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帶著舅舅、舅媽,還有表弟一大隊人馬,在王耀先陪同下,回到「林苑」。他們的到來,好像放了一串鞭炮,使這沉寂的小院頓時變得熱鬧非凡,人人都很興奮。
望婆婆拿出了看家的烹調本領,搜尋記憶深處當年「太太」最愛吃的菜,準備了十分豐富的晚餐。所有的美味都準備好了,只差一盤荷葉拍藕,說好望爺爺給送來的。現在快開飯了,老頭子還不見人影,急得望婆婆往大門外看了三回了。
陳昆生跑前跑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丈母娘是一位十分通情達理而又崇尚舊道德的老人,她對家庭的觀念不言而喻,是主和不主散的。她的到來,對改善和妻子的關係,或許是一個起死回生的契機。
母女之情是天生的。儘管林秀玉性格內向,一旦見了多年不見的老母,想起自己這些年的悲苦,恨不能一訴衷腸。但她畢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更不願遠在海外的老母至今還要為自己不慎的婚姻耽心。陳昆生圍著「丈母娘」轉的種種表演叫她厭惡,但她什麼也不說。
應該說,這些興奮的人裡,最單純的還是林雁冬了。儘管金滔還佔據著她整個脆弱的心,使她的靈魂不得安寧;儘管姜貽新的命運還吊在那兒,懸而未決,使她忿忿不平;儘管清河的治理束之高閣,遙遙無期,更使她情緒低落;但看到外婆的身影在機場出現的一剎那,她就什麼都忘了,只是高興地叫著奔了上去。
林雁冬很順利地把外婆一行從飛機場接到了市裡。一路上外婆都趴在窗口,興奮得像個孩子,問東問西:
「雁雁,我怎麼一點都不記得了,這裡沒有樓的呀!」
林雁冬挨著外婆坐著,看都沒往窗外看,只答道:
「哎呀,外婆,這麼多年,我們大陸人連個樓都蓋不上,那不是白吃飯哪?」
車上的人都笑。王耀先笑聲最暢快,他說:
「大陸的變化很大的,這次老太太一定要好好觀光觀光。」
老太太頭也不回地說:
「別的我都不想看,就想看看我家鄉那條清河!」
一提到這條倒霉的河,林雁冬只裝沒聽見,不答話。老太太倒也不等著誰的回答,自己回憶著說:
「小的時候,我比男孩子還調皮,一天到晚就想下河玩去,那水裡的小魚多得呀,你用手一抓就是一把。要不,後來你外公才在清河找了地皮蓋了『林苑』,那就是為你外婆呀!」
老太太說得高興,眼裡淚汪汪的。
「『林苑』那一片桃花,開得好好看!是不是呀,雁雁?」
好什麼好,連影兒都不見了。林雁冬心裡話,可不敢說出來。
老太太惦著兒時的河流。聰明過頭的舅媽眼尖,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河岸,高聲叫了起來:
「媽,那不是一條河嗎?」
糟了!林雁冬趕忙口頭瞪了舅媽一眼,說:
「哪來的河呀,舅媽,你看錯了。」
其實,外婆老眼並不昏花,她早已看到了,看到了那條面目全非的河……
外婆呆呆地看著,閉上了眼睛,沒有再開口。
直到進了「林苑」,老太太才痛痛快快地嗚咽起來。
外婆先不進屋,而是繞著院子轉了一圈。沒有看見樹,也沒有看見河,她什麼也不再問了。女兒,外孫女兒替代了她心中的夢。天倫之樂,彌補了一切。
接風的晚宴氣氛非常熱烈。
每一樣菜上來,都勾起老太太的千般回憶,萬般感慨。而令老人家落下淚來的是望爺爺最後趕到,送來的帶著泥土芳香的白蓮藕。望婆婆在一旁也是淚眼漣漣。林雁冬竭力希望保持歡樂的氛圍,她當然體會不到一個老人回想逝去了的青春時的傷痛欲絕,那不能挽口的,今生無法彌補的滋味。
晚飯後,市經委的小車把王耀先接走了。作為「中外合資清河造紙廠董事會」的董事長,他要到廠子裡去看看。工廠明天就要投產了,儘管他對陪林小姐和老太太說說閒話,比對到廠子裡轉一圈、準備剪綵儀式和招待會上的講話更有興趣,還是不得不起身告辭。
「林小姐,明天你可要來呀!」告別時,王耀先拉著林雁冬的手說。
「當然要去的呀!」林雁冬笑道,「你是大老闆,你投資的工廠開張,我還能不去恭喜呀?」
王耀先一邊披上風衣一邊說:
「林小姐,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怎麼是恭喜我呢?」
「不恭喜你,難道恭喜我?」
「對呀!你說過你替我找代理人,找不到你就自己出任。現在,你該出任了吧?」
「噢……對,對!」林雁冬開懷大笑。
按照林秀玉的安排,早就替外婆一行在「皇宮」訂了幾間房子。吃了「團圓飯」,該見的都見了,該說的也說了,林秀玉希望把「客人」送到賓館,自己也好安靜片刻,否則,神經太緊張,有點受不了。況且,這些「港客」在香港過的是什麼日子,哪能在這小院裡住?
