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說是視察了新村,在現場會開始時作完指示就到市裡去的,但講話的時候,話筒突然沒有了聲音。省革委主任摜下話筒,回過頭就要發作。正在主席台後側照應擴音器的鎮廣播站播音員趕緊跑出來,抓過話筒連拍了幾下,仍是沒有動靜。她很尷尬,一時慌了手腳。整個會場的氣氛也一下僵住,似乎是等待著一場戰爭的爆發。
省革委主任的臉色卻不知為什麼重又容光煥發起來。他和顏悅色地對可憐巴巴的播音員說,小鬼,下去吧,我講話本來不需要擴音的。接著他就大了聲講起話來,並且越講越有興致,幽默風趣,妙語連珠,不時引起滿場的笑聲和鼓掌。
吃過飯,省革委主任竟不走了,對鎮長說,讓廣播站那個小鬼來,我想跟她談談。
讓人敬畏的省革委主任在位不久,全省各級領導就曉得了他的一個極有個性的嗜好,就是每到一處就要找些好看的女孩子進行革命教育。他雖然年過半百,但精力旺盛得嚇人,白天不論怎樣辛苦勞碌,這教育還是要通宵達旦的,一點不知疲倦。他抓這教育同他抓革命、抓生產一樣都是極有魄力的。就有了種種傳言,說是省革委主任到了哪裡,哪裡的母雞都要趕緊穿褲子。都說這是階級敵人用心險惡的攻擊,但私底下大家又都把這攻擊一遍又一遍用心不險惡地重複,還加了一個形象的描繪,說是「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
鎮長說,那太好了。省革委主任要在小鎮過夜,要對播音員進行革命教育,無疑是對播青員最大的鞭策,最大的鼓舞,也就無疑是小鎮廣大革命幹部和革命人民最大的光榮,最大的幸福。我馬上去作安排。鎮長欣欣然、躍躍然,受寵若驚。
然後他就陀螺一樣在鎮革委的院裡院外轉起來,收拾省革委主任一行過夜的房子和床鋪;吩咐準備省革委主任一行的夜宵;佈置保衛省革委主任一行的民兵崗哨……省革委主任很感動說,你歇著吧,忙活一天了,把那小鬼給我叫來就行啦。
「好的,就來了。」
鎮長一邊雷厲風行地調度,一邊利落幹練地應諾。
但是鎮長再次出現在省革委主任面前的時候,仍是一個人。
「小鬼呢?」
省革委主任顯然有些不悅了。他迫不及待地要做一個女孩子的工作,結果卻老是這麼一隻可惡的癩痢頭在他面前進進出出。常常有這樣的情況,許多下級幹部以為只要自己忠心耿耿,盡心盡責就能討上級領導喜歡,卻往往因為抓不住上級領導的主要意圖而總是搔不到領導的癢處,反而更添了領導的心理負擔,使得種種慇勤,種種辛苦都成為一場白忙。更嚴重的甚至招致了領導的怨恨。因為領導的有些心思是要靠下級去領會而不便明確指示的。一個下級幹部乖巧不乖巧,能幹不能幹,要害和標誌常常就在這裡。
鎮長自然不是不乖巧,不能幹的人,只是這一回,他實在無能為力:他去找鎮廣播站播音員的時候,才聽說,僅僅在約五分鐘之前,播音員搭了一輛拉貨的便車,匆匆趕去了城裡搭火車。當時她剛剛接到從上海老家打來的電報,祖母病危,讓她速歸。她甚至來不及向鎮長當面請假,寫了張假條連同電報一起讓人帶給鎮長,就哭哭啼啼地跑到公路上搭車去了。
鎮長現在帶來的,就是這張電報。他請示省革委主任要不要過目。那上面還留著一個上海女孩子到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也免不了要用的護膚脂的溫柔氣息。
省革委主任銳利的眼睛靜靜地看了一會兒鎮長,什麼話也沒有說,逕直從鎮長身邊走過,走到門外,喊了一聲什麼人,就逕自走到了鎮革委的院子裡。
幾輛從省城開來的吉普車很快就轟轟地吼起來,雪白刺眼的車燈橫掃著鎮革委的院子。隨後車隊就向鎮外的黑暗風馳電掣似地撲去。
