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父親們說「是」,我們對生活說「是」,再也沒有比這個回答更為深刻的否定。
我聽到父親吼叫聲的時候,天空的雨忽然停住了。
那雨就像嬰兒的哭聲,不僅在下落時沒有一個從哽咽、抽泣、再到淚水奪眶湧出的這樣一種循序漸進的前奏或者預兆;而且收場也是戛然而止,沒有一個雨珠漸漸稀疏細小、烏雲慢慢散開去的過度,彷彿那雨珠還懸在半空,忽然就決定不再掉落下來。大概是父親的叫聲的威懾力量把它嚇住了吧。
我驚懼地定位腳,扯了扯母親的衣袖,「媽媽?」
母親仰起頭,望了望天空忽然就止住雨水的沉甸甸的樣子,便也把自己眼中的濕潤盡量收住,摟著我的肩繼續往家裡走。
母親不打算和我說什麼的神情,使我明白,父親又在和母親鬧彆扭。
我說,「媽媽,」我嚥了嚥唾沫,想壓制住心口突突亂跳的慌亂,使嗓子裡流出來的聲音能夠像一條直溜溜的棉線,不要打結扣,不要出現不流暢的斷裂。我說,「媽媽,毛主席都說了,要搞團結,不要搞分裂……」我把那時候從小學校裡「天天讀」學來的毛的語錄,終於直溜溜地說了出來,沒有斷住。
然後,我就說不出話了。
當時,我並不明白,「要搞團結」的這個「搞」字之微妙。
男人與女人之間的確是需要「搞」才能「團結」在一起的,他(她)們的性別角色、立場、心理、行為方式等等差異很大,以至於不「搞」是完全無法溝通的。所以,男人與女人之間是天然的「戰」友,而不可能是天然的「朋」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搞」好了,就「團結」到一個屋簷下,形成一個小的團體來對付外界的一片片混亂的男男女女。他(她)們在家庭這個團體的利益之下,收斂起作為個體性別的差異,淡化個體之間的矛盾與對抗,維持住家庭的融和與安定,以便於一致對外。
當然,也有「搞」了「團結」之後,又「分裂」的情形。
當有一天這兩個不同性別的個體之間的對抗性,強烈到可以置家庭的利益於不顧,那麼這個既對立又統一的組合便宣告瓦解、崩潰。
這些道理,當然是我後來才慢慢領悟的。
這時候,我低著頭,努力去觀察土地上濕濕的泥巴正漫過我的涼鞋,在我的腳趾縫間穿梭,隨著我的腳步的移動,那灰乎乎的泥巴出出進進時隱時現。
我盡量把自己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腳上,欣賞著這一種並不好玩的情況是多麼的好玩,把自己剛才那種莫名其妙的說不出話來的哽咽的感覺,趕快轉移分散掉。
我從小就有一種特殊的消解、轉移或忽略事物悲劇成份的本能。任何一種情形都是如此,我總是習慣在事物的對抗性質上膨脹自己的情緒,有一種奮不顧身地在死胡同裡勇往向前的勁頭,那種不惜同歸於盡的毀滅感,很像一個有當烈士癖好的人。但一遇到悲傷,我便自動地想辦法調轉自己情緒的腳步轉彎。比如這會兒,我對自己腳趾縫隙的泥巴的專注,就很能說明這一特點。
母親說,「你爸爸不想再讓奶奶留在家裡了。」
奶奶是我家的保姆,已經照料我們全家的日常生活好多年了。她只有一隻眼睛,另一隻眼睛早年被她的男人打瞎後,再也沒有睜開過。從奶奶來到我家,幾年來她哭過無數次。她哭的時候,為了不和她一起傷心,我就專注地留心觀察她的那一隻瞎掉的眼睛,我發現那隻眼睛從未流出過淚水。
我曾問她,為什麼要哭?
奶奶說,因為傷心。
我說,為什麼那一隻眼睛不傷心?
奶奶說,因為它已經不會了傷心。
我說,為什麼那一隻眼睛不傷心?
