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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之祭 作者:陳建功


  不願提湘西,不願提武陵源,不願提索溪峪。

  那是我的傷心哀痛之地。

  1995年我到長沙開一個文學會議,會議結束時不少朋友欲往張家界一遊,唯獨我,定了返京的機票。好客的主人問我:"去沒去過張家界?"我只能含混其辭。

  又一年,應湖南文藝出版社之邀,到長沙開"長篇歷史小說研討會"。唐兄浩明問我:"不去張家界看看嗎?"我又一次含混其辭。

  如是者四。

  我去過湘西,也可以說沒去過湘西。

  自從"養在深閨人未識"的張家界被吳冠中先生推崇,被陳復禮先生張揚,被傳媒一而再再而三的宣傳我對她當心儀已久。然而誰又能想到,我竟是以那樣一種特殊的方式到了那裡?

  1994年9月5日凌晨,我的父親因腦溢血突發而病勢在索溪峪賓館。父親那時候已經從北京調到了廣州工作。他是為了出席一個經濟學的研討會而去張家界的。我接到廣州方面的電話,先是飛往廣州,又和廣東方面的領導一起飛往長沙。多虧了湖南建委的趙小林同志鼎力相助,派一輛車送我們趕赴湘西,料理喪事。

  那是一段無比哀傷的旅程。10年前我失去了母親,10年後我又失去了父親。奇怪的是,父母離我而去都是如此突然,連搶救的焦慮都不讓兒女親人們承擔。母親離去時我在南京,父親離去則乾脆自己先到了異地。這種離我而去的方式恰如我父母的一貫作風。他們永遠不願麻煩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子女。

  我出生時,父親已經離開了我的家鄉廣西北海,到廣州求學。其時正逢解放,隨後他到了北京,在華北聯大即後來的中國人民大學任教。我8歲時才見到父親。回想起來,1957,那時他才28歲,是人民大學的講師。在我的印象中他雄姿英發,被家鄉的父老推崇。在當年那個封閉的小城,應該說是風光一時了。

  大約過了十幾天,他把家中零七八碎整理停當,帶上我的祖母、姐姐和我,舉家北上。 坐在開往湘西的麵包車上,我每每在恍惚中感覺自己置身於38年前,坐在由北海開往南寧的長途汽車上。時而,彷彿又回到了38年前的火車上,年僅8歲的我和年僅9歲的姐姐鑽到列車硬座的座椅下,枕著祖母和父親為我們鋪好的薄毯子,度過疲憊的旅途。

  38年,忽然而已。雄姿英發、樂觀的、幽默而風趣的父親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老了的?彷彿昨天,他還在給我的妹妹用勺子刮蘋果糊吃,而我和姐姐,則等在一旁,等著吃最後刮剩的蘋果皮。彷彿是昨天,他還在唱著粵劇裡的一段,為什麼事和他慪氣的母親也對此忍俊不禁。我還記得三年困難時期的某一天,父親不知從哪裡高價買到三塊桃酥,我們三個孩子一人一塊,就在他們眼前津津有味地嚼著,而他,那樣欣慰地看著我們。我還記得那眼睛裡的濕潤。

  回想起來,其實父親早就"老"了,甚至早在他回鄉接我們到北京的前兩年,他已經被人確定了一生的命運。

  那時候有一場"向黨交心"的運動,父親真正地由衷地向黨交了心--解放前夕他大學畢業時,為了不致失業,曾求助過一個同窗,據說那同窗的父親是一個有來頭的人物。隨後我父親發現那位是一個"中統"。為此他狼狽逃竄,再也沒有登門求助。我理解父親這種完全徹底的"交心"之舉,因為這似乎是我們陳家人祖傳的通病。我的爺爺就是這樣一個人,以"忠厚傳家"為榮。到了我輩,也是一個胸無城府,口無遮攔的傢伙。父親終生的遺憾就是,這傳家的"忠厚"使他成為了一個"特嫌"。那時候他才26歲,他自己可沒料到這樣的後果。直到"文革"中兩派組織打仗,爭相比賽揪"叛徒"、抓"特務",他被揪了出來,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早已入了"另冊"!他這才明白為什麼爭取了幾十年,入黨的夢想永難實現?為什麼兢兢業業,勤勉有加,也永遠不能得到重用?

  被大喇叭宣佈"揪出來"的那天凌晨,他把我和姐姐、妹妹叫了起來,坦誠地把當年的故事又講了一遍他請我們相信他,他不是特務,絕不是。隨後他匆匆出去。

  是達觀的天性救了他。他終於等到了平反那一天。 然而他還是決計南調廣州。 我理解。 他要離開。留在人民大學,一生的遺憾會像陰影一樣籠罩著他。

  一次坦率,使他一生碌碌無為。

  是的,他是一個教授。平反南調後,他做過中山大學管理系的主任,做過廣東管理幹部學院的副院。在別人看來,他晚景輝煌。可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過,他是一個碌碌無為的人。

  我安慰他,我說是的,可是像顧准那樣的人又有幾個?即便你不是"特嫌",你就能保證不"碌碌無為"嗎?前輩學人如費孝通,不是也沉默了20年?就算你不沉默,你能保證你說的是真話嗎?你可以看看郭沫若、範文瀾甚至吳□乃至馬寅初,那樣大的學問家都難保自己在1957年後不得不違心地放棄學人的批判精神和憂患意識,那麼你的碌碌無為,焉知不是一種幸運?

  父親不在說什麼。

  現在,父親永遠不能說什麼了。他躺在常德殯儀館的靈床上。

  湘西人民的恩德,將永遠使我感念。在我來到之前,常德建委的工作人員一直輪換著替我為我的父親守靈,儘管他們和他素昧平生。

  他們當然更不會知道,這位在湘西去世的教授,有著如此遺憾的一生。

  第二天,父親在常德火化場化作了一縷青煙。

  我看見那一縷青煙在湘西的天空中飄蕩。我覺得那是他老人家在湘西的天空和大地表達自己的感激 當我提起筆,為湘西寫一點什麼的時候,立刻想到要把父親的一生更多地告訴湘西的朋友們。

  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再次表達我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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