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篇自語
《涮廬閒話》,是我寫過的一篇散文。那散文是得了文場老饕中「統領群芳」的汪曾棋先生的「將令」,或亦可謂「遵命文學」?汪先生的「將令」上不僅要求我寫「作家與吃」,而且還點了題,就讓我寫「涮羊肉」。敢不「伯也執殳,為王前驅」?寫到痛快處,得意忘形,「涮廬主人」自命,始之於此。
那篇文章被不少報刊轉載和轉引,流毒甚廣。文章不長,經濟效益微乎其微,倒是招來不少朋友殺將上門,一「涮」為快,使「涮廬」隔三差五就昏天黑地一場。為此曾撰文驚呼:罷罷罷,長此以往,舍下那把購自「王麻子」老鋪的二尺大刀,怕也沒羊肉可切,只有割股療親的份兒了。
話是這麼說,心中還是頗有幾分得意的。一個來自廣西的「南蠻」,居然敢在皇帝都人模狗樣地論起帝都的「食文化」,似乎比當個小說家「牛」多了。人性弱點,又可奈何?不過我的舉動恰恰又有文化人類學上的依據亦未可知:恰恰因為是一個「南蠻」,才可能對陌生的文化有「文化的震驚感」,才有可能把北京的羊肉涮得比土生土長的北京人更有滋有味兒?……「理論一經掌握了群眾」,便越發地豪邁起來。「涮廬主人閒話」,便是這持續「豪邁」的產物。
北京是個好地方,可活在好地方,不一定就活得好。活得好,不光得有吃有喝,還得有文化。有吃有喝,能叫您餓不死;有文化意識,能叫您活得有滋有味兒。人不光要圖個餓不死,還要圖個有滋有味兒,是嗎?在北京,得這麼活,其實,全中國,全世界,哪兒都一樣。
話說到這兒,鄙人侃「涮」,侃「全聚德」的烤鴨、「月盛齋」的燒羊肉,侃「六必居」的醬菜、「譚府酒樓」的名餚……就有了個「名正言順」的「說法兒」,是叫「兩個文明一起抓」,還是叫「弘揚民族文化」,都行。反正「閒話一番」,不光有「意思」,而且有了「意義」,這才能踏踏實實開聊。
按老捨筆下的一個反面人物的說法,這叫什麼來著?
哦,他說:「真他媽中國人!」
用這話罵陳某人,一點也不冤。
忍冬話「涮」
如前所說,「涮」,其實我已經侃過了。再侃,用北京人的說法,有點兒「貧」。「貧」者,饒舌之謂也。
可既然是「涮廬主人」的閒話,還是得從「涮」開始。
看來,陳某人不僅「真他媽中國人」,而且也「真他媽北京人」。北京人就是這樣,幹什麼都得「全須全尾兒」,「尾兒」,在北京話裡,讀似「倚兒」。這話是從鬥蟋蟀那兒來的:一場爭鬥下來,自己的「大將軍」仍舊「全須全尾兒」,是一件很「拔份兒」的事。
我想或許因為北京人住在一座「全須全尾兒」的城裡,又住在一個「全須全尾兒」的四合院裡,一年365天,從初一的餃子到大年三十的閤家宴,吃的也是一套「全須全尾兒」的飯菜,看的,又是「公子落難,小姐養漢,丫頭搗蛋」之後,「洞房花燭,金榜題名」的「全須全尾兒」的京劇……所以,北京人就看著「全須全尾兒」舒坦,不然他就彆扭、窩心、生氣。鄙人的老岳母就有一個典型的故事:有一天,家中一對很好的杯子被她不留神打碎了一隻,老人家下一個舉動誰也不會想到:她竟一揚手,把另一隻也給摔了。
「我看著剩下的這一個生氣!」她說。
話又說遠了,既然又找到了犯「貧」的意義,我們還是說「涮」吧。
北京人把過冬稱之為「忍冬」。冬至一到,所謂的「忍冬」就算是開始了。其實,一個「忍」字,與其說顯示著北京人面對草木蕭索的無奈與悲涼,不如說更多的倒是透著北京人的樂觀與堅韌。是的,冬至一到,否極泰來,別看窗外大雪紛飛,朔風怒號,日子難道不是一天天和暖了嗎?
