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女人是一道深深的傷口,是我們走向世界的要塞。
她的眼睛閃著光,那光將是我的道路。
這個遍體傷口的女人是我們的母親,我們將生出自己的母親。
那時候,我十一歲或者更小。夏季傍晚的天氣有點像我的心緒,總是很糟糕。雨水說下就嘩嘩啦啦下起來,而且那雨水總是先集中吹落到我身上,一陣風過後,我看到自己細細的胳臂上的衣袖,生氣地扭到後邊去,皺皺巴巴別著勁,而腿上的褲管則更顯得生氣,直溜溜像根細木棍,一聲不吭。
於是,我對我的胳臂說,「不小姐,我們不生氣。」我給我的胳臂起了個名字叫做「不小姐」。因為,我覺得很多時候,它代表著我的腦子。
然後,我又對著我的腿說,「是小姐,我們回家找媽媽去就是了。」我給我的腿起的名字叫做「是小姐」。因為,我覺得它更經常地只代表著我的肢體,而不代表我的意志,再然後,我就率領著我的「不是小姐」們走開,一路上對她們說著安慰話。當然,我是在身體內部不出聲地說。
有時候,我覺得我一個人是很多人,這樣很熱鬧。我們不停地交流思想,訴說著隨時隨刻遇到的問題。我總是有很多問題。
但的確挺奇怪,當我從濕琳琳的「不小姐」和「是小姐」生氣的表情上抬起頭,我驚訝地發現我身邊任何其他的人都還沒有被淋濕。為什麼總是我先被雨水淋濕呢?我不明白。不過,我比「不小姐」和「是小姐」想得開,我不生氣。生氣有什麼用呢?
有一次,在一陣雷雨之後,天邊懸掛著一條幻景似的彩虹,院子裡的濕淋淋的地上落滿被風雨抽打下來的綠黝黝的樹葉。我家門前有一株真正巨大的棗樹,我相信它肯定比我在課本裡看到的被別人描寫過的「門前棗樹」大得多,因為它的枝蔓是我見到過的最長的手臂,它們從院子的東邊一直綿伸到西邊,牢牢抓在高聳的院牆上,龐大的樹冠覆蓋了整個院落。每年夏季,它都會送給我們一滿地小豬似的飽滿蜜汁、滾圓酥脆的甜棗。雷雨過後,我便到積水還未完全滲進土中的院子裡撿拾大棗,這時,我發現了一隻非常小的麻雀,正歪歪斜斜站立在一截被風雨折斷落地的樹枝上不知如何是好。我立刻雙手把它抱起來,放到家裡的一隻籠子中。並給它放進去清水和小米。
母親對我說,你把它關起來,它會氣死的,因為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
我說,我很愛它,我餵它吃。
母親說,它不會吃你給它的飯。
我不信。
可是,幾天後,小麻雀果然死了,它拒絕吃任何食物,活活把自己氣死了。
鄰居家的一個孩子,見我養麻雀,就弄來一隻貓咪來養,那隻貓咪被領來時就已經很大,光滑而肥碩,它的適應力之強悍令我驚詫,它見食就吃,見窩就睡,見人就搖尾討好,有奶就是娘,結果它一直活著,沒有像我那只固執彆扭的麻雀的命運。這使我終生痛恨貓這一種偷生苟活的寵物,它們在我眼中是一群毫無氣節的投機主義者,正像我長大後所見到過的其他類別的嘴臉一樣。
麻雀事件使我非常難過,同時也給十一歲的我上了人生的一課。我不停地親著自己的食指,說,「筷子小姐,我們要學會不生氣,否則你會被氣死的。」
我給自己的食指起的名字叫做「筷子小姐」。
聽媽媽說,下雨的時候,越是跑得快的人,越是容易淋濕。可是,在我被雨水淋濕前,我是和其他無關的人一樣,原地沒動,做著或想著什麼事。我一邊安慰著「不小姐」和「是小姐」,一邊分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想,肯定是由於我身體內部的神經或血液之類的表面看不見的東西,她們的腳跑得太快了,把雨水都吸過來或者抓過來,抹到我的肢體上。
我獨自往家的方向走。這個時候,我知道沒有一個小夥伴肯於或者敢於同我一起走,因為我是班裡年齡最小的人,加上我瘦弱的體質,以及不怎麼合群的彆扭天性,大家總是不愛理我。更重要的原因是,我的班主任老師T先生正在全班範圍內發起一場孤立我的運動。我對他的積怨已久,我想不明白他為什麼總是讓全班同學孤立我。
T這個人總是試圖在全班同學面前證明我是最笨的一個,他總想讓我處於一種窘困之中,為此我曾非常生氣和傷心。我雖然在班裡年齡最小,也不是一個很伶俐的女孩兒,有時候會把小辮梳反,特別是緊張的時候,我的左手總是不能及時地告訴我哪邊是左,而另一隻手也往往失職地忘記了承擔著寫字任務的是右手。但是,我一直試圖向大家證明,我並不是最笨的一個。
有一次,他把我的母親請到學校的辦公室,他說要我的母親帶我去醫院檢查一下,看看我的腦子是不是有什麼殘缺。
他說我像個啞巴,簡直猜不透我在腦子裡每分每秒都在飛快地想著什麼。
天啊,他那麼刻毒地使用了「殘缺」這個詞。
當時,T大約二十八、九歲,他面對著比他年長八、九歲的我的母親,毫不客氣,態度十分強硬。
我記得,當時母親牽著我的一隻手,恭敬討好地站在T先生面前。我們三個人僵立在辦公室門前的一棵樹冠龐大的黑棗樹的綠蔭下,我們身後是一個現在回憶起來不太合乎尺寸規則的乒乓球台,堅硬的洋灰台面已經被當時的沒有更多娛樂方式的孩子們消磨得坑坑凹凹,那些小坑坑像一聲聲躲閃不開的尖叫。使得玩耍者猝不及防。
我們三人迎視而站,並不是圍攏成一個和睦流暢的環形,他的身材非常寬大,我看到我們中間的空氣如同一群憤怒跳躍的隱形火苗,突突躥跳。我清楚地記得我的高度剛好到他的胳臂肘處,這個細節是絕對可以肯定的,因為我當時不停地與他比較著高度,我的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他碩壯的胳臂,我雖然一再抑制住自己沒有用嘴迎上去,飛快地在那條結實的胳臂上咬上一口,但是,他的粗胳劈上肯定留下了我十一歲的牙痕,那是我用眼睛咬的。
我當時還做出了一個肯定:即使我長大了,也不會和他一樣高大健壯;即使我長大了,也永遠打不過他。我是從我的母親身上發現這一殘酷的無可改變的事實的——他是一個男人!
