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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公函,又是電話,應到的人全部到齊。其實不這樣,人也到得齊的,除非哪個遭了天災人禍。那年頭,鄉鎮幹部指望開這類會,就像伢兒指望過年,說的就是:口裡沒有味,開個現場會。

  但這一回副鎮長卻有了別的心思,會議後勤,由他具體負責。他通知辦公室主任,新鎮長來了,要有新的作風,開革命化的會,會議伙食按最低標準辦,以往都是在財務規定的範圍外再增加一筆開支。這筆開支跟規定的經費比,是大頭,出處最後都分攤給下屬各個單位。各單位的頭都來了,分享了這開支的結果,他們都很樂意,因為理由很正當。副鎮長這回不增加這筆開支的理由也很正當。辦公室主任心領神會,但心裡有些打鼓:副鎮長這一手很絕,明擺著是要坍新鎮長的台,卻讓你恨得想咬他也找不到地方下牙了。

  鎮長聽匯報的時候卻說,要得,就要這樣。聽口氣不像是反話,倒似乎是正中下懷。鎮長後來又讓把租用的客棧退掉,把鎮革委的辦公室都騰出來鋪了干禾草,讓參加會的人全部打地鋪睡在這個老祠堂裡。廂房不夠,鎮長自己帶了鎮革委機關的幹部就睡在堂屋裡。好在這祠堂有些規模,參加會的連工作人員一起不足半百,勉強擠得下。只是吃和拉有些問題。祠堂做了鎮革委機關後,在屋後加了個院子,建了食堂和廁所。先前主要是供機關的人使用,現在一下子加了許多人,自然就難以滿足需要。鎮長說,革命化麼,就化徹底些。這樣的困難有什麼大不了的,尿就滋在牆腳上,拉屎和吃飯,分批。凡事婦女優先。

  大家覺得新鮮,倒沒有幾個有怨言。報到的當天夜裡,一屋子男女嘻嘻哈哈,葷的素的,笑話不斷。

  第二天起來大家都變了臉色。不曉得從何時起,祠堂外布了崗哨,背了真槍實彈的民兵,不准一個人進出。屋子裡的幾隻搖把電話也都搖不出聲音,明顯是有意切斷了線。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曉得出了什麼事。正要鬧,鎮長一下從什麼地方站出來(他夜裡不曉得什麼時候出了祠堂),身後跟了兩個武高武大的帶槍的民兵。他清了清喉嚨,壓低了聲音說,大家不要亂,哪個作亂莫怪我不客氣。老子今日就是來專政的。你們這幫傢伙,共產黨叫你們當幹部,你們一件好事不做,不是扒灰就是作奸。把男人轟出去上水利,自己就去糟踏人家老婆女兒。鎮上我是來了些時候的,你們各人做的好事一樁也瞞不過我。這回我讓你們自己交代。老實交代了沒有事。哪個要打埋伏,我拆他骨頭。現在都去吃早飯,吃完了,回到各人鋪上寫交代。交代一個出去一個。一日不交代,一日不准出這祠堂門;一輩子不交代我就讓他坐穿牢底。莫想帶口信,莫想串供。兩里路處我就派了崗、除了雀子跟老鼠,哪個也過不來。

  這些年,大家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沒有見過做過。自己對別人做得,別人也就對自己做得。理是沒有講頭的,鎮長將來時,大家就聽說是有些來頭的。倒不是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業,是因為縣革委主任看重他。

  縣革委主任是「三結合」後從軍管部隊留下的,又是剛成立的省革委主任的直接下級。就是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但也還有一句話:「好漢不吃眼前虧。」

  不滿三天,大多數人都寫出了交代。那三天裡頭,整個祠堂裡死氣沉沉。鎮長派了民兵,輪流在各人的鋪前來回逡巡。堂屋和廂房裡只有一片輕輕的翻動引起的禾草的窸窸聲和筆尖在紙上的劃拉聲,偶爾夾雜著一二聲咳嗽和歎息,有人放屁引起了嗤笑,但立即就止住了口。夜裡,才有人做惡夢,從地鋪上跳起來,鬼哭狼嚎。值夜的民兵,嘩嘩地拉動槍栓,又壓抑下去。

  白天,鎮長在食堂的倉庫裡清出了個角落,等著一個接一個來送交代的人。他不著,讓交代的人自己念。他閉起眼睛一邊聽一邊拗椅子。那個人念完了,他才睜開眼,說:「行,材料放在這裡。你可以回去聽候處理。」三天後,祠堂裡只剩下鎮革委機關本身的幾個人。副鎮長一直咬緊牙,黑了臉,仰在自己的地鋪上,用無言表示最高的輕蔑。婦女主任和辦公室主任也都沒有動靜。鎮長並不跟他們打照面。到第四天上午,他讓民兵把婦女主任帶到食堂倉庫裡來。好長時間,他一言不發,閉著眼睛,專心地拗他的椅子。婦女主任則隔了桌子坐在他對面,低著頭捻自己的衣角。這幾天她也沒有認真梳洗,披頭散髮,面色蠟黃。先前的風騷勁一點看不到,像一棵霜打了的菜。