和這樂天知命的哲學相呼應,忍冬對於北京人來說,也是一樁頗有情致的事情。舊京人家,有的人喜歡描「消寒圖」:一幅81瓣的梅花枝,每天描上一瓣。有的人則描雙勾的「亭前垂柳珍重待春風」,每天描上一筆。九九八十一筆描完,已是「九九加一九,河邊看楊柳」的日子了。如此「忍冬」,雅固雅矣,「物質文明建設」,豈可或缺?那麼,和這「精神文明」相得益彰的,便是「涮」了:「一九」一涮,「二九」一涮……一路這麼「涮」下去,即便到了「九九加一九」了,還得「涮」一次,有人戲曰「十全大涮」是也。這「涮」的場面可以說是十分壯觀的:親朋好友圍坐於炭火熊熊火星飛迸的紫銅火鍋旁,將切得薄如紙片的羊肉放入滾沸的湯中,隨即夾出,蘸佐料而食之。羊肉片入湯成絲,入嘴則化,鮮嫩爽口,決無油膩腥膻。當然,和這羊肉的「主旋律」相呼應的,還有特備的粉絲、白菜、酸菜、凍豆腐作為「和聲」,您還應該用糖蒜來掌握「節奏」——當羊肉吃到有幾分飽時,吃上一瓣糖蒜,會又一次使閣下口胃大開,不由自主地進入新的樂章。
當代的北京,忍冬時節描「消寒圖」的人大概沒了,而「涮」者非但不見減少,反而有聲威雄壯之勢。不信您到北京的街頭一瞥,大有「凡有飯鋪處皆曰可涮」的氣派。而且這唰的節氣,已經不是「大約在冬季」,即便盛夏的夜晚,大飯店裡,冷氣開放,自不待言,小飯鋪的門外,也是紅光閃閃,有人赤膊圍聚,不惜大汗淋漓。所為者何?涮也。
這圍爐大「涮」的場面,是中國人特別是北京人人際關係「親和性」的最好圖解。
在北京「涮」,最好的去處是東來順。
東來順地處王府井八面槽東風市場北門東側,由一丁姓回民創建於清末,百餘年來,以選料精、刀工細、佐料全而蜚聲中外。據說東來順只選口外羊進京,進京後還不立時宰殺,而是要入自家羊圈,飼以精料,使之膘足肉厚,且心情平和,才有資格為東來順獻身。上席之肉,還要篩選,惟大小三叉、上腦、黃瓜條等部位而已。東來順刀工之講究就更不用說了,三四十年代吃過東來順的人大概不會不記得,那時常有幾位老師傅立於東來順門外,操刀切肉。桃李無言,下自成蹊。過往人等看那被切得玲瓏剔透的羊肉片,誰人不想一涮為快?如今的東來順當然不復保留此種節目,不過老字號的威名手藝是代代相傳的。當然,就筆者一家之言,近來東來順為顧客調好的佐料,筆者不敢恭維。按筆者的想法,店家只需準備好韭菜花、醬豆腐、芝麻醬、蝦油、料酒、辣椒油等等,由顧客自便最好,店家以「大一統」取而代之,眾口難調,反如畫蛇添足。更何況有品位的老「吃主兒」還會挑剔,說這破壞了調佐料過程所得到的那種「儀式感」,讓人家少了「一樂兒」呢。
到東來順去涮,還有一種吃法鮮為人知,唯方家始得其妙。即東來順之羊肉,可以生食之。閣下不妨擇其瘦者,不必下鍋,直蘸佐料一試,其鮮其嫩,別有滋味。東來順羊肉的質量,由此也可見一斑。東來順的糖蒜,全系本店自制,據說只能進每年夏至前三天的蒜,把一年的糖蒜醃上,早一日尚嫩,晚一日則老矣。小小糖蒜,精細若此,其聲名所以遠播,不是沒有道理的吧。
不過,我覺得,比東來順更有時代特色的,是一種叫「共和鍋」的「涮」法。恐怕我是吃過「共和鍋」的最後一輩人了。吃「共和鍋」用的是一張桌面中空的大方桌,桌面中央的空洞裡,放著一個直徑約為一米的大鍋,大鍋用一塊一塊鐵絲網隔成一段一段的「自治區」,來涮「共和鍋」的人,不分男女老幼,生張熟魏,皆可佔一席桌面,到鍋裡找一個空間,將您的那些羊肉片,在自己的領地裡涮。一邊涮,一邊聊,真有了那麼一點「五族共和」的味道。
說實在的,最後見到「共和鍋」,已經是近20年前的事了,若不是一位德國的漢學家問起,我已經把這有趣的一幕給遺忘了。當然,同樣是「文化震驚」的理由,這老外對「共和鍋」要比我在意得多。有一次他告訴我,他是「文革」中來中國留學的,因此,他應該算「工農兵學員」。而後,忽然對我說:「我最忘不了到小飯館去吃『共和鍋』,只是我到現在也沒鬧明白,這名稱是從什麼時候叫起的?為什麼把它叫『共和鍋』呢?」以研習舊京民俗為自豪的我輩,竟無以作答,期期艾艾,顧左右而言他,最後只好老老實實說且待我查一查。
一位老人告訴我,其名之得,果然取自「五族共和」之意。
真是「人皆可為舜堯」的北京人,在一口大鍋裡撈羊肉片,都撈得出如此「偉大的意義」。
甭擔心北京人「姓社姓資」、「重義重利」,北京人天生是政治家。
二百年老鹵的自信
月盛齋地處前門,更準確地說,它是在北京前門箭樓的眼皮子底下。窄小的綠色門臉兒,頂多有丈餘寬,和它東邊的加州烤肉、西邊的朝鮮烤肉店相比,雖說都是以風味肉食為特色,它的芳鄰卻透著器宇軒昂,而它,則越發顯得有些可憐兮兮。不過如果您知道了它的歷史,又品嚐了它的醬羊肉和燒羊肉,您會覺得它這寒酸的外表後面,透著擁有傳統、固守傳統的自信與悲壯。不管別人如何器宇軒昂,200年的傳統誰可比肩?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傳承至今的「百年老鹵」,用這「老鹵」燒出的牛羊肉,更是足可睥睨天下了吧?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誠哉斯言。
