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願通過一個鑰匙孔,不願通過打開著的門。」
大雨過後,出現了幾天陰冷天氣。我低垂眼簾,獨自走在上學的路上,過來往去的行人都比我高大。我無心翹首遠眺路口外邊的景觀,去上學使我心裡壓力重重。
一個瘋子朝我走來,他衝我發笑,乾枯的身軀如一把柴禾,在嗽嗽尖叫的小風裡飄搖。他盯住我的臉孔,快樂地笑,彷彿他正在通往幸福天堂的大道上走著。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是個瘋子,但我把他當成了瘋子。街上除了發瘋的人,誰還會對著一個索不相識的人發笑呢?特別是對我這樣的一個沒有任何社會行為力量的小女孩兒笑呢?
他從我身邊如一束快樂的火苗竄過去。我站住,轉身,戀戀不捨地看他的背影,看了很長時間,直到他拐彎消失,我的日光被街角的牆壁折斷。
小學校裡雲低霧沉,彷彿到處都是青煙纏繞。今天,T老師要給全班同學分配課外學習小組。我疾步向教室跑去。
T老師已經在教室裡了,他在課桌之間的縫隙來來回回地走著。還沒有響上課鈴,但教室裡的同學一個個坐得筆直,好像發生了什麼事,大家都嚴陣以待。
一走進教室,我便聽到了T先生的氣管炎發作了,喉嚨裡像有一隻哨子嘶嘶啦啦叫著。這是一種標誌,是某種重大事件即將來臨的徵兆。
有一次,那是我在讀四年級的學期末,T先生正要向我們宣佈有人考試做弊這一卑鄙惡劣的行徑時,教室裡一片肅穆、安靜。這時,只聽見一陣細微而尖厲的哨聲忽忽悠悠浮動在教室的上空。T先生大叫一聲,「是誰在吹哨子?」
大家呆呆地諦聽了一會兒,發現那怪怪的嘶鳴聲正是從T的喉嚨裡發出的,就都把頭埋下,偷偷地笑起來。
過了一會兒,T先生似乎也發現了那聲音的來源,就清了清嗓子,惱羞成怒地說,「笑什麼笑,這是中國歷史強加於我的殘酷的紀念!你們哪裡懂得。」
從T先生幾年裡對我們有一無二、斷斷連連的隻言片語的牢騷中,我知道了他是老三屆的知青。1966年他作為一個倒台的高幹子弟的叛逆者的形象,成為了一名東北生產建設兵團的戰士,一扎根就是八年,直到1974年他父親平反,他才終於得以返城。可是,他父親在平反後的第九天,忽然暴死去世,家道從此衰敗。
T在向我們提到這些時,一臉氣咻咻的倒霉樣,滿腹的懷才不遇。
有關T的私人歷史,有些是T在當時透露給我們的、而對於他這個人的心理背景,則是由於當時他與我發生了某種奇怪而混亂的私人關係,在這之後的許多年。我自己體會到的。
那一天,我走進教室後,悄悄摸摸坐到自己的位子裡。然後東看看西望望。
我的同桌小聲而神秘地告訴我,「我們當中有人偷了別人的錢。」
我身後的同學立刻小聲反駁,「不是,是有人在廁所寫了反動標語。」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來。
T老師像動物園裡的紅狼,憤怒但不失冷靜地在我們的座位中間來來回回地走。他的警覺的目光釘子似的閃著涼氣,從我們的臉孔上劃來劃去,彷彿目光能夠由表及內地滲透到我們的心裡,他可以從外表就能窺視到內部的秘密。我不知道是因為心跳得太快,使我出現了錯覺,還是那劃來劃去的「釘子」果真扎破了我的臉頰,我只覺得臉上的血已經流了出來,像抹了一層辣椒一樣燙。
千萬不要臉紅啊,你什麼也沒有做!我對自己說。
「現在,」T先生終於說話了,「我們當中有人在底下傳閱人體圖片,那種專門展示男女私部的圖片。」
啊,謝天謝地,不是偷錢也不是反動標語。可是,私部,私部是哪兒?
