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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冬天來到了。

  天空,灰濛濛的,慵懶的太陽被層層白堊般的雲霧包裹著。從那隙縫中,絲絲縷縷,泛出些許微弱的亮光,投向乾裂的土地。

  田野上,只剩下片片枯葉在寒風中無力地盤旋。

  寂寥的公路上,不見人,不見車。一隻老鶴棲在路側的枯樹枝丫上,一動不動,宛如一幅蒼勁的畫。忽地。「嘎,嘎」兩聲,那老鴉騰空而起,撲向迷離的遠方。

  這是一個缺少光澤的日子。

  一輛黑色的小車馳上郊區的公路。

  「怎麼忽然想起去看馬踏湖?」林雁冬問。

  「不能去嗎?」金滔專注著車前方。

  「……」

  是的,只要這樣踏踏實實地坐在他身旁,哪怕是被帶到天涯海角也是心甘情願的。然而,林雁冬心裡還是有點不安。金滔從來都是「順便」來看看她,「順便」出去走走,「順便」一起聊聊。是什麼使得他忽發奇興,專門開了車來邀她同游馬踏湖?

  何況,寒冬臘月並不是旅遊的季節。

  更何況,他疲憊不堪的樣子,哪來的遊興?

  「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沒有呀!」他側過臉看了看她。她的眼睛那麼亮,好像能看到人的心裡去。他笑了笑說,「哦,說沒有,也有一點小事。」

  「什麼事?」

  他沉吟良久,才說:

  「還不是那些煩人的事?大化纖的廠址定在了東郊工業區。」

  林雁冬叫了起來:

  「那怎麼行呢,你沒有再去找找焦副省長?」

  「找了。我那位老同學說,沒有辦法,誰讓我們窮呢?你要是處在我的位子上,你也會這樣定的。」

  「真想不到,」林雁冬連連搖頭,「連省長都這麼看環境問題!難怪有人說,環保工作在中國是一項超前的工作,不被理解,不被接受。」

  她等著金滔反駁自己。在往日的交談中,如果她發表類似的論點,他總是要同她爭個你是我非的。

  可是,今天他沒有同她爭。他只是默默地開著車,半天才說:

  「最近,我看到日本《讀賣新聞》上有一篇報導,說中國的二氧化碳排放量每年約為5.96億噸,占亞洲的將近一半,二氧化硫約為1500萬噸,大約是日本的14倍。中國的火力發電排出的氨化合物是造成日本酸雨的原因。」

  「就該讓那些大權在握的人知道知道!」

  「唉!」金滔深深地歎了一氣,說出來的話還是沉甸甸的,「現在嘛,中國的環境污染已經引起全世界的注意。如果我們再不重視,將來總有一天要吃大虧的!」

  車子拐上了一條小路,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這種沉默,又使林雁冬感到不安:他今天怎麼了?對待工作中的困難,他從來都是滿不在乎的。他會為這一點挫折、為這幾個數字,搞得心煩意亂?

  不,不會的,他心裡還有事!

  她想問他,又覺得不便再問。

  「你怎麼樣,最近?」金滔忽然問她。

  「能怎麼樣呢?我們的規劃,環保委又討論了兩次,還是紙上談兵。機關裡死氣沉沉,整天無所事事,人都快發霉了。」

  車在馬踏湖邊停下了。

  冬天的馬踏湖失去了夏日煙波浩淼的風姿,變得沉重而憂鬱。湖水回落了,一陣冷風襲來,湖面像一位滿臉皺折的老嫗,再也笑不出來了。湖畔的一塊塊藕田裡,只剩下殘荷斷藕枕在黑色的湖泥上。被湖水淘空了的岸邊上,耷拉著雜亂的蘆草,裸露出老樹的根須。幾隻寂寞的小船靠在岸邊,棲身在無聲無息的湖水上。

  「咱們借條小船!」他說。

  「好。」她說。

  一葉輕舟剪開了一池湖水,兩股細浪托起了一艘小船。小船太小了,只能容下他們兩個。金滔站立著,輕點竹篙,船兒輕輕的蕩起來。湖畔的村莊遠去了,藕田消失了,湖面漸漸地開闊了。一隻水鳥從船側掠過,濺起點點水珠,掛在林雁冬的長髮上,又向遠方凌空飛去。

  「太美了!」林雁冬一隻肩膀斜依著船沿。

  只有船兒激盪著的水聲,聽不見他的回音。

  「你想什麼呢?」林雁冬問。

  他不回答,眼看著遠方,半天才說:

  「我在想……安靜也是一種美。特別是在工業社會裡,簡直可以說是一種十分難得的美。」

  林雁冬看著他,忽然生出勇氣說;

  「不,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好吧!其實,也沒有什麼,」金滔仍是輪換著手撐著竹竿說,「前幾天,我們那兒進來了一個調查組。」

  「查你?」

  「這事,我本來不想告訴你的,太無聊了。可是,我又覺得還是應該告訴你一下,你也好有一點思想準備。」

  「有這麼嚴重嗎?」林雁冬勉強露出一絲笑意。

  「倒也沒有多嚴重,只是你要注意身邊的小人。」

  「我身邊的小人?誰?」林雁冬著實吃了一驚。

  「是誰我不知道。只知道有人給省委寫了匿名信,說我有……生活作風問題。」

  「……」

  「說他親眼看見我在豪華酒店跟……跟一個女人鬼混。」

  「簡直豈有此理!」

  林雁冬倏地站了起來。船身一搖,她連晃了幾晃,金滔趕緊伸手扶了她一把。

  是誰?是誰?會是誰?豪華酒店?難道是李……啊,是他?他為什麼要用這樣卑鄙的手段來陷害別人?林雁冬記起了那張鐵青著的臉……

  真是人心叵測啊!

  「調查組讓我寫材料。沒有辦法,我只好寫,可是我實在沒法寫。我寫什麼?我寫幾月幾日幾點,我和你在豪華酒店房間裡,什麼也沒有干……這簡直是對人格的侮辱,我不能寫這種混賬材料……」

  「你寫,寫吧,我不怕……」

  「我不會寫的,我沒有什麼可寫的。可是,小林,他們也會造你的謠呀!我不明白,這些人要幹什麼?我時常想,我們這些環境工作者整天治理我們的生態環境,誰來治理環境工作者的生存環境?我們常常是被人捆住手腳,是在冷箭中傷中工作的呀!」

  金滔越說越激動,手上的勁越使越大,竹篙飛舞,水花飛了起來,小船似乎也飛起來了。他倏地丟掉竹篙,抱頭坐在了船頭,他的臉深埋在膝頭,一雙大手10個指頭像爪子似的抓緊著那滿頭濃密的黑髮,兩個肩頭卻在風中抖動。

  她從沒有看見過他這樣子,她的心在發抖。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喃喃地說:

  「你,別這樣,我什麼都不怕……」

  槳,沒有了主人。船,在湖面上搖曳。一圈圈漣漪旋轉著散開去,溫柔嬌俏,無聲無息,溶入那湖水的廣博胸膛裡去,一層剛剛隱沒,一層又蕩了起來。小船在水的中央,如同戲水的小鳥,惹動得那四周的漣漪喧鬧不已,好似要衝破湖的禁錮,飛向遠方……

  「不,小林,你不能……」他拍著她,像對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

  「為什麼不?讓他們說去吧,我不怕,什麼都不怕。」林雁冬抬起淚汪汪的臉,一雙火一般燃燒著的目光彷彿要把他的靈魂攝進自己的心中。

  太陽穿透重重雲層,終於在朦朧中露出熹微的光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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