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輕人的得獎小說裡寫到的鎮政府當時叫鎮革委會——聽說有些讀者曾就此提出質疑,說作者違背了歷史的真實。這意見並不錯,只是少了些幽默感——當時的鎮革委會倒是很革命的,就在鎮口的大路邊上,先前是本地一個大姓宗族的祠堂,多年失修,破爛不堪,四牆裂了縫,已經歪斜了,屋頭上長了草,衰敗成灰色;祠堂改成辦公室後開的窗子上,沒有玻璃,蒙在上面的是包裝化肥的透明塑料袋。文革時候才在滿牆刷了紅漆黃漆,不是為了維護屋子,是為了寫語錄。紅紅黃黃的顏色像在一張蒼老的臉上化妝,不僅是難看,簡直是猙獰。屋子裡也幾乎沒有一樣完整的東西,桌子要互相靠著才放得穩,椅子要靠了牆才敢坐,會計的算盤和圓珠筆上都包紮著醫院用的膠布。鎮上原來就窮,再經了幾年革命洗禮就更清白了,不過,再窮也有窮開心的法子,鎮長到小鎮上任,開第一次鎮革委領導班子會,就領教了這開心。
鄉鎮上從來沒有按時開會這一說。人總是先先後後參差不齊,說是九點開,十點人能坐攏就不錯。等人的時候,先到的人就講笑話打發時間。領導幹部又主要講的是跟領導幹部有關的笑話:上級來了一位領導,大會上作報告,首先宣佈來意:「我這回,是專門來搞婦女,」頓一下,才說:「計劃生育工作的。」接下來就自謙,「我是個大老粗,有多粗呢?你們婦女主任知道,昨天晚上,我跟她摸了一下,一直摸到下半夜……」等等。在這類笑話裡,開心的對象總少不了婦女主任。說多了,就覺得是老套子,沒有新意。這一天,有人出了個點子,對另一個人說。我們莫總是圖嘴巴皮子快活。今天不來素的,要來就來點葷的。你平日跟婦女主任眉來眼去,今天敢不敢當大家的面,在她胸口抓一把,也給我們開個眼界。
大家就起哄,一致說:「好!」一片山響,如同誓師。
婦女主任是六幾屆下來的知青,很積極能幹。下來不到一年就入了黨,成了知青模範。鎮革委籌辦婦代會時被抽上來,以後就留下來當了新生的婦代會主任。鎮上的知青有「五朵金花」,最好看的兩朵都進了鎮革委。一朵是鎮廣播站的播音員;一朵就是這婦女主任。婦女主任是工農兵型的,很豐滿壯實,胸脯特別高,讓許多人垂涎。
被提議的那另一位是鎮革委副主任(也就是副鎮長),婦女主任就是由他發現推薦上來的,兩人的關係自然也就不一般,私底下有人問他跟婦女主任是不是有事,他總是反問:你看呢?分明是得了手的神氣。只是大家還沒有看到公開的證明。
婦女主任總是最後一個到會。一是因為來早了,會讓這些臭男人沒頭沒腦地打趣;二是因為當了幹部,又碰到場面的事,一個女人上下總要收拾得光鮮些。那天她穿了件短袖衫,那衫子很薄,其實遮掩不住什麼,裡面肉色的胸罩遠遠看起來跟沒戴一樣(這其實是鎮上人的看法。婦女主任的穿著還是很得體的,只是因為帶著些城裡人的趣味,鎮上人覺得有些惹眼就是)。
婦女主任高聳著那似乎沒有戴胸罩的胸脯,大踏步地走進來。她走路的步伐和聲響,跟她說話做事一樣,都是很轟動很壯烈的。相反屋子裡倒是顯出格外的安靜。一向高聲大氣的男人們都凝了神,似乎在深思國家和世界的前途。這使婦女主任有些意外,有些奇怪,又有些洩氣。回回,她總是最招人注意的,這回卻遭了冷落。
「出什麼事了麼?」
她也不由得放輕了腳步,走到副鎮長身邊推推他的肩。
先前悶頭抽煙的副鎮長慢慢地把吸剩的煙頭在一塊西瓜皮裡掀滅,忽然一扭頭,伸出那只粘著瓜汁的手,一把抓住了婦女主任的一隻乳房。
