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返鄉的歸程就無須說了,即便平日裡在北京見到一位家鄉的來客,甚至從電話裡聽到幾句鄉音,都難免勾起懷舊之思。而我,真的有那麼多的"舊"可懷嗎?--我7歲那年就離鄉北上,直到25年後才"少小離家老大回"。更何況沒到7歲時,我的心早已飛離了故鄉,飛到了北京,飛到我的父母身邊去了。依稀記得,我家院外總有來來往往的牛車,巨大的木輪、泥濘中的車轍以及那晃晃悠悠蹣跚遠去的老牛,總把我的思緒帶的很遠很遠。我甚至有過一次偷偷爬上牛車,往那遙遠的地方出走的壯舉。當然,隨後的一幕成為了我從來羞與人言的秘密:當我家的院落變成一個黑點,馬上要消失在曠野的一剎那,我像喪家之犬一樣從牛車上跳下來,往那黑點狂奔。半年以後,我遠去的夢想終於成為了現實:老祖母一手牽著我,一手牽著年長我一歲的姐姐,跟在我父母的身後,登上了一輛老式的大鼻子汽車--這一回,我真的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了,父親要把我們接去北京。我還記得,車沒開到欽州,停了,司機下去了,拿一根鐵棍棍兒插到車鼻子裡搖啊搖。我心裡急啊,真怕汽車壞了,毀了我的遠行之夢。車到總江口,我們又下來了,司機把車子開上了一條大船,我們就站在車邊,看到那些船工們吆喝著,撐篙,起篙,看大船載著我們,一寸一寸地往對岸移去。我問父親,過了河就是北京了嗎?我父親哈哈大笑。
然而,真的到了北京我才發現,我的心留在了故鄉。是的,北京呈現在我面前的,是無數的新奇。到北京的第一天,我就被家裡那部電子管收音機所吸引,我趴在桌上,往那指示燈閃動的縫隙裡看,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人在裡面咿咿呀呀地唱。到北京後的第一個國慶之夜,我就擠在狂歡的人流裡,望火樹銀花盡放,回來後連夜寫信給家鄉的親友們吹噓。可是北京有"醋龜"嗎?我不止一次寫信求我的姑媽和姨媽--"給我帶一把醋龜來!"我相信她們是那樣地愛我,她們給我帶來了魷魚乾、沙蟲干,甚至帶來了沙蟹汁、醃檸檬,可她們就是沒有給我帶過醋龜。她們一定以為那是毫不足道的玩意兒。她們不知道,我為我的同學們無人知道北海而氣憤萬分,更為他們沒人相信我的家鄉有一種小貝殼,能在醋裡緩緩爬行而氣急敗壞。我為這"醋龜"期待了好幾年,直到我的母親回去探望我的外婆,才給我帶來了幾個"醋龜",可是當我把它們放到碟子裡,小心翼翼地倒上一點醋的時候,它們卻紋絲不動。我至今不明白是我母親帶來的"醋龜"出了問題,還是北京的醋出了問題。為人父母者,當孩子要你們從家鄉帶來幾粒"醋龜"之類的東西時,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二十五年後我才重新踏上家鄉的土地。古老的院落早已不知所終,吱吱啞啞的牛車也無處尋覓。總江口的渡輪蹤影皆無。又過了幾年,新興的開放城市北海突然崛起在北部灣畔,說起我的家鄉,無須解釋,北京人便連忙驚問:"啊,您是北海人啊!"想起一個孩子曾經如饑似渴地尋找幾粒醋龜,證明自己家鄉的存在,傳遞一點關於家鄉的自豪,而現在,似乎一切都不需要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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