聞名全國的月盛齋馬家老鋪,繫馬慶瑞於清乾隆四十年(1775年)創辦,迄今已五代不衰。傳馬慶瑞曾在清廷禮部衙門當差,時得禮部賞賜的祭祖供品如全羊之類,加之他又曾在御膳房幫忙,暗學得御膳房醬羊肉燒羊肉手藝,遂操此業。到了其子馬永祥馬永富兄弟,對醬羊肉的工藝又加改進,求得太醫院太醫的幫助,加入丁香、桂皮、砂仁、大料等,經反覆研製,做成了至今聞名還邇的「五香醬羊肉」。早在清代,五香醬羊肉就負盛名。清末柏泉孫著《道鹹以來朝野雜記》稱:「……月盛齋所制五香醬羊肉為北平第一,外埠所銷甚廣,價之昂亦無比。」馬家老鋪第五代傳人馬霖亦曾撰文說,慈禧太后也嗜月盛齋的醬羊肉和燒羊肉如命,為了隨時吃到月盛齋的肉,特於光緒十二年十月十二日頒下「腰牌」四塊,「腰牌」者,今之「通行證」是也,以使月盛齋進宮送貨,暢通無阻。足見月盛齋當年的品位。
用馬霖先生文中的資料,月盛齋醬羊肉和燒羊肉的特色是:「選料認真,製作精細,火候適宜。」所選羊肉只選用羊的前半截,還要根據肉的部位確定下刀之法。下刀不好,塊兒大則難以入味,塊兒小又過於細碎。各種調料皆為精選,不怕價高。掌握火候最見功夫:先用旺火一小時去腥膻,又用文火七小時入其味,最後對入那百年傳下的「陳年宿汁」……
說起這陳年宿汁,京師人士多有傳聞,頗具傳奇色彩。月盛齋每次製作醬羊肉後,是必須將湯汁留存一部分,以備下一次之用的,如此代代相傳,已有百年之久。這宿汁之濃郁醇厚,可以想見,對月盛齋來說,其彌足珍貴,亦可謂命脈所繫。然「文革」浩劫破「四舊」時,「老湯」險遭厄運,幾乎失傳,幸有月盛齋傳人秘密保存,得以在「文革」之後有月盛齋的重振。知道這富於傳奇的故事,當您推開那扇綠色的小門走進去的時候,您會覺得您是走進了歷史。
那小小店堂的東牆上,掛著字跡陳舊的說明招牌,上書:
「本齋開自清乾隆年間,世傳專做五香醬羊肉、夏令燒羊肉,均稱純香適口,與眾不同。前清御用上等禮品,外省行匣,各界主顧無不讚美。天下馳名,只此一家。諸君賜顧,請認明馬家字號,庶不致誤。」
我常常將醬羊肉和燒羊肉都分別買上一些,再買上一瓶燒酒,回家細細品嚐。我發現,它確乎堪稱「肥而不膩,瘦而不柴,不腥不膻,齒頰留香」,那感覺是吃別家的燒烤所難以得到的。
要命的是,一想到它出自一鍋百年老鹵,老是覺得吃到了200年前的真東西,覺得一塊兒咀嚼的文化,也「肥而不膩,瘦而不柴」似的。
歷史就是歷史。傳統就是傳統。200年就是200年。老鹵就是老鹵。
不服氣是不行的。
你真的會吃烤鴨了嗎?
「京師美撰,妙莫於鴨,而炙者尤佳」,語出《燕京雜記》。炙鴨,即今人所說的「烤鴨」。近年北京旅遊業有「不到長城非好漢,不吃烤鴨真遺憾」的口號,前一半是毛澤東的詩,後一半是後人所續,若此事發生在「文革」,後果不堪設想,而此口號在今日,卻實在是應運而生。你能想到,北京人已經有了和毛澤東玩玩幽默的情致,可見生活的確是變得有些趣味了。那麼,吃烤鴨,大約也不應該只滿足於朵頤之快吧?
何況,如果沒有人加以指導,「朵頤之快」是否能滿足亦未可知。
筆者曾在鼎鼎大名的「全聚德」烤鴨店見到一位來自南方的朋友,要了一盤烤鴨,兩碗米飯,用筷子夾烤鴨蘸甜面醬,一口烤鴨一口飯食之。而另一群來自東北的老兄,雖不用米飯用大餅,也是一口大餅一口鴨,五十步笑百步而已。開個玩笑,久居京華的筆者,對此「暴殄天物」,簡直要「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了。烤鴨為我京師名餚,而「全聚德」為我京師百年老店,自清同治三年(1864年)創辦,從來是以荷葉薄餅卷而食之。食用的辦法是:取荷葉薄餅一,鋪陳於小碟之上,抹上甜面醬少許,再加羊角蔥幾根,再加上烤鴨片兒。放好後將餅的一左一右捲起,最後將底部稍稍向上一折,以防油計下滴。吃的時候,將餅卷舉而食之。用餅卷,不可少,此其一;抹甜面醬,不可少,此其二;加羊角蔥,不可少,此其三。若實在吃不慣蔥,也應將飯店送上的黃瓜條夾入。以上各項,哪一項也不可或缺。吃烤鴨,又是一種「綜合藝術」,和京劇的且歌且舞、中醫的望聞問切金木水火土如出一轍。閣下萬勿一口餅或一口飯,再來一口烤鴨,讓它們到肚子裡去「綜合」,必須於盤上「綜合」好了,一起送入口中品嚐。當然,閣下既已交了銀子,如何把這鴨子吃下去,我輩又何須饒舌?然筆者愛我京華傳統,苦心孤詣,諒您不致誤會?