T先生在說到「私部」時,語調很特別,有一種特殊的韻味。好像這個詞被塗滿磷粉,被T先生一掠而過的聲音的火花碰燃,使這個詞從一串連貫的句子裡跳躍出來,火柴頭似的燃燒了一會兒。
從他的語氣,我看出私部這地方是非同尋常的部位,我想,私部大概就是指「那種」地方。這麼一想,我的臉又莫名其妙地燙起來。真不知道我的臉為什麼這麼不聽我的話。
「倪拗拗,站起來!」T先生在叫,「說說你為什麼臉紅?」
他的這一聲質疑,再一次把我推向更為極端的孤立,很多人像躲開瘟疫一樣躲開我,我成了一個「帶菌者」。
放學後,T先生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他判作業,讓我站在一邊反省。
後來,辦公室裡的其他人全都離開了,T老師終於停下手裡舞動的紅水筆。
「說說吧,」T先生的語調盡量放得柔和,看得出他並不想繼續跟我過不去,他說,「你為什麼臉紅?」
我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
由於T先生首先做出來平和姿態,所以我打算放棄全盤的對抗情緒,而進入半牴觸狀態。
我說,「這件事的確與我無關。我沒有看到過那些圖片,不知道上邊都畫了什麼。」
「畫了人體的私部。你不知道,為什麼會臉紅?」
私部這個詞又出現了,我再一次感覺到這個詞在T先生的嘴裡彷彿很燙,像含著一顆剛剛從沸水裡夾出來的滾熱的紅棗,想急忙吞嚥下去,可是又怕燙到裡面去。
我猶猶豫豫,含混不清地說,「私部……是哪兒?我真的沒有看到。」
「難道你不知道是哪兒?居然會臉紅?」
我不再出聲。
房間裡沉靜了一會兒,對抗的情緒又在我心裡慢慢升起,我轉過半邊身子,打算不看他,也不再吭聲。
忽然,T先生伸出手扳過我的肩,似乎有些生氣了。
他把那一摞人體圖片像撲克牌似的丟到我眼前,一張一張地在我眼前晃動。
「私部,難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停了一下,然後再一次抬起他的手,「私部,就是這兒,」他在我的胸口處摸了一下,「私部就是這兒!」他又在我的大腿間摸了一下。
我向後閃了閃身,心突突亂跳,不敢出聲。
T先生盯著我的臉看,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激動。
「倪拗拗,其實我一直很關心你,對你很好,你為什麼總是和我彆扭呢?」T先生的語氣完全柔軟起來,語重心長。有一瞬間,我甚至從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絲為我們的僵持而產生的苦惱。
我不出聲,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了,但又落實不准,說不出來。
「拗拗,你是個大孩子了,連私部都不知道怎麼行?」T先生說著,又在我的胸前和腿間摸了一下。他的手像抹了膠水,纏纏連連地拿不開。
我忽然發現彆扭在哪兒了,都在他的手上,他摸了我的身體。
我的臉騰地熱起來,滾燙的程度一點不亞於早晨在教室裡的情形。
在—種混雜著憤怒、激奮與反抗的矛盾情緒中,我忽然想舉起我的手,在他身體上的相應部位也重複一遍,說,「私部。就是這兒。私部就是那兒!」
但是,我喘了喘氣,終於一動沒動。
我只是在腦子裡演習了一遍剛才要說和要做的。所有的動作、聲音,其實是在我毫無動作的想像中完成的。
「拗拗……」T先生並不想說什麼,我看出來,他只是在叫我的名字,「拗拗……」我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和解的乞求。
我拔腿就跑了。
這時,小學校裡已空無一人。從後院的辦公室到前院的學校大門,要經過一條狹長的南道,甬道長長的,兩邊是高聳的牆壁。我放輕腳步,害怕我那咚咚的腳步聲使自己以為是別的人。我全神貫莊地沉溺在剛才想像中那富於冒險意昧的細枝末節當中,心裡有一種報復的憤怒和恐懼。
但是,走著走著,我漸漸感到憤怒的情緒正在一步步被我丟到身後。隨著我的腳步在甬道兩側光滑的牆壁間僵硬地前伸,我感到一種恐懼而神秘的快意油然而生。由於這條小道的狹窄,使這裡沒有「四周」,而只有「前後」。我的肩臂不時地碰在兩側林立的牆壁上,彷彿在夢中走動。所以,首先感覺到那種神秘、恐懼的快意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不斷被碰撞的肩膀。
我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勝利感。
但是,這勝利感是什麼,我一點也搞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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