被省革委主任拋下的鎮革委的一院子人都呆了,弄不清省革委主任為什麼忽然作了戰略轉移;來的時候轟轟烈烈,小鎮一時間福星高照;走的時候陰陰森森,小鎮似乎要大難臨頭。這樣的跌宕起伏,反差實在是太大太猛了。小鎮人見的世面、經的事少,受不得這樣的驚嚇。
鎮長倒是很安然,說,首長就是這樣火爆的性格,工作作風一向潑辣,這在全國都是很有名的。真要有什麼什麼也是我擔著,沒有你們的事,各人回去吧。
後來果然也真沒有什麼事。鎮長和小鎮都依舊是全省的先進典型。鎮長後來還是依舊多次出席了全省、全國的各種表彰會、講用會、經驗交流會。省革委主任也沒有因為那天晚上的事對他生出什麼隔閡。證明是,鎮長後來還特地從省城帶了一張省革委主任在一次會議上單獨接見井同他親切交談的合影的放大照片回來。那照片用鏡框鑲了,掛在鎮革委會議室主席像的下邊。不過,再後來,這又成為鎮長上了反黨賊船的鐵證。
省革委主任那天晚上突然離去給小鎮留下的謎,也是在鎮長下台後解開的。
先是鎮郵電所的所長揭發鎮長曾經讓他給鎮廣播站播音員——那個上海女知青出一張假電報,讓她回上海。當時的小鎮郵電所還沒有直接的電報業務能力。外地來的電報先打到城裡的郵電局,再由那裡掛長途到鎮上,鎮郵電所記錄後再送交受報者。但那天城裡並沒有電話來。播音員上海家裡的那個電報,電文是鎮長在電話裡口授的。他當時想問,鎮長說,你莫管,照記就是,記了,親自送到播音員手上,不准再對別人說這回事。你要誤了事,我法辦你。郵電所長說,那時候,這個臭癩痢在鎮上一手遮天,我給他嚇住了。今天終於可以伸張正義,水落石出了。
專案組把這件事單獨立了一個案,口授電報的事。鎮長供認不諱。他並且補充說,播音員祖母生病也是事實,只不過老人家早已癱瘓在床。另外,那輛貨車,也是他臨時安排的。後來,那個播音員從上海回來,同樣是他寫信通知的。回來的當天,他就給了她一張上大學的推薦表。推薦表上所要求的全部手續都是在他的監督下閃電式地辦完的。正好是上海的一所美術院校,播音員沒有幾天就永遠地從鎮上消失了。
專案組派人去了上海找那個前鎮廣播站播音員出旁證,證實了上述的種種。正在上大學的播音員只是一直沒有搞明白,那天晚上鎮長為什麼突然來找她,告訴她家裡會有電報來,讓她接到電報馬上動身,到鎮街口的那棵樟樹下面去,那裡會有一輛貨車等她千萬不要猶豫。鎮長說,你什麼也不要問,走你的就是,以後有機會再告訴你原因,回了上海先住著,什麼時候回來,我會給你去信。你要不聽我的,出了事那就莫要怨我。鎮長當時的樣子又神秘又緊張。播音員雖然有些糊塗,但讓她回上海總是件意想不到的好事,她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後來鎮長又來信,讓她回小鎮辦理上大學的手續。她就趕緊去了,又快快地回上海了,就是這樣。至於鎮長那天為什麼匆忙讓她去,她後來一直也沒有問,也沒多想,因為沒有必要。她覺得這個鄉下人樣子難看死了,心腸倒蠻好的。問到她曉不曉得鎮長為什麼對她那麼好。她笑一笑,說:「誰曉得!」臉上分明現出上海人常有的優越,意思很明白的:我這樣一個上海女子,能不讓男人喜歡麼?而且是那樣醜的一個外省鄉下人!給人的感覺鎮長是打了她的主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
這樣倒使鎮長得了一個解脫。專案組原是想從中間出鎮長同播音員的私情的。看這種情形,委實也不像。回來再向鎮長作最後核實,問他為什麼對播音員那麼關照,鎮長說,你們想是為什麼呢?你們怎樣想怎樣寫就是了。結論橫直是你們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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