我的母親涵養好得使我感覺近乎在討好他。她說,拗拗她還是個孩子,她沒想什麼。她不過是長了一張敏感而偏執的臉孔,她過於靦腆和羞澀。
T先生說,她該說話的時候不說,不該說話的時候卻說起來。她是個「問題兒童」。
我覺得T先生很無恥。情況並不是這樣。
當時,學校教務處還在進行每週一次的教師工作抽查。第一次抽查到我所在的班裡時,除我之外全班同學都發了言,大家都是按前一天T先生教我們的說法說的。簡直就是一場對T老師歌功頌德的大合唱。只有我把頭深深埋著或扭向牆壁,一聲沒吭。當班長一邊說著T先生為了批改我們大家的作業廢寢忘食的時候,竟然一邊哭了起來。
我非常緊張和羞愧,心咚咚跳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教務處的人剛一離開,T先生就把我從座位上提起來,劈頭蓋腦地教訓了我,我越發無地自容。
到第二次抽查時,我終於鼓足勇氣。第一個就站起來發言。
我說,「上一次我沒有發言,事後T老師嚴厲批評了我。
我知道我錯了。這一次我要改正缺點。T老師的確是一個公而忘私的人,比如昨天,T老師為了配合今天的檢查工作,一字一句輔導我們的發言,一直到很晚。」
我一口氣說完這麼長的話,然後興奮地坐了下來。
可是,待教務處的人剛一走,T先生—聲大喊:「倪拗拗站起來!
T先生又把我從座位上提起來,用比上一次更加憤怒的語調教訓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這一次錯在了哪裡。我發誓,當時的我絕對以為是在為T老師唱頌歌,儘管這麼做我相當不情願。
我不僅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裡,而且他那瞬息即變的臉孔使我非常厭惡。於是,我低下頭,在嘴裡不停地咕噥著。
T老師衝我吼叫著,要我把嘴裡的話講出來。但是,我決不會再告訴他。我那羞怯不安的、激烈湧動的身體內部,也決不會有一絲裂縫,把我內在的對話滲透或洩漏出來。我除了立志做一個啞巴之外,沒有別的事情想做。
這件事之後,大家都不再與我說話。我自然也不相信身邊任何—個人。說不出為什麼,我覺得連每天的天氣都像是假的,感覺自己在外邊就如同是晴空裡的一朵孤零零的烏雲。
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我告訴自己,這個地球若不是個假的,它肯定就不會轉動。
我每天盼望的一件事就是:快快回家。
父親是指望不上的,這一點我非常清楚。他是一個傲慢且專橫的不很得志的官員,多年來(大約從我出生開始)他—直受著抑制和排擠,這更加劇了他的狂妄、煩躁與神經質。
他是不屑與一個小學教師坐下來談話的,哪怕這關係到我的命運、特別是T先生這樣的熙指氣使的男人,我相信他們在一起用不了十分鐘,就會勢不兩立地爭吵起來。因為他們都是男人。
所以,每次都是母親來見T先生。關鍵是父親並不關心我的事。他其實也不關心母親的事,因為我從母親那裡感覺得到,我的事就是她的事。父親只關心他自己。
我還想,我長大了一定不要嫁給父親那樣的男人,他讓我和媽媽沒有依靠。這對候,我忽然想起我應該嫁給教育局局長,他可以沖T老師大發其火,甚至可以打他的耳光,而不用像我和母親一樣把羞辱埋藏在心裡。
可是,我又想起,前些天家裡修建廚房時,由於父親在體力勞動方面的無用,不僅無用,他還沖母親請來幫忙的工人發脾氣,使得母親格外為難尷尬,一再說好話替父親求情。
當時看著母親的樣子,我發誓將來一定嫁給一個會蓋廚房的男人。
想到這裡,我的思緒格外茫然混亂,想不清楚到底選擇教育局長呢,還是選擇會蓋廚房的男人。
黑色的雨珠還是帶著一副偏執狂的面孔,在這樣一個晴空的傍晚下了起來。用一種不柔和的、與環繞週身的自然極不和諧的聲音垂落。
雨幕中。我忽然看見了路口處母親那沉默無聲的輪廓,她輕輕踮起腳尖,身子向前探出,這個我行我索的女人彷彿在自然之雨和生活的黑暗之雨的雙重壓力下,尋求著光明。她把遠處的那個被淋濕的小女兒的身體,視為一團大水中的火苗,那「火苗」使她在人生的這一場大戲台上,跳著精神的與物質的雙重腳尖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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