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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後是鎮長一生中最輝煌的一段日子。

  省革委主任是個極有雄心也極有膽略的人,抓工業抓農業都有許多驚世駭俗的創造。鎮長的真正發跡,就得力於這創造。

  根據我們這個農業省丘陵山地多的特點,省革委主任親自確定了一個改天換地的戰略,概括起來是個順口榴:「八字頭上一口塘,周圍栽樹滿山崗,中間一條機耕道,新村建在山邊上。」就是在兩條山丘的上方攔壩築水庫,水庫下邊的田坎中間修機耕道。先前田□中間的村莊全部拆遷到山丘腳下去,建成像軍隊營房一樣整齊的「新村」。簡稱「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進行了全省的動員佈置,社社隊隊都必須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不搞的按反革命論處。

  小鎮除了鎮子之外,就有一個種蔬菜的農業大隊,而且在平販上。沒有山丘,也就搞不成八字頭上一口塘。但鎮長還是召開了全鎮大搞八字頭上一口塘的戰略部署動員大會,鎮長說,搞不搞是態度問題,搞成什麼樣,是水平問題。沒有山,建不了塘,機耕道總可以修的,新村總可以建的。

  一散會,就讓人按事先畫好的機耕道,新村規劃圖打石灰線。線一打出來,就讓人動手,邊拆舊屋,邊做新屋。那個農業大隊一時雞飛狗跳,煙塵滾滾。卻有一個村子沒有動靜。這個村子還恰恰緊挨著規劃圖上的機耕道,是非拆不可的。

  這村人所以這樣膽大,不怕做反革命,是因為一個寡婦做了他們的盾牌。這寡婦的屋子立在這村子的最前沿,而且壓著那條按規劃圖打出的石灰線。寡婦是新寡,男人害病,沒有錢住醫院,在家裡拖了幾個月死了,給寡婦留下了六個兒子,最小的還在懷裡吃奶,最大的剛剛挑起一擔糞。

  鎮長聽說居然有人敢對抗,便帶上民兵跑了來。寡婦面對氣勢洶洶的鎮長和把槍端在手上的民兵,全無懼色。幾個兒子部擠在她身邊。她一手摟著吃奶的兒子,一字擋定了自己的屋門,說,橫直是死,你們有種就把老娘一家人連屋子一起拆!

  一村子男女都圍上來,看鎮長怎樣唱這台戲。

  鎮長的癩痢頭漲得通紅,眼角很有力地彎下來,射出凶光。

  「真不走?」

  「不走!」

  「還是走吧。」

  「不!」

  「那就怪不得我了。」

  鎮長咬了咬牙,後退一步,示意民兵上前。幾個民兵圍上去,把寡婦一家人一個一個地從屋門口扯開。寡婦一家人殺豬似地嚎叫起來,罵聲哭聲驚天動地。寡婦滿地打滾,「畜生」「癩痢」罵個不休。圍觀的人中,幾個年輕的血性湧上來,齜牙咧嘴地想要衝出來拚命。鎮長喝道:哪個敢動,動就開槍!年紀大些的趕快靠攏把那幾個年輕人擋了起來。鎮長回頭,向一台早已停在那裡待命的拖拉機揮了揮手。

  馬力很大的「東方紅」轟轟地冒著黑煙,履帶沉悶地格拉格拉響著,好像是從每個人的胸口軋過。寡婦的那幢茅草蓋頂的土坯屋幾乎聽不見聲音就塌成了一堆土。

  一村人一轟而散,曉得是再沒有理可講了,都回去搶自家的東西。想讓這樣一個哈巴癩痢發善心,除非日頭從西邊出來。

  鎮長並沒有讓拖拉機繼續推下去。他對生產隊長說,去,叫他們莫慌,不作對就行了。先去清新村的地基。

  寡婦一家人則被關在生產隊的倉庫裡。寡婦已經聲嚥氣短,依舊掙扎著要尋死覓活。鎮長讓人把她的手腳捆住,系牛一樣繫在柱子上。跟寡婦一樣捆住的,還有她那個可以擔起一擔糞的大兒子。