奶奶說,因為它已經死了,被她的男人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給打死了。所以,她才離開了他,才來我家裡幹活,受爸爸的氣。
我說,等我長大了就去找你的男人,我要他賠你的那一隻眼睛。
奶奶說,傻拗拗,長大了要嫁個好男人,就不會受苦。
我說,等我長大了,我要讓他受苦,比如T老師那樣的男人。
關於奶奶要我將來嫁個好男人這件事,我記得特別清楚。
那時候,我有一個吃飯時總把筷子掉到地上的毛病(這個毛病一直延續到現在也沒能根除),一頓飯吃下來,總要換兩雙或三雙筷子,因為我的興趣完全沒在食物上。我總是一邊吃著,一邊東望望西瞧瞧,吃一會兒就把筷子放在碗上,手裡拿起身邊的一本什麼書或者什麼好玩的東西,看上一會兒,再接著吃飯。吃一會兒,又停下來,把筷子放在碗上,手裡又拿起什麼。屢次三番,心不在焉,碗上懸放的筷子不免被碰到地上。每每總是奶奶再給我拿來一雙乾淨的。奶奶便叨叨我說,「攥筷子攥得近,將來嫁得就近;攥筷子攥得遠,將來嫁得就遠。你呢,乾脆把筷子弄到地上去,這麼漫不經心怎麼行!」
我不知道奶奶的這些老理有什麼科學根據,就裝作沒聽見,繼續把筷子掉到地上。但是,我的確不是存心的。
奶奶對我的家庭的價值,是我長大之後才領悟到的。她默默無聲地為著這個家庭的「荒地」,除草、灌木,她堅持著用汗水使這片荒涼的廢棄之地變成田莊,她在這裡永遠旋轉著她的圍裙,日復一日地、不知疲倦地重複著日常瑣碎的勞作。她不停地為這個家獻上筵席,慷慨地餵養著它,試圖使這個家庭的生命之光,能夠在她的勞作之下存活下去。她在這裡丟失了她自己,她可以讀出這個家裡的所有無聲的暗語和符號,她為它奉獻了全部的精力。
但是,她終於沒能使它甦醒過來。
她最終的離開,使這個家庭像一個活人漸漸停止呼吸一樣,慢慢停止、消逝……
父親的叫聲像一聲響雷滾過來,我本能地閉了一下眼,很怕那聲音擊中我的眼睛,成為奶奶那樣的一隻眼睛的人。
我遲疑著腳步,扯扯母親的衣袖,怯怯地小聲說,「媽媽?」
「奶奶在等著和你告別呢。」母親繼續摟著我往家裡走。
我磨磨蹭蹭,「為什麼?我不想讓奶奶走。」
「拗拗,聽話!」
我說,「爸爸為什麼要她走?」
母親不說話。
我在心裡默默分析著爸爸讓奶奶離開我家的原因。這使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在我嘗試餵養麻雀之前,我曾在家裡養過一隻小狗,因為它的嘴很大,雙眼皮的眼睛格外溫柔嫵媚,一身乳白色的皮毛乾淨而高貴。我和媽媽就給它取名為索菲亞羅蘭。索菲亞羅蘭從小就非常聰明幽默,表現出堅定不移的立場和果斷的判斷能力。但是,它的參與意識過強,凡事都要表態,這決定了它的命運的不祥。
往往在星期天早晨,我起床後就找不到自己的鞋子了。因為在前一天晚上,我和母親商量第二天去公園遊玩的時候,沒有考慮到索菲亞羅蘭。所以第二天清早,它就會把我的鞋子藏起來,然後臥在我的床邊,等待我醒來後發現鞋子的失蹤,以顯示它的重要性和不可忽視。
我記得在七十年代中期,中國的家庭還沒有廣泛地使用電視。那時候。我家裡有一台比較高級的俄式無線電收音機,每天清早七點鐘,我父親便氣憤地準時打開收音機聽新聞廣播,同時宣佈了全家起床的號令。這時候,索菲亞羅蘭就會安靜地坐到收音機前來,一動不動地傾聽每一條消息,並毫不掩飾地表示出自己的喜悅或憤怒。它是家裡除了我父親之外第二個關心政治的「人」。聽完了新聞節目,往往是一段固定的樂曲,這是索菲亞羅蘭最歡喜的節目,收音機裡一唱「東方紅,太陽升,中國出了個毛澤東……」它便興奮地隨著曲調「喔……喔……」地引吭高歌。