當然,您會捲起了荷葉餅,把烤鴨進入嘴裡,您的食鴨之道,也就算得上僅僅入門而已。北京的烤鴨,其實還分兩大流派,一曰「掛爐烤鴨」,前述百年老店「全聚德」,即此烤法之代表。掛爐是一個拱形的爐門口,烤制時並無爐門可關閉。爐內燃棗木,棗木質堅而帶果香,以此木燃之,火焰經久,行家食之,甚至可品出掛爐鴨中帶有果木之香。「近年不少烤鴨店實施了「電爐烤制」,筆者以為,從生態計,從效率計,皆應順應歷史潮流,不過掛爐烤鴨過去的果木清香,在用電爐烤出的鴨子中已難得尋覓,不能不是一個遺憾。閣下若願成為品嚐烤鴨的專家,不妨「轉益多師」,到前門的全聚德吃一回,再到和平門的全聚德吃一回,還可以到王府井的全聚德吃一回,您若能品出哪家是電爐製作,哪家是棗木烤出,鑒賞水準,當可自稱入品。另一派烤鴨,曰「入燜爐烤鴨」,烤法之代表是「便宜坊」,前門鮮魚口和崇文門大街分別有「便宜坊」的老店和分店。說起來,便宜坊也是一個百年老店,創辦於清咸豐五年(1855年),同樣聲名遠播海內外。炯爐烤鴨的烤法和掛爐有所不同,它的爐膛口有一門,燒高粱秸為燃料,燜烤時,是將高粱秸把爐膛燒到一定溫度,然後滅火,把鴨子置之鐵算,放入爐膛,關上爐門燜烤。掛爐烤鴨外皮酥脆,燜爐烤鴨則更重肉質的鮮嫩。您如果只嘗了「全聚德」,而未涉足「便宜坊」,充其量也只能說是半個烤鴨美食家罷了。
還有一個純粹是屬於個人經驗的建議,本沒有膽量說出的,某日請教了美食大家,小說家汪曾祺先生,居然也聆聽到同樣的見解,所以才敢在此道出。筆者以為,君若有意品嚐到烤鴨的真正滋味,是不可到烤鴨店去舉辦宴會來品嚐的。就說「全聚德」吧,其創辦之初,除經營烤鴨外,只做三個菜:炸鴨肝、蒸蛋羹、鴨架湯。如有客人有炒菜的要求,店家只有到隔壁的菜館代為購買。可以想見,當年人們品嚐到的,是烤鴨的真正滋味兒。現在的烤鴨店當然早已不是這樣,為贏利,為方便,也大可不必這樣。然真正有意品嚐烤鴨者,不能不感歎人們在社會前進中的迷失。就說人們每每定下的昂貴的宴會,八珍皆備,五陸雜陳,最後一道熱菜才上來了烤鴨。可憐的鴨子們頗有點像今天的人類,面臨著在五光十色中迷失了自我的窘境。因此,每臨此境,筆者都不免發出「返樸歸真」的心聲:何如只上烤鴨一道,再上鴨架湯一道,那樣您才能發現,烤鴨,的確名不虛傳,京中第一佳餚美饌也。由此筆者建議,閣下不妨以一種更為樸實的方式走進「全聚德」:三五同好,不為生意的應酬,也不為虛禮客套,只為尋覓一種傳統佳餚的真正滋味,不點別的什麼菜,不管服務小姐如何勸說,如何不屑,只堅持要烤鴨和鴨架湯。請君一試,相信感覺不俗。當然,如果您還是要請客,也聲明說您只要「全鴨席」——涼菜四道:鹵什件、白糟鴨片、拌鴨掌、醬鴨膀。熱菜四道:油爆鴨心。燴四寶、炸鴨肝、炒鴨腸。下面就是烤鴨,再後就是鴨架湯了。什麼「蔥爆海參」啦,「芙蓉雞片」啦,萬萬不可要之,花錢事小,喧賓奪主,錯,錯,錯!
尋找酸梅湯
尋找酸梅湯的過程,真是一個悲壯的歷程。
今日北京,想找一杯可口可樂真是易如反掌,可找一杯酸梅湯呢?說實話,我轉遍了半個北京城。
最悲壯的還不是滿北京的尋尋覓覓,也不是問誰誰不知而我仍然一意孤行,最悲壯的是,當我終於在偏僻的關東店找到了這家200年老字號,懷著虔敬步入其間,問曰酸梅湯有否,再問貴店店史材料有否的時候,售貨員的眼神簡直像是在打量一個天外來客。
倘若我穿得衣冠楚楚,說不定還好一些,那就會被看成是海外來客了,因為當我在桌旁坐下,一小口一小口地把那碗酸梅湯抿進去的時候,售貨員告訴我,現如今,遠道而來,專為了找「這一口兒」,訪這家老店的人,也只有台灣或海外來的同胞了。
這話說得我也有幾分慚愧起來,如若不是台灣的一家報紙向我約稿,要我寫寫北京的酸梅湯,我也不會這麼「悲壯」地走一回的。
而我們的酸梅湯,比之現在在中國大行其道的可口可樂之類,難道真的差到了哪兒去,以至落到了如此地步?
酸梅湯的做法當然可以說是非常之簡單的:到中藥店購得烏梅,以水煮之或以開水泡之,加上冰糖、桂花,隨後放涼,撈出渣滓,將湯釜周圍置冰塊,冰涼後飲之。北京人家,至今尤有自製者。在老北京住過的人都知道,盛夏溽暑,賣酸梅湯的可稱為舊京一景:大街小巷,干鮮果鋪的門口,隨處可見賣酸梅湯的攤販。攤上插一根月牙戟,掛著一個寫著「冰鎮熟水酸梅湯」的小牌子,販者手持一對青銅小碗,不時去敲,發錚錚之聲。過往行人,望「梅」已自解渴,聞聲已自清涼。一碗酸梅場下肚,暑氣全消。據方家金受申先生著書稱,酸梅入厥陰經脈,又可祛暑平肝,可知「古人一飲一饌皆有深意,不似後來只以熱需涼解為目標的浮淺理解」。
翻檢舊籍,舉凡提到酸梅湯者,幾乎沒有不提信遠齋的。
信遠齋的酸梅湯之所以遠近馳名,據說因為它採用了宮廷秘方,故有「清宮異寶御制烏梅湯」之謂。其所用烏梅,必選粵產;所用冰糖,必用「卷冰」;所用桂花,必用杭州張家。製作時絕不煎熬,而是用開水泡之,配料的比例,也全憑經驗掌握,天涼時尚甜,天熱時尚酸。據當年喝過信遠齋酸梅湯的人說,那金黃晶亮的一碗,酸中帶甜,且有桂花之異香,煞是可人。店主每每為顧客另準備冰鎮白水一碗,以備有人要沖淡飲之。
信遠齋蜜果店始建於清乾隆年間,匾額系溥儀的老師,江西翰林朱益藩所書,迄今已有200餘年歷史。信遠齋原址在和平門外東琉璃廠路南,今「戴月軒」的斜對過。琉璃廠至今仍是古董字畫、古舊書刊薈萃的地方,過去最是文人雅士光顧的場所。「逛逛書鋪,品品古董,考考版本,消磨長晝。天熱口乾,輒以信遠齋梅湯為解渴之需。」
我就是根據這一段記載,到琉璃廠去找信遠齋的。沒有。聽我打聽信遠齋的老人們都笑,他們說:「那是哪年間的事了?早不知搬到哪兒去啦!」
我從一位記者朋友那兒聽說,信遠齋蜜果店的匾額已由博傑先生重題,搬到了朝陽門外大街營業。
當我風風火火跑到朝陽門外大街的時候,眼前是一片推土機、攪拌機轟鳴的工地,我像一隻喪家之犬,東看看,西轉轉,不知如何是好。
幾經周折,我總算在關東店商場的對面,發現了溥傑先生題寫的匾額。
相對於琉璃廠而言,關東店實在應該算一個很偏遠的地區了,不過,現今的關東店,似乎也漸漸熱鬧起來。我心中不安的是,信遠齋店堂裡的淒清。
不久的將來,當關東店更加熱鬧起來的時候,信遠齋不會又臊眉耷眼地搬走,找一個和它那淒清的氣氛相稱的角落安身立命吧?
