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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鎮長的輝煌很短促。像掃帚星劃過小鎮的空中。

  先是中央的林彪,接著是省革委主任,接著是縣革委主任,接著是鎮長,一個一個地被押上了歷史的審判台。就像他們當初理直氣壯地把別人押上歷史的審判台一樣。據說,他們竟是串通好了謀反的。省革委主任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是戰略工事的一部分。他那回來小鎮,主要是來看地形的,計劃在小鎮修一個地下指揮所,那天晚上說住下又突然撤走,就是為了保密。總之事情很嚴重,很可怕,大家這才曉得,一個臭癩痢當初能那麼不可一世,原來竟有這樣的背景,也就激起大家無比的痛恨,聲討起來一個個義憤填膺。

  但這個「臭癩痢」卻滿不在乎,開批鬥會的時候,他依舊像先前做鎮長時一樣神氣活現。

  一上台,他跪下一條腿,另一條腿伸著,兩條手臂平展著。主持人喊:「你起來,我們不搞體罰。」他說:「我自己罰自己,跟你沒有關係。」主持人說:「你這樣子是什麼意思?」他說:「你這還看不出來?我沒有文化的都認得:一個頭,兩隻耳朵,平伸兩隻手,伸條腿,跪條腿,這不是個『光』字麼。不過不是光榮的『光』,是光卵一條繩的『光』,如今我光卵一條繩,什麼都不是了,甘心情願接受批鬥。」大家聽了,又看他怪模怪樣,想笑又不敢笑,就開始揭批。

  鎮食品站的站長上去說:「你當個鎮長,專搞特殊化,回回買肉,精的不要,肥的不要,專要豬頭肉。鎮上一個月才供應幾頭豬?一頭豬有幾兩豬頭肉?你回回只要豬頭肉,別個吃什麼?要是讓你這樣的人篡黨奪權的陰謀得逞,勞動人民不重吃二遍苦,重受二茬罪,才怪哩。」說著狠狠地跺了跺腳,高呼:「我們是一千個不答應,一萬個不答應的!」

  在台角上的鎮長疑疑惑惑地瞟了瞟食品站長,說:「你是表揚我還是揭批我啊?世上哪有不吃精不吃肥只吃豬頭肉的人?我是窮得沒有法子啊。你要喜歡,二回我拿豬頭肉跟你換精肉肥肉,你只莫加收我的錢就是。免得你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食品站站長給他說得噎住,一時不曉得怎樣回復。主持人就及時地喊:「下一個上來。注意這是你死我活的階級鬥爭,要說大是大非問題,敵我矛盾問題。」

  「我來!」

  下面一個人奮勇地應了一聲,挺身而出,是鎮革委辦公室主任。

  辦公室主任先前是跟鎮長跟得最緊的一個。大家人前人後叫他做「鎮長的吊刀」。他並不惱火,反而樂意,說是「跟路線」,一臉的自豪。鎮長也是少不得他的,鎮長走到哪裡都喜歡講話,講話便少不得槁子,稿子都是由辦公室主任寫。寫得好不好,主要就看厚不厚,拿到手上,先掂掂份量,再看看頁碼,好幾十頁,就說要得!

  但是,其實,再短的稿子,鎮長也念不完的。他放牛放到十幾歲才去上小學,上了沒有幾年,家裡沒有口糧了,就又回去種田。他膽大。他那個山裡沒有學校,他居然敢辦學,一個人當校長當老師——當老師又教語文、又教算術、又教畫、又教體育、當伙頭、當打鐘的。當了幾年,教出些什麼桃李自然是天曉得,倒是他自己出了名,被調到公社做幹部。文化革命,他那個公社造反最早。司令自然是他。他把公社機關所有的公章用麻繩串成一串,當褲帶繫在腰上。大約是因為大家都曉得十個癩痢九個哈,居然當地沒有人敢另立山頭跟他對抗。有幾個人背後嘀嘀咕咕過幾回想想還是覺得惹不起癩痢,便死了心。因此,文化革命了幾年,別的公社都犧牲了人,他那個公社連武鬥也沒有發生過。癩痢也就因此顯得出類拔萃,然後就成了鎮革委主任。唯一可惜的是字依舊是認得不多,跟鎮長的身份遠不相稱。但是他決不肯因此跌價,稿子總要有一定厚度的,因為那是鎮長權威的體現。至於念不全,他有法子解決。

  那法子很簡單,就是將稿子複寫成兩份,他拿一份,另一個字認得多的人拿一份。他作報告的時候那個人就站在他身後,遇到有他不認得的字(預先看一遍做好記號),就給他提詞。本來這不失為一種可靠的保障,但他性子急,有時候報告作到興頭上,他就顧不得聽人提詞,依舊信口開河地念錯。好在他不怕出醜,別人要是糾正了,他馬上又改回來。比方,他把「赤裸裸」念成了「赤果果」,後邊提詞的人趕緊輕輕地糾正: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他聽見了,就放下手上的報告稿扭回頭大聲問:「不是赤果果?」「不是。」「是『赤裸裸』?」「是。」「那好。」他回過頭,對台下黑壓壓的一片人說:「我剛才念錯了,不是『赤果果』,是『赤裸裸』。」對他念錯字別字,大家開頭常笑,後來見他坦白得可愛,就笑不起來,反而覺得他人實在。他的坦白就像他對待自己的癩痢。別的癩痢六月三伏都想方設法捂著,他則一年四季從不戴帽子,就那樣暴露著,炫耀似的。

  辦公室主任走上台的時候,鎮長並沒有什麼驚訝的表示,事情原本也是意料中的,文化革命了幾年,這種人見多了。

  辦公室主任的揭發主要圍繞著鎮長作過的報告裡的黑話,都是些大歌大頌「四人幫」及其爪牙的話,這些話都有文字根據的,出自某年某月某日在什麼會上的報告。辦公室主任說得有鼻子有眼,一清二楚。

  鎮長起先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聽久了,好像有些煩,就說:「那些話都是你寫的,我不過就唸唸罷了,還念不完全。要是有罪,你總要擔當一半,莫往我一個人頭上栽贓,莫牆倒眾人推喲。」

  辦公室主任給他說得尷尬,站在台上臉紅一下,自一下,憋了好久,突然聲嘶力竭地喊:「你作威作福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到如今你還敢強辯,你有兒個腦袋!」

  鎮長低了頭,咕噥說:「我有幾個腦袋!我要有幾個腦袋,還會要這個癩痢頭麼?」

  雖然是咕噥,但聲音大家都聽得見,不由哄笑起來。主持人趕緊抓起話筒喊「嚴肅些,嚴肅些」,卻自己也終於忍不住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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