  夜裡,鎮長一個人摸到倉庫來,讓把守的民兵開了門,交待他不要讓別人進來。自己進了倉庫,又隨手把門帶上。

  倉庫裡的情形很狼藉。寡婦的幾個兒子,除了老大跟她一樣被捆著,吃奶的那個白天已經被民兵抱走,其他幾個兒子橫豎亂躺在地上,滿頭滿臉烏黑,都沉沉地睡著了。有一個忽然翻動了身子,嘴裡咕噥了一聲,似乎是喊餓。白天讓人送來的飯菜仍七零八落地擱在地上,一口沒有動過,早已冰冷了。顯然是寡婦有過絕食的命令。寡婦的大兒子是醒的,看見鎮長進來,肩膀動了動,又無力地垂了下去,目光也很黯淡。鎮長進門的時候,坐在地上的寡婦大約是睜開過眼睛的,但現在她頭歪著,仰靠在柱子上,眼睛緊緊地閉著。她明顯在極力控制自己。從樑上懸了的那盞馬燈離她的頭不遠,燈光亮亮地照著她的臉。那張臉枯黃而憔悴,像一張干縮的貼上去的紙。但她的眼睛的上下眼皮在格外有力地緊張地顫動,裡邊有一股凝聚的極大的力量在向外奔湧,卻不是眼淚。

  鎮長垂了頭,靜靜地看著。他好像感到了疲倦,感到自己要垮了,突然雙膝一軟,跪在了寡婦面前。

  「嬸娘!」他輕輕地喊,「我對你不起。」

  寡婦睜開眼睛,狐疑地看著鎮長。

  鎮長避開她的眼睛,看著地下,繼續說:「我也是沒有法子。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我不曉得我們瞎辦不得麼!現在上頭叫辦,你不辦,是要法辦的。法辦了我一個人不要緊,你們到頭還是躲不過這一劫的……」

  寡婦往前欠了欠身子,嘴巴嚅了嚅,忽然把一大口帶血的痰吐到鎮長的額頭上。

  帶著濃血的腥臭的痰慢慢地流下來,流進眼窩,又順著鼻樑流到嘴唇邊上。鎮長任它流,不擦。

  「有氣你只管出吧,只不要作踐自己。死鬼給你留了群崽,這就是寶,不要幾年,他們一個個就會像扁擔一樣站起來了。」

  寡婦重又閉上眼睛,不理睬他。但眼皮子卻不再抖動了。「嬸娘!」鎮長又喊,「我是為你好,拆了舊屋你可以住新屋。新屋讓隊裡做,不要你出錢。幾個伢崽就算我的兄弟,我月月給你們送口糧。我活著在,你們就死不了。」

  寡婦第二天就帶著大兒子上工了。大家都覺得蹊蹺。寡婦原是三番五次地真的尋過死的,現在卻安靜下來了。日子不鹹不淡,都很硬扎地拖著,寡婦本來話就不多,鎮長那天夜裡又交待過,他許的願,地不要在外頭說。自古救急不救窮,他就是一身是鐵,也打不了幾顆釘的。

  鎮長的話都作了數。新村建好之後,在生產隊的新倉庫邊搭了兩間披廈,安置了寡婦一家。鎮長如期給寡婦一家送了幾年米,回回都是夜裡他自己背去,一直背到寡婦那個吃奶的兒子都上隊放了牛。鎮農業大隊吃的是定銷糧,鎮長背的米,都讓糧站用自己的名字記在賬上,到他下台的時候,糧站舉報了這筆貪污糧。寡婦那時候正有一個兒子要去當兵,怕政審不合格,不敢出頭給鎮長說話。便讓大兒子湊了錢,夜裡送到鎮長家屋去,讓他去歸還糧款。鎮長不收,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了了這回事,我不還是個罪人?一直到鎮長死了,寡婦熬不過良心,到墳上燒紙錢,才把這些哭訴出來。只是這時候說什麼也都晚了。

  鎮長落個很慘的下場,是很多年後的事。當時他是紅得發紫的。新村建好之後,全縣都到小鎮來開了現場會。縣革委主任把這裡的經驗總結後又專門報告了當省革委主任的老首長,引起了老首長的極大興趣。接著又在小鎮開了全省的建新村現場會。省革委主任帶了隨員。記者以及全省各縣的革委會主任浩浩蕩蕩幾百人到小鎮來,把鎮裡鎮外壓得塌了三寸。鎮長先是成了省勞模接著又成了全國勞模。省報和全國的大報都登了他的大幅照片。那顆疙裡疙瘩的癩痢頭經過很巧妙的洗印處理,竟反而有了幾分藝術效果。

  但這回的現場會也差點惹出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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