「天橋樂」的紅燈籠
一串紅燈籠在暮色裡垂著。
天氣挺冷,馬路上行人稀少,天氣就愈發顯得冷。北京的南城,歷來是貧寒卑微的所在。即便在北京日日令人刮目相看的今天,這裡好像也和那夜夜笙歌的繁華相距甚遠。才晚上7點多鐘,賓館、飯店、歌舞廳裡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南城的天橋卻好像遵循著北京人的老習慣,早早地「吹燈睡覺」了。
那串紅燈籠,在淒清慘淡的夜色中,越發顯得耀眼。
紅燈籠旁有一個乳白色的廣告燈箱,上書:「天橋樂茶園」。
天橋在北京的中軸線上,因舊有石橋,為明清帝王出故宮,到天壇祭天的必經之路而得名。現石橋已不復見,天橋的名稱依舊沿用至今。熟悉北京者無人不知,自清末民初起,天橋漸漸發展成了北京的平民遊樂場。用民俗學家們的說法,中國每一個較大的都市都有一個類似天橋的地方:天津的「三不管」、南京的夫子廟、上海的徐家匯、開封的相國寺……即便是一個小小的縣城,也都可能有個「小天橋」。舊時的天橋,攤位林立,百戲雜陳,北京的市井小民在一片爆土揚煙中討生活,也在這一片爆土揚煙中討歡樂。這爆上揚煙中也造就了中國的一大批平民藝術家:說評書的雙厚坪、滑稽大王雲裡飛、說相聲的侯寶林、唱評劇的新鳳霞……隨著時代的更迭,爆土揚煙不復存在,舊天橋的蹤跡也很難尋覓了。最典型的事例是,筆者作為一個舊京民俗的愛好者,每每只能到天橋的民居中去尋找「白髮宮娥」,聽其細說「天寶遺事」。前為台灣《漢聲》雜誌撰稿,曾專訪天橋雙簧老藝人「大狗熊」。訪談未及寫出讓老人過目,便聞老人辭世之噩耗,愴然喟然,可以想見。唯覺欣慰的是,忽聞有熱心者有意在天橋辟出一隅,作天橋文化的活的「博物館」留存。想想自己為了找「信遠齋」而琉璃廠而朝外大街而關東店的「悲壯」,越覺殊非易事,將信將疑。那時,這消息如同眼前淒清慘淡中的那串紅燈籠一般,似乎很親切很迫近,卻又有一點迷迷矇矇的遼遠。不管怎麼說,相信它,總算有了一點慰藉吧。
誰又能想得到,有志者事竟成,那串紅燈籠真的掛將起來?
紅燈籠下有一個門樓,橫額是曹禺先生題的「天橋樂茶園」幾個字。走進去,右手是茶園寬且高的外牆,牆上畫著一幅一幅舊天橋江湖藝人賣藝的圖景:寶三兒在摔跤、「賽活驢」在跑場兒、「小金牙」在拉大片、「飛飛飛」在練槓子……最使我動心的是,那位剛剛過世的「大狗熊」演雙簧的場面,也惟妙惟肖地繪於其上。
舊京的茶館種類很多,大茶館、書茶館、清茶館、野茶館……不一而足。老捨先生筆下寫得活靈活現的《茶館》,就是八旗子弟、遺老遺少們經常光顧的那種大茶館。新建的「天橋樂茶園」,完全重現了舊京大茶館的格局,那場面要比老捨筆下的「老裕泰」可大得多了:茶園子分兩層,樓上是包廂,樓下是散座,南端是一個小舞台,台口兩側的楹聯是:「酒旗戲鼓天橋市,多少遊人不憶家」,真是活脫勾畫出了當年北京人逛天橋的感覺。進得店來,店家發給每一位客人五枚舊式的銅毫。到包廂裡或散座中坐定,身著長袍馬褂的主事立刻吩咐茶房給您上茶。您如果進的是包廂,只聽一聲吆喝,一個白生生的物件就從樓下飛將上來,原來是扔上來了手巾把兒。一樓散座的四周.是賣醬牛肉、艾窩窩、驢打滾、杏仁茶、豌豆黃……各類小吃的攤位,胸前挎著笸籮的小姑娘,遊走於茶座間,賣糖葫蘆,賣瓜子香煙,您可以憑那幾個銅毫,隨意選用。就在這和舊京茶園幾無二致的氛圍裡,小舞台上的表演開始了。節目,意在重現舊天橋的「絕活兒」:串場的是「小金牙」,一邊拉著洋片兒,一邊把一個個節目給報了出來,其間插科打諢,滑稽風趣自不可少。唱八角鼓的、數蓮花落的、變戲法的、耍把式的、摔跤的……一個一個出來亮相。說實在的,或許是因為我對天橋多少有點瞭解,或許是因為旁邊陪我的,是一樓的主事劉先生,這位「老天橋」對年輕演員的表演過於挑剔,不斷地在我耳邊評頭論足,總之,坦率地說,表演不敢說十分完美,尚有待於進入佳境,然茶園的氣氛已經頗有一點讓人流連忘返的味道了。