  鎮長終於開口,說:「別的我都不想問,只問你一件事,有一回你開婦女會,講計劃生育,動員大家上環,有人擔心上環出事,難受,你說,你就上了環,一點事沒有。你一個大閨女,上環做什麼?」婦女主任抬起頭,愣愣地看了一會鎮長,忽然「哇」地一下哭起來。這幾天,因為副鎮長的頑抗,她也一直硬撐著。現在,她實在撐不住了。

  婦女主任隨後就交代了自己的錯誤事實。鎮革委沒有幹部宿舍,家不在鎮上的幹部要在鎮上過夜就睡辦公室,婦女主任沒有成家,就只有住在鎮婦聯辦公室,在床鋪和辦公桌中間掛張簾子。副鎮長的家在鎮下面的生產大隊。他平時很少回去,也在自己辦公室搭了張床。逢到別的幹部都不在的時候,他把祠堂大門一關,同婦女主任就做成了夫妻。婦女主任起先不肯,到底受了他的培養,卻不過情分。他說,這是對她最好的再教育……

  鎮長打斷她的哽咽,說:「你不必講那麼細,不要前言也不要後語把剛才講的這段寫下來就行。」

  婦女主任剛出門,辦公室主任一頭撞了進來。他已經在門外等了多時。他兩隻腳索索抖著幾乎要下跪。鎮長讓他坐,他坐了幾次也沒有坐穩,屁股老是不得落實。他牙齒「格格」地打著戰,結結巴巴地求鎮長高抬貴手。他說他膽子小,做不成什麼事情。年輕時冒失過一回,到如今一想起來就心驚肉跳。他把那次冒失寫在了紙上,作為交代:那時候他剛到鎮上,做民政工作。有一回。一對在他手上打了結婚證的新婚夫婦來找他,說是圓房三天了,就是成不了事。那時正是正月裡,鎮政府很多人都還沒有來上班。中午他在鎮上的一個親戚家裡喝了很多酒,膽子正是麻的。他就突然心血來潮,對那男的說,你在這裡待著,我給你老婆檢查一下,就帶了那女的進了自己的宿舍。那時候的人百分之百相信政府幹部。相信幹部,也就要相信政府;相信政府,也就要相信幹部。那男的也就老老實實地等。那女的也就老老實實地讓他檢查。他檢查的辦法很實在,就是把那件事做一遍,算是試驗。試驗結束,他大汗淋漓地把那女的帶到男的面前,說,沒有問題,通了。過了一個月,夫妻二人居然帶了禮來謝他,說是他們那回一回去就果真成了事,現在懷上了。他漲紅了臉不敢再看他們。他是罪該萬死,利用了革命群眾對政府的信任,應該讓革命群眾打翻在地,踏上一千隻腳,一萬隻腳。

  鎮長耐心地聽辦公室主任念完了自己的交代,停止了拗椅子,睜開眼睛,沒有像對待先前的那些人那樣讓他把交代留在桌上,倒是隔著桌子,伸手把辦公室主任手上的那疊紙接過來,扇扇子似地搖了搖,然後拿過桌上的打火機,點著了那疊紙。火舌沿著那疊紙的下角往上舔,一片一片燃燒後的碎屑蟲子似地飛起來。一直到快要燒到手指了,他才鬆了手,又看著那點紙屑燒完,收縮成一團,打了個旋飄起,才抬起頭,對辦公室主任說:「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辦公室主任一直驚怕地睜大的眼睛裡淚水一下湧出來,一直想跪沒有跪成,現在「咚」地一下跪了個紮實。

  鎮長笑了笑,說:「行了,以後注意,要跟路線,不要跟人。」

  辦公室主任說:「我曉得的,曉得的。你就是路線。」

  以後的日子,鎮長就帶了那一大摞交代,一個單位一個單位去落實處理。自然並不是每個單位的負責人都有偷雞摸狗的劣跡,但這些人也都搜腸刮肚地寫了些平時吆五喝六,好吃懶做的事來湊成交代,斗私批修總之很徹底,只求盡早出那祠堂門。鎮長一律拿了對付辦公室主任的方式加法炮製,當了各人的面燒了各人的材料。他說,他要著的就是各人的態度,各人今後的工作。至於過去的賬,一筆勾銷了。

  但有一個人,他沒有放過。他把婦女主任的交代作為揭發報到縣革委。全國上下都正在落實新發佈的最高指示,檢查知青工作,就等著要一個典型。副鎮長剛好撞到槍口上,問了個姦污女知青的罪,抓起來判了重刑。依縣革委主任的意思,要殺頭的。好歹副鎮長在縣裡有些根基,許多人冒險說情,才保住性命。

  婦女主任自然在鎮上呆不往,回城去找了個工人下嫁,隨後就調去了丈夫的那個燒磚瓦的工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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