有一次,大約是在七五年底或七六年初時候,新聞裡播誦完「反擊右傾翻案風」,批判「右傾機會主義錯誤路線」的文章,索菲亞羅蘭莫名其妙地不高興了,當即對著收音機裡的那一篇社論撤了一泡尿。這種有失文明教養的行為,在它短暫的成長史中從未發生過,它在我家裡從小就不隨地大小便。所以那一次它的行為,令我們全家無比驚詫。但是,我全家人包括我父親在內,似乎都十分理解它的不高興,我父親還說了一句,「連狗都不愛聽。」結果,索菲亞羅蘭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可是,事隔幾個月之後,它故技重演。那是在七六年清明前後,收音機裡正在非常嚴肅地播誦人民日報社評論員關於「四五反革命事件」的文章,這一次,索菲亞羅蘭不等新聞節目結束,就又衝著收音機撤了一大泡尿。
索菲亞羅蘭不喜歡我父母鬧彆扭,如果他(她)們長時間互不理睬,它就會分別去拽他(她)們的衣袖,往一起拉,晚上睡覺前,它就會把我父母的睡衣叼到一塊去。如果,他(她)們爭吵,它就嗚嗚地哭起來,以此來打斷他們的戰局。
表面上索菲亞羅蘭做著不偏不倚的調解、統戰工作,實際上它心中非常有數,傾向性非常明確,它是我和母親的忠誠的同盟。
父親當然早已察覺這一點,但一直容忍著它,等待時機。
我父親與索菲亞羅蘭之間的戰鬥,其實早已在暗中默默地醞釀,這種無聲又無形的較量早巳心照不宣地存在著。
索菲亞羅蘭很懂得韜光養晦,深藏不露,蓄勢待發,決不做出要與父親分庭抗禮之舉。戰鬥在靜水之下激烈地湧動、展開。我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在家中選擇一隻狗作為他使用這一種高級戰鬥方式的對手。他對母親、奶奶和我,從來都是表裡如一,明暗一致,沒有桌子上邊的簡單動作與桌子下邊的高難動作之分。對我們,他的憤怒都寫在臉上。當然,父親無論在地位權力上、在性別的生理優勢上(父親的身材非常之高大強悍)、還是在經濟實力上,他無疑都是家中的絕對權威。但是,通過父親對索菲亞羅蘭的藏而不露的含蓄或者收斂的態度,也使長大之後的我反省出來另外一個原因:父親的粗暴、專制與絕對的權勢,正是母親、奶奶和幼年的我,自動賦予他的,我們用軟弱與服從恭手給予了他壓制我們的力量,我們越是對他容忍、順服,他對我們就越是粗暴專橫。
而索菲亞羅蘭不,它貌似服從,那是因為它不會說話,它的不動聲色決不是退讓,它是用一種無聲的消極態度,表達了它的積極的參與意識。這種內在的外人不易察覺的牴觸和較量,父親和索菲亞羅蘭心裡都十分清楚。只不過時機不到。
他們都按兵不動罷了。
另外一個使長大之後的我想到的問題是,他們都是同一性別,父親是一個男性氣質十足的男人,索菲亞羅蘭是一隻公狗。我們從政壇、商界、戰場乃至情場,都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凡是他們(或以他們為多數)聚集的地方,都是鬥爭的手腕最為高級、尖銳而殘酷的地方。
但是,索菲亞羅蘭與我父親的矛盾,終於還是抑制不住地爆發出來了。
有一次,我父母不知為了什麼爭吵起來,大概涉及到另外一個男人。父親一天到晚憂慮重重,疑神疑鬼,把自己的神經繃得過於緊張。那一次他的火發得特別大,氣勢洶洶,不可一世。我母親也不再示弱,堅持自己的態度,認為我父親的一切猜測都是無事生非,捕風捉影,都是他的想像力不正當地膨脹的結果。我父親氣急敗壞,一揮手就把我母親的眼鏡掀掉了。
這時候,索菲亞羅蘭在經過了較長時間的觀戰和忍耐之後,終於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一腔憤怒,衝著我父親的臉孔吼了一聲,一個躥跳飛迎上去,並舉起它的左前爪,送給我父親一個無與倫比的耳光。
我父親先是楞住,這種情形的發生對於他的權威地位來說是始料末及的。然後,他才彎下腰,滿地摸著自己的眼鏡。