在北京越來越向現代化大都會靠攏的今天,在舊京平民遊樂場的故地天橋,一個看起來很冷清的角落,居然有了這麼一座茶園,可以尋找到傳統,尋找到歷史,尋找到一種和歌廳舞廳迥然不同的感覺,看來,和我一樣,為留存北京的古都韻味而「賊心不死」者,大有人在。
真讓人感到欣慰。
入醬缸的「資格」
我不止一次宣傳「六必居」醬菜園選菜入缸的「規矩」,一位「老外」聽後驚歎道:「上帝!這比我們那兒選美還厲害!」
我說:「對,『三圍』不合格,是不允許進入大醬缸的。」
大家笑得那叫開心。
北京前門外的大柵欄,系百十年來形成的商家雲集之地。聞名遐邇的同仁堂藥店、瑞蚨祥綢布莊,都坐落在這條狹窄的、人流湧動的小街上。從大柵欄東口橫貫而過的,是糧食店街。從兩街交叉路口向南側拐過去,走十幾步便是和同仁堂、瑞蚨祥一樣聲名遠播的六必居醬菜園了。
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木結構建築,寬敞的店堂正中,高懸著書有「六必居」三個金光耀眼大字的巨匾。此匾傳為明代好相嚴嵩題寫,嚴嵩為相,權傾朝野,士林側目,後人每不齒之,然嚴氏書法,端正遒勁,世所公推。由匾可知,六必居大約開業於明嘉靖九年,距今450餘年矣。
北京的醬園業素有南醬園和京醬園之分,南醬園口味清淡,以西單路口的天源醬菜園為代表;京醬園口味較濃厚,以六必居歷史最為久遠。「六必」之得名,其說不一。有人說分創者為六家合股,故以「六必居」名之,曾為該店學徒的賀永昌先生撰文稱,所謂「六必」,其實不過源自俗話:「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六必居創業之始,是一個除了茶以外其他六樣都經營的小店,因此得「六必」之名。後來小店發展成了聞名於世的醬菜園,「六必」的名稱就保持下來了。
幾百年世事滄桑,六必居當然不可能超然世外,那塊巨匾的遭遇,就是這400年老鋪辛苦遭遇的象徵。1900年庚子之亂,八國聯軍進京,義和團縱火焚燒賣洋貨的商家,前門一帶,火光沖天,六必居也在劫難逃,幸有夥計張奪標從火中搶出傳世巨匾,藏之臨汾會館,使這老店之命脈的象徵不至毀之一炬。此後又有日軍聞名前來強購,因六必居的夥計機警應答,謊稱巨匾已經被老闆帶走,才得以倖免。1956年「文革」動亂,六必居巨匾又遭紅衛兵斧剁,幸而又有人提議保留,以便參加「破四舊」戰果展覽,這才使之又一次躲過了厄運。「文革」期間,六必居醬園不得不改名為紅旗醬菜廠。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向周恩來問起北京是否有一個「六必居」,方由有關部門出面,從「破四舊」戰果展覽會上拿回了老匾,重新油漆,懸之店堂,自此,六必居塵封巨匾始得重見天日。
翻檢記載京師生活的書籍,如《都門記略》、《朝市叢載》等等,對六必居之稱譽,每有聞見。據我所知,六必居之所以450年盛名不衰,和它選料是大有關係的。其全部原材料來自何地,皆有一定,選料之標準,也十分嚴格,寧可少做不賣,也不退求其次。東直門的二纓蘿蔔、安定門外的黃瓜、右安門外郭公莊的香瓜、長辛店的大蒜……因其水土品種的特異,被六必居選中。真真類乎選美,唯蘇杭二州佳麗始入視野。而入圍產品,當然也還要再度登台角逐。譬如黃瓜,一定要條兒順(身材窈窕乎)、頂花戴刺(面貌佼好乎)者,一斤不可超過四至六條;譬如做小醬蘿蔔的原料二纓蘿蔔,也是要求四至六個一斤,過大過小者必淘汰。其精其嚴,以量「三圍」喻之,恐不為過。「蔬菜小姐」既出,加工工藝更是嚴格,譬如醬甜瓜的製作,據賀永昌先生述之:老洋瓜要清晨摘下,趕在中午以前送到,貨到後組織全店人員用清水洗淨,按一斤瓜一斤鹽的比例放入鹽水中,浸泡26小時後投入醬料,經兩天兩夜將瓜撈出,放在太陽下晾一天,中間翻一次,然後放入甜面醬缸,以後每天打耙七八次,每次打十耙……如此精細的工藝,豈有不創出名牌之理?
