙在熱鍋裡泛著誘人的香味和光澤,幹啥子?吃不吃牛肉拉麵?南腔北調瀰漫在夜市上空,讓人分不清這裡是成都還是蘭州。北京是一個高速旋轉的大轉盤,你必須做出各種意想不到的動作,才能追上它的節奏。

  四塊錢一雙的拖鞋,披著軍大氅的下崗女工把那幾雙鯰魚似的鞋放在析疊床上,她叫賣的聲音不大,也不勤,偶爾一聲提醒著她的存在。沒人注意這張床,她也不介意,似乎這樣做只是為了保持一種狀態。

  女人,床,女人,永遠的命運。

  小伙子說中老年婦女是一大自然災害,誰知道呢,明天你會不會也煞風景?

  桑塔納嘟嘟叫著,反光鏡裡映出女人美麗的腿。有幾個王小姐似的女人仍舊不肯退出舞台,九八流行彩妝,「雅詩蘭黛」的金色口紅,「皮仙娜」的裙子,「藍色沸點」新款墨鏡,看我比你更艷!女人有維護視覺環保的責任!

  「其實畫畫幹嗎呀,生活就是一張畫。」蒙田說。

  是啊,薄荷品味著他的話,有時候什麼都不想幹,就想把色彩往身上堆,打扮得俗艷俗艷的。

  她講了好些笑話,還是不能影響蒙田的壞情緒。何必呢?我又沒看不起你,事都做出來了,幹嗎還那麼累?

  下崗女工身邊聚著幾個等車的女學生,臉上現出小鳥依人的輕鬆笑容,手裡捧著《世界時裝之苑》、《演藝圈》,嘴裡嚼著綠箭,議論著時下最流行的進口大片、小說、毛線的價格以及男朋友的長相。

  薄荷身不由己地向她們靠攏,甚至不敢回頭,王小姐和劉小姐的臉像黑洞洞的槍口堵著她的後腰。孤獨無助的感覺如黑鍋煙子塗滿天空大地,沒有男人哪兒行啊,白天不懂夜的黑,沒錯!

  「女孩就得激流勇退,這樣才能幹出點事來。」薄荷挺感慨的。

  「怎麼,要結婚了?那我們可連精神插足的機會都沒有了。」蒙田找回了舌頭,「現在至少還有點理論上的可能吧。」

  「聰明人都早婚,這樣才能延續青春。」

  「鬼丫頭。」

  夜,已經神開懶筋,挨家挨戶地扣動門環。

  肖漢幹什麼呢?想到這裡,愉快的心情在薄荷臉上鋪展開來,生活中的亮色掩蓋了一切,肖漢的笑容烙在她的記憶裡,許久,許久。有了肖漢,一切都不同了,米蘭·昆德拉說的,「每個人都決定著另一個人的存在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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