可是,外婆說什麼也不走了:
「回自己家了,還住什麼賓館?」
「媽,家裡條件差,」林秀玉說,「我怕你住不慣,賓館裡方便,什麼都有。」
舅舅、舅媽也幫著勸,老太太說:
「不去,哪兒都不去!這是我的家,我說了算!」
沒有辦法,林秀玉只好妥協。
外婆讓雁雁把舅舅他們送到賓館。林秀玉把自己的房間騰了出來,當老太太靠在那張自己當年陪嫁的大銅床上時,眼淚又悄悄地流下來。
林秀玉直勸母親早點休息,可老太太哪裡睡得著,好不容易有機會單獨和女兒相對,淚眼望著兩鬢斑白的女兒,不知有多少心裡話要說!可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最後只問:
「秀秀,你,過得還好吧?」
「嗯……還好。」
「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男人,我看,你跟昆生就和了吧。」
「媽,我的事你就別操心了。」
「好,好,我不操心,不操心……」
說是不操心,老太太放下這壺,又提起那壺:
「秀秀,媽這次來,不為別的,就為了雁雁。這孩子聰明、要強、討人喜歡。我呀,想把她帶到香港去跟我住一段,你答不答應?」
對這個提議,林秀玉是反對的,可看著老母期待的目光,她只能違心的附和:
「怎麼不答應呢,她跟著媽,當然比跟著我好。」
老太太頓時眉開眼笑了,接著又歎了口氣,才說:
「其實,香港那地方也沒有什麼好,除了樓房汽車,別的什麼也沒有。我是想,雁雁人也大了,該出嫁了,在外面給她介紹一個合適的人。」
林秀玉想起女兒感情上的沒有出路,心想,能讓她先走開一段時間,也不失為一個辦法,於是,爽爽快快地說:
「媽,您能帶雁雁出去,是最好的了。」
「我想,這次就帶她走,你看行不行?」
「這恐怕有點難,還要辦手續什麼的……在大陸辦這種手續呀……」
娘兒倆正說時,林雁冬闖了進來,笑著嚷道:
「媽,你是不是跟外婆策劃要把我偷運出境呀!」
林秀玉瞪了她一眼,教訓道:
「不要信口胡說!」
外婆卻伸手讓林雁冬過來,拉在自己的床邊坐下,哄孩子似的,輕聲問道:
「雁雁,你跟外婆說真心話,你在這裡有沒有男朋友?」
林雁冬朝媽媽瞟了一眼,拿準了媽媽不會把自己的機秘洩露給外婆,就說:
「沒有呀!」
幾十年的生活經驗,外婆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她拍著外孫女兒的手背,笑道;
「這麼漂亮的女孩沒人追,我不相信。這沒有關係,雁雁,要真是配得上你的人,可以一道去,外婆還要住幾天,你帶來給我看看,不要不好意思。」
「哎呀,外婆,跟你說沒有嘛,我上哪兒給你變個大活人出來!」
這時,望婆婆倚在了門口。她想起了當年「太太」每天要洗澡的習慣,不知這個問題怎麼解決。正要問,外婆一眼看見了她,叫道:
「望嫂,你進來,我正有話對你說呢!」
這些年來,望婆婆在林家早已是當家作主慣了,從來沒有想到這不是自己的家。秀秀、雁雁的親人要回來,她和她們一樣高興,甚至比她們還要忙活。可是,外婆一進門,立刻一個現實問題擺在了她的面前:她怎麼稱呼這個差不多和自己同歲的從前的主人呢?不能稱她同志,也不能像解放前那樣叫她「太太」,只能跟著雁雁含含糊糊地叫外婆。可是,突然之間她感到自己是外人了。一種莫名的失落控制了她,她變得不像往日那麼揚聲大笑大喊的了。
「望嫂,你坐下,我有好些話,今天一定要說。這些年,她們母女倆,要是沒有你照應,現在真不知道怎麼樣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呢!」
望婆婆扭扭捏捏地側身坐在椅子上,手腳都不知該往哪裡放,更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這位老太太的感恩是這樣的真誠,這樣的居高臨下,也是這樣的見外,一下子就把她和她的秀秀、雁雁分割開來。她不願聽這樣的話,可她又不知該怎麼把這意思表達出來。一著急,她說:
「我沒拿她們當外人,秀秀、雁雁都是我從小帶大的……」
「是啊,」外婆歎著氣,「你比我這個親媽親外婆還親哪,她們……」
林雁冬看著兩位老人對著淌眼淚,心裡也很難過,就笑道:
「外婆呀,我看你是有點吃醋了吧!」
一句話,倒把兩位傷心的老人都逗笑了。望婆婆這才想起自己來幹什麼,忙問:
「秀秀,外婆洗澡的事,怎麼辦哪?」
不等林秀玉回答,外婆笑著搶過話來,答道:
「望嫂真是好記性,什麼都沒有忘。今天就算了吧!一天不洗也死不了。」又回頭叫雁雁拿過自己的小手提箱,取出衣物、手錶、港幣什麼的送給望婆婆。望婆婆把一堆東西轉手都交到了林雁冬手裡,笑著說:
「外婆不知道、這個家裡呀,就這小祖宗會花錢,都給她,怕還不夠她花的呢!」
大家又笑了一陣才散去,只有林雁冬留下來陪外婆睡。
「雁雁,我告訴你我心裡怎麼想的。」老太太還不放心,又向睡在旁邊的外孫女兒推心置腹,「唉,我是不願意看著你像你媽媽一樣,整天工作工作。一個女人,一天福都沒有享過就老了。我怕你呀,也走你媽媽的路。其實,我心裡的打算,是先把你弄出去,等你在外面成了家,你媽媽還能不去嗎?就算她不去長住,她也可以常常去玩玩的呀,你說是不是?雁雁?」
「快睡吧,外婆!」她還是不願允諾,只閉著眼裝著困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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