最有趣的既不是這工藝過程,也不是「老外」們由此而引發的幽默,最有趣的,是他們過了好一會兒向我提出的問題。
「陳先生,六必居現在還是這樣嗎?」他們問。
我只能坦率地承認,我不知道,因為我只是去買過醬菜,卻沒有去調查。不過,說實在的,真去調查了,這心裡也未必不打鼓。我知道,我們的不少老字號,那「活兒」,的確不如從前那麼講究了。
「經過了那麼多次的『革命』,還會有過去的傳統?很難。」一位「老外」這麼說。
「你是不是以為我們中國人越革命活得越糙啊?」我說,「看來,我是得找個機會去調查一下,好反駁『帝修反』的『無恥讕言』……」
「紅衛兵,紅衛兵!原來『革命』就在這裡!」他們真不愧是「中國通」。
荷花市場與「烤肉季」
面對著這鐫刻著「荷花市場」四個字的古色古香的牌樓,真有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兒。
我不止一次從這什剎海畔走過,重溫當年「荷花市場」的盛況,對這地方能否重建一個「荷花市場」,卻從來也沒有抱過奢望。
沒有想到,「荷花市場」居然就這麼忽然冒了出來。
北京城裡雖然有北海,有中南海,但那或是公園,或是禁區,而和平民生活緊密聯繫,可供城裡的老百姓信步漫遊的最大一片水域,就是什剎海了。有水便有綠,什剎海沿岸,或柳枝飄拂,或楊木參天,水中菌萏映日,飄香冉冉,更使「玻璃十頃,捲浪溶溶」的湖面平添了無窮魅力,很早以前就成為了北京人流連忘返的地方。
什剎海又分為前海和後海。後海清幽,沿岸有聞名的醇親王府,還有廣化寺、龍華寺等古剎,所謂「什剎海」,即因後海岸邊古剎眾多而得名。前海則因「地接喧市,遊蹤較便,裙屐爭趨,咸集於斯」,愈發熱鬧起來。特別是清同治以後,市肆林立,酒旗當風,一到夏天,臨湖搭棚品茗清談者愈眾。有位詩人不由得悲歎:「歲歲荷花嬌不語,無端斗茗亂支棚;斜陽到處人如蟻,誰解芳心似水清?」其實也是徒然悲歎而已,平民百姓在什剎海畔愈發玩得有滋有味兒。到了民國5年,索性有荷花市場興建於前海西岸,此地便堂而皇之地成為了城北百姓娛樂消遣的平民遊樂場。
據老北京們回憶,荷花市場的買賣一般從端陽起,至中元止,最繁盛的季節是夏季,特別是晚間,「長夏夕陽,火傘初斂,柳蔭水曲,團扇風前」,荷花市場遊人絡繹不絕,或茶棚聽書,或瓜攤品果,或圍桌小酌,或聚首清音……市場上不僅有河鮮棚小吃棚冷食棚蓮子粥棚,有果攤瓜攤書攤畫攤古董攤,而且有書場相聲場把式場雜耍場。有一首俗曲曾生動地唱出了人們當年逛「荷花市場」的感受:「六月三伏好熱天,什剎海前正好賞蓮。男男女女人不斷,聽完大鼓書,再聽『十不閒』。逛河沿兒,果子攤兒全——西瓜香瓜槓口甜。冰兒鎮的酸梅湯——打冰盞兒。買了把子蓮蓬,轉回家園……」
對在原址上恢復的「荷花市場」喜出望外的同時,我當然不會對它有什麼苛求,就像對白雲觀的廟會、妙峰山的香會不應該苛求一樣。社會的變遷,風俗的移易,「一切照舊」已經不可能。譬如過去荷花市場的文化娛樂項目,真個開辦,又能有多少觀眾?因此,能有這麼一個地方,可邀上三五好友,擇一晴夜,到水畔圍坐,要幾盤爆肚、雜碎等風味小吃,再小酌幾杯,把酒臨風,細說舊京遺事,已算是別有情致。特別是在附近的湖畔,每晚都有自娛自樂的戲迷票友們引吭高唱,餘音裊裊自湖面傳來,更近乎昔日「荷花市場」神韻,大概是時下時髦的歌廳舞廳卡拉OK所無法替代的吧?
然而,「煞風景」的事也不是沒有。
譬如有那麼幾個攤位的小吃,衛生狀況之差,已經到了慘不忍睹的地步:桌面上杯盤狼藉,似乎永無收拾的打算;服務員著裝遍佈油垢,似乎永無換洗的時日。莫非這杯盤狼藉也是古都風韻的一部分不成?
他們知道不知道自己參與的,是一處重要的人文景觀呢?若是不知道,為他們搭上那麼漂亮的牌樓,又有什麼用?
這種由毫無文化的人來參與文化事業的現象真是比比皆是。難怪中國的旅遊勝地,一下子冒出了那麼多呆頭呆腦的李白、杜甫、蘇東坡塑像,難怪原本幽深神秘激人想像的溶洞,幾乎每一個都讓人掛上了霓虹彩燈,被裝點得類乎俗不可耐的歌舞廳……
嗚呼,為保留舊京乃至中國文化的韻味,「文化意識」恐怕起碼是應該具備的。說到這兒,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就在這「荷花市場」起家的「烤肉季」。烤肉源自蒙古,今日本人烤肉,其名曰「成吉思汗」,便是證明。100多年前,「烤肉季」的創始人季德彩在荷花市場開始其烤肉生涯。多年來,在選肉、剔雜、刀工、作料上下了功夫,使「烤肉季」成為了遠近聞名的老字號。過去北京有「南宛北季」之說,說的就是北京兩家最著名的烤肉店。「南宛」,即宣武門內的「烤肉宛」,今仍在,以烤牛肉馳名;「北季」,即「烤肉季」,以烤羊肉馳名。舊時烤肉,方式多保留古蠻之風:一口鐵鍋,上置鐵條炙子,鍋內燃以松柴柏木,食者把肉片置之炙子上翻烤,變色後蘸蔥末、香菜末、鹵蝦油、醬油、料酒配成的作料,其儀類乎「涮羊肉」,其味又不同於涮羊肉,更帶有一種松柏木的烤香。如今,「烤肉季」仍離荷花市場不遠,沿什剎海湖岸東行,走到銀錠橋邊,便可找到。然而,古色古香的建築雖存,入其內,鐵鍋、炙子、柴火,腳蹬條凳的「烤姿」全然不見——當今的「烤肉季」,已不必顧客自烤自食,而統一由廚師「包代」也,是幸是憾?這還叫「烤肉季」嗎?「烤肉」不過是它的一個菜名,其他恐怕已和一般的菜館無異。或許是我過於傳統,全然不顧現代文明的進程?在現代文明更發達的日本,我是去吃過類乎烤肉的「成吉思汗」的,裝修豪華的店堂裡,掛著一副一副銅馬鐙,渲染出濃郁的文化氛圍;一口微凸的鐵板,置之爐上,任君自烤自品。就在這氛圍中,你既品嚐了佳餚,也品嚐了文化。
有人說,這和我們對文物保護的漫不經心一樣,中國人因其文化根基之深厚,對一切和歷史有關的東西,似乎都有些漫不經心起來。
真的是這樣嗎?還是恰恰因為我們如此的「阿Q」,已經「一不留神」,變成了一個沒有文化的民族?