屋子「轟」地一聲像是突然坍塌了。先前一個個做出深沉樣子的男人們一齊爆發出哄笑,有人笑岔了氣,連同椅子一下仰翻在地上。
婦女主任並不示弱,劈頭蓋臉地同副鎮長揪打起來,一片「死鬼、畜生」地亂罵,臉漲得通紅。但聽起來,只有三分惱怒,卻有七分快活。
終於平靜下來,副鎮長宣佈開會。鎮上原先的鎮長調走了,一直由副鎮長主持工作。副鎮長原以為自己這回填鎮長的空是沒有疑義的,沒想到縣裡卻又派了新鎮長來。
「今天的會,就是歡迎新鎮長。」
副鎮長懶洋洋他說,瞟了一眼在對面角落裡坐著的一個人,又懶洋洋地舉起手帶頭拍巴掌。好像他剛剛想起來屋子裡還坐了一個鎮長。底下的巴掌跟著響了幾聲,稀稀拉拉也是懶洋洋的。副鎮長是本鎮人,從讀書到工作一直沒有離開鎮子。鎮政府裡也大都是跟他一起共事或由他提拔起來的熟人,大家都看他的眼色行事。在他上面,鎮長換了好幾位,都呆不長。但是上面也絕,寧可走馬燈似地換人,就是不給他轉正。他也就立了志鬥法。縣裡要調他走,他就是不走。又抓不到他什麼大錯,他在上面也有幫忙說話的,就這樣僵持著。對這一回新來的鎮長,他自然也是不在乎的了。
新來的鎮長不但沒有可以讓人在乎的地方,反而是很讓人看不上眼的,一個疤痕纍纍的癩痢頭,那疤痕顯然是剃頭佬的傑作,粉紅間以灰白。這纍纍瘡疤之間,偶有幾綹稀毛,像沙漠上的駱駝草。臉很黑,滿是粗糙的皺紋和紫色的小瘤子。這樣一個人來做鎮長,實在是對全鎮的一種欺負。
這歡迎會,不過是個例行公事,顯示副鎮長大度。因此他們該說什麼說什麼,該做什麼做什麼,全然不顧及新來的鎮長會有什麼態度。鎮長也一直安然地坐著,帶著一種憨憨的新奇看著眾人。眾人笑,他也跟著笑。眾人笑完了,他也就不笑,只不說話。等到副鎮長宣佈了請他說話,他才開口。
他說他今天並不是頭一回到鎮上來。縣裡決定調他到鎮上來之後,他已經在鎮上各處轉過幾回,鎮上七七八八的情況,他是曉得一些的。
他的話一出口,大家就聽出他的中氣是很足,嗓門也大,但是他克制著,他的話聽起來很和緩,但其實很硬扎,沒有一句客套,也沒有一點要請教的意思,甚至沒有一點隱諱:「今天的會不必開長。這樣的會開長了也沒有意思,歡迎不歡迎我反正都得來。我看這樣,辦公室下個通知,開個兩級幹部會,把全鎮下屬各單位的負責人都集中到鎮裡來,鎮革委會所有負責人都參加。報到時間就定在下個星期一。」
鎮長說完就宣佈散會,隨即就起身走出會議室。既沒有問副鎮長有沒有什麼補充,更沒有徵求任何人的意見。會議正式開始到結束,前後不到十分鐘。
其他的人一時呆在座位上沒有動。大家面面相覷,覺得這回有點「來者不善」。有道是「十個癩痢九個哈(音ha,同『蠻』)」,這回恐怕是遇上一個難剃的癩痢來了。
副鎮長臉色鐵青。跟鎮長的這頭一回交手,他明顯是輸了。鎮長毫不客氣輕易地就把會議的主動權奪了過去,等於把他晾在那裡。末了他冷冷地一笑,他對自己在鎮上的絕對地位還是有信心的。
鎮長第二天上班就坐在鎮革委辦公室,一直看著辦公室主任把會議通知起草,油印出來,又分裝信封郵寄出去。然後又吩咐要一個一個單位打電話,保證不能缺漏一個人。電話要做記錄,他回頭要核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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