待他戴上破碎的眼鏡直起身來的時候,索菲亞羅蘭不幸的命運就被決定了——它被永遠地驅逐離開我家,成為了一隻野狗。
我這時候,想起來索菲亞羅蘭,是因為現在輪到奶奶也要離開我家了。我想,奶奶肯定也是犯了類似於索菲亞羅蘭的錯誤。
我走進家門時,看見奶奶正在用她那一隻眼睛流著眼淚。
她坐在床沿上,灰白的頭髮光溜溜地盤著,像羽毛一樣自尊而光潔,那個圓圓的髮髻用一個黑色的網罩兜住,綰在腦後。
青色的中式棉布襖乾淨得無一絲皺痕,衣襟攆斜著流暢下來。
她的身邊是一個不大的包裹,用土藍色的棉花布包裹皮鬆鬆地一系,也放在床沿,很像一張靜物寫生畫。
父親坐在裡間書房碩大的籐椅裡,寬大的脊背像一座山峰,他背朝著我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實際上我根本沒打算看他,因為我本能地恐懼他的憤怒,避之唯恐不及。我是從走廊一閃而過時,用餘光瞥到他的身影的。
我朝奶奶走過去,站到她的面前。她摟著我又哭了一會兒,就說,「拗拗,快換衣服吧,看都淋濕了。」
她起身,從衣櫃裡取出一身乾淨的衣服,又打算幫我擦掉臉上、身上的雨水,然後換上乾衣服。洗臉的時候,我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所以我一再拒絕奶奶要幫我洗的願望。我磨磨蹭蹭洗了又洗,洗了好長時間,感覺到奶奶就在我身前身後忙著,好像是專門等著我回家為我換衣服。
當我終於止住眼淚,洗完了臉,換上乾淨衣服後,奶奶忙了一陣子的雙手忽然垂了下來,像兩隻被大風折而未斷的殘樹枝,撅掉也不是,連接又連不上,只好空空地垂著。
然後,她歎了一聲,只說了句:「那,我這就走吧。」
說完,她並沒有動身,依然站在原地不知再做點什麼。
我很怕分手的場面,集體傷感的鏡頭像瘟疫一樣,總使我想立刻脫身逃避。
忽然,我一個轉身,拿起奶奶的包裹就往門外走。
走出家門後隔了一會兒,我才聽到母親和奶奶在後邊跟了出來。她們一邊走一邊說著什麼,我聽不清。實際上,我很怕聽到,也不想回頭看她們,因為那樣我的眼淚就會再一次流淌出來,而且我預感,它一旦流出來,就再也難以止住了。而這樣是我所不願意的,這將是多麼地無用、多麼地令我難堪啊!
我努力分散並轉移著自己的注意力,我東看西看,想發現點什麼吸引我的事物。但這一次,我沒能成功,我始終沒有從分離在即這一種悲傷的情調裡掙脫出來。
走到大門口了,我站住,等著母親和奶奶過來。隨著她們的腳步聲的走近,我忽然覺得那是一種無法忍受的聲音。我心裡有一種發顫的感覺,非常酸。我很不希望自己在最後分手的時候,把這種發酸的情調張揚、膨脹起來,所以我對自己感到生氣。
這時候,我忽然為自己的情緒找到了一個轉折的方向和出口——那就是生氣!對,應該生氣!我很生氣!
奶奶已經過來了,她和母親並肩站立在院子門口。
雨後的路面水淋淋的,路邊下水道的排水口處嘩嘩啦啦響著,牆根底下到處是飄落的樹葉和花瓣,花瓣上的水珠閃閃發亮,空氣裡瀰散著濃郁的花粉氣味。
奶奶把鑰匙交給母親,然後就轉身摟住我的肩,想說什麼。
樹木一動不動,彷彿也在安靜地等候她說最後的什麼話。
這時,從我的嗓子裡面正在慢慢醞釀、升起抽泣的聲音。
那聲音就要抵達我的喉嚨口了。於是,我不等她開口,就像是要急著趕回家辦什麼事似的,匆匆忙忙地並且懷著一股莫名的仇恨,說,「奶奶,等我長大了,掙了錢,我接你回來。
我讓他走。我要報仇!」
說完,我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他」,當然是指我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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