譚家一啜不思蜀
舊京人士,無人不知譚家菜。故曾有「食界無口不誇譚」之說,又有「其味之鮮美可口,雖南面王不易」之歎。幾十年來,譚家菜彷彿銷聲匿跡,其實一直在北京飯店內經營,「養在深閨人未識」罷了。最近,一座外觀古樸、富於民族特色,內部裝修典雅豪華的酒樓出現在西直門立交橋東側,名曰:「譚府大酒樓」。看到那五個雄渾的鎦金大字,我心中不由得一顫:譚府大酒樓,經營的莫不就是那「給個皇上老子都不換」的譚家菜?
如果說,辟才胡同裡那家新開張的「憶苦思甜大雜院飯莊」,是北京平民飲食文化縮影的話,「譚府大酒樓」,應該可以說是展示舊京官宦人家飲食文化的舞台了。
譚家菜系清末民初官僚譚宗浚父子所創,歷時已近百年。譚宗浚是廣東南海人,同治年間入京師翰林院為官。譚仕途坎坷,然膏粱之好,伴其一生。每於家中作西園雅集,親自督點,炮鳳烹龍,在北京官僚中聞名遐邇。而譚氏之子譚瑑青,比其父更有過之,家道中落時甚至有賣房舉宴之豪舉。據譚家菜傳人、已故特級廚師彭長海先生撰文稱,譚氏父子對飲食文化之研究,幾近癡迷;每放外任,輒搜尋當地名萊;每聞名廚,輒重金禮聘之。加之譚瑑青的如夫人趙荔鳳又獨具天賦,親自掌灶,好學敏求,吸納百家,自成一宗,譚家菜便愈做愈精,名聲不脛而走。初始當然不過是同僚酬酢,然到民國時代,譚家式微,譚家菜只好對外營業。此例一開,品嚐譚家菜即為京華上流社會生活之時髦。一時間,譚府門外,香車寶馬,日日不絕。定座每每需找和譚家相熟者轉托,若能安排,倍感榮幸,時日拖延,亦寧願等候。據彭長海文中說,國畫大師張大千,和譚瑑青私交甚篤,對譚家菜也情有獨鍾,住南京時,曾多次托人在北京買得剛出鍋的「黃燜魚翅」,空運回寧,以快朵頤,足見譚家菜當年的地位與魅力。
彭長海先生年輕時入譚家幫廚,在譚家主婦趙荔鳳的指導下,漸得真傳,進而得以掌灶,後成為北京飯店譚家菜的特級廚師。不久前彭長海病故,其徒王炳和已爐火純青,和其師兄陳玉亮等,成為了譚家萊的傳人。
此間就任譚府大酒樓廚師長的王炳和,尤以「黃燜魚翅」、「羅漢大蝦」為拿手名菜,曾為鄧小平、葉劍英等獻技,極獲好評。王接受採訪時告訴筆者,譚家菜的主要特點是,選料精,下料狠,火候足,口味純。
「選料精」乃我國飲食文化之傳統,然譚家菜於精中更精,近乎苛刻。當年趙荔鳳主灶,即親自提籃採買,而今如果想成為譚家菜名廚,識貨選料即為第一關。譬如魚翅,品種就有十幾種之多:美國黃肉翅、菲律賓的呂宋黃、國產的群翅,還有勾尾翅、青翅、荷包翅、雜翅等等,而譚家菜僅取其中高檔的呂宋黃、黃肉翅,最差也不得低於群翅。僅魚翅品種的學間就如此龐雜,其他更不待言。
所謂「下料狠」,即指吊湯時捨得下料。譚家菜尤講究以湯提鮮,其湯因吊法之不同,又分為清湯、頭湯、毛湯、白湯,在不同的菜餚中各司其職。吊湯之料,不惜工本。試想,用整雞、整鴨、干貝、火腿熬出的濃湯,用以做「黃燜魚翅」,豈能不鮮美?難怪一道「黃燜魚翅」上席,侍者必先上茶,請漱尊口,以免錯過了醇美的口感,暴殄了天物。
譚家菜以烹製見長,一道「黃燜魚翅」,若從發制魚翅開始計,竟需三天時間,只算在火上燒的時間,也需六七個小時之久,此「火候足」是也。
「口味純」一說,則體現了譚家菜既有融會南北的胸懷,又有自成一派的氣魄。譚家菜主人由南至北為官,由北歸南為民,父子兩代皆有此經歷,其口味自然集南北之大成:北鹹南甜,相得益彰,中庸平和,無人不宜。融會南北的同時,譚家菜卻又自守其道:原汁原味,天然本色,最是美饌佳境。在這一美學指導之下,烹調中,花椒大料,一概免之。用王炳和先生的話來說:「您是想吃花椒大料的味兒,還是吃燕窩魚翅的味兒?吃譚家菜的人,是來吃燕窩魚翅的味兒來了,譚家菜的本事,就是得把燕窩魚翅的味兒做出來!」一語道破其中妙處。
近聞有一蜀地文人到譚府大酒樓品嚐了譚家菜後,借來其鄉黨蘇東坡半句,續尾歎曰:
「海錯蠻珍聞名久,譚家一啜不思蜀。」
想是由衷之言。
收篇自語
《北京滋味》一共寫了八篇,我想已經到了應該打住的時候。若想聊,當然還可以聊下去,不過按照老北京那充滿了辯證法的哲學,我覺得還是「見好就收」為妙。天天一隻北京烤鴨,也有膩的時候,何況聽你這兒「神侃」!再說,侃的又不是「主旋律」,吃吃喝喝的,別讓人說咱耽誤了「四化」大業。再再說,我也實在沒有了繼續下去的工夫。因此,打住應該是明智之舉。有必要聲明的一點是,小文中的不少資料,得之於舊京典籍者有之,得之於街談巷說者有之,得之於今人著述者亦有之,出處恕不一一。好在是閒話而已,不那麼嚴謹倒也可以理解,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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